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云南之難
一個愛花懂花的人,一定會迷戀三角梅的。滇南芒市的三角梅開遍了街頭,也開到了尋常人家院落。這里的梅樹上開好幾種花,紅、黃、白、紫,尤其那紅色與紫色更讓人喜愛,每片花的葉,像穿艷麗裙裝的少女,在微風中翩翩起舞。且擁抱著一簇又一簇碧綠挺拔的相思竹,顯得多情而浪漫,很容易使人產生留戀。芒市人說,別走,住下來吧,芒市的夜晚更迷人。有這么美的三角梅與花、竹的地方,想來花入夢的美妙何處尋找。而耿馬的一位比花還多情的人,在那里等候,不趕到歌舞的晚餐不開席。盡管有濃情的牽引,而我很想住在芒市一夜??绍嚴覀兩狭斯ⅠR的路。我不情愿走,雖說僅有不到三小時的路程。迷戀與不情愿的感覺,隨著車子越走越遠,后悔越來越強烈。
車出芒市,拐個彎兒,溜進狹窄的道路。這是土石與柏油混成的山路。沒想到車子從此拐進一條羊腸山路。車越走越慢,車轱轆越來越蹦,山路越走越狹窄,越走越彎曲,這讓云南財政廳預算處的陳玉柱先生的疑惑越來越大:不是說芒市到耿馬是二級公路嗎,二級公路哪是這般坑坑洼洼的?司機小伙說,一點兒沒錯,導航儀“導”的就是這條路。我們的疑惑被司機霸道的導航儀注釋了。
我們是第一次去耿馬,既然是導航儀指引方向,不會誤入歧途吧?誰也不知道。司機按照導航儀指引開車,導到哪兒拐,就往哪兒拐,誰會懷疑這條路,誰又會不相信導航儀呢!我想今晚不住在芒市那開滿三角梅的酒店,一定會是后悔莫及的選擇。
車子又拐入一條山澗小道,它若盤在山澗的一條蚯蚓,是彎彎相連的雞腸子道。
這窄道的一邊是高山巨石,一邊是懸崖深淵。稍不留神車子會撞山石,稍有偏差車輪會滑向山澗??吹胶脦纵v摔得慘不忍睹的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車是剛失足山澗的,摔成了幾片,有人在清理現場。車里的人怎么樣了?不得而知??吹竭@驚心動魄的場面,感到今天的趕路,不祥也許會即刻發(fā)生。我雙手把緊了前座的把柄,有種災難隨時降臨的驚恐。
車子已奔跑了兩個多小時,司機說再忍一小時會到耿馬,我已忍受不了這么長時間顛簸的磨難,真盼望撲到窗口的蝴蝶把我拉出車外。耿馬熱心等候的朋友電話問,車到哪里了?說到什么山了。對方質疑地問,怎么會到什么山呢,不應該走那山啊,莫不是你們想游山玩水?司機說,路沒錯啊,導航儀導的。對方說,你們繞遠了。司機說,導航儀就導的這條路。但我已經暈車了,胃里翻江倒海。陳玉柱也暈車了,倒在了一邊兒。我也不看那忽而就要撞在車上的怪石,也不理車是否掉進深淵,上下眼皮緊緊擁抱,強忍著難受,把命交給司機,也交給這車和路的運氣。我真想讓車掉頭,回到芒市的酒店,那三角梅艷得真讓人著迷。
坐在車上的六個人,除了我和陳玉柱很痛苦,有兩個人很郁悶,但有兩個人卻很興奮。郁悶的是作家老衣和云南財政廳的小何,他們把車座當床睡覺,睡得很香甜,且睡一會兒吃一堆山竹。老衣幾乎以不停地吃山竹緩解緊張、難受、不滿、煩悶。幸虧有一箱山竹,否則以老衣的狡猾,下車是有可能的。他不停地吃山竹,也不停地指責周燕。周燕是臨滄永德人,一路同行的云南財政作家,這次去耿馬采風,是她的主意。因為去耿馬,必然路過永德縣的永康。永德是她現在生活的地方,永康是她的老家。她的私心,想讓我們到她家鄉(xiāng)采風。永德是邊城小縣,難得有京城來的人。她把昆明和北京的人帶到她們小縣,是份榮耀;她是好心,是想讓我們看看她家鄉(xiāng)有多美。可這難走的路,這難以忍受的暈車,這提心吊膽的危險,使她的良苦用心,成了一種預謀而強加給我們的痛苦。周燕遭到的指責,越發(fā)頻繁了。難受在加劇,老衣和我同時說,這是周燕的謀害。
盡管這樣,車里有兩個人還是興奮的。一個是司機,一個是周燕。司機是一個武警即將退役的小伙子,身體結實得像壯牛。他也許開慣了這種九曲十八彎的山路,也許這種山路的難與險對他很刺激,他把優(yōu)美的歌曲放得震天響,震得車里的空氣也在跳動。他隨著歌豪情歌唱,精神爽朗。又以高度警覺的狀態(tài)操縱著方向盤,毫不動搖地盯著導航儀,在一個又一個岔路口,準確無誤地把車開到蚯蚓般細而彎彎繞的山道和村道上。他是個對山路感覺很好且對自己開車技能十分自信的司機,他把在這險道上駕車當作一種才能的表演,且表演得很熟練,這讓他很興奮。另一個興奮的人,當然是周燕。盡管周燕面對一個又一個暈車難受的朋友心疼不已,面對來自朋友們的質疑和埋怨,感到無地自容,而她吃了暈車藥,她精神抖擻,很快露出到她家鄉(xiāng)的喜悅和激動。所以,她和司機,一個在情緒激昂地唱著,一個在埋怨聲中笑著。我憤然地說,回芒市去那開三角梅的酒店!司機說,路已走過半,回不去了。車跳搖擺舞,要散架了。
車在山間飛馳,車轱轆擠飛的石子打得樹葉紛紛飛落。這路是導航儀指示的路嗎?司機說沒錯。而證明“沒錯”的,是迎面或后面來的一輛輛車。不是國道,哪有這么多車?我們不再質疑了。車子上了一條道,是油路,可它比石子路更有意思的是,車在路上彈跳,人在車里被扔來扔去,頭被扔到車的天花板上,胃腸的東西,也被提上來扔下去。而且還不光是上下的彈跳,彈跳中還有搖擺,像晃蕩的瓶子,左右前后和上下跳擺。人成了搖擺跳動的物件,胃里的東西在上下翻騰。這路是云南人叫的“搓板路”,像洗衣服的搓板,車輪上下彈跳。有人沖周燕喊,這是什么鬼路!周燕說,云南就是這樣的路,我們都走了幾十年了。我又一次想念起芒市朋友的熱情挽留和三角梅的好客多情。
在這漫長而糟糕的路上,很容易想一些哲學問題。如果住在芒市那三角梅環(huán)擁的酒店,晚上漫步在芒市鮮花綠草中,那會是多么開心的事,也避免了受這番罪。我不后悔去耿馬,而我后悔走這樣的路。采風哪里都可以去,不一定非要去耿馬,這個選擇是錯誤的。這樣痛苦的行走,猶如餓著肚子看戲,眼里全是茫然。北京堵車雖然苦惱,但也沒有走云南這路痛苦;寧可遭受北京的堵車痛苦,也不愿受這里的搖晃。都市人享受了道路的平坦,享受不到這青山綠水與綠色的空氣,山里人享受了青山綠水與綠色的空氣,享受不到行走的平坦與繁華。究竟是山里人幸福還是都市人快樂,應當是各有各的幸福,也各有各的局限吧。在被搖擺得難受至極時,腦子里產生了漫無邊際的想法,甚至感到北京的堵車之苦也不算什么了。
車在山澗和林間繞了快五個小時了,首先忍不住胃里翻騰的是陳玉柱,讓急停車吐了個江河朝天。他說,腸子都快吐出來了。眼看太陽西沉,趕緊趕路。這搖擺的折磨,使我的頭,我的胃,我的四肢難以忍受了,我強力忍耐,等待到達的到來??伤緳C說,還有一半路要走。我感覺再走下去,比死還可怕??吹轿覀冞@樣,周燕像犯了大錯的人,愧疚得不知怎么辦好。而我們難受得已無力怨責她了。
周燕生活在邊疆小城,住別墅般的房子,上班回家路程不用半小時,玩樂在小城方便自如,沒有堵車,沒有污染,滿街熟人,悠閑怡然。她要去看北京,她從小城坐長途車一天半到昆明,再坐飛機到北京。她說,她的小城雖離昆明距離短但路途太長,昆明離北京雖然遠而時間很短。她看過了北京,她感到在昆明和北京出門是寬闊大道,開車雖擁堵而沒有高低不平的山路。就憑出行平坦,她感到還是北京和昆明好。她的感慨也許同所有的云南人一樣,在渴望開闊與平坦。云南人喜愛山,享受山,而也讓山遮擋了視野,攔住了去路,阻擋著遠行。云南缺路,缺穿越千山萬水的路。
車子終于從“搓板路”拐到了一條水泥小道。正是村鎮(zhèn)集市的時候,路上是挑、背、扛、提、推山貨和百貨用品的村民,路邊的山貨和百貨雜物幾乎擺到了路中央。遇到了云南東西最多、人最多、最熱鬧的集市。雞狗豬在路上大搖大擺地閑逛。車比人走得慢,我的頭要爆炸,腸胃在翻滾,看到了旅館,我終于喊出“停下!”身邊的玉柱聽到了,讓車停下。我說后面有旅館,我要住在這里,不再走了!登記,開門,我頓時癱軟在了床上。睡在床上,還是天旋地轉地暈眩,我大口喘氣,冷汗淋漓。想,死也不再坐車了,休息過來回北京吧。睡了一個多小時,眩暈與惡心減輕一些,就想再找大點兒的賓館住下??沙隽随?zhèn),又是土路和彎彎繞的山路,看不到城市,只得繼續(xù)往前走了。
這雜亂的小鎮(zhèn),是這一路除了永康鎮(zhèn)外經過的最大的鎮(zhèn)了。在這大山里的小鎮(zhèn),昆明和北京有的商品,這里幾乎都有,雖然很廉價,也許貨不真。這擺滿一條街的商品,應該代表了云南鄉(xiāng)鎮(zhèn)經濟的活躍。因為有這條蚯蚓般細長的路,才有了八方商品的云集。路,對于這樣偏僻的山村人來說,就是夢想幸福的風和翅膀??蛇@樣溝坎交錯的小路,也只有這樣小的風和翅膀。路邊是漫山的茶樹和水果樹,沒有人不喜歡這里的茶和水果。這里的茶與山道,曾經連接著云南的茶馬古道,這里的茶源源不斷地走上茶馬古道,運到了中國北方,運到了歐洲等迷戀這里的茶的地方。世界上喝過茶的人,大都喝過云南這山村的茶。云南的茶是神奇的,每個有茶的山村都是連著世界的,全世界都有云南人。云南不僅有奇妙的茶,還有世界上最美的花,最美的樹,最甜美的水果,最壯美的山和江河。云南給世界奉獻了一個絢爛多彩的天然公園,云南人給北方人奉獻了爭奇斗艷的花卉和芒果、香蕉等美味的水果。云南的多民族還給人類奉獻了動人心弦的歌舞和奇妙與獨特的文化。沒有云南大美的中國是失色的,沒有云南美的中國是孤獨的,沒有云南多民族的歌舞是寂寞的,沒有云南多民族文化的精彩是缺乏想象力的。云南為中國和世界的貢獻無法衡量。所有愛云南的人,都應當為云南人走上通暢的路而出份力。
出了村鎮(zhèn),又入“搓板路”。胃腸被折磨得再也忍受不住這搖和擺了,又回到了極其痛苦之中。彎路漫漫,我要求停車,我不坐車要步行。朋友們也忍受不住這折磨,也跟我一道在山路上步行。車子緩緩跟在后面,或者開到前面等候。步行好幾公里,身體好受一些。終于又到小道上,車來車往,行走危險,繼續(xù)坐車。這路忽上忽下,心也一驚一跳,眩暈與惡心又涌上來。車從一個長坡滑落到底谷,是一條碧綠的江。見到江我更想吐了,車到橋上我下車嘔吐。我伏在橋欄上,頭伸大江嘔吐。吐了個痛快。周燕慌了,急忙過來要拍我的背,我仍在狠狠地怨她,讓我們走這樣的路,受這般罪。她這安撫小孩的把戲,我拒絕了。朋友幽默地說,這是怒江,你怎么這般“怒”呢,“怒”得給怒江的魚兒喂食呢。橋下怒江在翻滾,江濤讓人驚恐,我回頭狠狠地看了周燕一眼,狼狽地坐在橋上喘息。
已奔波六個多小時,我實在不想上車。還有多遠?司機說,有三個多小時路程。這三小時路,一定會要了我的命,不走了!而耿馬的熱心朋友來電話說,到耿馬至少得三小時多山路,眼看天將黑,今晚住在永康鎮(zhèn)吧。這橋離永康鎮(zhèn)一個多小時,他在永康等候。結束痛苦的曙光就在前面,車子在落日余暉里進入蒼茫山路,擰得像麻花一般的山路。
車又進了山道般的村道。仍然是拐來拐去的彎路,仍然是忽高忽低的窄道,仍然是上下彈跳和左右搖擺的“搓板路”。又餓又鬧的腸胃,被蹂躪得刀攪般疼痛。路邊有了村莊,有燈火與炊煙,好像聞到了飯菜飄香,盼望車就地停下,或者車壞在這里,就可以住在這里了,跑得仍很很歡的車讓我沮喪。而此時周燕忽然興奮起來。她指著窗外燈火燦爛的村莊說,那是她老家。全車人看那個村莊,燈火映亮了山上的樹,高大而濃厚的樹包圍著村莊,村莊在夜幕里神秘而多情。車到了又一個村,起碼有十里路了。周燕興奮地說,這里有我的母校,我就是走這條道上小學又上中學的。我一個人常常走夜路,每次都害怕有鬼和壞人。這路上的螞蟻和石頭也認得我,我也認得它們。她的純真的情緒,讓我心里積聚了一路的怨氣頓時煙消云散。我對周燕和這山這村這地方,忽然有了感慨:多么偏遠的邊疆小村,周燕每天來回趕十多里山路上學讀書,多苦!她說,我們家鄉(xiāng)太美了,上海知青在這里落戶的不少呢。她給我們講上海知青愛上她家鄉(xiāng)姑娘的故事,最后不回上海而自愿做永德人,她很自豪。她爽朗地笑著。
車還在繞彎,只是越來越慢了,入夜的山路行走更險。到永康還有一個多小時路程,饑腸轆轆與頭暈目眩,幾乎要折騰得我昏過去了。周燕給我們接著講上海知青艱辛的生活與浪漫的愛情故事,故事很精彩,我有了一點兒精神??纯幢恚炀劈c了。急切盼望到永康。快到了嗎?周燕說,翻過這座山,就到了。
車又上了忽高忽低的山路,穿過濃厚的夜色,把路邊的山與樹推遠,終于翻過了山——永德縣永康鎮(zhèn)到了。我們已癱軟不堪,耿馬的朋友把我們扶下車來。這時,已經快十點了。
這一路,行走了九個多小時!加上明天到耿馬的三個多小時路程,那就十多個小時的路了。盡管歇息在了永康鎮(zhèn)不錯的賓館,我還在后悔應當住在芒市,仍然想著那笑得爽朗的三角梅。耿馬的朋友說,芒市到耿馬,最多四小時,你們走的是二十年前的老路。司機說,是按照導航儀走的,會有錯嗎?肯定走錯了,是導航儀導到了老路上。司機感到難為情,給自己打圓場說,這也許是你們人生的一筆最大財富呢!這話,讓我們哭笑不得。苦難就是苦難,適度的苦難也許會是找到幸福之門的財富,而極度的苦難絕對是災難。這苦痛的長途顛簸讓我們知道了多年前云南人,出門是多么費時、受罪,甚至多少人付出了生命代價。
好在這樣的路已成過去,全滇已有四通八達的高速公路,而讓人憂的是,這樣的路還在用,車禍還在發(fā)生,人還在傷亡。不知云南什么時候消失這樣的蚯蚓山路,消失之日,那應當是云南出行之福的到來。
盡管有了高速路,車從昆明到邊疆,也得近二十小時。周燕是感受長途車最為深刻的云南人之一。她去趟昆明,要在車上睡一個晚上還得大半天,每次來回折磨如同經受一場大病。她說,云南人的生命都浪費在路上了,云南人的錢都花在路上了,許多云南人的命丟在路上了。這話不虛。缺少鐵路的云南,最佳的出門方式就是飛機。難怪云南財政投入大量資金,支持高速公路天險變坦途,開辟空中通道,這使人多么喜悅呀。美麗的三角梅開遍云南山崗江河,云南是一片仙境般的地方。結束云南人遠途的顛簸跋涉,那將使更多的云南人真正活在了人間天堂。
到了耿馬,就到了云南的最邊緣,也就是中國最南端的邊境。踩在耿馬參天的橡膠林的埂上,埂下是耿馬農民新建的別墅,跨一步是緬甸,那里的村莊和路依然很舊。耿馬成了小香港,如今沒有人想跨過去,但有更多的姑娘嫁過來。忽然想到怎么回北京,這里離北京很遠,是否要走昨天的路?想起昨天的路,我渾身頓時顫抖了。原來是在不遠的臨滄坐飛機回京城,心里的痛苦頓時消失了。我實在不愿意受那極度難受的搖擺和顛簸。
回程是輕松而愜意的。可怕的幾千公里路程,即使車輪不停地跑,也得數天數夜,而空中四小時多就到京了。
寧新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出版散文作品7部。作品曾獲第五屆“中國散文冰心獎”、中國報人散文“十佳”獎等數十項文學作品獎?,F任財政部中國財政文學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財政部《財政文學》主編。中國散文學會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