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闕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我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路太不好走了,有溝,有流水,有石頭,有籬笆,有土壕,有沙塘子,一一排列;有斜逸支出的樹根,一只破筐,兩塊锃亮的犁鏵的鐵尖都堆著,還有一只黑狗齜牙坐在那兒。一排高到天上的木樁柵欄擋在面前,透過縫隙,我看到另一邊的黃花與紅果,過不去,只能繞著走,等我繞開后,前面就變成了一堆泥濘,沒了腳脖子,我左拔右甩,頃刻就變成了一只泥猴子。這個要去的地方太遠(yuǎn)了,遠(yuǎn)得無邊無際,沒頭沒尾。路上我遇到好多人,看著都很熟,卻說不上來他們都是誰。漸漸的,我感覺到力氣越來越小,原來顛著跑著往前,后來只能邁小步子,腿上長的不是肉,是鉛。最讓我想不明白的事情,走累了,不想走了,想側(cè)個身轉(zhuǎn)個方向走,或調(diào)個頭,眼前還是剛才的景象,無論哪個方向都是朝前……
早上,我醒了,推開窗,看到霧,還看到一綹枝杈眼看要伸進屋子里,上面結(jié)著五六個半黃的杏子,一動不動地垂著。是六月的一個霧天兒。
霧是叫人緩慢、叫人停頓的東西。這是我對香蘭說過的話。香蘭說:你蠻有想法的嘛!香蘭說喜歡我念過書,看起來和別人總有不一樣的地方。她說這話時很調(diào)皮。肉嘟嘟嘴唇抿著,不見薄,嘴角卻翹成月牙牙的尖兒,仿佛有滴露水掛在月亮上,將滴未滴。多好的嘴,多好的女人!
霧里有個人影子,比霧白,這就跟在黑暗里的人比夜更黑一樣,都看不清。記得有一次香蘭往回走,隱在老柳樹后面時,她的黑影子在樹邊一閃,不見了。我突然感覺到一陣悲傷,仿佛那個剛剛在我懷里軟得像水波,香得像槐花,又暖又潮濕的女人突然變得黯淡、生硬、陌生起來。和香蘭約會之后,我常會生出莫名的惆悵與悲傷。我知道這種情緒生出來和香蘭的娘有關(guān)。香蘭她娘馬老太婆不同意她女兒和我好。她嫌我曾是地主家的孩崽子,現(xiàn)在又是村子里最窮的小子。我的顧慮重重,比老柳樹上的葉子還稠。
霧里的人影在霧里沒挪動,她蹲下來,我推開窗子,探出頭細(xì)看是誰。隱約的,一個老女人正拾地上的幾根樹枝,拾了這枝,那枝又從腋窩下溜下去,像一只熊瞎子掰苞米,掰了這個掉那個。我沒看見過熊瞎子啥樣,但我給香蘭講過這事?,F(xiàn)在我的滿腦袋里只有香蘭。我倆好不容易喲,一個月才能見上一面,這是香蘭定的,叫月圓人圓。我反對過,感覺這樣時間太久了,月亮要一個月才能圓一次,就跟她商量:月半時是不是可以再見一次?香蘭擰著臉子反對,她說見得太勤了會被人發(fā)現(xiàn)的。盡管我想天天夜夜地抱著她,她不讓抱,拉著手也行,不讓拉手,看著也行,不是讓近看,遠(yuǎn)遠(yuǎn)的能踅摸到一點兒影子也行。但是沒辦法,她說什么我都得聽。聽了,她就會在大月亮地兒里,在柳樹枝底下叫我抱著她的軟身子,叫我吃她紅嘟嘟的厚嘴唇。哆嗦地抱緊那樣一團火,一泡水,就忘了一世界的事情,沒誰能阻擋我靠近她。我現(xiàn)在只一門心思地靠得更近,甚至融入她肉里,血里,骨里,她融入我也行,就是不想分開了。
我想看看月亮,可是沒有,現(xiàn)在只有霧。今天是幾兒了?我怎么沒印象了,睡得真死,把日子都睡忘了,這可是件大事情,忘了什么也不能忘了日子,不能忘了月圓。上次見面,我對香蘭說:我忍不住了,太想了。香蘭兩只軟嫩的手吊著我的脖子,身子抖著說:忍不住也要忍,她用指甲剋著我后脖子的肉,我卻感覺不到一點兒疼。我感覺到香蘭身子微微的顫抖,她的抖和我的不一樣,我的是迫不及待的,帶著野蠻,而她的是克制而內(nèi)斂的,藏在皮里肉兒里,如果不離她那么近,擁那么緊,幾乎就感覺不到。在白白的月光下,我還看到香蘭兩滴淚珠,在月色里的淚珠就像掉到河里的玻璃球兒,像戲文里描述的那樣——隱約而清冽。我從小就喜歡聽?wèi)蛭?,大一些就學(xué)唱戲文。在不抱著她不說話的月亮地兒里,我就拉著香蘭的手給她低聲唱《王二姐思夫》那段,唱《樓臺會》那段。我給她擦了淚,一悠一頓一揚,起起伏伏地唱起:……想香蘭想得我一天吃不下一碗飯,兩天喝不下半碗粥,一碗飯半碗粥瘦得我皮包骨頭……
香蘭聽著聽著就笑了,笑過之后擺好身子,說擺好呢其實就是離我稍遠(yuǎn)些,但我的手是不會松開的,一直摟著她的腰,她只把頭離我遠(yuǎn)了那么一點點。那次香蘭鄭重地跟我說:和你說件事。我說:好。她說:進秋里,你像樣兒地買上四彩禮,托個媒,正式去俺家找俺媽提親。我一口咬住香蘭的舌頭,她的舌尖有點兒涼,顫動著,還有股子甜味兒。我溜號了,腦袋不聽使喚。只要在香蘭身邊,我就是這個德行,暈乎,散漫,萬事不關(guān)心,火上房都不急。對了,有一樣不但急在心里還急在身上,急得像從山上扎下來的洪水流,亂躥??上闾m卻努力的疊壩,她是個好手,手把捂摁著,一點兒也不肯放松。我只好洇著,期望有一天能沖開一道口子。香蘭掐了我一下,說:和你說話,聽到?jīng)]有,這是正事。我忙說:上次去你家,剛說兩句話,還沒說和你好的事,只說要借鎬刨刨地,就被罵出來。我看去了媒人也白扯,一樣罵出來。香蘭推開我,突然嚴(yán)肅起來,側(cè)了下身,這樣她的臉就一半明一半暗,香蘭問我:你信俺嗎?我忙不迭地說:信!信!香蘭說:信就好,辦法都想好了。說完她又把頭靠在我的懷里,抿著嘴笑。我就問你想出啥辦法了,說來聽聽。香蘭吞吞吐吐,好半天卻沒說個一二來,像是有東西堵著喉嚨。她越這樣我越急,月光正好照在她的臉上,我看到她嬌羞的樣子,就像第一次親她時的憨窘樣兒,那次不是在晚上,是在一個黃昏,我看到她臉像桃花樣?,F(xiàn)在她臉一定也紅了,只是在月光下,再紅也看得不明不白的。我緊追著問:說,說啊,啥啊。好半天香蘭才說:就是……就說已經(jīng)是你的人了。我好高興,心里撲楞楞地飛出一只快樂鳥。說:那好!那好!快,咱現(xiàn)在就成。香蘭一下子推開我,說:美得你。
我想想今天是幾兒了?想了半天沒想起來。跳下炕,臉湊到月份牌兒前面,我向來只看陰歷,不看陽歷,陽歷靠不住,只有陰歷才與月亮有關(guān)。是初九,離月圓還有一個禮拜。日子過得真慢。我感覺都醒醒睡睡的好多天了,夢都做了幾籮筐,怎么還差那么遠(yuǎn)?
“咣當(dāng)”一聲響,外屋的門開了,我再看,外面的霧里已沒了人影。吱——屋門開了。進來一個半大老太太,轉(zhuǎn)眼就站到了跟前。她褲子上沾著兩片干草葉子,一個在左褲腳,一個在右膝蓋上。頭發(fā)有幾綹稍有灰白。我細(xì)看她是誰?眼熟,越看越熟,可越熟就越是糊涂。她長得像香蘭,卻比香蘭老很多,說她是馬老太婆,又不是。馬老太婆都過七十了,頭發(fā)稀少,后腦靠上梳個疙瘩髻,頭頂上頭發(fā)少,又故意把頭發(fā)從兩邊攏上來,那也沒蓋住頭頂上光禿的亮光。這人頭發(fā)密,有些花白,梳在后腦下,像個耷拉的馬尾巴。而香蘭是蓋耳的短發(fā),齊刷刷黑油油。我就站在屋子中間,此時正擋了她的去路。她原來是邊走邊拍肩頭與胳膊,好像有灰,卻沒拍出什么,灰都被霧潤濕了,粘在衣褲上。剛好走到我面前,也剛好發(fā)現(xiàn)褲右膝上的草葉子。她彎下身子摘,并不太高興地說:傻戳在這兒干嘛,怪礙事的!我從前一會兒的好奇里掉出來,開始不高興,突然感覺這人有點兒毛病,我在自家的屋地上站著,關(guān)她球事?我聲音拉得像漏出的粉條一樣長,也低沉陰冷得像井壁上的冰,說:你是誰,到我家來干啥?你是誰,憑啥這么跟我說話?我問了兩聲,才看到她直起腰兒,抬起一張錯愕的老臉。
那個耷拉著馬尾巴的女人變得快,老臉從驚訝到憤怒,她竟然抬起手照著我的胸口、臉蛋子、脖頸子捶起來。這是我沒料到的。雖捶得不疼,可我還是想躲遠(yuǎn)點兒。我從地中間跑到墻角的柜子邊兒上,再轉(zhuǎn)到炕沿邊兒。她還是不依不饒,邊捶邊說:打你這個沒睡醒的人,打你這個沒良心的鬼,打你這個禍害人的畜生東西。她一遍又一遍地說,一下又一下地打。我大叫:你要干啥?她邊打邊說:打糊涂精,打附上你的沒臉鬼,打魅惑人的黃皮子。咋樣,好沒?走沒?回來沒?我真是生氣到了極點,大叫:啥好沒啊,走沒,回來沒,你是誰???你有病啊!
她停下來,臉開始灰白起來,比外面的霧還濃,她開始掉眼淚,她說這是咋的了,上兩次犯糊涂一拍打就過來了,這次咋還不認(rèn)人呢?她掛著淚驚恐地抬起頭,問:你真不認(rèn)識俺啦?好好看看!我就照她說的細(xì)細(xì)看,從頭看到腳,從額頭看到下巴,從左邊臉看到右耳,我說:我不認(rèn)得你。不過你長得倒像兩個人,像香蘭,還像香蘭她娘馬老太婆……還沒等我說完后面的話,她突然就哭了,邊哭邊說:你嚇?biāo)牢伊?,我以為你糊涂得連我都不認(rèn)識了,你不要我了呢。我不是像啊,俺就是香蘭啊。她哭得開始委屈后來放肆,那腔調(diào)就仿佛一只母雞憋了好久,突然把一只蛋下出來一樣,松弛而響亮。我聽她這么說,這么哭,感覺很好笑,也很生氣。我說:你出去,別在我家胡說八道,別在我家狼嚎鬼叫的!她的哭聲一下子就停下來。我繼續(xù)說:你是香蘭?笑話!香蘭比你年輕多了,比你好看多了,水靈多了,你看你又老又丑,頭發(fā)像個馬尾巴,還是沾了馬糞、馬尿的馬尾巴!我惡毒地說。我看她一臉的驚恐,那三三兩兩的淚珠子順著眼角往下淌,淌到嘴角的褶皺里時快速地滲進去,似乎那里面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水溝。我想她被我取笑一定得氣跑了??蓞s不是。她沒走,抹了一把眼淚說:我看你是被平柱嚇壞了吧,從昨天回來你就不對勁兒。人都是要死的,怕也沒用。我糊涂起來。平柱好好的,能嚇著我什么。他前兩天還和我一起去一筒十八溝的石頭塘里挖土探石頭,準(zhǔn)備冬天上凍了就打塘子采石頭。還說啥死啊活的,真是離譜。我說平柱又沒惹你,別編排人。她一下子躥上來,拉住我的手:你認(rèn)得平柱?我使勁甩掉她,說:我倆從小玩兒到大,扒了皮認(rèn)得他瓤,燒沒了,認(rèn)得他灰。這下,她好像撿到元寶一樣,說:太好啦,走咱們?nèi)ヒ娖街?,你的魂兒一定是落在他家里了,聽說要死的人手長,能扯住人的魂魄。她拉著我往外跑,急火火,看架勢,平柱就是那個白給的元寶。
我被她扯著拽著出了門,在霧里三轉(zhuǎn)兩轉(zhuǎn)就到了一家鑲白瓷磚亮堂的大瓦房前。我問這是誰家。她說平柱家。我說:不是,他家土坯房。她不由分說就拉我往院子里走。屋里迎出一個年輕人,說:來啦,華叔,嬸!我心里有點兒不舒坦,誰家愣頭后生,年紀(jì)和我差不多叫我叔。那個愣頭把我們往屋里讓。我有點兒不想進去,但被扯著,也就蒙瞪地跟著了。
一屋子人,上年紀(jì)的多,老頭多。屋里就顯得舊舊的。人老了就是舊,臉舊,衣服舊,連笑一下都是皺巴巴的舊。有人和我打招呼:來啦,今天這么早呢?每天不是這個時辰來呀。一個禿頂老頭,他剩余的頭發(fā),像雜草一樣毛烘烘地糾纏在一塊兒,似乎還有兩粒白米飯粒子粘在那兒。他甚至伏在我耳邊說:平柱不行了,看一眼少一眼。我扭頭看他,不認(rèn)識,也沒理他。剛才迎我倆的愣頭小子走到炕前,對躺著的人說:爸,我華叔來了。我被扯到炕前。往炕上一看,媽呀,嚇我一大跳??簧咸芍粋€老頭,瘦得皮包骨頭脫了相,眼睛好大,兩腮凹進去,眼圈青灰,特別是臉和脖子間的皮像一片揉皺了、浸濕了的牛皮紙,疙疙瘩瘩地懸鋪在那兒。他氣很短,聲音像蚊子一樣,問:來——啦……吃——沒?這哪里是平柱,分明是個垂死的老頭子。我被她推著,屁股沾著炕沿,我又不想坐,就那么斜掛在那兒。我嗯嗯啊啊含糊地答著。又進來兩個人,年輕的男女,步子急促,幾乎是奔過來,我就坡下驢讓了地方,往外走,心里感覺極別扭。她問:這就走?我邊走邊嘀咕:什么鬼地方,神叨叨的一幫人。她在后面緊追,邊走邊小聲喊:老華回家啦!華金回家啦!我說:你鬼叫什么?有病。她說:給你喊魂。我氣呼呼地在霧里穿行,把她落得老遠(yuǎn)。
回到家,我以為把她落得找不著我了,可沒高興多一會兒,她又氣喘吁吁地進了屋子。我很煩,說:你怎么不回家,跟著我干啥?她有點兒激動地說:這就是我家啊,誰跟著你了?她又說:平柱你也看了,叫也給你叫了,你就別鬧了!我說:那人不是平柱,我不認(rèn)識他。她大叫:看來你真是沒救了!那人要不是平柱你是啊!你們從小一起長大,幾十年好成一個人兒似的,怎么就不認(rèn)呢?平柱的兒子小偉你認(rèn)識不?還有和你說話的葛禿子……我很不耐煩地說:別吵吵了,那個家里,我一個人都不認(rèn)得。平柱我認(rèn)得,但平柱才二十六歲,比我大一個半月。咋能是那個老頭子呢?她突然憤恨地說:你以為你年輕啊?我說你啥意思?她說:你看你那老干巴手。我低頭看,轟地嚇了一跳。我的手背很黑,上面的皮有很多褶皺,很干,像豆腐揭起的皮子,晾得半干不干,還有些黑斑點子散落在上面。想了想,我懸著的心又放下來,對她說:這手是前天在臭水溝里擼苘麻,漚的,養(yǎng)兩天就好。她像被我的話敲打到了頭,眼睛都直了,呆愣了一會兒,她彈簧一樣蹦到地中間。我沒想到她那么大年紀(jì),腿腳還那么靈活。她奔到箱子前,費力把掛在墻上的一面圓鏡子摘下來,她很用力,最后一著急把釘?shù)綁ι系尼斪佣嫁冻鰜?。那個可憐的鏡子灰頭土臉,粗暴地被摘下來,后面一根臟黑的線繩拖著一根生銹的鐵釘子咣咣作響,她飛快地拿著圓鏡子往我面前走。又把鏡子一下子塞給我,好像鏡子是個燒紅的柴火炭,她急急地說:看看!看看你的德行。我拿起鏡子一照,鏡子里突然現(xiàn)出一張蒼老的臉,長得像我,不是我,不知是誰,嚇?biāo)纻€人。鏡子還真是個火炭,我一下子把燙到了,把鏡子摔在地上,鏡子嘩啦地摔得粉碎。
下 闕
俺一直以為,老頭子的蒙怔樣和平柱有關(guān)。
平柱是一個月前查出的癌癥。老頭子知道后第一個就跑去看平柱。但到門口就停住了,像個怯懦的孩子,不敢推門進屋子。還是平柱的兒子小偉把俺倆迎進屋子里的。難怪呀,倆人從光屁股孩兒到六十多歲,吵吵,好好,糾纏著這些年,感情鐵打鉛灌似的,一下子掉下來這么天大的事兒,任誰心里都震驚和慌張。他拉著平柱的手,光流眼淚,流鼻涕,不說話。只看到手用勁兒地攥著,青筋像一條條蚯蚓在皮膚里拱著,還使勁地抖。這兩個老家伙就像冬天里糾纏著的兩枝老榆樹枝兒,被北風(fēng)吹得搖晃不止,看得我心里這么個難受,這個堵,幾天都吃不下飯。
回來后老頭子沒等進到屋子里,就倚著門框痛哭起來。俺本以為哭哭也好,省得坐病??苫貋砗筮€哭,坐著也哭,躺著也流眼淚。吃著吃著飯,也放下碗抽泣起來。俺感覺事兒不對頭,老頭子向來是個強量的人,兒子那么大的事,他都能挺得住,不在俺面前露出半點兒軟弱來,只偷著跑到馬棚里抹淚兒??蛇@次卻不只是哭的事兒。晚上,他先躺進被窩,俺洗完腳,倒了水,剛鉆進被子里,老頭子掀開他的被子鉆到俺的被窩,抱住俺,說:我害怕。俺嚇了一跳,問:你怕啥?他說:怕黑。怕死。怕下一個輪到俺。怕死了再也見不到你。
俺感覺老頭子的魂兒丟了。第二天就去平柱家給他去領(lǐng)魂兒。去之前說好了轉(zhuǎn)一圈兒就走。可到平柱家他不走了。坐在平柱身邊絮絮叨叨地嘮他倆小時候的事,嘰嘰喳喳,如兩只喜鵲叼了幾根樹枝,跑到了從前,在上面做個窩兒,再不出來了似的。后來都到了中午,俺連哄帶勸,說天要下雨了,醬缸還沒有蓋,他這才一步三回頭的從平柱家出來?;貋砗螅衿匠R粯?,還和俺說人活到多久都得走,看開些。
再一天,俺正在做晚飯。老頭子從外面回來,說:香蘭,香蘭,咱兒子回來了,在外面,你給找件衣服,他身上凈是血。聽他這樣說,俺的心一激靈,像掉進冰窖里。俺知道他在撒謊,可俺受不了他這樣說,就掉著眼淚捶他,打他,罵他,說:讓你瞎說!讓你瞎說!一路把他捶到屋子里。他被逼到炕角,問,你捶我干什么,我瞎說啥了。俺說你瞎說啥你自己不知道?他說:我啥也沒說,就說杏樹開始打骨朵了。俺知道他又有點兒中邪了,就停了手。
剛開春兒時,家里找四輪子拉來一車沙子,準(zhǔn)備把房根兒的水泥護坡重新抹一遍。本來打算找平柱,老哥兒倆有事一直都互相幫襯著??善街鶇s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查出了病。這事就放下了。四月,有天早上起來,老頭子便開始掄起鍬往園子里倒騰沙子,俺問:倒騰它干嘛?他說:放在這兒礙事,走路老是繞著它。俺說繞點兒就繞點兒吧,怪累的。可他聽不進去。園子和過道隔著矮墻,他都六十九了,手腳已開始不大靈便,力氣不多,得干一會兒攢一會兒,但他還是只用了半天的時間就把沙子倒騰完了。這沒啥,他干活兒一直是把好手,干凈利落,還有股沖勁兒。從年輕時開始,壘壕筑壩,生產(chǎn)隊收秋鋤地都是能手。家里共蓋過兩次房子,頭一次是七○年,那時家里窮,用泥草和石頭壘的,花了他五個月的早晚時間,除了上房梁是求人,其余從脫坯到砌墻,抹里外面兒,上葦笆,往上甩大泥,抹房蓋兒,都是自己干。第二次是九一年,蓋了四間。三大間給兒子準(zhǔn)備的,開了一個門,另一間有單獨的鍋灶,一鋪小炕,給俺倆準(zhǔn)備的。都是紅磚的,亮堂堂。房子也基本是自己動手,他信不著別人。他說:一個男人,這輩子最喜歡干的活兒就是蓋房子;最激動的時刻,就是娶媳婦;最有成就感的事兒就是當(dāng)?shù)???梢哉f第二次蓋房子那階段,是他最心滿意足的時候。干勁足,心氣高,正當(dāng)年,每天干十多個小時,精神頭兒還足足的。甚至有一次,俺夜里醒來,一側(cè)頭,看見他在朦朧的月光里,眼睛锃亮,發(fā)著綠光,嘴里嘀嘀咕咕的。嚇得俺一下坐起來,問:你干啥呢?他說我在盤算著需要多少平木板條子鋪房頂。一年下來,房子亮堂堂地起來了,他卻又黑又瘦,俺有點兒心疼,他卻說,疼啥,為了我的老婆、兒子,累死都值。
可惜俺那苦命的兒子沒住多少天,就走了。俺倆這些年一直就住著小屋子沒搬。那大屋子空著,俺知道空著也是白空,兒子是再不會住了,可就感覺空著就會有希望,俺還時不時地去掃一掃,那畢竟是俺兒子的房。前年,他說,咱搬到大屋子住吧!我說行。可只是說說,一直沒動。
其實俺啰嗦半天說的不是房子,是沙子,是老頭子。
第二天,他把那堆沙子從園子一揪一揪扔出來。俺問他:你干啥?他說過兩天得種點兒小白菜、菠菜,沙子礙事。俺說你咋這么折騰呢?
可是第三天他又把沙子倒騰回園子里。
最后俺不得不跟他爭執(zhí)半天,惹得他發(fā)火,終于把那堆沙子堆在了窗前的杏樹下。這事兒才算結(jié)束了。
這都是小事兒,俺總以為,人老了,蒙竅少魂的是正常。俺記得俺奶從七十歲開始天天跟死人說話,陰一半陽一半地活著,不也活到八十多歲? 可沒想到老頭子現(xiàn)在居然不認(rèn)識俺了,這可咋辦??!
俺想拉著他去找赤腳醫(yī)生馬小鳳看看。他死活不去,還說:你真有病,在俺的家里指手劃腳,要不是看在香蘭的面子上,小心俺把你……他說到這兒頓了下,看看手,又下意識的摸了摸臉,后面的話兒就沒了。沒辦法,俺只得把馬小鳳請到家里。結(jié)果馬小鳳剛問幾句話,他暴跳如雷,把人家給罵了出去。俺看馬小鳳下了俺家臺階的時候,抹了一把淚。
這個煩心的霧,混沌不清,到了中午還不散去,俺心里真是堵,堵著心里,眼睛堵不住,俺的眼淚下來了,堵著心里,喉嚨也堵不住,嗡嗡嚶嚶地就哭起來。俺不知道怎么辦,俺好多年沒哭過了,甚至把哭給忘了。俺兒子九二年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縣城電廠,等著八月十六號上班,可八月十一號去鎮(zhèn)里買鞋子就出了車禍。俺的兒啊,一天班都沒上著。俺哭昏了,醒來再哭。那兩年幾乎把淚水都哭干了,眼睛起了一層白膜,看不清人,差點兒就瞎了。神情也跟著恍惚起來,總感覺俺兒子喊俺給他開門。那兩年,俺感覺俺陷在一個冰冷的地窖里,上不來氣,夠不著天,找不著路,泥水一點點往上淹。他天天勸俺,每天用力拉俺,終于把俺拉回來??墒蔷耦^與眼神兒都不如從前了。現(xiàn)在俺突然害怕起來,老頭子不認(rèn)識俺了,娘家那邊沒人了,兒子早已不在了,俺豈不沒了依靠,懸著了?俺成了啥?想起兒子,俺的心又疼了疼。不行,俺不能又陷入那種絕望的地窖里了,俺擦了兩把臉上的淚水,打開大銅鎖鎖著的箱子,在最底下翻出一張兒子十一歲那年俺們?nèi)谌说暮嫌埃菚r俺第一次燙了一個大卷頭,還挺年輕。俺把照片拿到老頭子面前,問:看咱三口人。俺滿懷希望,以為他會一下子想起來。結(jié)果他看了一會兒,一揚手把照片扔到炕上,說:這都是誰啊。俺大叫,你真不認(rèn)得?你不認(rèn)得別人,還不認(rèn)得自己嗎?他生氣地說:那才不是我。俺真是氣糊涂了,真想幾個巴掌拍過去,把他拍醒。
可俺拍不著老頭子半下,他時時躲著俺。晚上,俺做好飯,他也不上桌子吃,只坐在床邊上歪著頭想,時不時摸摸臉。俺上午把那些碎鏡子片兒掃起來丟在外面,他不知道啥時候撿回一塊大的放在柜子上,時不時抻著脖子照照頭,照照臉,照完一臉困惑,放下,一會兒拿起來再照。最后他啪地一下把那塊碎鏡片子扔到窗戶外。最可氣的是夜里睡覺,俺像每天一樣鋪好倆人的被褥,結(jié)果他一下子把兩個挨著的被褥分開,分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在炕的這頭一個在那頭。
這個覺很難睡,俺開始沒困意,這些年一直挨著老頭子睡,年輕時甚至天天一被窩,他總有一只手放在俺身上。俺也習(xí)慣了,現(xiàn)在是年紀(jì)大了,老胳膊老腿的翻身沒有以前靈便了,所以就分開睡,但他那只手也常不離俺的被窩。要說他一直真的很疼惜俺。年輕時,村里扭秧歌,唱蹦蹦戲,總有他,他扮相好,嗓子也好,俺一眼就相中他了。他成分不好,俺媽不讓俺倆來往,說他那個窮家,還戴個“地富反壞右”的大帽子,傻子才嫁給他。村子里有幾個成份不好的小伙子都是相繼去山東那邊領(lǐng)來的媳婦,記得曾是富農(nóng)的吳老三家老兒子也到了該結(jié)婚年齡了,看人家都有了,吳老三他媽也急了,和去山東的村人說:你們?nèi)ソo俺老疙瘩也捎回來一個唄。去山東的人說:操,你當(dāng)買牲口啊,這東西還有捎的?后來這事成了笑話,有人曾和他開玩笑說:要不你也捎回來個媳婦吧!他那時正和俺好,卻不敢確定能不能娶成俺。別人開玩笑,他也不吱聲。俺可是認(rèn)定他后,心里就是鐵打的了,俺沒聽俺娘的,俺給他還出了主意,讓他和俺娘說生米已做成熟飯了,俺為了和他在一起,臉都不要了。為此俺娘氣得把俺摁在炕上又打又掐,俺腰上、大腿根兒、胳膊都青了,臉也被她打腫了,俺娘可是個敢下狠手的人,可俺是她閨女,俺的心狠下來,比她手還狠,打死也不回頭。最后,她不得不吹吹打打地把俺送過來。事實上,俺沒嫁錯人。他這些年一直把俺放在他的心尖兒上。他為了把家過好,不讓別人小瞧我,分產(chǎn)到戶后,他不讓俺去干農(nóng)活兒,干也是象征性的,有時只是陪他作個伴,他讓俺在地頭兒樹蔭涼里歇著。村里的女人都羨慕俺。他為了俺能吃得好穿得好,想著法兒地掙錢。生活隊時他不落掙工分的機會,農(nóng)閑也不像別家的男人喝大酒,看小牌,打撲克。冬天里頂著大風(fēng)、大雪和零下三十度的冷天氣,他騎車一百多里去范屯網(wǎng)鐵雀,五分錢一只賣給收購站,一個冬天下來竟然能掙二三百元錢,那可是個大數(shù)目。夏天他到河里摸魚撈蝦,小魚放在桶里,蝦太多,他就讓俺燒一大鍋水,把蝦倒大進鍋里,轉(zhuǎn)眼間,一鍋紅紅的蝦豆就浮上來,放里一把鹽,很鮮,放在嘴里一嚼,有香味,馱到城里賣,城里人都愛買,小半天就能賣完。俺倆的日子過得一直有滋有味有新鮮氣兒。后來他又學(xué)了木匠、瓦匠,蓋房子、打家具這些活兒都難不倒他。這個家過得算是全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
這些年,經(jīng)歷雖多得像秋天老棗樹上結(jié)的紅棗子,很難數(shù)明白。可棗子終歸是棗子,鮮亮,醒目,那些疼疼愛愛的夜里,炙熱而洶涌深入骨頭里的片刻,這是身子上的事,身子外的那些土地,房子,養(yǎng)在圈里的馬。那些心理上的就更難忘記了,當(dāng)?shù)鞘嵌嗝椽毺氐母杏X啊,還有那些痛苦而絕望的時刻啊……為啥他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沒結(jié)婚之前約會的那點兒事兒。俺太不甘心了。
俺躺下后胡想,要是有一天俺也犯糊涂了,記得最深的應(yīng)該是哪些事呢?俺想應(yīng)該是俺的兒子,應(yīng)該是沒有兒子之前的那些日子。俺進了他家的門,他家的門很破,插不上,只能在里面用一根木棒頂著。他家的窗子也漏風(fēng),剛?cè)肭锞烷_始冷起來,還好,他有一床半新的被子,還有他那火熱的身子,他像個火爐,覆蓋在俺的涼身子上,在彼此的顫抖里俺熱起來。那些個夜晚,他給俺很多驚顫而美好的體驗,他的體貼令人感動。他給俺最好的東西就是俺兒子。他從一個小毛頭長成那么俊朗的小伙子,優(yōu)秀得令村里許多女人都嫉妒得眼紅。可轉(zhuǎn)眼老天就奪了回去。這個結(jié)兒,讓俺解了好多年,俺想他一定也和俺一樣,到死也會耿耿于懷。可現(xiàn)在他居然給忘了,真是狠心?。≌媸遣豢稍彴?!
第二天早上,俺醒來時,天已大亮,是個響晴的天兒。俺習(xí)慣性的叨咕著:天亮了,起來吧!可俺白叨咕了。他的被子離俺快十萬八千里了,心里真不是滋味兒。
他穿戴整齊,靠著墻坐在炕頭,手里拿著一張照片。旁邊還有一片碎鏡片,比昨天那塊還小??磥硭謸炝艘粔K。他眼角濕濕的,眼神兒有點兒直。俺問:咋地啦,好點兒沒?他一下子低下頭,好一會兒又抬起頭,喃喃地像自語又像是和我說:和香蘭約好了,月圓那兩天去河邊等她,可這才幾天工夫我咋成了這個樣,這是咋回事啊?香蘭一看準(zhǔn)嚇跑。俺說:香蘭不會跑的。他抬起頭說:為啥???你咋知道?俺說:香蘭也老了??!他說:瞎說,她才不會老,俺前些天還見過她,這是她半年前照的。說著他遞過手里的照片,俺一看竟然是俺年輕時的照片,黑白的,梳著短頭發(fā)。耳朵邊兒的發(fā)際上還別個發(fā)卡,俺剛要伸手拿過來看,他一下子就把手縮回去。那樣子怕俺搶似的。俺說,其實有件事俺一直沒告訴你。他忙問:什么事?俺也不吱聲。其實俺也不知道下面要說啥。
俺下地收拾屋子,做飯,比以前緩慢了,俺真的老了。原來家里這點兒活兒,一會兒工夫就能做完?,F(xiàn)在干干停停,老是走神兒。俺是為他走神,而他是為自己走神兒。他看起來惶恐無助,去找一雙布鞋,說是要刷一刷,過幾天穿,俺知道他說的過幾天是月圓的傍晚會俺時穿??砂吃谶@兒,他卻愣瞅不見。他找不到他要的鞋子,很生氣,摔他的舊鞋子。俺沒辦法給他找了一雙皮鞋,他看著這雙鞋發(fā)呆。還有他要的衣服褲子都讓他看上半天,想上半天,不知所措半天,在俺出去做飯的工夫,他又拿出鏡子,看自己??赐炅吮翘橐话蜒蹨I一把地抹。他不光在穿著上發(fā)著呆。他還看俺,他看俺的眼神和看衣服和鞋不同,眼里除了迷茫之外有畏懼和憤恨,俺實在搞不明白他為啥會這樣。俺給他盛飯他不吃,非要自己盛。以前他吃一碗俺盛一碗。俺有時說:又不是沒長手,自己盛。他呢就舉著空碗,笑著看著俺,他能舉半天,笑半天。俺熬不過他,就瞪他幾眼給他盛上。
現(xiàn)在,俺在他眼里是個陌生人,俺倆毫不相干,俺還是個賴在人家家里不走的老婆子。原來俺是他心里的寶,現(xiàn)在呢,成了他眼里的草,他就想一把把俺給拔下來,丟了。想想心酸得很。俺得弄明白,咋一下子變成這個狀況了。
吃過飯,俺一刻不耽擱地出了門。俺沒領(lǐng)他,知道他連俺都不認(rèn)了,不會跟俺出去的。俺先去鎮(zhèn)里的醫(yī)院問,沒問出什么來,然后又去了縣里的醫(yī)院問。腿都跑得僵硬了,身上的零件都要零碎了。大夫們說可能是老年癡呆。俺問有法子治沒?他還能認(rèn)不認(rèn)得俺?他們說:夠嗆,治不了,只能越來越重,最后什么都不記得,重回嬰兒時代。俺聽了當(dāng)時在醫(yī)院大哭起來,把大夫護士們都哭毛了。一個勁兒地勸:大媽別哭啊,可能不是那個病,你帶他來,我們再看看。俺知道他們的好心,俺就是感覺委屈。俺倆風(fēng)風(fēng)雨雨這些年過來了,兒子天那么大的事都挺過來了,可怎么能攤上這個事。俺倆早就說好了,再活上個十年八載的,要是哪個修得好,將來到了該走的那天,頭一歪,過去了多好??砂硾]想結(jié)局怎么會是這樣?回來的一路一直在哭。多少年了,俺沒有這樣哭過了,活了六十多年,正經(jīng)地哭了兩次,另一次是兒子的事。俺好幾年前就說過,俺要死在他前頭,俺可不要自己活著,他當(dāng)時說:行,你說怎樣就怎樣。其實這些年俺真的很滿足,就是十年前二十年前死了,俺也滿足。他對俺一百個好,一千個好。村子里和俺年紀(jì)不相上下的女人,從年輕時就羨慕俺。俺做了一次女人真的值了。俺村的女人千式百樣,有成天挨男人打的,有成天挨男人罵的,有成天挨男人冷落的,有今天吵,明天打,后天好的。還有男人什么都不管的??伤麑Π尘鸵粋€勁兒。
進了村子,俺收住淚,不哭了,總能有個法子越過這個坎兒。
尾 聲
一輪滿月從微風(fēng)蕩漾的柳枝條里擠出來,白凈,大方。白的夜,能看清人的眉毛。一個梳著齊耳短發(fā)的女人走來。她穿著一件過時的碎花衣服,但卻很合體。走得很猶豫,向著河邊的柳樹下。那兒有個男人,正向這邊張望。看到她,邁過溝,一步登上壕,迎過來。她不走了,就站在一片開闊的地方等他。他過去了,在她面前站住,一下子站住了。過了好一會兒,他猶豫地說:是你嗎,香蘭,你……你……你咋成這樣了?她嗚嗚地哭了。她說:俺媽不同意和你好,把俺關(guān)起來,一關(guān)就是好幾年,你看,你看,俺的頭發(fā)都白了,臉上都有褶子了,愁死人了。還有讓俺小老姨去你家偵察你,俺是偷跑出來的。你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好半天,男人沒說話。后來女人說,我想好了,再也不回那個家了,俺要跟你走。說完女人把身子靠過來,一下子靠進男人的懷里。男人開始還有些不知所措,當(dāng)女人的頭挨著他的胸口時,他一下子醒過來,緊緊地抱住她。
孫焱莉: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已在《星火》《鴨綠江》《四川文學(xué)》《文學(xué)界》《山花》《山東文學(xué)》等期刊發(fā)表小說40余萬字,有作品被《小說選刊》選載并入選《21世紀(jì)年度小說選》。就讀于遼寧文學(xué)院新銳作家班和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獲遼寧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青年作家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