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明修
摘要 晚近30年來,臺灣反核運動經歷了一段峰回路轉的發(fā)展,在2011年日本福島核災之后,達到前所未有的高潮。本文分析了這場國際性的浩劫如何在臺灣產生意想不到的政治后果。我將指出,福島核災的效果并不是直接激發(fā)出反核風潮,而是透過一系列的島內因素,其中包括反核運動組織的策略創(chuàng)新、公民社會的崛起與政黨的退位。在2001年之后,廢核四的失敗使得臺灣反核運動遇到前所未有的重挫,但是新一代的反核運動者從這個教訓中學會采用創(chuàng)新的運動策略,將反核訊息傳達給更多群體。其次,在2008年國民黨重新執(zhí)政后,保守的政治取向帶來新一波的社會運動浪潮,這也間接使得新反核運動獲得有利的發(fā)展空間。最后,民進黨由于種種原因,在晚近反核運動退位,無法掌握運動的領導權,這一點反而使得反核陣營可以跨越既有的政黨認同分歧。
關鍵詞 福島事件 反核運動 環(huán)境運動
一 前言
在福島核災即將滿兩周年的前夕,核能發(fā)電爭議在臺灣成為最當紅的政治話題。由于核四案預定還要再追加563億的預算,需要立法院的同意。在2013年2月,新上任的“行政院長”江宜樺宣布,政府將采取公投方式,來決定核四的存廢。江宜樺的聲明使許多人感到意外,因為國民黨長期以來不支持以公投來決定公共政策或是臺灣前途,相對地,在野的民進黨與反核人士則長期鼓吹公投路線。由于現(xiàn)行的公投法有高門檻的限制,投票率要達到50%,公投案才能成案;而且,過去六項全島性公投都因為投票率不足而失敗。因此,國民黨政府的公投提案,被視為一記精打細算的政治策略,目的在于阻擋高漲的反核聲浪。
2013年3月9日,一場前所未有的反核大游行在臺灣舉行。據(jù)估計,全臺灣約有22萬民眾走上街頭,在臺北、高雄、臺中、臺東各地表達他們反核意志。自1989年首度反核游行以來,從沒有出現(xiàn)過規(guī)模如此巨大的抗議事件。在游行前后,三項民意調查都顯示了普遍的反核聲音,反對核四者約為58-69%,而支持核四者不到四分之一(18-25%)。
2014年初,“經濟部長”指出,預計在6月核四安檢之后,插入燃料棒試運轉,仿佛前一年的公投提案從不曾存在。2014年3月8日,全臺反核大游行又一次登場。由于天氣不佳,加上缺乏公投提案所營造出來的急迫感,參與人數(shù)明顯下降——主辦者宣稱有13萬人參與。然而,在308大游行落幕十天之后,反服貿協(xié)議的太陽花學運猛然爆發(fā),學生、NGO與市民占領立法院24天,形成臺灣有史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社會運動事件,也引發(fā)國民黨政府的政治危機。太陽花學運在4月10日和平落幕之后,反核運動卻出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發(fā)展。
4月15日,林義雄發(fā)表“落實民主、停建核四”的公開信,決定在一周后開始禁食,抗議國民黨政府持續(xù)興建核四的立場。隨著各地抗議怒潮的涌現(xiàn),國民黨政府的立場出現(xiàn)了兩次調整。在22日林義雄禁食第一天,馬英九提出“沒有核安,沒有核四,沒有核安,沒有公投”的說法,但仍是重申核四安檢之后立即運轉。接下來,在24日(禁食第三天),國民黨團與“行政院”共同決議:“核四先完工、再安檢、由公投決定是否要插燃料棒”,換言之,原先被偷偷丟掉的公投再被拿出來。到了27日(禁食第六天),國民黨縣市首長會議,最后決定“核四一號機不施工、安檢后封存;二號機全面停工”。因此,盡管江宜樺事后宣稱“停工非停建、沒有重大政策改變”,試圖用文字游戲來掩飾政府被迫退讓的窘態(tài),但真正的情況是,在急遽且強大的公民社會的動員下,政府小退了兩步,至少解除了核四廠今年立即運轉的危機。盡管核四已經完成了半套,但這畢竟是在2000-2001年民進黨政府“百日廢核四”風波之后,首次以由下而上的力量來推動核四停工。反核運動能夠克服不利的政治局勢,獲得這樣戰(zhàn)果,是十分不容易的。
很顯然地,反核運動的復蘇是福島核災的明顯后果。2011年3月11日,海嘯摧毀了福島第一核電廠的冷卻系統(tǒng),接連引發(fā)三次核心爐融解與爆炸。3月20日,臺灣反核人士立即舉行了一場反核游行,這是從2001年以降的首次大規(guī)模反核抗議。一如預期,政府官員試圖保證目前運轉中的核電廠安全無虞,不會發(fā)生類似的災難。但是對于大多數(shù)在電視上目睹福島事件的民眾而言,這些保證是十分空洞的;如果連技術先進、工作認真的日本都無法處理核災,那么公信力嚴重不足的臺電又怎么可能取得人民的信任?事實上,世界核能組織將臺灣現(xiàn)有的六座反應爐列入全球最危險的名單內,因為其位置與地質斷層帶十分接近,。就是基于這樣的不信任,在接下來的兩年內,我們看到反核聲勢不斷高漲?!安灰屌_灣成為下一個福島”的反核旗幟熱賣到缺貨,“我是人、我反核”的口號也在因特網上爆紅。除原先的反核勢力外,越來越多的藝文界人士、電視明星、甚至連國民黨中生代都表達了反核的意見。我們要如何解釋這樣出乎意外的發(fā)展昵?長期來看,社會運動往往會經歷周期性的起伏變化。但是后福島之后的臺灣反核運動卻是值得我們特別注意,因為它已經帶來了實際的改變,使得反核運動達到前所未有的高潮。在進入這些討論之前,我將先描述臺灣核能政治的歷史背景。
二 臺灣的核能產業(yè)
臺灣的核能發(fā)電自始以來就是一項政府主導的計劃,其中涉及經濟、軍事與科學等多種目的。1955年,原子能委員會成立,其目的之一就是引進這項當圖1.臺灣的核能設備分布時的尖端科技。1970年代,在美國的支持下,臺灣在進入核能時代,“國營”的臺灣電力公司開始興建核能電廠。當時,核能不只被政府官員視為解決能源危機的萬靈藥,同時也被列入所謂的“十大建設”,以產業(yè)升級計劃之名來廣為宣傳。在1978-1985年間,三座核電廠、六座反應爐開始運轉,全部都是臺電經營的。在1990年,就裝置容量而言,核能占所有發(fā)電量的36%;在20年后,其比例降為17%,因為核電的擴充受到人民的反對。
直至1990年代中期,發(fā)電向來是政府的壟斷產業(yè),后續(xù)的電業(yè)自由化方案開始容許獨立發(fā)電廠(independent power providers)與各種汽電共生設備的設置。盡管如此,核電仍維持國營的狀態(tài)。在臺灣,原能會、臺電以及許多政府資助的研究員向來鼓吹核能發(fā)電,他們強調核能是廉價而穩(wěn)定的電力來源?;旧隙?,臺灣的“擁核集團”十分類似于日本的“原子力村”,都是橫跨產官學的龐大利益集團,其封閉性向來受到公眾批評。晚近以來,擁核集團的理由又加入一項,亦即可以減碳,防止地球暖化。然而,反核人士反對這些說法,他們認為核電的成本是被低估的,而且臺灣政府根本沒有能力找到核廢料的最終處置辦法。在一開始,企業(yè)界支持政府的擁核立場,因為他們依賴電力的穩(wěn)定供應。國民黨也曾動員企業(yè)來為核電護航,例如,1994年當核四預算案在立法院審查時,工商團體發(fā)起了一場擁核的“請愿”。
電力自由化的推行帶來意想不到的后果。至2006年,臺灣已經有11家民營電廠,主要是燃煤與天然氣,以及94家汽電共生廠,生產全島所需的34%電力。民營電廠是有利可圖的事業(yè),因為他們享有臺電長期的購電合約。企業(yè)原先只是電力的消費者,現(xiàn)在許多財團都經營了電廠,成為電力的生產者,而不再只依賴政府,這使得他們對于爭議以久的核四案出現(xiàn)了不同的看法。以往,核四看似不可或缺的;但是在目前,核四這類巨型計劃(預計發(fā)電量2700萬千瓦,占2006年民營電廠發(fā)電量的37%),卻有可能排擠民營電廠。早在1999年,臺塑集團就公開反對核四案,因為他們的麥寮電廠是臺灣最大的民營電廠。在福島核災之后,也越來越多的企業(yè)站出來反核,例如富邦(見以下說明)、長榮。堅持擁核的國民黨已經無法動員企業(yè)來為核四聲援,這項因素也有助于反核運動。
三 反對核能的理由
擁核人士總是強調,核能是發(fā)電最佳的選項,在各種能源都需要進口的臺灣,同樣大小的燃料棒遠比煤礦、原油、天然氣更能提供穩(wěn)定而長期的電力來源。然而臺灣人民越來越反對核能,主要理由有下面幾點:
首先,核能發(fā)電的安全是最令人所擔憂的。核能反應爐最大的危機就是核分裂的連鎖反應一旦無法及時停止,不但產生的電力無法運送出去,不斷升高的爐心溫度還將會導致核心融解或是氫爆的意外,如此一來,具有致命危險的放射線物質將會被釋放出來,帶來大規(guī)模的破壞。因此,許多核電廠都設置了獨立發(fā)電廠、備用發(fā)電機、貯水池等其他第二層或第三層等防備系統(tǒng)。然而問題在于有各種可能意外會導致核電事故,無論地震、海嘯、臺風、軍事攻擊等等,誰能保證當這些意外發(fā)生時,不會將這些防備系統(tǒng)一并催毀?再且,臺灣既有的三座核電廠中,核一廠與核二廠位于臺北不到30公里處,而大臺北總共有六百萬人口,當核災發(fā)生時,幾乎沒有任何成功疏散的可能,世界上很少有國家或地區(qū)會采取這樣非常不智的場址選擇。
其次,核廢料的終極處理始終是一個難題。在七十年代,臺灣大力發(fā)展核能時,美國擔心核廢料被用來提煉核武,因此要求用過的燃料棒要送到美國處理與保管。但是隨著美國反核聲浪高漲,光是處理自家的就很困難,更不可能接收境外的核廢料。在地狹人稠的臺灣,盡管政府愿意提撥巨額的回饋金,誘使某些偏鄉(xiāng)地方收容這些放射性長達數(shù)萬年的核廢料,也很難找到合適的終極處置場址。以往臺灣政府曾試圖尋找國外的處置場所,例如在九十年代期曾與北韓達成協(xié)議,但是最后在國際壓力下宣告放棄,目前臺電人員在“倡導”核電時,有時也會暗示可以送往中國大陸處理。因此,目前臺灣廢棄的燃料棒都是直接貯藏在三個核電廠的場址內,在可見的未來很難移往終極處置場。
第三,核電工程經費龐大,經常被認為有嚴重的利益輸送與官商勾結情事。臺灣的核一、核二、核三廠在建廠時,都有多次追加預費的前科。命運多舛的核四廠更是嚴重,目前已經累積投入的預算高達2700億新臺幣。也因此,核電廠的興建有許多法律的問題。在2000年之前,盡管臺灣仍是由擁核的國民黨執(zhí)政,行政部門也一直為核四案護航,監(jiān)察院仍對此提出三次糾正案,分別針對環(huán)境影響評估程序(1995年9月)、建筑執(zhí)照發(fā)放(1999年4月)、未查報預定地的古跡(2000年1月)。在1999年,臺北縣政府認定臺電工程部門濫墾,違背水土保育法,罰款30萬元并停工2年。在2002年6月,核四也爆發(fā)工程弊案,包商出現(xiàn)了嚴重的施工錯誤。在晚近,核四工程的重重問題連擁核人士也看不下去了。國民黨政府所指派的核四安全監(jiān)督委員林宗堯,在2011年7月,發(fā)表長達五千字的“核四論”,痛批核四廠是“舉世罕見的特殊廠”,從設計、施工到監(jiān)工,存在各種致命的缺憾。
最后,臺灣位處于環(huán)太平洋地震帶,地震、火山與海嘯本來就是不可改變的自然條件,再加上臺風的侵襲,這些環(huán)境因素都加深核能發(fā)電的風險因子。問題在于當初臺灣在選址興建核電廠時,從來沒有將這些問題列入考慮。等到核一、二廠都已經運作,才發(fā)現(xiàn)附近有一條山腳斷層,而比較晚近的核四案,規(guī)劃之初也沒有完善的地質調查,忽略了枋腳斷層,也沒有評估附近的龜山島海底火山之可能影響。因此,反核人士認為,臺灣目前還沒有發(fā)生災難性的核能事故,只是因為運氣好,未來就是很難說了。
四 臺灣反核運動的歷史
福島并不是第一個激發(fā)本土反核運動的全球性核能災難。1979年3月的三里島事件引發(fā)美國人民對于核能發(fā)電的質疑,在草根公民團體的施壓下,美國核能產業(yè)在國內的發(fā)展受到很大的質疑。三里島事件對于臺灣當初留美的理工科教授產生很大的沖擊,例如林俊義、張國龍、黃提源,他們看到七十年代因為石油危機正熱門的核能產業(yè)由紅翻黑,但是在臺灣,相關的討論與警覺仍是不足的。在三里島事件發(fā)生時,臺灣已經完成兩座核電廠,有四座反應爐在運轉,而核三廠仍在興建中,政府也將核能發(fā)電高舉為“十大建設”之一。這些反核學者成為了所謂的“異議科學家”(dissent scientists),他們引進當時最新的反核論述,在臺灣引發(fā)了一場核能辯論。盡管當時仍處于戒嚴時期,這些核能異議在公共領域(雜志、報紙)的呈現(xiàn),已經挑戰(zhàn)到政府的言論監(jiān)控。
八十年代初期,臺電發(fā)生了一連串的核電廠管理不當事件,興建中的核三廠也追加不少的預算,反核聲音獲得更多的回響。在1985年,55位國民黨籍立委與6位黨外立委分別聯(lián)署,要求暫緩核四案的規(guī)劃。在當時由于經濟部不滿意臺電的處理,所以行政院長俞國華決定支持此一提案,核四案的預算被刪除了,算是臺灣反核運動的初步勝利。
在1986年4月,切爾諾貝利核電廠爆炸,也帶給臺灣反核運動相當?shù)臎_擊。西德的綠黨在1983年首次進入聯(lián)邦級議會,歐洲人民對于核電的質疑,也使得綠黨聲勢大漲,這對臺灣的反對黨有重大的示范效應。當時興起中的反核運動已經取得了黨外運動的支持,黨外雜志對于島內的核電廠管理不當也有許多報導,因此,當他們在9月組成民進黨時,反核的立場就毫無異議地被寫入黨綱。民進黨高舉反核旗幟,使得臺灣的核能爭議開始出現(xiàn)政黨化的色彩。透過與民進黨的結盟,反核運動采取了“政治中心的策略”(politics-centered approach),在反對黨的政治人物與支持群眾,宣傳反核的理念。在以往,反核學者會避免透露自己的政治立場;但在八十年代末期以降,他們越來越愿意表態(tài)。以有臺灣“反核運動之父”之稱的林俊義為例,他在1979年寫了臺灣第一篇反核文章。到了1989年,他取得了民進黨籍,并且投入該年的選舉。在那時,他提出了一句著名的口號“反核就是反獨裁”。從事后來看,這句話等于是為當時迅速政黨化的反核運動定了基調。
民進黨在日后的政治實力增長也使得其與反核運動的聯(lián)盟更堅實化。在1990年,民進黨取得臺北縣的執(zhí)政,并且一直維持到2005年為止。臺北縣不僅向來是臺灣人口最多的行政區(qū)域,而且核四預定地貢寮也是在此,這使得反核運動者獲得了挑戰(zhàn)國民黨擁核政策的重要政治杠桿。民進黨的基層實力是反核運動的重要的資源,因為上層政府一直拒絕讓反核團體有參與管道。舉例而言,從1994到1998年間,貢寮鄉(xiāng)、臺北縣、臺北市、宜蘭縣政府曾舉行過四次“公投”,都是在民進黨執(zhí)政的首長支持下才有可能的。在2003年公投法通過之前,“公投”缺乏法定的效力,因此,除非取得反對黨的背書,反核運動者是無法采用這種高度政治性的抗爭劇目(protest repertoire)。在更上層次,從1993年之后,民進黨向來維持立法院三分之一的席次,這也是反核者所能動用的政治資源。從1991年起,國民黨政府重啟核四案,需要立法院支持其預算,因此,反對黨的席次可以采取若干的政治抵制動作。在1996年,由于民進黨與新黨的議事策略,通過廢核決議文。國民黨政府不得不采取憲法規(guī)定的“復議”程序,來恢復核四預算案。
在后切爾諾貝利時期,臺灣反核運動越來越政黨化,同時也變得更激進化,參與者不再只是大學教授、政治人物,草根民眾也加入其潮流。在1987年7月的解除戒嚴令之后,街頭抗議成為各種社會不滿的表達管道,以往因為核能發(fā)電廠所苦的受害者開始積極動員,企圖讓外界知道他們的聲音。在1987年12月,蘭嶼的達悟族人抗議臺電的核廢料場。在1988年3月,貢寮居民組織自救會,反對核四廠的興建。這些反核群眾控訴他們當時是如何被臺電與政府官員所欺騙,而他們的行動使得學者的反核論述更顯得有力。日益高漲的反核聲勢在1990年10月導致了流血沖突,警察強制拆除貢寮人在核四預定地所搭起的棚架,在一陣沖撞之后,一位警察不幸喪生,許多當?shù)乜棺h者也被逮捕,其中更有人被判無期徒刑。盡管情治單位與警方大力鎮(zhèn)壓反核運動,“一OO三”事件并沒有壓制住反核運動的興起。在整個九十年代中,臺北市的反核游行,成為每年都要上演的抗爭大戲,其規(guī)模在1994年達到最高峰,媒體估計約有二、三萬群眾參與。下表所呈現(xiàn)的,是平面媒體所報導的歷年游行人數(shù)。
如果游行的群眾規(guī)??梢援斪魇沁\動發(fā)展的指標,那么后切爾諾貝利的反核運動就是在九十年代中期達到高潮,但接下來逐漸喪失公眾的關切,議題的顯著度開始下滑。這個時期出現(xiàn)了若干重要的變化。首先,就島內政治局勢而言,在1996年核四復議案通過之后,立法院不再是主要的戰(zhàn)場,因為行政部門無需每年提出預算案。其次,民進黨也開始意識到自己有可能取得執(zhí)政地位,因此,對于社會抗議的支持也不如以往的投入。雖然黨綱中的反核宣示仍保持不變,但是事實上民進黨菁英對于核能的關切已減少許多。因此,部分反核人士為了維持運動的自主性,避免過度依賴民進黨,在1996年成立臺灣綠黨。然而,綠黨的選舉參與并不太成功,他們很難說服選民,他們才是真正的反核政黨,而不是日益主流化的民進黨。
就國際局勢而言,切爾諾貝利效應隨著時間而遞減。隨著地球暖化效應在九十年代的廣泛討論,人們變得更多地關切氣候變遷的危害,而不是輻射威脅。在國際環(huán)境運動社群中,也有若干知名的運動領袖發(fā)表聲明:為了避免全球暖化,可以適度采用核能。1997年的京都議定書簽訂,使得全球減碳登上了國際環(huán)境合作的議程表。盡管臺灣并沒有在聯(lián)合國架構下參與氣候變遷議題的審議,但是在來年政府仍是宣示了“無悔”政策,強調無論全球減碳是否能成功,臺灣都將遵守相關的規(guī)定。在這個脈絡下,臺電開始將核能說成是減碳的最佳選項,也是不得不采取的發(fā)電方式。相對于此,反核人士反駁這樣的論點,他們指出,“使用核能從開采鈾礦、提煉核燃料、興建電廠、電廠除役、拆廠與核廢料處理,均會耗用大量化石能源及水泥、鋼筋等材料,而產生大量二氧化碳”,頁590)。但是很顯然,這樣的主張無法抗衡越來越流行的“核能減碳”說法。
2000年,陳水扁當選臺灣地區(qū)領導人,帶來臺灣首度的政黨輪替。盡管一開始民進黨政府對于核四爭議搖擺不定,到了10月終于正式宣布中止核四興建。這項決定受到反核人士的歡迎,但是也激發(fā)出以國民黨為主的反對陣營之團結,利用立法院的多數(shù)來進行抵制。才就職四個月,陳水扁已經面臨在野黨所提出的罷免聲浪。為了避免更多的政治動蕩,民進黨決定退讓,尋求與在野黨的妥協(xié)。2001年2月,核四復工,反核人士的勝利只不過持續(xù)約一百天。
在民進黨政府撤守反核立場之際,他們對于反核人士提出了若干承諾。首先,民進黨宣稱已經取得在野政黨的背書,將“非核家園”視為終極目標。在2002年通過的環(huán)境基本法中,就有“非核家園”的條款。其次,民進黨決定成立跨部會層級的非核家園倡導委員會,廣泛邀請民間團體參與。這是有史以來,臺灣政府愿意投入資源,以提升公眾對于核能風險的認知。最后,民進黨保證會將核四爭議付諸公投。
在2001年看似不得不然的政治妥協(xié),后來卻衍生出持續(xù)而重大的政治后果。為了提振低迷的經濟,民進黨政府提出了“拼經濟”的政策目標,其原先的環(huán)境與反核承諾也就被一并拋棄了。盡管公投程序終于在2003年獲得法制化,但是民進黨的保證卻跳票了。在2004年的領導人選舉中,陳水扁提出了兩項頗具爭議的公投選項,分別是關于兩岸關系與國防采購,但是核四案卻不見蹤影。在野陣營試圖抵制這兩項公投,但是被忽略與冷落的則是反核人士,他們的聲音被淹沒在政黨斗爭之中。
在陳水扁取得連任之后,核四議題看來已經像是遙遠的回憶了。民進黨主政者決心要將核四興建完成,不再重復2000年的錯誤。在2004、2006年,民進黨政府兩次同意了核四廠的追加預算,而毫無意外地,在野陣營掌控的立法院讓其過關。氣勢衰退的反核陣營也無法再像九十年代一樣,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抗爭行動。在陳水扁兩任領導人任期即將屆滿之際,前中研院長李遠哲表示,有鑒于氣候變遷帶來的巨大挑戰(zhàn),以及再生能源的有限進展,核能仍是“必要之惡”。李遠哲強調,這是一個科學家的個人看法,并不代表特定政治陣營的態(tài)度轉變。
在反核運動陣營中,李遠哲的個人“轉向”引發(fā)了討論,許多運動者認為,他所獲得的信息不夠完整,因此做出了“錯誤的判斷”。但是無論如何,在2008年第二次政黨輪替之際,反核運動的政治影響力已經大幅萎縮。為國民黨重新取得執(zhí)政的馬英九政府,采取了擁核的立場。他上任之后,就不再任命新的非核家園倡導委員會。在福島核災之前,國民黨政府更曾積極加緊核四興建工程,希望能在讓其提前運轉,以作為“民國百年的賀禮”。
總之,一直到2011年的福島核災為止,臺灣的反核運動已經歷了十年的低潮,無法從2001年核四復工的挫敗重新站起來。
五 策略創(chuàng)新:運動者如何從挫折中站起來
社會運動起起伏伏,呈現(xiàn)出周期的發(fā)展已經是被普遍公認的現(xiàn)象。許多學者試圖解答興衰的動力機制,比較少人關注運動者如何在不利的環(huán)境中將運動理念延續(xù)下去。所謂的“暫緩結構”(structure of abeyance),是指一群緊密連結的人際網絡,能夠維持參與者的士氣,以抗拒日益不友善的公共輿論?!皦涯懙拿运肌保╢ortifying myth)能夠強化參與者的信念,以更強大的心理建設來因應新發(fā)生的挫敗。這些策略的作用主要都是在于維系運動團體的內部,臺灣反核運動的發(fā)展卻采取另一種可能,亦即以新的方式來將反核要求傳播給新的支持者。
民進黨政府在2001年的核四續(xù)建決定,一方面是反核運動的重大挫敗,另一方面也帶給運動者新的難題。政治盟友背離,而反對黨仍舊堅定擁核,反核運動者幾乎喪失了所有的政治操作空間。然而,民進黨政府所開啟的政策管道,例如非核家園倡導委員會,卻提供了新的參與方式。要如何面對民進黨政府,臺灣的環(huán)境運動出現(xiàn)了策略考慮上的差異。比較資深的團體,例如臺灣環(huán)境保護聯(lián)盟(環(huán)盟),決定利用體制內的管道,向政府施壓。盡管環(huán)盟對于民進黨主政者越來越背離環(huán)境承諾感到痛心,但是他們仍沒有選擇退出。自1987年成立以來,環(huán)盟一度是臺灣最重要、規(guī)模最大的環(huán)境團體。它主要是由反核學者、民進黨成員、草根民眾所組成,向來是采取親民進黨的態(tài)度。因此,盡管執(zhí)政期間的民進黨不再反核,環(huán)盟仍避免公開批評民進黨,而是選擇以體制內的方式,采取合作的態(tài)度。
相對地,綠色公民行動聯(lián)盟(綠盟),則代表了臺灣環(huán)境運動中較年輕的一股勢力。綠盟于1992年成立,一開始是環(huán)盟的臺北分會,但是由于他們與總會的路線有異,因此在2000年正式退出,另起爐灶。環(huán)盟向來是由大學教授主導,而綠盟的成員主要是前學運份子。世代的差異反映在他們如何看待民進黨:許多環(huán)盟教授以前曾受到國民黨的迫害,因此,比較愿意與民進黨合作,盡管他們也知道后者并不完全可靠。然而,綠盟成員則對民進黨的背離比較不能寬容。
2001年后,綠盟對于民進黨的“背叛”采取了嚴厲的批判。另一方面,由于綠盟成員無法參與民進黨政府所提供的政策管道,他們有更強的疏離感。因此,盡管環(huán)盟與綠盟都堅持反核的立場,但是由于后者缺乏正式管道,因而被迫采取更創(chuàng)新的方式來重建運動。
綠盟成員首先與貢寮居民合作,后者承受核四續(xù)建最大的打擊。有很長期一段時間,地方上的反核活動等于是完全停止。貢寮人難過地指出,他們已經被國民黨打壓習慣了,但是結果連民進黨都捉弄他們,這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綠盟成員鼓勵他們持續(xù)進行反核活動,像是用“心理治療”的方式,來讓挫敗成為可以被正面對待的不愉快經驗。他們也帶來“小區(qū)總體營造”的組織觀念,協(xié)助在地小區(qū)取得官方的資源,以提倡貢寮的漁業(yè)文化,使得這備受打擊的小區(qū)能重新站穩(wěn)腳步。
2004年,綠盟的成員崔愫欣拍攝了一部受好評的記錄片《貢寮你好嗎?》。這部影片將貢寮人數(shù)十年來心聲呈現(xiàn)出來,讓原先認為核四爭議只是政黨惡斗的民眾看到了較少為人所知的故事。這部片對于民進黨政府的續(xù)建核四決定,提出了嚴厲的道德控訴,明白地刻劃出希望落空的年邁貢寮運動者,以及坐穩(wěn)國家大位而安逸的民進黨政治人物之間的巨大落差?!敦曞寄愫脝??》在臺灣各處上映,也引發(fā)許多人對于貢寮人的同情。
最后,搖滾樂也成為反核運動可以援用的新媒介。2000年,臺北縣政府開始在貢寮舉行海洋音樂祭活動,這項試圖結合沙灘文化與搖滾樂的觀光提升活動,卻是在核四工地不遠的地方進行的。綠盟成員取得官員的同意,在音樂祭活動現(xiàn)場擺設攤位,發(fā)放反核文宣,以及各種年輕人喜歡的裝飾品。結果這成為一種向年輕世代營銷反核訊息的成功方式。2004年,在毫無事先安排的情況下,臺上表演的樂團開始講起反對核四興建,這開啟了藝文界人士參與反核運動的風潮。從2009年起,綠盟也在貢寮發(fā)起他們的反核音樂會,這項活動的名稱是“諾努客”(No Nuke),結合了音樂會、海灘活動、藝文展示與抗議活動。這些文化活動讓反核運動變得比較“潮”,核四議題被重新包裝之后,就少了歷史悲情與政黨色彩,這種軟性印象使得更多原先不關心的人愿意注意核四。
從失敗中學到教訓,綠盟試圖以非傳統(tǒng)的方式來維系反核運動的香火,這些年輕的運動者成功地將反核理念擴散至新的聽眾。從事后來看,缺乏正式管道反而成為一種激勵的力量。民進黨在2008年下臺之后,長期與其合作的環(huán)盟受到運動界的質疑,而綠盟卻仍可以宣稱他們是政治中立的。因此,等到福島事件發(fā)生,綠盟扮演了重要的關鍵性角色,只有他們才有能力可以說服親國民黨的勢力或是甚至是國民黨政治人物加入反核陣營。舉例而言,成立于2013年3月的媽媽監(jiān)督核電廠聯(lián)盟是由富邦金融慈善基金會董事長陳藹玲發(fā)起的,而眾所皆知,富邦長期以來與國民黨保持良好關系。富邦2005年并購臺北市政府的臺北銀行,即發(fā)生在馬英九擔任臺北市長期間。在陳藹玲決定投入反核運動之前.她曾與綠盟崔愫欣再三確認,確定反核運動與民進黨無關。
六 進擊的公民社會:社會運動風潮中的福島效應
對臺灣而言,福島事件發(fā)生的時機正好遇到一個社會運動興起的階段。自從國民黨在2008年重新取得執(zhí)政以來,有越來越多社會抗議事件發(fā)生。乘著這股風潮,反核人士也比較容易招募到運動的同情者或是參與者。下表呈現(xiàn)了2008-2011年間的抗議動態(tài):
警方統(tǒng)計與新聞報導一致表明:自2008年第二次政黨輪替以來,臺灣的公共社會變得越來越具有抗爭性格。這樣的結果符合學者的觀察,面對保守派的政權,社會運動的確“重新再出發(fā)”。有幾項原因可以解釋晚近社會抗爭的興起。首先,自從八十年代以降,國民黨與社會運動就關系緊張。在意識型態(tài)上,國民黨對于人權、性別平等、生態(tài)保育、勞工保護等議題的立場都與社會運動相對立。在野八年期間,國民黨試圖容納越來越高漲的臺灣意識,但是其社會議題上的保守主義仍是沒有太大的改變。因此,國民黨的卷土重來意味著一個不友善的執(zhí)政者上臺,這令社會運動面臨具體的“威脅”(threat)。此外,許多過去制度化的參與管道也日益緊縮,不再能接納運動者。馬英九上臺后,前面提到的非核家園倡導委員會就不再召開了。由于國家與公民社會的關系疏離,抗議就成為了運動者唯一能夠影響政府決策的方式。
其次,通訊傳播科技的突破,例如行動網際網絡、社交媒體等,也使得信息傳播越來越去中心化與成本廉價。臉書構成的網絡所帶來動員效應,從“阿拉伯之春”到全球占領運動可以看到,而臺灣自然是處于這股浪潮之中。以至今仍喧擾不休的苗栗大埔事件為例,這個頗受爭議的土地征收事件是因為公民記者拍攝了政府派推土機鏟平農田的畫面而受到關注的。原本主流媒體完全不理會這類事件,CNN網站收錄這一則新聞后,在臺灣引發(fā)了高度重視,激發(fā)出一波又一波的“土地正義”運動。
大學生通常是重度的網絡用戶,因此他們的運動參與往往也是透過網絡來動員的。臉書自從在2008年推出臺灣的繁體中文平臺之后,迅速成為學生運動的最重要媒介。在2012年的“文林苑”抗爭事件中,透過臉書所發(fā)起的動員令,在一個晚上就號召出300多位學生參與守護家園的抗爭,盡管學生最后仍無法阻止政府拆房子的舉動,但是該事件之后,臺北市的所有都更案都暫停執(zhí)行了。
研究者指出,社會運動常會有非預圖的結果,包括所謂的“外溢作用”(spillover effect),亦即是先行的運動為后起的運動“創(chuàng)造機會”。因此,與其說福島事件是突如其來的沖擊,喚起了沉睡中的臺灣公民社會,不如說它加速了已經展開動員的抗爭風潮。
臺灣文藝界在晚近反核運動的顯著角色,可以用來說明這種外溢效果是如何產生的。文藝工作者為何愿意站出來表態(tài)反核?在以往,臺灣的文藝界大致上是政治冷漠的,一部分原因在于戒嚴時期的黨政控制之遺緒。然而,在近來的環(huán)境爭議中,他們的參與卻是越來越明顯。在2010年的國光石化爭議中,一群文學作家、劇場工作者、攝影師聯(lián)署反對開發(fā)濁水溪口北岸濕地。在2011年,他們更分批組團,實際參訪了國光石化的預定地,并且以各種藝文創(chuàng)作來歌頌濕地之美。因此,等到福島事件爆發(fā)時,臺灣的藝文界已經有一股積極動員、關切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氛圍,而反核運動的興起也搭上了這班順風車。從事后來看,如果福島事件早兩年發(fā)生,或許藝文界的參與風氣就不會這樣高漲了。
2014年春天爆發(fā)的太陽花運動凝聚了近幾年所積累的公民社會力量,也意想不到地為反核運動取得重要的成果。林義雄的絕食公開信于3月中旬完成,預計在3月24日進行禁食,但是由于學生占領立法院而先行擱置。后來盡管反核團體與民進黨方面都曾試圖勸阻林義雄,但他仍強力堅持于4月22日開始在臺北義光教會進行禁食。其次,在林義雄禁食的刺激下,反核團體也加緊了動員,要求立即停建核四。其中規(guī)模比較大的活動包括:
(1) 24日晚上,民進黨發(fā)起“停建核四:一人一叩、守護生命”,請民眾自凱道沿著信義路一路牽手到林義雄禁食所在地義光教會,約有四千人參加。
(2) 26日上午的“核輻大逃殺”反核路跑,由爸爸非核陣線、臺灣環(huán)境保護聯(lián)盟、民進黨舉辦,約有七千人參加。
(3) 26日晚上的“全民守護廢核決心”晚會,由全國廢核平臺舉辦,約有上萬人參加。
(4) 27日下午到28日凌晨的“停建核四、還權于民”游行活動,主辦單位是全國廢核平臺,有近五萬人參加。后來群眾更發(fā)起“占領忠孝西路”活動,在凌晨被臺北市警方用水炮強制驅離。
上述的活動都是在臺北進行,但是近年來反核四風潮也蔓延到臺北以外,全臺各地都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系反核黃絲帶”、“燭光靜坐”、“朗讀反核繪本”聲援活動。此外,從22日開始,公投護臺灣聯(lián)盟等獨派團體也號召群眾包圍立法院,連續(xù)好幾天與警察、立委發(fā)揮激烈的沖突。在29日傍晚,約有五百人占領忠孝東路與林森南路路口,試圖癱瘓交通。隨著林義雄禁食時間拉長,有些獨派團體更揚言,如果林義雄不幸倒下,他們將“放棄非暴力抗爭,采取積極有效的抗爭手段”。
在林義雄禁食的八日之中,反核團體展現(xiàn)強大而密集的動員力量;無論他們是采取溫和抑或是激進的抗爭手段,其共同結果都是對于堅持擁核的國民黨政府產生巨大的政治壓力。追根究底而言,這樣前所未有的動員風潮,固然是起源于林義雄禁食的精神感召,但高漲的公民社會才是真正廣乏參與的源頭。
七 民進黨喪失反核運動的領導權
前面提到,1990年代的反核運動是與民進黨聯(lián)盟。在年度反核游行中,民進黨政治人物常動員他們的支持者來參與,明顯可見的民進黨旗幟使得人們產生錯覺,彷佛這是一場政黨活動。然而,后福島時期反核運動卻擺脫了這種政黨色彩,一部分原因在于民進黨在執(zhí)政八年算是支持核四案的,另一部分原因,在于其晚近過度的政治投機主義,引發(fā)反核人士的批判,而不得不讓出反核運動的主導權。
在綠藍紛擾的政治格局下,任何社會運動被貼上“政黨化”的標簽,就容易喪失公信力。這也是為何許多晚近的運動議題都強調自己是與政治勢力無關的“公民運動”。如何跨越敏感而尖銳的政黨認同分歧,是反核運動所要面對的挑戰(zhàn)。在福島事件之后,民進黨立即高舉反核的旗幟,個別的政治人物也利用這個議題為自己造勢。2011年的“三二O游行”,在時間點上遇到民進黨的黨內初選,因此,候選人都想要利用這個群眾場合,來爭取曝光機會。民進黨政治人物動員他們的支持者、個人的旗幟與宣傳車,導致了反核游行的主軸被模糊了。因此,有一些反核運動者在現(xiàn)場高喊:“核四是藍綠共業(yè)”,與民進黨支持群眾幾乎產生沖突。
在蔡英文的領導人選戰(zhàn)中,她提議核四應完工但是不商轉。她也反對現(xiàn)行的核電廠廷后除役,根據(jù)她的規(guī)劃,臺灣最快可以在2025年到達非核家園的目標。蔡英文的立場是妥協(xié)方案,一方面她拒絕反核人士的要求,立即放棄核四工程,很顯然地是為了避免民進黨執(zhí)政時期的錯誤;另一方面,民進黨也需要與仍擁核的國民黨有所區(qū)隔。到了選舉決戰(zhàn)的關鍵時期,核電議題并不是藍綠兩陣營正面交鋒的戰(zhàn)場,民進黨方面不強調自己的“漸進廢核”主張,也顯示其面臨了進退維谷的困境。畢竟,民進黨執(zhí)政時期也同意了核四追加預算,到了下臺后再采取反對立場,總是會被人批評前后不一致。
在馬英九順利贏得2012年領導人選舉之后,民進黨對于核電議題的掌握能力更加弱化。在蘇貞昌擔任黨主席之后,曾在2013年1月舉行過一場大規(guī)模的反馬游行。接下來,利用這個氣勢,蘇貞昌公開宣布,將要以民進黨力量來發(fā)起核四公投,希望能在2014年底的七合一選舉中一并舉行。由于既有的公投法規(guī)定了高門檻的程序,因此,如果不與全國性大選合并舉辦,過關的機會是不大的。但是即便如此,民進黨仍犯了兩個嚴重的錯誤。首先,民進黨沒有與反核運動者事先商量,因此他們對于這樣的宣布感到不滿,認為民進黨根本是想要搶奪運動的主導權。其次,根據(jù)2013年初的預估,核四廠到了2014年底就應該已經運轉,這使得公投看來是沒有必要的。因此,民進黨的失策加深了反核運動者的懷疑:民進黨并不是真正關心核電廠的危害,而只是想要從其中獲得政治利益。換言之,公投提案根本無法阻擋核四,而只是為民進黨增加選票。面對黨內外的批評,蘇貞昌很快地就放棄了這個想法。
當2013年2月,新上任的江宜樺內閣計劃在今年夏天舉行公投,民進黨缺乏領導能力的窘境更形惡化。民進黨菁英深知,這是一個國民黨故意設下的政治陷阱,要拉民進黨去打一場非常有可能失敗的戰(zhàn)爭,因此,一開始民進黨反而陷入兩難,無法決定是否同意國民黨的作法。如果民進黨堅持公投路線,高門檻的制度設計將民進黨面臨政治挫??;如果民進黨反對公投,那么他們就坐實了“葉公好龍”的指控。
后來民進黨終于決定要采取“正面迎戰(zhàn)”的因應策略,一方面動員其支持者,另一方面修改公投法。但是到了此時,民進黨已經被迫在反核陣營中退居第二線。在2013年“三O九”那場反核游行中,民進黨下令動員令,但是也要求其黨公職人員不得攜帶政黨旗幟。因此,在臺灣規(guī)模最大的反核抗議事件中,民進黨成了在場的缺席者。從事后來看,民進黨喪失反核運動的領導權,使得后福島時期的反核運動降低了政黨色彩,更能跨越藍綠的分歧。
為了因應2014年春天林義雄禁食所激發(fā)的反核風潮,民進黨在4月16日提出“二O一四終結核四”行動方案,提出“核四公投特別條例”,比照離島博弈公投,排除現(xiàn)行公投法需過半全國人民投票的高門檻,改以簡單多數(shù)決,并且要求公投主文改以可呈現(xiàn)正反意見的方式。后來,民進黨決定讓步,將門檻限制由無門檻的簡單多數(shù)決改成百分之二十五;但是國民黨方面仍不接受,核四公投特別條例無法徑付二讀。此外,從4月20到25日之間,民進黨主席蘇貞昌連續(xù)與郝龍斌、江宜樺、朱立倫、馬英九等人會面,商討核四議題之解決。
值得注意的,民進黨在這段期間的策略或多或少是因應了反核運動的去政黨化方向,而采取較務實的方式。首先,蘇貞昌能夠接連會見國民黨重量級人物,是他宣布不競選連任黨主席之后,因此在公眾觀感上,較能不帶有政黨利益的色彩。其次,民進黨也放棄了原先修正公投法,降低公投門檻的立場,而將核四議題特案化,避免刺激到國民黨對于鳥籠公投法的堅持。
八 反核聲浪的興起
為何臺灣人民對于日本核災特別有感,也是基于特定的脈絡。在日本周遭的國家和地區(qū)中,臺灣盡管被日本長期殖民統(tǒng)治,卻仍是最友善的。雖然國民黨長期灌輸反日的中國民族主義教育,但是老一輩的仍保持對日本時期的懷舊心態(tài),因為他們厭惡戰(zhàn)后初期的國民黨壓迫,而年輕世代則是受到東洋流行文化的吸引,“哈日”是普遍的流行。一直到2011年前,日本人一直是來臺最多的國際旅客,而且向來是臺灣人出境的第二大目的地?;谶@樣密切的往來,臺灣人民對于日本災難特別容易感同身受,在“三一一事件”中,臺灣民間提供了最多的國際援助金額。可以這樣說,歷史與文化的親近性,帶來“經驗上的可共量性”(experiential commensurability),因此反核運動者較容易說服民眾,在日本發(fā)生的事情,臺灣也有可能發(fā)生。如此,“別讓臺灣成為下一個福島”成為晚近反核運動最有力的口號。
福島效應也使得一些原先不關心的人成為積極份子。劉黎兒即是明顯的例子。她是旅居東京的臺灣專欄作家,以專門寫作女性情欲等風花雪月議題著稱。她們全家在電視上看到福島事故,決定緊急撤離,到大阪疏散一周。這段逃難的經驗,以及日本文壇的反核風潮,使她下定決心,參與反核運動的行列。劉黎兒承認,她自己對輻射威脅的了解太晚了。關于性愛與情欲的寫作,有可能是道德上模糊的,但是她宣稱核電議題是“黑白分明的”。自從福島事件之后,劉黎兒出版了三本反核專著,也經常在反核活動現(xiàn)場發(fā)言,參與各種抗議活動。
福島核災不只是重新振興了沉睡中的臺灣反核運動,也使社會抗議開始有創(chuàng)新與創(chuàng)造性的手法。根據(jù)聯(lián)合報系的電子數(shù)據(jù)庫,2005-2010年間平均每年只有3件反核抗議,但是到了2011年,抗議事件則是出現(xiàn)了17件。量化數(shù)據(jù)所無法呈現(xiàn)的是,反核意見開始出現(xiàn)“藝術性的創(chuàng)造力”(artful creativity),而這正是Jasper認為的“道德抗議”(moral protest)之核心元素。
由于馬英九曾公開失言“沒有人反對我們的核電政策”。一群電影導演、攝影師、演員策動了一場行動藝術。2012年5月,他們在“總統(tǒng)府”前的凱達格蘭大道上秘密集結,阻擋交通,用躺臥的方式排出“人”字形的圖樣。同時,他們也高呼“我是人,我反核”。透過網絡的影像分享,這種行動抗議的手法在臺灣各公共空間都曾被使用過。
之后,文化界的公眾人物越來越敢在公開場合表達自己的反核意志。在2012年10月,著作的網絡作家與導演九把刀,當面在“總統(tǒng)府”勸馬英九放棄核四案,那個場合是他出席領導人頒獎的場合。在官方主導的金鐘獎、金馬獎、金曲獎等頒獎儀式上,許多主流藝文界明星也利用走紅地毯的機會亮出反核標語,或是在得獎感言中提到反核。這些個人化的反核宣示,提振了反核陣營的信心。在2013年的“三O九大游行”前夕,平??偸浅涑飧鞣N膚淺八卦消息的娛樂新聞,出現(xiàn)了許多名人反核的報導。很明顯地,反核已經成為主流民意,超越了原先的運動支持者與民進黨群眾的范圍。
在高漲的反核民意中,臺灣的工商業(yè)也成為反核運動的意外盟友。在以往,企業(yè)與環(huán)境運動總是處于對立的關系,許多開發(fā)案是企業(yè)界所推動,也是政府所鼓勵的,但是環(huán)境運動常指責其不顧環(huán)境所付出的代價。能源密集產業(yè),例如石化、鋼鐵、水泥等,對于電力的價格與穩(wěn)定供給,有特殊的要求。在2000-2001年的核四爭議中,民進黨政府之所以讓步,一部分原因也在于工商業(yè)的反彈,這直接反映在股市的動蕩中。
2013年3月,與富邦金控資方有密切關系的媽媽監(jiān)督核電廠聯(lián)盟成立,他們招募許多女性企業(yè)家與名人共同參與。這使得從來都不理會反核團體的馬英九、江宜樺不得不與他們的代表進行公開的對話。不久,長榮航空也高調表達反核的立場。非常有趣的是,只有很少的企業(yè)領袖愿意支持馬英九政府的擁核立場。更重要地,盡管有核四公投的打算,但是殷市卻完全不受其影響。在2012年領導人選舉前,臺灣的大財團幾乎都表達了支持馬英九的立場,但是在核四立場上,他們卻選擇了反對的態(tài)度。很明顯,企業(yè)界已經意識到核能災難的危險會影響其經營獲利。
民間對于核能的質疑已經累積到一定的程度,甚至連向來擁核的國民黨也出現(xiàn)內部分裂。2012年11月,新北市長朱立倫表示對于轄區(qū)內的核一、核二廠之安全有顧慮,而且強調,如果核四有安全疑慮,就不應運轉。在2013年“三O九游行”之后,臺北市郝龍斌更加碼演出,他認為核四可以立即停建,而不需要公投。在2014年4月20日,蘇貞昌拜見郝龍斌,在會后記者會時,兩人表示“停建核四”為共識。23日,蘇貞昌與朱立倫見面,雙方更同意現(xiàn)行公投門檻應修正。朱立倫支持修改公投法的表態(tài),更是對于堅決拒絕任何更動公投門檻的馬英九、江宜樺,是重要的打擊。因此,到最后,國民黨政府擋住了調降公投門檻的攻勢,但是卻同意核四的局部停工。
朱與郝是國民黨下一代的接班人,他們的表態(tài)自有其政治上的考慮。但是很明顯地,他們急忙投靠反核陣營,是看準了民意動向的政治賭注,其結果也使得擁核的馬英九在政治上越來越孤立。因此,出乎意料地,福島核災提前點燃了國民黨的接班斗爭,也讓其傳統(tǒng)的擁核立場跟著陪葬。
九 結論
一位分析伊朗革命的學者指出,革命的本質在于其“無法解釋的性格”(anti-explanation),只要大變革仍是無法想象的,實際上那就是不可能的。集體行動要如何跨越必要門檻,成為強大的社會力量,這似乎只能被事后解釋,而無法在事前預測。同樣的觀點也適用于后福島時期的臺灣反核運動。在日本核災兩年后,我們看到臺灣人民態(tài)度的巨大轉變。在此之前,我們幾乎無法想象穩(wěn)固的反核四民意、一個早就沉寂十年的運動重新復蘇,而且變得更多彩多姿、主流化、超越黨派,向來擁核的國民黨則是呈現(xiàn)嚴重的內部分歧。
在本文中,我試圖分析臺灣反核運動如何浴火重生。臺灣人民看到福島核災的恐怖景像,也對于可能的輻射擴散出現(xiàn)了集體的恐慌。但是光憑這些仍無法解釋為臺灣出現(xiàn)了東亞最強大的反核運動。國際性災難并不會在各國引發(fā)一致的反應,因為相異的境內脈絡就像是不同角度的三棱鏡一樣,將光線折射成不同的樣態(tài)。
上述分析指認出臺灣三個有助于反核運動的條件。首先,2001年之后的反核運動新策略,不僅有助于渡過了運動的低潮,也擴張了運動的支持者。其次,2008年之后的抗議活動興盛對于反核產生了外溢作用。最后,民進黨喪失了對于運動的主導權,反而創(chuàng)造出更寬廣的運動招募與動員的空間。這些因素的綜合作用結果是,30余年來的反核運動達到前所未有的高潮,而臺灣從來沒有離非核家園的理想如此接近。到底這個理想是否會實現(xiàn),臺灣有沒有可能在亞洲擁有核電的國家和地區(qū)中,第一個達成非核家園的目標,仍有待于后續(xù)的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