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
從決定孕育新生命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便陷入一種急迫狀態(tài)。除了把孕期胎兒各階段應吸收的營養(yǎng)配方貼在廚房之外,我還配備了各類胎教神器。有貼在肚臍中央促使胎兒智力發(fā)達的音樂盒,更有利于訓練胎兒運動的光盤……十九年前,我這樣做的所有目的不外乎一個,要讓我的孩子做個神童。
但無論我如何努力不讓孩子做落后分子,女兒還是偷懶半個月,極不情愿才來見媽媽。在女兒的第一聲啼哭中,疲憊至極的我竟然聽出了音樂的韻律。她還沒滿周歲,我就把二胡小提琴薩克斯,全都掛在了墻上。女兒不滿周歲就會說話,會走路,會伴隨著音樂舞蹈,不到三歲又沉迷在吟詩作畫的世界。春天帶她去踏青,她手指著嫩綠的小草竟會吟“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我把女兒這些表現(xiàn)全都看成是智商開發(fā)早的原因,并為我的先見之明深感自豪。因而,時常跟朋友們炫耀女兒的優(yōu)秀表現(xiàn)。看吧,未來我們家將走出一位畫家或者音樂家。我的一位女友笑著對我說:“自家孩子的天才大部分來自媽媽的超級想象!”為這句話,我好久沒搭理她。
當然,年幼的女兒得到更多的是贊賞的聲音:“這孩子咋這么聰明,好神奇?。 边@些好聽的話小孩子聽了開心,我更認定了這是教育不輸起跑線的結(jié)果。
女兒的幼兒時光還沒結(jié)束,我便到處找關系,快馬加鞭地把她送進了小學就讀一年級。
經(jīng)歷了學前班教育的小學生們早已適應了一年級生活,女兒卻連幼兒園大班都沒上完。因此,她不懂什么叫上課,對于課間打鈴她感到奇怪,更好奇熟悉的張阿姨怎么變成了劉老師?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她會隨時離開課桌跑到一位舉手回答問題的同學面前,歪著頭盯著人家看?;蛘咴诶蠋熤v課的時候突然高聲唱歌,惹得同學們哄堂大笑。對于這個小小學生,說不得罵不得哄不得,老師苦惱地找到我,讓我想辦法。除了百般的請求以外,我答應老師絕不拖班級后腿。因此,我在眾多孩子奇怪的眼神中成了特殊家長,課上陪讀、課下陪作業(yè)、代替女兒值日,硬是豁上臉皮當上了“最奇怪”一年級小學生。
還別說,年末考試,女兒成績不賴,在班級名列前茅。比同學矮一頭的女兒帶著小紅花,和同學們站一排等著領獎,稚嫩的小臉興奮中帶著蒼白的疲倦。
我坐在臺下,突然感到一陣難過。同齡孩子還在追蝴蝶玩耍,她已經(jīng)被繁重的作業(yè)埋沒了。在感覺到孩子過早地站到了人生的起點后,我想讓她退回去重讀學前班。她卻變得敏感又自尊。哭喊著說什么也不當“降級包”!她在日記上寫:“等我的小魚長大了,我就長大了,那時我就能自己值日了!”看到這一段,我掉了眼淚。我從來不知道原來媽媽替她值日,帶給她那么大的心理壓力??墒情_弓沒有回頭箭,也只能懷著僥幸心理,期待我的孩子早早跑出一條比別的孩子都風光的路。
從小學到初中,她的成績一直不錯,但上了初中以后,成績開始急劇下滑。我不明原因,去學校找到老師。老師說:我也很奇怪,她很努力,成績卻越來越差。她的接受能力不是很快,當堂課講的大多數(shù)同學都能消化,可是她好像聽不懂,這種情況持續(xù)一段時間了。
老師的話讓我恍然,原來問題出在我身上,從一年級一直到小學畢業(yè),女兒的課后作業(yè)以及復習預習都是在我的指導下進行的。到了初中,隨著課程難度的增加,我也變得很吃力,于是,就放手讓她自己來完成。于是問題就出現(xiàn)了,換句話說,她根本沒有自我學習的能力。這是我在她成長階段一路快馬揚鞭的后果。
成績跟不上的女兒一度變得很自卑,她甚至有了退學的想法。我急了訓她,她卻恨恨地吼:“一切都拜你所賜!我連一篇童年趣事的作文都寫不好,我沒有童年,拿什么寫!我馬上就成了班級倒數(shù)第一了,你滿意嗎?”
那一段時間,母女之間見面就吵。有一次氣急了罵她:“自己笨蛋老拿別人說事兒,這是蠢豬的做法!”沒有料到這一句話對一向被灌輸最強大腦的女兒是狠毒的咒語。自此,她上課開始溜號,一頭烏黑的頭發(fā)被苦悶的壓力分解得干枯稀松。我在她不斷地薅頭發(fā)自殘的舉動中含淚動手打了她。從那之后,她極少正眼看我,偶爾不得不對視就快速移開眼神。作為一個母親,一個盼著孩子處處強于別人的母親,女兒的表現(xiàn)讓我快崩潰了!我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我苦心的付出都錯了嗎?我培養(yǎng)的優(yōu)秀女兒竟成了仇家?”
懷著一顆悲愴的心我回到遠在外省的娘家,我只想逃避這一切……
這些年神經(jīng)都繃在女兒的教育上,有幾年沒有去看望母親了。老人家依然簡雅素樸地生活,窗臺上一盆墨綠的君子蘭在陽光下像被嬌寵的少女。走近才發(fā)現(xiàn),它要開花了,只是花苞被兩片葉子緊緊地夾起來,好像憋住了一樣??吹酱饲榫埃抑钡赜檬衷噲D分開兩片葉子。媽媽帶著老花鏡,不緊不慢納著鞋底看都不看一眼的說:“急脾氣一點都沒改。每一種花都有自己的開法,急也沒用。說說吧,咋想起回家來了?”
在母親面前,我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委屈,把女兒的事一股腦兒倒給她。
看著我垂頭喪氣的神態(tài),母親沒有說話,而是起身取了一瓶啤酒,緩緩地澆到了君子蘭花盆里。我很奇怪母親的行為,君子蘭也需要喝酒嗎?母親說:君子蘭這種花是最急不得的花,每年花期只有一次,即使給予了營養(yǎng),也需要等待的耐心。你對孩子就是太著急了,什么不輸在起跑線的理論?。〈悍N秋收、花開花落,什么年齡過什么生活,孩子明明該玩的年齡,你偏逼她進學堂。你們姊妹四個我誰也沒特意管,順其自然把你們拉扯大了,現(xiàn)在你們不都過得好好的嗎?
母親的一席話讓我低下頭反思。可不是嗎,至今和老朋友們聚在一起,談資仍是兒時大自然里的自由玩耍。而我,卻以打造神童的名義綁架了女兒的童年。如今她豆蔻年華,卻整日里蔫頭耷腦,想奔跑卻力不足,難道這不是早開的花要早落的預兆嗎?
想到這里,我迅速訂了返家的票。我給女兒打電話:“媽媽無法讓逝去的時光回頭,也沒辦法再還給你一個童年。那么,我們做一對平凡的母女吧!即便你的人生只是遲遲地開了一朵狗尾巴花,我也愿意歡喜等待,絕不再著急了!”電話那邊傳來壓抑許久的哭聲。
19年后的今天,作為一名留學生,在同學們紛紛陷入書海中時,女兒優(yōu)哉游哉地逛遍了韓國的大街小巷,并寫出了韓國美食系列篇,她文風清新活潑,在網(wǎng)上一經(jīng)發(fā)表,引來無數(shù)粉絲追看。她對我說,或許將來她更愿意當個廚師。我說,那也好,女廚師是廚房里盛開的火鳳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