馬良
我擁有一本特別美好的書,一本香港出版的《安徒生童話》,繁體字,很厚的銅版紙,封面是硬紙板的,沉甸甸的顯得特別隆重。里面有那種最老派的銅版畫插圖,我一直推測那種畫應該是個早就死了的外國老頭子在顫抖的燭光下用鵝毛筆蘸著烏賊墨汁畫的。我曾經(jīng)非常喜歡這本書,每天都要花些時間去讀它,而且在書頁里夾了很多風干的花兒、樹葉和蝴蝶等等。后來我失去了這本書,再也找不到了。每個人在成長里都有段特別“渾蛋”的歲月吧,我十三四歲時候就是那樣,拼命渴望長大,渴望和童年一刀兩斷,我把所有當時覺得小兒科的東西都丟了或者送給了別人,那本書也是在那時離開我的,如今想起來真讓人痛心,不只是這些東西,痛心的是我青春期的開局竟是這樣的又蠢又絕情。
書沒了,還好在記憶里留下了一個故事,幾十年后我再次拿起另外一本《安徒生童話》讀的時候,這個故事還是活著的。大約是小學三四年級,功課奇差的我唯一比較正經(jīng)的愛好就是喜歡看書,以至于不經(jīng)意之間竟然成為了上海市少年兒童圖書館的讀書積極分子,圖書館館長親自到我的小學頒發(fā)獎狀,那是我人生里獲得的第一次榮譽,那個館長和我們校長一起念出我名字的時候,我激動得幾乎在大庭廣眾之下暈過去。那天之后我在圖書館便有了特權(quán),可以借很多書回家看,也順理成章成了那里的“吉祥物”。某天早上,校長把我從教室里叫出來,總是一副陰陽怪氣不愿意和小孩子一般見識的他,這回竟然蹲下身子,和我平起平坐地說起話來,看來的確是大事。原來今天有外國人來圖書館搞一個圖書捐贈儀式,我作為上海市小學生代表接受饋贈,學校為我設計了幾個程序,要我照辦:一、儀式開始之后要朝氣蓬勃地向前邁一大步;二、向外國人敬一個英姿颯爽的少先隊禮;三、從他手里接過一本書;四、親切握手;五、把書舉在胸前;六、向右轉(zhuǎn)身,面對照相機和電視臺的攝影機;七、再一次燦爛地笑。對于這套東西我倒也不緊張,因為之前差不多的事情也干過,倒是那時外國人很少見,我對于能近距離觀察高鼻子藍眼睛的老外非常好奇。
不久之后儀式開始,捐贈人是一個個子非常非常高的金發(fā)老外,圖書館館長正向著電視鏡頭以及臺下聚集的一些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人介紹著這位先生,還有幾位肚子很大的市里的領(lǐng)導干部。我那時候小,搞不太明白他們到底是誰,現(xiàn)在推算起來那老外大約是個外交官,來自于一個叫丹麥的國家,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國家的名字,我正好奇地偷偷瞅著這人的大鼻子,不料他扭頭看到了我,那時我臉蛋上已經(jīng)被涂了兩團胭脂像猴屁股一樣,被他突然這么一看,慌得趕緊轉(zhuǎn)頭,估計臉上更是紅了。他居然兩步走近我,從桌上拿起一本書,遞到我手里,還蹲下身來和我說起話來,這可讓我大吃了一驚,一來是他一開口居然是流利的中文,二來這完全打破了先前那個戴眼鏡的工作人員教我的程序,我正不知道是應該馬上敬禮還是握手,他已經(jīng)把那本書打開了,并輕聲和我說:“這是《安徒生童話》,里面有很多好玩的故事,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書,你也會喜歡的?!蔽夷菚r還遠遠不是一個久經(jīng)考驗的無產(chǎn)階級戰(zhàn)士,經(jīng)他這么一說,手那么一指,竟立即就忘了身在舞臺,好奇地低頭翻起書來,只短短幾分鐘,我的耳朵便再也聽不見館長和幾位領(lǐng)導干部在擴音器前的絮絮叨叨了,也把那個老外撇在了一邊,書里那些可愛的、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插畫立刻就攥住了我的心:扛著槍在蛋糕上大踏步前進的小錫兵;一個小孩騎著豬在美術(shù)館里看展覽;頭上頂著巨大盤發(fā)的公主睡在很多層的床墊上,滿臉不舒服的表情;還有夜鶯和一個清朝中國皇帝在聊天,這一切實在是太好玩了,我完全入迷了。這時突然有人喚我,我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看著我,這才意識到我犯錯誤了,捐贈儀式開始了,他們都在等著我敬禮握手傻笑呢。我窘極了,可是似乎沒人惱怒,那個老外在看著我微笑,幾位領(lǐng)導干部看到老外笑了,于是也咧嘴笑了,館長看見領(lǐng)導都笑了,于是跟著笑了,然后那個板著臉的支部書記也只好笑了,再然后臺下那些莫名其妙的人也都莫名其妙地笑了。
之后的事情倒是按部就班,敬禮、握手、手捧書轉(zhuǎn)身、燦爛地微笑等,一件件事情都做得干凈漂亮。其實我早就心不在焉,魂魄已經(jīng)存在那書里了,就等著儀式一結(jié)束,馬上夾著外國叔叔送我的書,飛奔回家,趴在床上一頁一頁仔細地讀。那被我只瞥了一小眼的童話世界,已經(jīng)在一瞬間俘虜了我,我魂不守舍地不停傻笑著,直到所有人的鼓掌聲響起,這才回過神來,儀式結(jié)束了,館長和外國叔叔以及領(lǐng)導們開始交談,再沒人注意我,任務完成。我滿心歡喜,拿著書轉(zhuǎn)身剛要下臺回家,突然背后被人拉住,回頭一看是那個陰陽怪氣的支部書記,我頓時感覺不妙,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的確非常不妙,甚至可以說悲慘,他劈手從我胸前奪過了那本《安徒生童話》,然后一句話都沒說,手往大門口一指。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我狠狠地在心里咒罵起來。
這就是我和《安徒生童話》初次見面的故事。再見安徒生我已經(jīng)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某天夜宿父母家,住在父親的書房里,照例每次都會從那高闊的書架上選一本侍寢的“顏如玉”,那天晚上竟看到一本一九九○年代版本的《安徒生童話》,想必是父親最近這些年的收藏,之前沒有見過。于是就再次翻開看起來,不料一看就看了一夜,直到天亮。這次的閱讀體驗讓我震驚極了,這哪里是我小時候讀過的安徒生,這些故事分明不是寫給孩子看的!安徒生筆下太多冰冷的現(xiàn)實,無法抗爭的宿命,還有那些徘徊在光亮的邊緣,幾乎要被照亮了,卻最終還是深陷在黑暗里的可憐的人,即使穿著童話的溫軟衣裳,依然是如此的冰冷傷感??蛇@還是我孩提時候讀過的那些故事啊,那時為什么沒發(fā)現(xiàn)呢?為什么要這樣寫童話呢?這是一種啟蒙嗎?為孩子們將來要面對的嚴酷的生活作些鋪墊嗎?
那天的后半夜,書已經(jīng)讀得差不多了,躺床上就在想這些事兒。不過想這種太深刻的事情,用我那不太富裕的智慧一定是解決不了的,只好借用些“由此及彼”的推理,其理論基礎(chǔ)大致來自于:一個人無論多偉大,作為一個生物茍且活著的基本規(guī)律大致都一樣,每個人都是由天真的孩子成長為顧慮重重的成年人的,這種從透明到渾濁的過程都是一樣的。安徒生一定也“渾蛋”過,他在少年時代一定也有過那種要和天真純潔一刀兩斷的念頭,像個沒頭蒼蠅一路跌撞著想要去轟轟烈烈地擁抱生活,即使生活像婊子一樣骯臟無情。最終生活一定也很公平,像對我們一樣無情地給成年的安徒生一個又一個大耳刮子,所以他也會清醒,也一定會備受打擊。我在百度上仔細搜了他的生平看,這位消瘦羞澀的曾自詡為“丑小鴨”的童話先生在三十歲那年放下了曾經(jīng)給他帶來聲譽的詩歌和戲劇創(chuàng)作,開始專心一致地為孩子們寫作。托爾斯泰曾經(jīng)這樣評論安徒生:“他是個孤獨的人,因為別人無法理解他,所以他寫童話給孩子們看,可是孩子們也還是依舊不理解他?!笔堑模蚁胍彩?,三十歲的他一定經(jīng)歷了某種折磨,但有意思的是,最終這痛苦催生的卻是個溫暖抉擇。天快亮的時候,我突然豁然開朗,也許那些童話本來就不僅僅只寫給孩子們的童年,他早就為我們所有讀者長大之后的第二次閱讀設下了伏筆,他為我們曾經(jīng)柔軟的天真希冀而寫,也為我們?nèi)缃駳v經(jīng)風雨之后的嘆息而寫。這就是他的方式,他寫那些飛升旋轉(zhuǎn)的肥皂泡,寫下五彩絢爛,同時也沒有忘記寫下破滅。突然就覺得很感動,帶著這樣的念頭再看他的作品,竟覺得其中滿是寬厚。原來他是為了我們每一個讀他童話的孩子成年之后波瀾起伏的一生而寫,原來他筆下的殘酷和破碎,僅僅為了守護一個“真”字,真實和天真這兩個詞共有的那個“真”,正是這份難以覺察卻不曾磨滅的“真”,陪我們一起長大,教我們直面生活,真正身處現(xiàn)實,勇敢地和所有黑暗同生共存。他孤獨一生,卻將專注柔情都獻給了自己的熱愛,也告訴了這個世界,在毫不矯飾的痛苦里,也終究存著慈悲和愛。
當然,我知道一定有人會說,你又不是安徒生,你怎么知道他怎么想的,也許他寫這些黑暗故事,僅僅就是想嚇唬一下那些無知小孩,直言不諱說些生活的可怕真相。的確,有種人就很是善于用自己的冷漠給別人上課,并自以為是地覺得有資格做這個世界的教導處主任,前文提到的那個書記就是這樣干的。安徒生怎么想的,我的確不知道,但我知道安徒生一定不是個“操蛋世界的教導處主任”,我深深地相信這一點。
前面那個故事其實我沒有講完,留了一段想放在最后,我接著講。那個支部書記一言不發(fā)地把我手里的書奪了過去,放回桌上,和那一堆披著紅色綢帶的贈書放在一起。我難過極了,突然意識到自己只是個小小的傀儡,在他們需要我的時候被拎了出來戲耍一番,配合著演一場戲而已,這世界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都他媽是假的!我心里狠狠地咒罵著,正要轉(zhuǎn)身走的時候,突然看見那位金發(fā)的高個子外交官在遠處搖了下頭,他看到了這一幕,快步走了過來,我至今還記得從那一刻起之后的每一個細節(jié),他說的每一個字,我想這一生我都不會忘了的。這位丹麥先生從桌上再次拿起那本書,對那個滿臉尷尬的“冷酷教官”正色道:“這一本是我送給這個小朋友的,請不要拿走!”然后他走過來,把那本沉甸甸的書遞給了我。我永遠記得那一瞬間,好像突然間站在了一小束耀眼的光芒里,我看見高大的安徒生先生彎下腰微笑著對我說:這是給你的禮物,好好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