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薇
對英雄的崇拜可以說是人類永恒不滅的情結。在英雄身上,人們常常感受到的是自己旺盛的生命欲望和生命意志。
人格境界
英雄情結驅使作家為人類尋求最理想的生活方式,而首先要思考的問題就是對“人”的定位。一般說來,中國作家對人定位的著眼點在于“做人”,故英雄心態(tài)往往聚焦于“人格境界”上。如在儒家理想人格中,向外的經(jīng)世致用、垂范后世、創(chuàng)立理想的社會秩序,向內的心性盡心、誠意近仁、務求自我完善,達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的追求,一直是數(shù)千年來中國歷代作家的最高人格境界。毫無疑問,這個內外雙向度的人文理想制約和影響著中國的英雄主義,使之必然成為一種道德完善、倫理和諧而至死不渝的殉道獻身的象征。這種象征性人物的原初典型就是中國古代神話《山海經(jīng)》《淮南子》中的“精衛(wèi)填海”“夸父逐日”“后羿射日”“鯀禹治水”等故事的主人公。他們都是解救民生疾苦的英雄。他們?yōu)槿祟愓鞣匀弧?zhàn)勝災難,也為人類謀取福澤、創(chuàng)造安樂。他們既向自然索取、開戰(zhàn),又向自然獻祭、講和。他們的殉難犧牲里雖不乏艱險困苦,但終歸順應歷史進步與弘揚人倫理想是互為一致的生命追求。
如果說汲取儒家的理想人格所造就的是“顯性”的英雄理想人格,那么以“逍遙游”為特征的莊子的理想人格則開啟了另一扇英雄智慧之門。莊子說“圣也者,達于情而遂于命也。無機不張而五官皆備,無言而心說,此之謂天樂?!边@就是說,圣人領悟了萬物一體的本真情狀,把握到人生命運的真諦,他的體貌雖與常人無異,但心靈卻已毫無得失利害的憂慮,保持著微妙難測的“天機”,充盈著最大的歡樂,即一種超言絕象,無法用語言表達和描述的歡欣。莊子的理想人格最本質之處就在于他能夠超越一切生存局限,在與自然的吻合中取得真正的愉悅。莊子的理想人格提供給作家的是“隱性英雄”的理想人格。
儒道兩家理想人格對中國作家的影響是如此深遠,以至作家往往把文學創(chuàng)作,尤其是塑造英雄形象視作自身人格理想的對象化表征。在突現(xiàn)英雄理想人格的光輝中蘊藏著影響讀者大眾主體人格的威懾力,期求達到拯世的目的。自古至今名垂青史的中國作家中,其典型的英雄心態(tài)無不聚焦于對理想人格的追求。
信條崇拜
自古至今,中國作家在生活和創(chuàng)作中一般都信守既定的人生信條,對這些信條的合理性絕少加以懷疑,可稱得上“信條崇拜”。比如古代作家對于儒教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社會倫理信條的恪守和信仰,其核心是“禮”;個體價值信條如“恭”“敬”“忠”“信”,其核心價值信條是“仁”?!叭省币环矫姹憩F(xiàn)為“克己”,即用一種倫理原則約束自己并達于自覺;另一方面表現(xiàn)為“愛”,即用博大的愛心對待他人,做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弊晕逅囊詠?,集體主義精神、為人民服務、舍己為人等價值信條又充盈著作家的價值觀,誰能把社會價值信條與個體價值信條統(tǒng)一起來,誰就是英雄,就會成為人們欽羨的對象。基于這種信念心態(tài),中國文化形成了崇尚群體型英雄的價值取向。中國文化強調社會、群體對個人的約束作用,個人對群體、組織以及權威保持絕對的順從和依賴。“每個人都在巨大的家族關系網(wǎng)上被固定在一個位置上,一舉一動都要按照這個位置的要求,……” “在中國思想上,所有傳統(tǒng)的態(tài)度總是不承認個體的獨立性,……總是把個人認作‘依存者?!敝袊幕@一群體性的精神品格和性格特征,對中國人的英雄情結有很大的影響。在中國文化中,“做”一個英雄的情結非常濃?!白觥北仨毭鎸ι鐣⑷后w,表現(xiàn)為圓環(huán)的整體向心,注重群體關系的和諧、群體目標的統(tǒng)帥和群體利益的維護。集體主義可以說是中國英雄民族認同的身份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等觀念充分表達了中國英雄以家、國、天下利益為重的群體性價值取向。無論是先秦的諸子百家,還是漢朝儒學、宋代理學、一直到明清,這種價值取向貫穿始終。這就形成了中國人英雄情結中以“群體性”為重的精神內核?!渡袝虻洹分姓f:“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這實際上指出了一條英雄成功道路,即道德感化。如舜因孝道繼承了帝堯之位,商湯、文王因積德行仁而有天下。在中國,英雄必須先“修身”即道德培養(yǎng),然后才能“齊家、治國、平天下”。所謂“半部《論語》治天下”就是立足于仁義道德,整部《孟子》充滿了“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德信念和“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英雄氣節(jié)??梢?,中國人的英雄情結特別推崇以德凝聚親族、宗族、民族的仁者。
柔韌抗爭
從中國文化品格的角度來看,中國文化比較崇尚陰柔型英雄,并具有濃厚的母系社會傳統(tǒng)和詩性智慧的色彩:強調和諧統(tǒng)一,信奉中庸之道,從而形成了中國人寬厚、靜穆、和合的民族性格。這一民族性格使其英雄情結中陰柔性色彩非常濃烈。細數(shù)中國歷史上的英雄,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陽剛時常遜于陰柔。如廉頗遜色于藺相如、項羽遜色于劉邦一樣。從《西游記》中孫悟空受控于唐僧、梁山好漢受控于宋江故事中就可以看到這種英雄情結的價值取向。究其原因,汲取中國古文化營養(yǎng)的中國文人不會不受到老莊哲學中陰柔精神的浸潤,而《老子》一書里貫穿始終的“弱勝強,柔勝剛,秘勝抗”看法即是這種尚柔情結的最好注解。世上萬物莫“陰”于水,可老子硬要人們像“水”一樣的貴柔守雌,可見老子的英雄策略就是一種“柔弱勝剛強”的陰柔策略;孔子的“有道則仕,無道則隱”其潛話語也是推崇英雄謀略的;而《孫子兵法》則把“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謀略推上戰(zhàn)爭的至高境界;法家孜孜追求的不外乎為君王提供“南面御臣”陰謀權術。這些先秦大家的內斂性理論品格,很早就為中國人的英雄情結注入了陰柔為重的精神內核。中國作家英雄心態(tài)推崇的不是激越的“力”的爆發(fā),而是“精衛(wèi)填?!薄坝薰粕健笔巾g的戰(zhàn)斗,這種“柔韌”的品格,貌似不激進,但在鍥而不舍的點滴奮進中蘊藏著堅不可摧的偉岸力量。它以保全自身精神世界的完滿為目標,一般情況下不以蠻力對抗,避免發(fā)生強烈的正面沖突,但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逼迫難耐的情況下,這種“韌”的偉力積累到一定時刻,也會突然轉化為熊熊烈火而發(fā)生正面的沖突。即使從現(xiàn)實的斗爭結果看,可能歸于形式上的失敗,但是勝利的旗幟仍會在堅定信念構筑的圍墻上永恒地飄揚。
?筵 ?信而直行
“柔韌”是中國作家英雄心態(tài)在解決矛盾沖突時對于“力量觀念”的取向。而在對困境的超越性“行動”上,中國作家的英雄心態(tài)貯藏的多為“信念倫理”,充滿的是“信而直行”的勇氣。也就是說,中國作家往往 “把保持信念的純潔性視為最高的責任,拒絕對行為的后果負責”,即使預見到行動會帶來不利結局,仍會挺而直行,只要這行動契合其信條原則。他們完成的是具有中國英雄色彩的“人格的悲壯”。馮友蘭先生在談到孔子的“知命”觀時曾這樣說:“從義的觀念,孔子推導出‘無所為而為的觀念。一個人做他應該做的事,純粹是由于這樣做在道德上是對的,而不是出于在這種道德強制以外的任何考慮?!薄墩撜Z》記載,孔子被某個隱者嘲諷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者(《憲問》)?!墩撜Z》還記載,孔子有個弟子告訴另一個隱者說:‘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微子》)”這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中國文化所推崇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英雄主義的理論依據(jù)。這種英雄主義的選擇在歷史規(guī)律與人倫理想的沖突中,極其安閑地將歷史還給了歷史,將捍衛(wèi)人倫的道德英雄置于審美理想的崇高境界予以盡情地謳頌。正如同《精忠旗》中的岳飛雖然一出場便自語道:“從出身,只辨得一副剛腸,恐頭顱未易安頓。”岳夫人也悲觀地告誡積極準備抗金的丈夫說:“妾觀天時人事,還是多敗少成。”岳飛卻仍然堅定地回答:“須知是盡了人謀方可言天數(shù)。”大理寺丞李若樸面對權奸秦檜請議岳飛案時也說:“我想人生在世,終是一死,若只圖這現(xiàn)在的榮華,卻不賒下了死后的報應?況忠良陷害,千古奇冤,我李若樸莫說拼了這個官,便拼了性命,骨頭也是香的?!彼?,李若樸拒絕了秦檜的要求并毅然決然地說:“教我李若樸去殺人、媚人,怎么使得?我不如將此官誥還官家去罷。秦檜、秦檜,我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最后,李若樸拋擲紗帽、揚長而去。這種悲劇精神的英雄主義的審美理想里,包含著中國人對人類社會復雜矛盾的審美超越性。
羅曼·羅蘭曾這樣說過:“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面向現(xiàn)實的英雄主義。”中國作家英雄心態(tài)盡管有著種種不同于異質文化的特色,但從根本上說,它們都是人類不斷向前發(fā)展與完善的推進力量,其精神底蘊均是尋求與終極相關的自我價值的確認。正是由于這同中之異、異中之同,才促進了不同民族人民心靈的親近,以及文學之果的豐富與映照。也正是因為這殊途同歸的表達,人類發(fā)展的路上,我們會看見并肩前行的身影而不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