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凡
我的童年、少年都在豫西南的伏牛山腹地度過,由于山高水遠、相對閉塞,自行車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山里人的奢侈品。村里要是有人家買一輛新自行車,那是全村人的高興事兒,都會去圍觀,看稀奇。自行車的主人,會第一時間用軟塑料帶,把自行車三角梁嚴嚴實實地纏上一層,車把的鍍鋅處,會縫一個漂亮的布套給套上。
初三時,我有一次回家,父親說:“要是你能考上縣里的工農一中,就給你買一輛永久牌的自行車,”而且,父親強調說,“這輛自行車就是你一個人的?!币幌伦樱覝喩淼难河可狭四X袋,有一點眩暈的感覺,仿佛自己正騎著屬于自己的自行車,疾行在縣城到家的簡易公路上,打著鈴鐺,看山川田野快速閃到身后,那個威風??!不知會引來多少羨慕的目光!可是,那所工農一中是全縣第一高中,考進去,就等于一只腳跨進了大學校門,端上了國家飯碗,考取的難度不是一般的大,山里娃能考進的更是少之又少。聽完父親的話,我就說了一句:“我想要一輛自行車?!备赣H笑了。
我天資弱慧,學習倒是向來勤奮。自從腦海里有了飄來飄去的自行車,學習就更加吃苦。
那一年,工農一中提前招生,要優(yōu)中選優(yōu)。考完試,玉米還沒有種完,學校就捎信兒,通知我去拿錄取通知書。我?guī)缀跏且宦沸∨苤?,去鄉(xiāng)里初中去取錄取通知書的。
父親拿著我的錄取通知書,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確認,一遍遍地在院子里來回走動。父親激動過后,就吩咐母親張羅我去縣城讀書所需的被褥和糧食,只字沒提自行車的事兒。我偷偷躲起來落了一場淚后,決定把自行車這事兒給忘了。去縣工農一中報到那天,父親是用兩輪架子車把我的行囊送進縣城的。在校門傳達室,父親把東西卸下,說明年收成好,多賣些糧食,給你買自行車。說完就掉頭走了。以后,每兩個月,父親就進城一次,把糧食和衣物在校門口傳達室放好就回了。
高一結束,回到山里老家過暑假。走進我家的院子,一眼就看見一輛九成新的永久自行車。天哪!這就是我夢里的自行車,這不是夢吧!我當下就推出自行車跑到打麥場,快速騎了幾圈,那激動興奮的心情,就想地動山搖地吼一嗓子。當我愛惜有加地推著自行車,回到自家院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母親的臉上并沒有和我一樣的喜悅,說今年小麥揚花的時候,雨下個不停,收成還不如去年。一回頭,發(fā)現(xiàn)牛圈里的牛沒有了,孤零零一根牛繩搭在了牛槽上。我腦袋一蒙,馬上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直接推著自行車去了村東頭牛經紀老馬家里。果然,我家的黃牛被拴在了他家的槽頭。我家的黃牛,見到我就情緒激動,焦躁不安。我把自行車在老馬家院子里扎好,解掉牛繩,黃牛在我手臂上蹭了蹭,就撒開蹄子向我家院子奔去。老馬在我身后大喊大叫,我也沒有理他,我只用手指了指自行車,說,車給你放好了。沒了牛,家里的農活,要父母付出好幾倍的艱辛啊,我不忍心!我想,就當作一個夢吧。
開學了,沒有自行車,父親還是用人力架子車送我進城。我們起了一個大早,天還沒亮,星星清晰可數(shù)。父親說,山路上坡時,讓我推車,下坡時,讓我坐在車上,說是壓重,其實我知道父親是心疼我,讓我少跑路。坐在車上,車速加快,父親在努力控制車速和方向,我聽到父親呼哧呼哧喘息的聲音,還有腳步蹬地的咚咚聲,我似乎聽到了父親的心跳,我平生第一次感覺到和父親是那么貼近。順著晨風,我聞到父親身上飄過來的濃重汗味,我知道這一路,一趟趟,父親不知流了多少汗。眼淚早已經流下,任稍有涼意的晨風吹散,在臉龐上沒有方向地流著。
到了學校,已近中午。在校門口,父親又忙著卸東西。我說:“今天你陪我進學校,到食堂的面粉廠交了小麥,換成飯票,在學校食堂吃了飯,再回家?!备赣H怔在原地半天不動。我知道他想說:“這架子車,我這身打扮,不合適吧,不會丟你人吧?”我沒有說話,拉起架子車,就進了校園。從身后的腳步聲,我能聽出父親的局促和不安。校園中間的主干道,是平整結實的水泥路,時不時有同學騎自行車疾駛而過,高聲談笑,互相打著招呼。父親小聲說:“一定要給你買一輛自行車?!蔽艺f:“其實家到縣城也不遠,走走就到了?!?/p>
我送父親出校門,父親小聲說:“你不怕人家笑話咱們山里人?”我說:“山給我生命,山養(yǎng)育了我,我忘不了,也改不了,我就是山里人?!?/p>
后來,我考到杭州讀大學,又留在杭州工作,父親許諾我的自行車,一直沒有兌現(xiàn),也沒有必要兌現(xiàn)了。
但是,這輛自行車一直在我夢里,載著我走過人生的一場場風雨,一道道坎兒。
責任編輯院張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