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冰

在經(jīng)歷車禍喪母之痛后，她苦苦追尋其中一名漏網(wǎng)的肇事者。然而，命運卻將一場“玩笑”贈予給她——那個漏網(wǎng)的肇事者，竟然成為了她最愛的枕邊人。真相面前，她百般糾結(jié)，該何去何從……

肇事者成為枕邊人

1985年出生的陶雅芳，是浙江舟山市定海區(qū)人。她的母親叫姜之娟，37歲高齡時生下她。陶雅芳不滿周歲時，父親突患腦出血去世。母親沒有選擇再嫁，一個人含辛茹苦地養(yǎng)育她。2007年，陶雅芳從浙江工業(yè)大學(xué)畢業(yè)，為照顧母親回到家鄉(xiāng)，在舟山漁業(yè)公司研發(fā)中心任職。

轉(zhuǎn)眼6年過去，見女兒待字閨中，姜之娟心急不已，一邊敦促女兒一邊托人介紹，但她卻沒能等來女兒出嫁的那一天！

2013年2月27日傍晚6點，舟山大雨，65歲的姜之娟外出辦事，再也沒有回來。據(jù)目擊者稱，當(dāng)時她在街上走著，先是被一輛三輪電動車掛倒，勉強(qiáng)站立后又踉蹌幾步倒在地上，接著被一輛正倒車的中型水果貨車從身上碾過，當(dāng)場死亡。

處理完喪事，陶雅芳為母親打起索賠官司。四個月后，法院判處肇事卡車司機(jī)賠付17萬元，此案了結(jié)。但那個間接肇事者——最先將母親掛倒的三輪車車主卻始終銷聲匿跡。他的行為讓她憤怒，她發(fā)誓一定要找到他。

可她的查找遭遇重重難關(guān)：當(dāng)時雨霧朦朧，沒人看清電動三輪車的標(biāo)志，車主又穿著長雨披，樣子模糊。無奈，陶雅芳起草了一份啟事，準(zhǔn)備四處張貼去尋找更多目擊者，另外也希望對方看到能良心發(fā)現(xiàn)主動站出。

張貼啟事是一件浩大的工程，作為上班族的陶雅芳顯得力不從心，更顧及不了周邊稍遠(yuǎn)的地區(qū)，就在她分身無術(shù)之時，一個大男孩主動找上門來。

那是啟事貼出一周后，一位長得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手拿著一份啟事主動找到陶雅芳，自我介紹說：“我叫沈煌，快遞分公司送快遞的，我看你這樣張貼挺費勁，不如我來幫你吧，反正我每個角落都要去的！”

陶雅芳倍覺溫暖，問他為何相幫，沈煌帶著同情說：“誰攤上這事不煩心啊！”言畢，小伙子又說了很多寬心的話，陶雅芳大為感動。沈煌拿走了一摞啟事，傍晚下班時，他又來向陶雅芳匯報張貼情況，并給她帶來兩張美味的餡餅，一下解決了她的饑餓之苦。沈煌主動提出，此后他隨叫隨到。他每次都做到了，并且每次不忘給她帶些特色小吃，眼前這個男孩子的細(xì)致體貼，悄悄打動了她的芳心。

時年31歲的沈煌，老家在舟山岱山縣，前些年跟隨父母定居舟山，如今父母年事已高，一家三口的生計都靠著只有高中學(xué)歷的他送快遞來維系。他收入也不高，一個月只有三千多元，平素幾無余錢，以致他至今未婚。

來來往往中，陶雅芳覺得自己喜歡上了他，她的情意也被他敏感地捕捉，但他顯得很惶恐。陶雅芳以為他自卑，就一再申明自己的愛情觀，說只要人善良，學(xué)歷和收入都在其次，可沈煌卻囁嚅說：“可，可我真的配不上你！如果我們在一起，有朝一日你一定會后悔！”他里外如一的坦誠，讓她更覺他憨厚可靠，一顆心更加向他靠攏。

可令陶雅芳沒想到的是，沈煌對她的態(tài)度忽然冷淡下來——一連幾天，他要么不聯(lián)系，要么聯(lián)系后以忙為由推托相見。一個周末的上午，陶雅芳終于在一條街道堵住了正在送快遞的他，為了躲避她，他所騎的電動車差點撞上了路邊的墻。她生氣地逼問說：“你要不喜歡我就直說，用不著躲閃！”他沒說話，低著眼瞼嘆氣。陶雅芳從背包里掏出一盒熱牛奶，遞給他：“是不是前段時間的胃痛又犯了，你要記得多喝熱的！”手捧著熱牛奶，沈煌心里百感交集，眼里情不自禁涌出了熱淚……

2013年9月的一天，陶雅芳主動拉著沈煌去舟山區(qū)民政局領(lǐng)了結(jié)婚證，說要給他吃下一顆定心丸。

國慶節(jié)，兩人舉行了簡單的婚禮?；楹?，陶雅芳享受著新婚的甜蜜，卻揮之不去對母親的思念，以致經(jīng)常在夢里夢到母親。每次對沈煌談及無辜而死的母親，她都是淚水漣漣，痛哭不止。沈煌屢屢相勸卻勸不住，每次見到她痛哭流涕的樣子，他都感到十分難過，幾次欲言又止，卻又沒有勇氣說出那個折磨了他很久的秘密。

11月16日的夜里，陶雅芳再次從思母的噩夢中驚醒，她緊緊抱著沈煌無聲地哭泣，此時的沈煌終于再也熬不住，他起身跪在她的面前，流著淚向她坦白了一個驚人的真相——他就是她苦苦找尋的那個肇事者！

原來，陶雅芳張貼的啟事，沈煌早就看到了，并揭下來一張。那天那場大雨他印象深刻，他在開著電動三輪時，感覺到好像是掛倒了一個人，但他想對方頂多是摔一跤，因擔(dān)心此事惹來麻煩，他便開足馬力飛馳而去。

第二天，他聽說那人死于非命，雖然真正的肇事者不是他，但他還是擔(dān)心自己脫不了干系?？吹教昭欧嫉膯⑹潞螅男撵`異常煎熬，幾次想站出來對她道歉，但又害怕被她打官司索賠，而他窮得實在賠不起。

良心難安之際，沈煌只好主動前來幫她，想借機(jī)好好安慰她，給她買點吃的，力所能及地減輕點兒內(nèi)心的罪孽與愧疚?？伤麤]想到她竟然喜歡上他，而他更是愛上了她，他沒有勇氣拒絕愛，于是帶著那個不敢告人的秘密被她拉進(jìn)了這場婚姻里。殊不知陶雅芳的思母之痛如此之深，看到深愛的妻子如此痛苦，他最終決定站出來坦白——他實在不想做一個瞞天過海有負(fù)于愛人的罪人！

聽完沈煌的哭訴，陶雅芳發(fā)出一聲驚呼，頓時像一頭暴怒的獅子撲向他，拳頭像雨點一樣揮落在他的身上……

真相帶來多少煎熬

打累了，哭累了，陶雅芳悔不該稀里糊涂地踏入了這場婚姻！過往的辛酸，更是歷歷在目——

因目擊者說，那人身穿長雨披，可能是附近漁村來城里給酒店送貨的。她就一個個漁村走訪，一個個酒店里去蹲守，也調(diào)查過了幾乎所有給酒店送貨的電動三輪車。有一次雨天，她感覺一名送貨者和嫌疑人很像，就沖動地上前抓住對方，結(jié)果被那名男子大罵了一頓……

盡管如此，她仍然沒有停止尋找。為此，她犧牲了幾乎所有的休息日，別的同齡人在逛街或者娛樂時，她永遠(yuǎn)都在尋找“兇手”的路上，直到和沈煌結(jié)婚。

如今“真兇”就在眼前，她怎能饒過他？！可她又百般糾結(jié)——眼前的沈煌哪有一點兒像壞人啊，從認(rèn)識他起，她就從沒懷疑過他的真誠，他對她的好已一點一滴地滲入她的生命里。她曾經(jīng)請教過一個富有經(jīng)驗的老司機(jī)，他說在雨大聲音嘈雜時，如果車開得快，掛倒人是可能毫無察覺的，且車禍純出于貨車倒車帶來意外，不過，三輪車車主的確也負(fù)有一定的責(zé)任……

百般糾結(jié)中，陶雅芳不知何去何從。而自從真相揭開，兩人都不知如何相處。之后的日子里，陶雅芳仍睡在床上，沈煌則在房間的一角睡地鋪。那些天來，沈煌眼眶深陷，胡子拉碴，仿佛大病了一場?？擅慨?dāng)他委屈的眼神看向她時，她心里對他的怨氣和仇恨又無法消散。

一天，看著坐在桌對面誠惶誠恐吃飯的沈煌，陶雅芳恨恨地說：“放心，我不會和你離婚的，也不會把事情告訴你父母，但我也要讓你難過一輩子！”

沈煌最初不明白妻子的意思，很快，他就領(lǐng)教了她此話的含義。

12月29日，是沈煌老父的生日。諸多親友相聚，不少人催促沈煌夫婦早生貴子，沈家父母也表達(dá)了心切之意。等客人走后，陶雅芳明確對他攤牌：“我不會跟你生孩子的，免得孩子一出來就有個兇手爸爸！”

沈煌無比悲傷。他覺得自己的愛人變了，變得越來越陌生，越來越不可理喻。

以前只要有空，陶雅芳就會幫沈母做家務(wù)，可現(xiàn)在只要下班，她要么進(jìn)房間，要么坐客廳看電視，飯菜有時端在桌上，公婆叫她吃飯她都愛理不理；每次吃完飯，她再也不像以前搶著洗刷碗筷，而是捧著手機(jī)淘寶或刷微信……沈母患有腿部脈管炎，走路時一瘸一拐，每每看到母親傭人般地連軸轉(zhuǎn)，且妻子故意為之，沈煌心如針扎。更過分的是，以前她從不挑剔吃的，現(xiàn)在卻經(jīng)常指責(zé)公婆做菜的各種毛病，沈母還被氣哭過幾次……

先前的歡樂之家變得沉悶窒息。公婆預(yù)感小兩口的感情出了問題，整天提心吊膽，憂心忡忡。

陶雅芳在收獲了報復(fù)的快感之后，內(nèi)心又增添了很多失落。她常常假設(shè)：如果沈煌不是那個肇事者該有多好！沈煌知道她喜歡吃一種叫“口口蜜”的水果，形狀像哈密瓜，他一有空就去超市挑最好的，拿回家剖開，切成條狀放進(jìn)冰箱，冰到一定程度后，就用勺子挖出瓜瓤，放進(jìn)一個個透明的果凍盒里，再一個個拿給她品嘗，陶雅芳曾多次對姐妹們夸贊這種幸福感。但造化弄人的是，這么好的男人卻是害母“兇手”！

在糾結(jié)與矛盾中，日子一天天滑過。這時，一個預(yù)想不到的意外突然來臨——

2014年2月4日，大年初五，沈煌到單位加班，正忙著給客戶送年貨時，他突然倒在了地上。他被同事們緊急送往當(dāng)?shù)蒯t(yī)院，經(jīng)查他竟然患上了突發(fā)性肌無力癥，醫(yī)生說，病因主要是由于免疫力下降和體力透支等造成的。

躺在醫(yī)院里，獲悉自己的病情治療將會曠日持久且前景不明，沈煌思前想后，悲情地做出一個決斷。

放下心結(jié)重生之愛

在病痛的折磨中，想到有一天自己可能會突然離去，沈煌向同事胡剛交代說，他要和陶雅芳離婚，他不配擁有她的愛，更不想成為她的拖累，希望越早辦手續(xù)越好。

陶雅芳從胡剛口里獲悉這一切，心痛不已。她忽然清醒過來，捫心自問：獲知真相時自己為何沒有和他立即離婚？她不得不正視一個答案——其實，她對沈煌根本恨不起來啊。

陶雅芳趕到了醫(yī)院。見到妻子，沈煌如釋重負(fù)，盡管虛弱，他還是掙扎著把話當(dāng)面說清楚：“雅芳，我們離婚吧。還有，我終于想通了，不管當(dāng)初掛倒你媽媽是不是有意，我都脫離不了責(zé)任，都是我的錯……”

陶雅芳忍不住流了淚，用手堵住沈煌的嘴，不讓他繼續(xù)說下去。她留了下來，以妻子的身份，默默地?fù)?dān)起了照料丈夫的職責(zé)。

是夜，陶雅芳守候在沈煌身旁，等他打完針后睡去，她獨自來到病房走廊的盡頭，推窗仰望夜空。這廣袤的天空，她無數(shù)次仰望，她一直相信母親的魂靈就在某個角落默默地注視著她。陶雅芳情不自禁地一遍遍問自己：“我到底該怎么辦？”

她的眼前反復(fù)播放兩人相愛的點點滴滴，一個誠實、善良、厚道、愛家的男人躍然眼前，除去“兇手”那個污點，他堪稱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好男人，難道冥冥之中，母親以死來給自己促成一份難得的姻緣？想到此，陶雅芳所有的恨意潰不成軍，她知道自己其實一直都愛著這個男人。此刻，丈夫有難，她絕不能當(dāng)逃兵！

第二天早上，陶雅芳告訴沈煌，她已經(jīng)原諒他了，“或許一切是天意，如今我的心結(jié)已解，希望你也放下心理包袱，讓我來照顧你吧！”說著，她向丈夫伸出了手。沈煌想接過妻子的手，可卻無力動彈，他只好使出渾身的勁，沒想到整個人卻一下飛出床外，重重落地……

看到臉盆倒了熱水瓶倒了水流一地，躺在地上的沈煌故作輕松地說：“老婆，你看我多厲害啊，這么多東西都被我打翻了！”

陶雅芳心疼不已，蹲下身抱住丈夫，說：“你一直是堅強(qiáng)的快遞哥，你一定能好起來的！”

之后，陶雅芳到單位請示，問能不能讓她上夜班，這樣白天可以照顧丈夫，領(lǐng)導(dǎo)獲悉內(nèi)情后對她特殊照顧，讓她上一天班休息一天，她不在時，則由公婆照顧沈煌。

從此，陶雅芳的包里多了兩本筆記本，一本密密麻麻記著的是肌無力病人需要注意的各種事項，另一本則專門用來記錄沈煌的每天病情變化：4月11日，今天他笑了5次，一邊臉是僵硬的，問醫(yī)生，說這是正常反應(yīng)，多笑笑會自然，一定要放松；4月13日，今天吃的是粟子粥，他說天天吃吃不下去了，可醫(yī)生說粟子粥最有助于治療肌無力，我明天得想個辦法，吃完粟子粥有獎勵……

5月9日，在醫(yī)生的建議下，陶雅芳把沈煌接回家療養(yǎng)。在愛的滋潤下，沈煌積極配合著治療，病情漸漸有了好轉(zhuǎn)。

9月的一天，沈煌突然感到自己的肌肉在“跳舞”。陶雅芳打電話給醫(yī)生，醫(yī)生說，這說明他的肌肉已改變了僵硬的態(tài)勢，繼續(xù)下去，極有可能恢復(fù)生活自理能力。

2015年3月12日，陶雅芳接受筆者采訪時，開心地說，如今他們每周都要坐船去寧波康復(fù)醫(yī)院進(jìn)行一次專業(yè)康復(fù)治療，“只有恢復(fù)好的病人才有資格去進(jìn)行這個‘加強(qiáng)型培訓(xùn)的”。一旁的沈煌深情地看著妻子，感慨地說：“一個人做錯了事，只有面對和救贖才是唯一的路。有時候想就這么一直躺下去也好，因為有她在身邊，真的很幸福……”

編輯/纖手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