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世鴻
文人本來就是雅士,社會的先知先覺。從書法存在的歷史空間來看,民間書法、宮廷書法、文人書法鼎足而三,而以文人書法家占多、留名者眾。民間書法分散、率意、質(zhì)樸,宮廷書法集中、精致、典雅,而二者很難有交流溝通之機會。而處于二者之間的文人書家連接廟堂與江湖,上可順達天聽,下可混跡巷陌,有著廣泛的群眾基礎和巨大的接觸機會。文人從古代的“士”演變而來,最初為低級“武士”,最后變?yōu)楦呒壍摹拔氖俊保兄喈旈L的歷史原因。文士之生活存在“大隱”“小隱”等形式,然多為東坡所謂“中隱”即“亦官亦閑”狀態(tài),不為生活所憂,又得自由之樂。熱鬧場中,不乏山林之趣味;冷寂界外,又抱憂樂之情懷。故文人之于書法,??梢娖淝樾灾耐?,修養(yǎng)之高致也。
自魏晉文士在書壇展露才華以來,鐘繇、衛(wèi)恒、王羲之、謝安、庾翼等武兼文職,除事功之外,在書法的建樹上頗多成就。南朝至唐的文人如梁武帝、王僧虔、陶弘景、智永、孫過庭、歐陽詢、褚遂良、虞世南、張旭、顏真卿、李邕、懷素、徐浩、柳公權(quán)、韓愈、柳宗元、杜牧、劉禹錫等,無不在詩壇、文壇留下歷史的足跡,而其書法的造詣亦能彪炳史冊。宋元以來,文人、學者的地位徹底鞏固,詩書畫印的全面發(fā)展和綜合修養(yǎng),導致了文人書法的黃金時期的到來。直到清末民國,文人書法的權(quán)威也未曾動搖。即使像晚清的“碑學”運動,也主要是文人在參與,碑帖相濟,文人書法又增添了不少新鮮血液。從整個歷史發(fā)展來看,文人書法作為中國書法的正脈,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中古、近古之書法史,應是文人之創(chuàng)造史。文人書法作為中華文化之正脈,有著幾個方面的因素。
一、文人書法體現(xiàn)著中華人文精神
文人身上所體現(xiàn)的文化傳統(tǒng),最典型的即是對“人文精神”的張揚。唐君毅先生曾說:“一切學術(shù)思想,都是人的思想,一切文化,都是人創(chuàng)造的。因而一切文化之精神,都是人文精神?!保ā吨袊宋木裰l(fā)展》)書法自然是人文精神的代表。人文精神是以“人”為本,對于人性、人倫、人道、人格、人之文化及其歷史之存在與其價值加以肯定和尊重。書法藝術(shù)關(guān)注人的情感發(fā)展、生命意識,弘揚人的內(nèi)在質(zhì)素。中國文人通過書法實踐和理論研究,不僅自覺承受其“斬伐歷史葛藤、內(nèi)化時代病痛”的命運,而且以儒家人文主義獨有的悲愿與擔當,疏導西方文化的狂濤巨浪,凝聚中國文化的主流正脈,融攝一切文化的價值理想,以萬物皆可調(diào)適而上遂、轉(zhuǎn)化而升華的生活意識和終極關(guān)懷,以及對人類文化和前途的絕對信心,為后世留下一份精神財富和思想遺產(chǎn)。書法中精微的哲學思想和道德人格,與時代命運相契合,其真實的性情頓然可見,激發(fā)起后來者的無限情思。天下三大行書《蘭亭序》《祭侄文稿》《寒食詩帖》,皆為文人在生命的真實環(huán)境中所作,或憂傷、憤怒、悲憫,皆生命之真性情也。篆書《嶧山碑》的凝重典雅、隸書《禮器碑》的瘦勁飄逸、楷書《九成宮醴泉銘》的北骨南韻、草書《自敘帖》的狂放飛動等,無不透露出強烈的人文精神。沒有士族文人之參與,即使象東漢精美隸書中許多作品也不可能達到那樣的高度。文辭的擬定、書寫之規(guī)范、排練之美觀,都滲透著士族文人之藝術(shù)精神,主要是儒道之審美觀念。(秋子《中國上古書法史》)中國書法的人文精神,主要體現(xiàn)出儒家精神之文質(zhì)雙重、弘毅陽剛、厚德載物品質(zhì),道家精神之自然無為、大美樸拙、玄妙適性之品質(zhì),佛教精神之涵養(yǎng)心性、圓融內(nèi)觀、妙悟禪悅之品質(zhì)。書法家如蘇軾,出世為政則以儒“兼濟”為懷,出則以道“獨善”遣懷,窮則以佛之“妙悟”養(yǎng)懷。中國傳統(tǒng)的人文精神,如周代之“禮樂精神”、孔子之“仁德精神”,孟子的“人性”精神,漢人的“天命”精神,魏晉之“溫情”精神,唐人之“盡氣”精神,宋人的“理性”精神,清人的“樸學”精神等,都可互相和融,互相補充。如“天人合一”,即是“自然的人化”與“人的自然化”的合一,是儒道互補的美學精神。(李澤厚《華夏美學》)錢穆先生認為,中國人最講究人生藝術(shù)的要推北宋的邵康節(jié)(邵雍)。中國人講道德和藝術(shù)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從中國歷史來看中國民族性與中國文化》)宋明理學吸收和改造了佛學和禪宗,從心性論的道德追求上,把宗教變?yōu)閷徝?,亦即把審美的人生態(tài)度提升到形上的超越高度,從而使人生境界上升到超倫理道德的準宗教性的水平,并因之而能代替宗教。(李澤厚《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中國文人精神的“樂感”性質(zhì),奠定了我們民族的審美心理和鑒賞趣味。林語堂《中國人》中已經(jīng)闡述,書法最能體現(xiàn)中華民族的審美原則和思維方式,自然最具能代表中國之人文精神?!皶鵀樾漠嫛庇兄羁痰奈幕瘍?nèi)涵。徐復觀則直接認為,中國文化是“心”的文化?!叭收邷喨慌c物同體”(程顥《識仁篇》),“心”的文化強調(diào)文化內(nèi)在于個性自覺而向文化的共性升進的實質(zhì)。
這種精神常常與生活實踐緊密聯(lián)系,“藝道一體”的生存方式,體現(xiàn)出東方美學之生命色彩。正如徐復觀所說:“文化是人性對生活的一種自覺,由自覺而發(fā)生對生活的一種態(tài)度?!保ā度寮揖裰拘愿窦捌湎薅ㄅc新生》)文人之生活態(tài)度包含書法實踐,正是其人性自覺的結(jié)果。清代何紹基深于中國文化,學殖深厚,善與融和會通,楷書、隸書皆有靜穆之致,妙處在拙,被馬宗霍推為“集分書之大成者”。功力既深,而“及其自運,奔赴腕下,不假繩尺,和以天倪”。(《書林藻鑒?清代序論》)曾國藩評價何氏長于五事:儀禮精,漢書熟,文精,格體詩好,字好??梢娖鋵W養(yǎng)非同一般。清人重視“脫化”,如果筆筆仿真,不能脫化,謂之古人習氣。中國文化的“變通”精神,在善于吸納而能“揚棄”,擇精而用之,擇其不善者而棄之,自然能夠“日新之謂盛德”,葆有強大的生命動力。中國人文精神,自然是更一種生命精神,“甄陶萬象,孕育百靈”,書法之仰觀俯察,取法萬物,裁成心相,融合書家之靈智,陶鑄出震撼人心的生命意象。正如《中庸》所謂:“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碑斎?,“反身而誠”的態(tài)度不能少,這更需要心性之陶養(yǎng)。
二、文人書法承載著精英文化傳統(tǒng)
每個時代都需要精英作品作為時代的象征而影響后世,這些精英作品一般由文人書家來完成。徐復觀認為文化可分為“基層文化”和“高層文化”?!案邔游幕笔巧贁?shù)知識分子,對于知識的追求、個性的解放、新事物的獲得、新境界的開辟所作的努力。徐氏認為傳統(tǒng)可分為“低次元傳統(tǒng)”和“高次元傳統(tǒng)”,前者是一種靜態(tài)存在,而后者是“精神的存在”“須通過反省、自覺始能再發(fā)現(xiàn)的”。(《論傳統(tǒng)》)文人所代表的精英文化傳統(tǒng),就是“高次元傳統(tǒng)”。儒家文人以進德為第一要務,在“性即理”“心即理”之基礎上提出人格修養(yǎng)問題,要求“成人”、成物”必須先“成己”。書家必須貫通“三才”(天地人),修己在學術(shù)上的標準,總是將自然生命不斷地向德性上提升,反求諸己,三省吾身,在心、性自覺中,圓滿自足,無假外求。精英文化可以說是修養(yǎng)之文化,是文人心、性凝聚而成的修養(yǎng)境界,是高次元的傳統(tǒng)對“心”的自覺,是反求諸己的精神或功夫。所謂“盡精微而致廣大,極高明而道中庸”的“中和”之美,本身就是一種理性的高度。宋元文人禪悅精神,“悟道”為樂,成為一種完全的個體感受和直觀體會,亦即個體感性經(jīng)驗的某種神秘飛躍。(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精英文化傳統(tǒng)必然在人格本體論上獲得最高的人文價值。既超越又不離感性,既是瞬間感受又是永恒的生命形象。
文人書法傳統(tǒng)充滿了辯證精神。文人書家克服了民間書法之粗率、稚嫩過的成分,加以“雅化”和“提煉”,也克服了宮廷書法之“程序”“精熟”“呆板”的成分,而加以“生動”和“自然”,達到一種“中和”之境界,這就需要先天之素養(yǎng)與后天之學養(yǎng)。培養(yǎng)審美鑒別力,先器識而后文藝,然后可得“精英作品”。精英之作濃縮著集體的審美觀念,代表著多數(shù)人的審美感受。如王羲之行書《喪亂帖》、李陽冰篆書《三墳記》、顏真卿行書《爭座位帖》、黃庭堅草書《李白憶舊游帖》、趙孟頫楷書《三門記》、祝允明草書《前赤壁賦》、王鐸草書《自書詩稿》等,無不成為后世學習之經(jīng)典。鑒賞得失、評價高低,往往取決于文人之修養(yǎng)和學識。沙孟?!督倌陼鴮W史》能夠看出康有為極為推崇的張裕釗之缺陷:“沒有開張跌宕的本領(lǐng)”。馬宗霍《書林藻鑒》不盲從大家之吹捧,而敢言吳昌碩“略無含蓄,村氣滿紙”,評價曾熙“納碑于帖,獨得懸解”,等等,新見迭出,遠見卓識令人佩服。朱熹所謂“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yǎng)轉(zhuǎn)深沉”,非志存高遠、卓犖多才者難以企及。
精英書法必須由優(yōu)秀文人來完成。文人書法包括才情、學識、修養(yǎng)、閱歷、師承等多方面,非長期呆在狹隘的廟堂和散漫在偏遠地方的民間藝人所能完成。時代總是由精英所涵蓋,書家必須是時代杰出的精英,天才創(chuàng)造歷史,是因為他們善于從時代動向中掌握時代脈搏,加以提煉、生活和創(chuàng)造。如種繇正書之“古雅”,王羲之行書之“今妍”、李陽冰篆書之“鐵線”,鄭夑楷書的“六分半書”,趙之謙之“魏體行書”等,都是在歷史大潮中的弄潮兒,取精用宏,融合貫通,代表著時代發(fā)展的趨勢。而經(jīng)過文人的修養(yǎng)、才情、學問等灌注其間,使本來平常、呆板、平庸的東西頓時活潑起來了,充滿了性靈,有著強烈的生命活力。黃山谷的“連綿”草書,如蛇斗龍爭;祝允明之草書如壯士揮拳,天骨爛漫;王鐸的草書的“一筆書”,如萬馬奔騰,跌宕起伏。這些創(chuàng)造,源于取法之正,而出以性靈之真,故能超逸千賢,自鑄偉格。時代塑造精英,精英創(chuàng)造時代,這是互相感悟的。優(yōu)秀之文人雅士,異于常人者,所求獲者少,所付出者多。在生命的各種體驗中,把稍縱即逝的感受,賦予不朽之藝術(shù)形式,長留人間,豐裕了人們的生活。書家必須自重其藝,不為蠅頭微利而動搖上進之心。追求“價值”而非“價格”。東坡給劉沔回信所云:“如此知文章如金玉珠貝,未易鄙棄也?!逼湟晻ㄒ嗳弧!皹返馈钡膭?chuàng)作態(tài)度必然產(chǎn)生精品,以書寓懷,《黃州寒食詩帖》情感沉郁,悲傷而凄美,故能成為“天下第三行書”。
精英藝術(shù)以人格修煉為手段,以創(chuàng)造 “境界”為目標,以表現(xiàn)“韻趣”為效果,最終是表現(xiàn)“人”的最高精神境界。如于泠芳所謂:“書必異境獨辟,夭矯不群,乃能耐久?!保ā斗绞瘯挕罚┮踩缱诎兹A所說:“中國音樂衰落,而書法卻代替了它成為一種表達最高意境與情操的民族藝術(shù)?!保ā睹缹W散步》)今年八月在廣州召開了“第二屆新文人書法研討會暨作品展”,我提交了《新文人書法論綱四題》,闡述了古今文人的四個特點:智慧生存、技道雙進、詩酒風流、獨抒性靈。這與我近年在許多高校、企業(yè)講座所提倡的“精英文化”意識一致。有了文化高度,精英藝術(shù)方能脫離“三俗”(媚俗、淺俗、庸俗)的困擾。若沒有文化、人格的要求,僅有技法的普及,精英文化是很難產(chǎn)生的。
三、文人書法塑造著完善的圣賢人格
文人書家受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儒、道、佛(禪)的影響甚深,儒以治世,道以治身,佛以治心。在“獨善”與“兼濟”之間,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在“功名”與“退隱”之間,都充滿了矛盾、徘徊,如何處理二者之關(guān)系,體現(xiàn)出他們的人格魅力。“成人”“成己”之學,在生活之沉浮中,特別能反映出他們真實的心境。宋代士人之“憂樂天下”之抱負,直接挺起了中國文人之脊梁。社會責任感使文人身先士卒,不為艱難,成為時代的“先知先覺”。在書法審美趣味和審美風格上,首先得開風氣之先,以此作為人格修煉和完善之手段。儒家是從人際關(guān)系中來決定個體的價值,道家則從擺脫人際關(guān)系中來尋求個體的價值。文人的敏感神經(jīng)常常成為時代的晴雨表,如魏晉文人正是對外在權(quán)威的懷疑和否定,才有內(nèi)在人格的覺醒和追求。理想的人格自然是外似超越而又內(nèi)涵深情,神明超然而五情不廢,內(nèi)外兼修,理性與感性之互補,方稱完善。
文人書家之“致中和”是一種境界,雖極狂狷而得“中行”。王獻之之勸父“宏逸”,求書風之博大,外朗不廢神峻;李邕之“學我者死”,倡導氣骨而兼守雅韻;米芾之“得趣為難”,倡天真爛漫而淵雅沉著;蘇軾之“不踐古人”,以意到為佳,而古法不滅;楊維禎之“粗頭亂服”,傲岸獨立而氣象空靈;金農(nóng)之“漆書”橫掃,掉臂獨行而饒有隸則。再如魯迅之行書雅淡兼沉勁,郭沫若之行書開張而兼雄茂,沈尹墨行書之精麗而兼秀逸,周汝昌行書之瘦勁而穩(wěn)健……無不是其多重人格精神之寫照。書法者,人文精神之寄托也。有其人方有其書,有其品方有其格。尋求“孔顏樂處”、培養(yǎng)“浩然之氣”、涵詠“圣賢氣象”、謀求“天人合一”,這些努力,皆是文人生命境界之提升,內(nèi)在人格之超越。牟宗三認為,唐代文人之生命精神是“綜合的盡氣之精神”,充沛不滯;宋代文人則盡情“發(fā)掘理性生命之靈氣”,表現(xiàn)人格生命之高致。宋代之心性之學,強調(diào)通過修養(yǎng)功夫,把先天本有之道德心性擴充出去,完成德性人格應有的事功?!敖?jīng)之緯之,斡之旋之,道準備于己,功如其志。”(王夫之《宋論》卷13《寧宗》5)
文人又不可以“文人”自限,而需要“進于道”,深味義理,培養(yǎng)圣賢氣象。如楊希閔《黃文節(jié)公年譜序》謂山谷“極有道氣”“深契濂溪德器”“熟讀書史深求義味”“不可以文人自了”。(《黃庭堅全集》附錄五《歷代評黃》)宋以來文人多是學者,重氣節(jié)、人品、藝格,力求“道問學”與“尊德性”之合一,“書因人貴”或“書因人廢”等,皆決定于人之修養(yǎng)和氣格。蘇軾被林語堂盛贊膜拜,認為他是最為復雜和“元氣淋漓富有生機的人”。宋孝宗六年,賜東坡為“文忠公”,又賜“太師官階”,圣旨中贊曰:“養(yǎng)其氣以剛大,尊所聞而高明;博觀載籍之傳,幾海涵而地負;遠追正始之作,殆玉振而金聲”,“不可奪者峣然之節(jié),莫之致者自然之名”。林語堂在肯定了他的堅定的藝術(shù)主張和作品卓絕之美后,贊賞道:“他的人品道德構(gòu)成了他名氣的骨干,他的風格文章之美則構(gòu)成了他精神之美的骨肉?!保ā短K東坡傳》)由此可見,文人書法之精神內(nèi)涵,仍然是吸收儒、道、佛文化之精髓而融通變化而出者,從容中道,衍為高格,故爾林語堂嘆道:“蘇東坡雖然飽經(jīng)憂患拂逆,他的人性更趨溫和厚道,并沒有變成尖酸刻薄。”這就是三教調(diào)節(jié)之功,文人神而化之,故能超越凡庸。文人之人格,更為典型的濃縮了“圣”“賢”之德性,以期大德敦化。宋明理學的貢獻在于建立個性自覺的道德主體性,也即是海外學者所說的“新儒家的道德個人主義”,雖然遠離“經(jīng)世致用”,削弱了“外王”的功能,但在塑造文人書家主體人格方面貢獻尤大。如劉熙載《游藝約言》云:“勁氣、堅骨、深情、雅韻四者,詩文書畫不可缺一?!泵駠鴱堉痢稌ㄕ嬖彙吩疲骸叭糇终?,亦文飾人道之一事也?!闭摲〞词钦撊烁?,此可謂知言。
四、文人書法不斷創(chuàng)造著經(jīng)典作品
徐復觀《論傳統(tǒng)》中強調(diào):“高次元傳統(tǒng)的本身,便含有超越傳統(tǒng)性的意義?!苯?jīng)典作品自然是高次元傳統(tǒng)的范本,本身具有超越的意義。它必須是由文人書家匯集集體的智慧,在千錘百煉之后形成的楷模式樣,流傳已久并受到大家認可的范本。這些“經(jīng)典”作品,無不包含著文人的才思、性情、思想、精神、學養(yǎng)、器識等,無不體現(xiàn)出文人的智能生存方式。技道雙進、獨抒性靈,筆墨之中立定精神,鋒芒之下掘出智慧,為后人留下巨大的精神財富。弘既往之風規(guī),導將來之器識。而且由于特定環(huán)境下的情感發(fā)揮,產(chǎn)生了難以模仿和復制的美妙作品,足以傲視千古。藝術(shù)價值的根源,即在虛、靜、明的藝術(shù)心靈。創(chuàng)造者即心靈之超越和提升。莊、禪思想影響下的文人書家最富有藝術(shù)之心靈,因而最具有創(chuàng)造之動力?!靶摹钡奈幕彩枪Ψ虻奈幕?,實踐的文化,更是創(chuàng)造的文化。
創(chuàng)造就是體現(xiàn)出文人的精神自由。“人之從事學術(shù)文化之創(chuàng)造,與成就其個人之道德人格,皆系于人有精神上的自作主宰之自由?!保ㄌ凭恪吨袊宋木裰l(fā)展》)徐無聞先生稱贊吳丈蜀先生“不創(chuàng)新時自創(chuàng)新”(《吳丈蜀書法輯》序),稱贊戴明賢先生“他領(lǐng)會道‘書為心畫的真意,用書、刻來書寫情性,淳樸自然”。可謂對當今文人兼書家的總體概括。
創(chuàng)造就是創(chuàng)新,體現(xiàn)出文人的綜合修養(yǎng)。宮廷文藝過于閉門造車,缺乏新鮮的營養(yǎng)成份的補充,全在皇帝意志指使下單一發(fā)展,故而缺乏生命活力;民間藝術(shù)又散漫不經(jīng),各自為政難以統(tǒng)一,粗率有余而韻趣不足。而宮廷與民間殊難交流溝通,截然相反。而文人則上入廟堂,下處江湖,很容易接觸到民間與宮廷,故而其整合能力最強,綜合修養(yǎng)最佳,取經(jīng)用宏,揚長避短,擇善而從,多成經(jīng)典。如趙子昂之于大都文化圈、杭州文化圈子關(guān)系,為官之時則與宮廷士大夫、帝王周旋,光潔、典雅、秀逸為其特點;而一旦辭歸故里,與非仕途朋友雅集,則無所顧忌,多有自由發(fā)揮,任情恣性,樂意優(yōu)游,始見性靈。妙悟自是契機。
創(chuàng)造經(jīng)典,就是創(chuàng)造文人“書文并茂”之形式。自《蘭亭序》開創(chuàng)文人“書文并茂”之形式以來,“詩書合璧”“書文并茂”等多種形式基本上代表了文人的高度。米芾、黃庭堅、虞集、姚綬、楊維禎、唐寅、祝允明、陳獻章、王鐸等的《自書詩卷》,文氣清芬,達到劉熙載《書概》所謂的“清而厚”的境界,“士氣”成為最高審美標準,包含著書卷氣、金石氣、學問氣等綜合修養(yǎng)。文人手稿不僅詩文優(yōu)美驚絕,而且書法也具有相當?shù)乃囆g(shù)價值,或茂密淳雅、或憤激斑斕、或沉郁凝厚、或清逸空靈,都是文人心性情思之物化,本真精神之寫照。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文人書家最終的目標自然是創(chuàng)造審美“意境”。這“意境”包括三個方面的層次:自觀感相的模寫,活躍生命之傳達,最高靈境的啟示。(宗白華《美學散步》)這是從平面走向立體、從淺顯走向深刻、從靜態(tài)道動態(tài)的過程。意境創(chuàng)造關(guān)系道文人書家主體之學養(yǎng)人格,天機靈性。如李澤厚所說:體用不二,天人合一,情理交融,主客同構(gòu),這就是中國傳統(tǒng)的精神。以我神入古神,物我同一,天機自生,神明自得,就是創(chuàng)造的快樂。禪宗產(chǎn)生在中國,是因為中國文人重視“實踐”,人倫日用的生活氣息濃厚,方不至于“空幻”“神秘”。書法藝術(shù)之境界最后之趨向不是神秘的“宗教”或“絕對精神”,而是感性與理性結(jié)合完美的人生“美學”。在當今高度“異化”的科技社會里,儒、莊、禪思想對書法的創(chuàng)作大有裨益:可以塑造超越功利主義的經(jīng)典人格,弘揚中華文化的正能量,這是時代最為需要的。
(作者單位:南京航空航天大學藝術(shù)學院)
責任編輯 ? ?孫 ? 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