暈寶

01來自十年后的信

高一的秋天，喬七身上發(fā)生了幾件大事。

第一，她當(dāng)上了班長。

第二，同她青梅竹馬的夏銘喆考上了本市最好的大學(xué)學(xué)府，在父母的拜托下開始接她下學(xué)。

第三，也是最詭異的一件事是——她收到了一封來自十年后的信。寫信者，是二十六歲的她自己。

初秋的天氣，陽光燦爛得像永不知憂愁為何物。一道斑駁的水泥墻，將教學(xué)樓的天臺與走廊劃割成明亮與陰暗的兩個世界。

喬七站在黑暗的這一端，靜聽陽光鋪陳的天臺上傳來的陣陣笑語。

“喬七溫柔？哈，那么大脾氣，簡直是公主病好嗎！男生不這么想？那當(dāng)然，她在男生面前一直裝楚楚可憐嘛?！?/p>

熟稔的聲音，響亮尖銳。那是她從初中到高中一直情如姐妹的好朋友小茹。

喬七修長白皙的手攥成拳頭，將掌心的信紙握成一團。

——如果不是這封信，她或許還在愚蠢地相信這段友情。呵呵，友情，竟比手中荒謬的來信更加荒謬。

回到座位上，喬七咬著嘴唇，再一次打開白色的信紙——

致十六歲的喬七：

展信佳。你大約不會相信，我是二十六歲的你。

此時此刻，我坐在臺燈下，寫著這封信。這些年來的許多往事歷歷在目，我的心中翻涌著許許多多的后悔。很想把那些該做的事情補上，不該犯的錯阻止。于是，我寫了這封信，不知道十年前的我能否收到。

十六歲時，小茹應(yīng)該是我最好的朋友吧？直到畢業(yè)那年，我無意間去了天臺，才聽到她背后對我的詆毀?？墒悄莻€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她已經(jīng)知道了我太多的秘密……

午休時間結(jié)束的鈴聲驟然響起，喬七一驚，將信紙夾進語文書里。小茹提著飯盒走進來，朝她天真無邪地笑看上去與那個繪聲繪色說她壞話的女孩簡直判若兩人。

喬七垂下睫毛，心里不自覺地有些發(fā)冷：“你……又沒去食堂吃飯？”

“我?guī)э埩?，”小茹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一個人去小花園吃了?！?/p>

呵呵，一個人。

她沒再說話。小茹眨了眨眼睛，俯首過來，用一副標準閨密的模樣同她咬耳朵：“七七，昨天來咱們班接你放學(xué)的那個男生是誰??？長得真好看。”

如果沒有中午的那一幕，她大概會和盤托出。但這一刻，喬七只是淡淡笑了笑，諱莫如深地回望著她。在這種略微詭異的目光下，小茹微微一顫，剛好上課鈴響，她急急忙忙地回了座位。

喬七把信紙從語文書里拿出來，塞進口袋。男同桌突然發(fā)出一聲嘀咕：“……早該這樣?！?/p>

喬七一怔：“姜拾憶，你說什么？”

沒有得到回答，男生臉一紅，迅速埋首進了自己的復(fù)習(xí)題集里。

02他的目光總在她身上，從過去到未來，她無法想象有一天他會看向別人

一句嘀咕，讓原本沒什么交集的同桌突然開始多了存在感。周五最后一節(jié)口語課，金發(fā)碧眼的外教Dave在問了喬七的名字之后又問她的同桌，隨即操著一口非常普通的普通話說：“哇哦，喬七，姜十一，我懂，七means seven，十一means eleven。你猛兩個一對，Seven-Eleven?！?/p>

全班哄笑。喬七還沒覺得怎么樣呢，姜拾憶的臉卻一下子紅了。

放學(xué)后，她嘟著嘴把這段插曲講述一遍，身邊渾身灑滿金燦燦夕陽光的少年扶著單車把手，含笑伸手揉揉她的發(fā)頂。她一怔：“夏銘喆，你干嗎？”

“七七長大了。”他溫柔地說，“有男孩子喜歡了?！?/p>

——才不是，說不定只是姜拾憶同學(xué)的面部色調(diào)控制器壞了，喬七不無惡意地想。她的目光落在夏銘喆清秀的面頰和纖長的睫毛上，心里微微喟嘆。

他才是真的長大了。青梅竹馬的小哥哥，已經(jīng)成了小茹含羞帶怯想要接近的對象。不，不只是小茹，同班的其他女生在看到他來接自己放學(xué)時，也無法把熾熱的視線挪開。

在那種目光里，她驕傲，卻也畏懼。喬七與夏銘喆，就像簡·奧斯汀筆下的愛瑪與奈特利先生。相識多年，少年總會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援手，也總會在她做錯事情時毫不包庇地批評指點。他的目光總在她身上，從過去到未來，她無法想象有一天他會看向別人。

這樣優(yōu)秀的人，總會有無數(shù)女孩凝望，而她無法控制不讓他回望，不是嗎？

帆布鞋踩著一地碎金的余暉，喬七的手無意識地摸索著口袋里信紙的形狀。

——在信的末尾，那與她一模一樣的筆跡這樣寫道：直到今天，我最最后悔的，不是認識了小茹這個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朋友，而是后悔我為什么要認識夏銘喆。

最最后悔的……是認識夏銘喆。這個青梅竹馬陪她長大、保護她包容她的男孩。

可，為什么？

03無論未來能不能改變，我都想去改變，只要是好的

在疑惑、期待與忐忑里，喬七收到了第二封來信。

二十六歲的她沒有在信里作出回答，而是寫了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譬如這一次摸底考，喬七完全不必緊張，因為她會一如既往、穩(wěn)穩(wěn)地排在班級前列。

因為這個緣故，考試那天她接到同桌遞來的卷子時，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手持攻略打游戲”的上帝即視感。估計是表情太過詭異，同桌不可避免地嚇了一跳，不無擔(dān)憂地問：“喬七，你沒事吧？”

他一邊問一邊伸手過來，想要探探她有沒有發(fā)燒。女生一呆，為額頭上突然多出的冰冷觸覺向后縮去。同桌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舉動有多冒昧，臉一紅，匆忙去筆袋里掏圓珠筆。掏了三下，掏出一支圓規(guī)，看也不看就往試卷上戳去。

喬七好不容易才憋住了到嘴邊的笑聲，低頭開始做題。對于向來成績優(yōu)秀的她而言，試卷沒有什么難度，一直順順利利地做到最后的大題——作文，她停下寫得有些酸脹的手，微微蹙起了眉頭。

《選擇》。

剎那間，喬七腦海里掠過一句話——人生就是一個樹形的嵌套結(jié)構(gòu)，每作出一個選擇，就是選定了一條分支，而另一種可能，就會永遠溟滅。比如此刻的喬七繼續(xù)寫作文，她就會完成這場考試；而她如果選擇不寫，那么這場考試……

那么這場考試，她注定不會像十年后的來信中說的那樣，一如既往地、穩(wěn)穩(wěn)地排在班級前列。

女孩子的瞳孔微微放大，她突然醒悟——未來，并不是不可改變的。就像她已經(jīng)提早知道了小茹真實的一面一樣，十六歲的喬七的未來，已經(jīng)同二十六的喬七形成了某種空間的裂隙。

二十六歲的喬七，是十六歲的喬七經(jīng)過數(shù)以億計的選擇之后形成的產(chǎn)物。一旦其中有了改變，會不會產(chǎn)生蝴蝶效應(yīng)，讓她受到影響，甚至……消失？

女孩猛烈地顫抖了一下，覺得眼前陣陣發(fā)黑。同桌猛地放下筆：“老師，喬七不舒服！”

“謝謝你，姜拾憶?！碧稍诒＝∈胰彳浀拇怖铮瑔唐唛]上了眼睛。男生見她似乎睡著了，輕輕伸手掖了掖被角，然后微微紅了臉，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考試順利嗎？”放學(xué)路上，夏銘喆推著單車，轉(zhuǎn)頭溫和地問喬七。女生嚅動了一下嘴唇：“……嗯?！?/p>

“那就好。”

她低下了頭，心里覺得狼狽。只是不愿叫他失望，便撒了這樣大的一個謊。但她要怎么坦誠相告？說自己收到了十年后自己的來信？說自己擔(dān)憂未來的那個自己會消失？說二十六歲的喬七最后悔的是與他相遇？

……她無法開口，只能沉默。

“喬七！”遠遠傳來一聲呼喊，夏銘喆轉(zhuǎn)過頭去，一個頭發(fā)亂得像鳥窩、五官端正的臉上晃晃悠悠架著黑框眼鏡的男孩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他一邊手撐著膝蓋大口呼吸，一邊看著喬七，眼神里帶著關(guān)懷的溫度。

“你好，是小七的同學(xué)吧？”夏銘喆禮貌地問。男生的臉一下子紅了：“嗯，啊，我是姜，姜拾憶。”

夏銘喆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是那個Eleven。他轉(zhuǎn)頭看向臉色有些發(fā)白的喬七，卻聽姜拾憶急促地問道：“你，你沒事了吧？”

“沒事了?！迸纱嗬涞卣f，“再見?！闭f完，她抓住夏銘喆的手臂，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那副模樣，他簡直熟悉到了骨頭里。她把他的船模打碎的時候、她沒考好央求他簽上模仿父親簽名的時候……都是這個樣子。

他知道，那叫——心虛。

“小七，這樣多不禮貌?！毕你憜吹卣f道。喬七仰起臉來，神情有一剎那的脆弱，像一支銳利的箭矢，扎進了少年心里。

“阿喆……你說，被我們作出的無數(shù)選擇所決定的未來，是可以改變的嗎？”

少年微微一怔，停下了腳步。他看著女孩蒼白的臉頰，突然說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話：“明天是周六，小七，你有空嗎？”

家附近的影院上映了一部聽上去就晦澀難懂的電影——《星際穿越》。

周六的傍晚，偌大的IMAX廳前已經(jīng)擠滿了人。夏銘喆穿著白色T恤與淺色格子襯衫，懷抱可樂和爆米花，站在人群里，已經(jīng)是一枚發(fā)光體。

青春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

喬七下意識地理了理鬢發(fā)，一步步走過去。白色的短裙在大腿處拍打出心跳的頻率。

這是一部極佳的影片，有人看懂了時間與黑洞，有人看出了父女情深。影片開始的節(jié)奏比較慢，喬七尚有空暇偷偷瞥一眼身邊側(cè)臉都美好無比的少年；當(dāng)劇情展開，她就再也無暇他顧，雙眼直直盯著22米寬、16米高的巨大屏幕。

拋開科學(xué)的外衣，這確實是個簡單的親情故事。父親庫珀為了女兒墨菲能夠活著，操控著時間回到過去，用摩斯密碼暗示她改變命運。就像二十六歲的喬七，寄來穿越十年的信件。

二十六歲的喬七，懷著莫大的善意和期盼；那么十六歲的喬七，不該患得患失，應(yīng)該真正地去改變自己的未來。

電影散場，她還坐在原位沉默。身邊的夏銘喆靜靜陪她坐著，輕聲問：“小七，你在想什么？”

她回答：“無論未來能不能改變，我都想去改變，只要是好的?！?/p>

少年眼中掠過一絲淡淡的釋然，伸手摸摸女孩的頭頂，微微一笑。

04相識十年，這是他第一次對她爽約

秋天悄然結(jié)束，冬季運動會拉開了帷幕。這是學(xué)生們最喜歡的日子之一——不用上課，不穿制服，還可以看到其他人與平日全然不同的“野性”一面。

喬七從班主任的辦公室走出來，站在走廊窗邊，望向灑滿陽光的操場。有人在奔跑，有人在打球。就像來信中所說的那樣，這一次運動會的女子2000米全班無人報名，于是老師把她叫了過去。

“你腿長，身體素質(zhì)也好，又是班長。”班主任這樣說，“要做個表率?！?/p>

“不要做什么表率，”二十六歲的喬七在信中這樣說，“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很不擅長呼吸，跑500米就會岔氣?！?/p>

她沒有詳說這次運動會的情況，只說“那是我少女時代最狼狽最慘烈的回憶之一”。于是，喬七鼓起全部的勇氣拒絕了：“對不起，老師，我真的不行。”

在班主任明顯失望的眼神里，她退了出來。雖然臉頰發(fā)燙，心情卻是無比輕松。如果她真的可以做到，那么一定會拼盡全力地去做；但她做不到，那不是努力，而是逞強。

英文課上，班主任痛心疾首地以集體榮譽感為題進行了思想教育，最后問道：“誰愿意參加這次女子2000米跑？不要求拿第一，盡力就行了。”

全班一片沉默，不少人的目光落在了喬七身上。女生始終垂著頭，微微咬著下唇。突然，身邊的男生猛地站了起來：“老師，我想推薦一個人?！?/p>

喬七愕然。她的目光掃過同桌，又掠過斜前方小茹那張看好戲的臉，正在組織拒絕的措辭，卻聽同桌說道：“每天上午最后一節(jié)下課，我都看到有位同學(xué)從教室跑到天臺，速度快、耐力好。我想推薦這位同學(xué)，小茹?！?/p>

喬七呆了一呆，一時之間竟然反應(yīng)不過來。同班同學(xué)頓時七嘴八舌地嘈雜起來——“體育課長跑也是領(lǐng)頭的……”“放學(xué)輪到她值日，也跑得最快……”

班主任咳嗽了一聲：“小茹，你愿意為班級爭光嗎？”

小茹蒼白著臉站起來，緩緩點了點頭。同桌坐下來，喬七低聲說了句“謝謝”。

男生的臉一下子又漲得通紅。

運動會當(dāng)天，喬七被小茹堵在教室里。窗外啦啦隊的吶喊聲和廣播里“XX比賽即將開始，請參賽的同學(xué)到體育館前集合”的聲音，都顯得無比遙遠。小茹的臉帶著病態(tài)的蒼白，揚聲問：“姜拾憶他，是聽你的話才這樣做的吧？”

喬七淡淡反問：“小茹，你為什么這樣恨我，恨到在背后詆毀我？”

廣播開始集合女子2000米跑的選手，小茹一邊走向門邊，一邊發(fā)出一聲抽泣：“那么你又為什么要這樣優(yōu)秀？為什么讓我永遠做背景？”

她背過身去，白色的運動褲上有一團血色的痕跡。喬七微微皺眉，用手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

——罷了，現(xiàn)在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自己今天穿的是跑步鞋。

命運大約是可變的，只是它很執(zhí)拗，并不愿意輕易被改變。喬七一邊在賽道上勻速奔跑，一邊這樣想。

右下肋部習(xí)慣性地傳來疼痛。她逼迫自己調(diào)整呼吸，腦內(nèi)不自覺地又回憶起方才那一幕。

起跑點前，小茹擠在人群中做著準備運動。有女生發(fā)現(xiàn)了她褲子上的血跡，對著身邊的人竊竊私語。小茹不明所以，局促地四下張望，肩頭卻倏然披上了一件寬大的運動外套。

“姜拾憶，你帶她走?！眴唐吲醢愕負]了揮手。小茹頓時醒悟過來，臉漲得通紅：“喬七……不用你幫我！”

“我不是幫你?！彼f，擼起袖管開始熱身，“只是想向你證明，我并不是什么都優(yōu)秀！”

她確實不優(yōu)秀，混在最后一個梯隊里極為艱難地到達了終點。掌聲與喝彩，都是屬于冠亞軍的；只有姜拾憶，伸手過來扶住了她。

“走兩步?！彼f，喬七很想破口大叫“讓姐歇會兒”！但理智上終究知道他是好意，慢慢地踱了幾步，順便向他道了一聲謝：“謝謝你的外套。還有剛才陪我跑最后幾圈?！?/p>

男生的臉微微發(fā)紅，“嗯”了一聲，很快又在女生問及夏銘喆時變得有些慌亂：“那個接你放學(xué)的男生？沒，沒來啊?！?/p>

喬七蹙起眉頭。在下決心幫小茹跑2000米之后，她給夏銘喆打過電話，他明明答應(yīng)會來。相識十年，這是他第一次對她爽約。

胸腔里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悲涼，她最艱難的時刻，總有他陪在身邊，但今天沒有。來信中所說的“直到今天，我最最后悔的，不是認識了小茹這個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朋友，而是后悔我為什么要認識夏銘喆”，像魔咒般擊中了她的心。

那個未來的她，究竟是以什么樣的心情寫下了這句話？又到底是發(fā)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二十六歲的喬七，請你回答我。

05你很好。你變得很好?？伤皇悄闩?，就可以改變

白色的信紙在抽屜里摞成了厚厚的一沓，喬七合上抽屜，拔下鑰匙，快步向屋外走去。

三年的時光淬煉，在二十六歲喬七的引導(dǎo)下，一點點細小的改變累積成了今日的她。帶著優(yōu)秀的成績、積極的心態(tài)、極佳的人緣和人人稱贊的口碑，她考入了夏銘喆所在的高等學(xué)府G大。

十九歲的喬七，不失少女的青春天真，卻有極為成熟的一面。像剛剛綻開的鮮美花朵，卻有著優(yōu)雅的、不畏風(fēng)雨的莖葉和靈魂。

小茹避著她已經(jīng)很久，雖然有幾次喬七想要主動找她搭話，但都以失敗告終。她知道那是少女的自尊心，于是放棄了，把她當(dāng)作一個點頭之交的同學(xué)。

但就是這樣一個點頭之交，卻在高考結(jié)束后的最后一次返校時走到她桌前，深吸一口氣：“我有話對你說?！?/p>

小茹要說的話很短，卻大大出乎喬七的意料。她說：“那個接你放學(xué)的男生，你最好離他遠一點?！?/p>

她說完話，見喬七發(fā)愣，便一揚下巴往外走去。倏然，一股力量將她拽了回來。

教學(xué)樓天臺，風(fēng)肆虐襲來，陽光卻燦爛無比。喬七舉起雙手伸了個懶腰，腦海中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躲在陰暗里偷聽的自己。無論小茹的舉動有多不對，自己也并不光彩。明明是好朋友，她卻沒有勇氣走上前去問一句“為什么”。

此時此刻，她再不愿誤會，所以她問出了口。

小茹手撫著天臺的欄桿，反問：“為什么帶我來這里？”

——因為天臺是小茹最放松最不需要偽裝的地方，亦是她們一切矛盾的起點。

“喬七，”小茹頓了頓，放低了聲音，“我的確是在這里說過你的壞話?？赡菚r候我是一個人……我沒有對別人說?！?/p>

是一個人……所以她從未聽見過第二個人的聲音。是一個人……所以她并沒有真的騙她。

一種酸澀的感覺填滿了胸腔，讓喬七的眼前有些模糊。小茹苦笑了一下：“我不是想再跟你挽回友誼什么的，只是……只是希望你能離那個男生遠一點。他不是好人，他那天問我……問我要不要做他女朋友。”

夏銘喆，不是好人。

天然相悖的兩個辭藻，卻在小茹的唇齒間那么篤定而清晰。有一剎那，喬七幾乎就要相信。

可是不會的。那是夏銘喆，是青梅竹馬陪她長大、保護她包容她的男孩。他怎么會輕易看向別的女孩子，何況是與她明顯不睦的那個。

心里有另一個聲音在提醒——怎么不會？從高二開始，他就漸漸地疏遠著自己。何況，他是二十六歲的喬七最最后悔遇見的人。

惶然無措地走下天臺，她渾然未覺自己的身影已落入旁人眼中。

姜拾憶的座位緊靠著最外側(cè)的玻璃窗，可以輕易地看到天臺那一邊的教學(xué)樓和相連的通道。半個小時前返校結(jié)束，他正準備背上包離開，恰好看到喬七拉著小茹出去。本想跟上，又覺得不妥，于是坐在夕陽晚照的教室里一邊背誦英語一邊等待。

直到此刻。

喬七是獨自出現(xiàn)的，腳步微微有些踉蹌。顧不得太多，少年一腳蹬開座椅站起來，向教室外跑去。氣喘吁吁地站在女生面前，他輕聲問：“沒事吧？”

女生仰起頭。面前男孩子剪短的黑發(fā)，像絨毛一樣支楞在俊秀的臉頰旁。黑框眼鏡換成了隱形，露出一雙明亮的鳳眼。那個叫Eleven的、動不動就臉紅的同桌，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帶著光芒的、優(yōu)秀的男子漢。

真像……真像曾經(jīng)的、她仰望著的夏銘喆。

喬七并未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戰(zhàn)栗，而姜拾憶體內(nèi)名為隱忍的那根弦終于崩裂。他伸出手來，輕輕地卻也不容置疑地放在女孩肩頭，將她拉近自己的胸膛。

“不要難過?！彼f，“你很好?！?/p>

笨拙的安慰，卻觸動了喬七的淚腺。她已經(jīng)不再是二十六歲的、有很多遺憾和后悔的喬七，可她能做的還是那么有限。她改變得了自己，改變不了留不住夏銘喆的命運。

你很好。你變得很好?？伤皇悄闩?，就可以改變。

06只愿另一個平行宇宙里的你，可以忘掉遺憾，非常幸福

最后一封來信，是喬七在大學(xué)收到的。剛剛拿到，她便迫不及待地拆開——

十九歲的喬七，展信佳。

寫這封信的時候，我的手有些發(fā)抖?；蛟S是因為今天在咖啡館遇到了那個人的關(guān)系。你猜他是誰？如果回答“夏銘喆”，那么親愛的、十年前的我，你終究還是沒有被改變，終究還是要傷心一次。

是的，夏銘喆。我永遠記得，六歲時他搬到隔壁屋子，端著夏阿姨做的好吃的蔓越莓酥，笑瞇瞇叫“小七，來吃”的樣子；我永遠記得，高中時代他接我放學(xué)，會默默走在有車輛來往的那一側(cè)；我也永遠記得，大學(xué)一年級末，我發(fā)現(xiàn)他和小茹在一起時那種萬箭穿心的感覺。

小茹知道我所有的秘密，知道夏銘喆是此生對我最重要的人。她跟他表白，而他竟然答應(yīng)。如果我姑且可以自戀地以為自己在阿喆心目中尚有一席之地，那么只能以“真愛”二字解釋他們的愛情。真愛是無敵的，哪怕攔在中間的是公主，也會變成人人唾棄的巫婆。

可是不是。半年后，他們分了手。小茹直到現(xiàn)在還是單身，而夏銘喆很快又有了新的女友。

你大概不信……我也不肯相信?？墒墙袢战駮r，我又看到他臂彎里依偎著一個漂亮的女孩，甚至不是我所見過的任何一個。看著他臉上依舊溫潤的笑容，聽他說著自己過得很好，我維持著禮貌的笑，心臟卻好像破了一個洞。很久很久以前那里就是空的，如今卻好像又被撕開了一些。

以前我并不知道，難受到了極限，還可以更加難受。

好在，我的先生很快趕來，拉住我的手。他的掌心溫暖，驅(qū)散了我心頭的冷意。

此刻，寫下這封信，我沒有別的期盼，只想對你說——

不要悲傷，我的十九歲。人不會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愿你比我堅強。

PS：這是我的最后一封來信。我所能引導(dǎo)你的，已經(jīng)做完；我所能幫你的，也已經(jīng)結(jié)束。我相信十九歲的喬七，會活得比我更好，更精彩，更沒有遺憾。記得，你不是一個人。我在看著你，永遠，永遠。

或者是心靈相通，喬七在念到信的末尾時，竟不自覺地一陣心悸。難以言說的痛楚和酸澀在胸口炸開——她不在了，繼夏銘喆離開之后，她又失去了一個陪她成長的人。

不過，還好，她沒有消失。即使十九歲的喬七與二十六歲的喬七永遠是兩條彼此相望的平行線，但能夠相望，大概也是一種幸福。

她不是一個人呢。

大學(xué)室友的電話突然打來，告知她下午的物理學(xué)選修課臨時換了教室。室友通知完畢不忘吐槽：“喬七你一朵中文系系花，為什么要選修物理學(xué)系的課受風(fēng)吹雨打？”

喬七笑著道了謝，掛上電話。今天物理學(xué)選修課的主題是“平行宇宙”。有人說，不同的平行宇宙可能處于同一空間體系，但時間體系不同。雖然有時通過一些偶然的事件，兩個宇宙能相互感知對方的存在；但一般而言，仍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只愿另一個平行宇宙里的你，可以忘掉遺憾，非常幸福。

07對她來說，世界上最溫暖的三個字，不是“我愛你”，而是“看著你”

因為最后一封來信，喬七在學(xué)生會見到夏銘喆女友的時候，并沒有太過失態(tài)。女孩姿容妍麗，卻在見喬七與夏銘喆打招呼十分熟稔時，裝作不小心地狠狠踩了喬七一腳。

喬七全然沒有防備，低低“咝”了一聲。夏銘喆看她一眼，輕輕揉了揉女孩的長發(fā)：“調(diào)皮。小七你沒事吧？”

喬七看著他微微搖了搖頭。就在此刻，姜拾憶從外面大步走進來，臉漲得通紅，眼睛直直盯著夏銘喆的女朋友。

那絕非一見鐘情、羞紅雙頰；倒像是生了很大的氣。喬七的心一軟——不論如何改變，同桌對她維護這一點，從來沒有改變過。

夏銘喆坐下來，一一介紹：“喬七，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妹妹，今年中文系大一，負責(zé)學(xué)生會外聯(lián)工作；姜拾憶，也是市重點G高畢業(yè)，經(jīng)濟系大一，負責(zé)學(xué)生會財務(wù)方面。”他說著，自己莞爾，“他們一個七一個十一，在一起就叫Seven-Eleven?！?/p>

喬七垂下睫毛，在眾人略有些發(fā)澀的笑聲里跟著揚了揚嘴角。她還沒覺得怎么樣，姜拾憶的臉卻紅了，雙眼瞪著的對象，從夏銘喆女友挪到了夏銘喆臉上。

臉紅還能瞪人，喬七想，他倒是進步了。

會議結(jié)束，喬七踩著一地碎金似的夕陽向宿舍走去。通往女生樓的拐角處，她不期然地遇到了正在說話的夏銘喆與他的女友。

少年已經(jīng)棱角分明的俊秀臉龐上，帶著溫潤卻疏離的笑容，言辭溫和地說道：“小景，我們分手吧。我不喜歡有人欺負喬七，那就是在欺負我?！?/p>

他沒有看見背后的喬七，一如他沒有看見面前女孩猛然闔上的眼里的淚水。夏銘喆拍拍小景的肩膀，向前走開。小景重新張開眼睛，瞪著迎面而來的喬七：“你滿意了吧！”

喬七沒有回答，徑自走開。他的維護讓她感動，卻不再讓她心動。就這樣吧，讓我們彼此做對方所懷念的記憶，親如兄妹，又平淡如水。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

當(dāng)難受涌進她的身軀，心里卻仿佛重新注入了一股力量，帶著新生般的喜悅和釋然。因為有一個人，注視著她，鼓勵她堅強。

不，不是一個，是兩個。

“我，我一直記得，剛進高中的時候，我中午忘記帶錢，不敢去食堂。后來你發(fā)現(xiàn)了，可是已經(jīng)過了飯點，你硬拉著我翻墻出去吃了一頓小灶。”姜拾憶的眼睛微微閃著晶瑩的光芒，“從那時開始，我就看著你……看著小茹對你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我很著急卻不知道該怎么幫你。所以我努力，努力考上G大……喬七，我還會看著你的，一直看著你……”

喬七輕輕地笑了。

對她來說，世界上最溫暖的三個字，不是“我愛你”，而是“看著你”。

姜拾憶的臉微微紅著，喬七看得到；但她沒有看到，少年的眼眶也是微微發(fā)紅的。他背負著一個如此沉重的秘密，他可以看著她，而另一個人卻永遠不再能。

08記得，你不是一個人。我在看著你，永遠。永遠

高一的秋天，喬七身上發(fā)生了幾件大事。

第一，她當(dāng)上了班長。第二，夏銘喆考上大學(xué)，接她放學(xué)。第三，她收到了一封來自十年后、二十六歲的自己寫來的信。

那一年的秋天，夏銘喆身上只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他被查出患有肝癌，理想狀態(tài)下，只有大約五年的生命。

他沒有時間自怨自艾，開始著手準備以后的事。因為不能陪伴自己最重要的那個女孩到老，他開始以二十六歲的喬七的口吻，給她寫信。

夏銘喆擅長模仿別人的字跡，又對喬七了解得事無巨細，所以女孩子根本沒有懷疑。為了完成信的內(nèi)容，他借接喬七放學(xué)的機會，接近她身邊的人。包括小茹，包括姜拾憶。

他幫助喬七成長，也幫助她忘記他。直到有一天，她在看到他所謂的“女友”卻沒有露出哀傷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所要做的事情已經(jīng)完成。他跟著母親坐上飛機，去了醫(yī)學(xué)更為發(fā)達的國家做最后的治療。對外名義是出國留學(xué)。

喬七笑著送他走，身邊站著替她擋住大風(fēng)襲來的姜拾憶。他笑著朝她揮揮手，背過身去，眼淚落下。

不過，夏銘喆并沒有什么遺憾。正如他信中所寫的那樣——

我所能引導(dǎo)你的，已經(jīng)做完；我所能幫你的，也已經(jīng)結(jié)束。我相信十九歲的喬七，會活得比我更好，更精彩，更沒有遺憾。記得，你不是一個人。我在看著你，永遠。永遠。

編輯/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