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迎春

她的話讓我開始思索，我即將到來的另一種生活的面目。

半年的反差

幾年前，我與好友梅沙去油畫村閑逛，遇見了一位賣自制毛筆的老太太。沒客人時，老太太認真地練著書法。我們過去看時，她熱情地給我們介紹練書法的好處。提著原本沒打算買的毛筆離開后，梅沙說：“這樣的老太太，真讓人喜歡。我退休后，也要像她那樣過著充實的日子?！蔽尹c頭贊同。

時光如梭。那天經(jīng)過 QQ提醒，我記起了工人編制的梅沙已到 50歲的退休年齡，于是打電話給她，想約她出來賀賀生日，聽她談?wù)勍诵莸氖?。她卻告訴我，她已辦了退休手續(xù)，正與公司談返聘的事，沒空。

兩周后，梅沙約了我一起喝早茶。我有半年多沒見她了，她身材臃腫了些，明顯地有了眼袋。我在心底詫異這半年間她衰老的速度之快，還想：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一個老得很快的時間點？

剛坐下來，她便緊張問我：“我是不是老了很多？又胖了？”我不太懂得安慰人，只好說：“50歲的年齡，看著能有你這樣年輕，已經(jīng)讓很多人羨慕嫉妒恨了?！边@也是實話，梅沙比較注重保養(yǎng)，一向顯得年輕。就算是現(xiàn)在，她看上去也就 40多歲的樣子。但她的臉一下子垮下來：“你說我以后怎么辦？老成這樣子，怎么敢出門見人？”

我被她的話嗆到了。之前的梅沙可是個很少特別講究外表與裝扮的隨性女子，她喜歡舒適的穿著，總是素顏見人，從不用香水。短短半年，這反差之大，將我弄糊涂了。

我趕緊問：“返聘的事怎樣了？”她唉聲嘆氣：“沒成。”我說：“那也不是壞事，你不是一直想回小城老家陪你母親么？”她頓了頓：“嗯，打算過幾天就回去，當是先休個長假吧?！?/p>

返聘風波

回到小城的梅沙與她的老母親住在一起。

她小城的家在一個公園旁。據(jù)她所言，她母親還在公園附近侍弄了一小塊菜地，家里的青菜能自給自足。在我的想象中，她應(yīng)該過著悠閑的退休生活。

但兩個月后，我接到梅沙的電話。她回了深圳，是被原公司返聘回去工作。當然不再是退休前的財務(wù)經(jīng)理，是財務(wù)部一個普通職員。

我們約了吃飯，這回她化了淡妝，顯得十分精神：“在老家無所事事的日子太可怕了，母親有母親的社交圈，我每天待在家里像具行尸走肉……我跟公司說好了，先干五年?！?/p>

因為自覺自己的身體好像有了一些變化，我問她：“姐，你還沒更年期吧？看你這精氣神，一點兒也不像更年期的樣子?！?/p>

她一頓，立刻反問：“更年期？你指絕經(jīng)么？我當然沒到?！?/p>

我一愣：更年期，僅僅就是絕經(jīng)么？不是，更年期還有許多生理和心理上的變化。我們小區(qū)一起打太極的女性，多在四十歲以上，大家在一起會時不時談?wù)撨@個話題，不到更年期的會認真聽取有經(jīng)驗者的經(jīng)驗之談。大家還會從網(wǎng)上去了解相關(guān)知識。她這種不了解的狀態(tài)，倒比較少見。

很快，又有消息傳來，因為梅沙做慣了財務(wù)經(jīng)理，工作中總支了個經(jīng)理派頭，指東使西的，跟比她年輕的財務(wù)經(jīng)理積累了許多矛盾。后來，財務(wù)經(jīng)理便直接將她退到了人事部——梅沙是走人事經(jīng)理的關(guān)系回去上班的。本來請一個員工是件小事，但財務(wù)經(jīng)理這么一鬧，便成了公司大事。公司副總私下與梅沙談話，想讓她真正退休。梅沙非但不肯，還透露了她被返聘回去的原因——她送了重禮給人事經(jīng)理。

事情的結(jié)果是，人事經(jīng)理挨了處分，梅沙的工作也完了。

光芒在閃動

雪上加霜的是，工作的事沒過去多久，又發(fā)生了一件鬧心的事。

梅沙早年離婚，自個兒帶著兒子過?，F(xiàn)在兒子已經(jīng) 25歲，工作三年，正在打拼之時。她不上班了，又不愿回老家，便天天催才戀愛半年的兒子趕緊結(jié)婚。兒子受不了了，搬出去住了。

有一天，我去看梅沙，她剛從床上起來，腫著臉，蓬著頭，穿著睡衣，家里也亂糟糟的，跟以前的家有天壤之別。我打開電視，找到一部喜劇片叫她一起看。哪知她看到一個特好笑的橋段時，忽然冷著臉關(guān)掉了電視，說：“我好討厭現(xiàn)在的自己，到底是更年期的問題，還是退休的問題？難道所有人的更年期都這般可怕？”

這回她倒是承認自己在更年期了。

我笨拙地安慰她：“更年期與退休一起到來，確實會讓你感受雙重不適。過一陣就好了?！?這種安慰太過隔靴搔癢，她苦笑著，不出聲。

我想了想，說：“我們?nèi)ス浣职桑俊?/p>

對于女人而言，逛街總是戰(zhàn)勝一切不快樂的良藥。梅沙無可無不可地與我一起外出。一路上，她的話都不多。

走在商業(yè)街的時候，我們看見了一個女子正坐在街對面的樹陰下，支著畫架畫畫。

女子四五十歲年紀，神情專注，陽光從樹葉里灑下斑駁的光影，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視線一會兒在街頭某處，一會兒又回到了畫布上。有無數(shù)人從她身后走過，在她的畫前駐足，她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樂。

不知怎么的，我腦子里一跳，馬上便想到了那個在油畫村賣自制毛筆的老太太。

我看向梅沙，只見她長久地凝視那女子，在她的眼角里，有一種叫光芒的東西在閃動。

另一種生活

之后的梅沙有了很大不同。我偶爾過去看她，她不是在讀書看報，便是在陽臺上澆花弄草，或者捧杯清茶悠然品著。有一次，她居然捧了本厚厚的《心理學(xué)》在看，還告訴我，本想從里頭找到緩解更年期癥狀的辦法，誰知卻喜歡上了這門研究人類心理現(xiàn)象和規(guī)律的科學(xué)。

更讓我詫異的是，隔段時間再去看她，她竟得意地告訴我，雖然她只在《心理學(xué)》上學(xué)了一些皮毛，但也足夠讓她成為深受群眾歡迎的“勸架高手”了。

“勸架高手”的準確說法是，她成了小區(qū)的義務(wù)調(diào)解員——類似于《閑人馬大姐》里馬大姐那種角色。她還被評為他們小區(qū)的“最有愛心居民”。

“最有愛心居民”的獎金是 200元，她高興地請我吃飯，還說要去考社工，考心理咨詢師證。她又告訴我，她在小區(qū)的義務(wù)調(diào)解組織遇見一個帥氣的男同胞，他也是退休不久，也是單身一個人在過……

我下意識地笑：“跟那陣子比起來，你的狀態(tài)好了太多。”梅沙也笑：“那天你走后，我想了很久，發(fā)現(xiàn)以前的自己真是將更年期當成放縱自己的借口了?！?/p>

我一時沒明白，她解釋 ：“更年期會讓生理上的我脾氣暴躁、性子多疑，但我的心里還有個智慧的‘我，這個‘我在提醒我，很多事情還有另一種處理方式，這個‘我更像一個標尺，在衡量我的行為是否是我喜歡的樣子……”

我恍然大悟。她故作神秘地說：“我有個好方法，就是每晚睡覺前，回想自己白日的行為，如果總體上表現(xiàn)不錯，就會出聲表揚自己：今天做得不錯，明天加油！”

她還說，在更年期之前，她總在庸庸碌碌地為兒子、為生計而忙活，現(xiàn)在她徹底想明白了，人生何其短暫，更年期不過是其中的一個過程，現(xiàn)在她好不容易有了一點完全屬于自己的時間和空間，可不能被更年期打敗，她要從更年期開始，進入另一種生活，一種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活出自己喜歡的樣子的生活。

她還認真地對我說：“我已經(jīng)好久沒像現(xiàn)在這樣喜歡自己了。”

她的話不由讓我開始思索，我即將到來的另一種生活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