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麗娟

面對職務犯罪低齡化的現(xiàn)象，人們不禁產生諸多疑問：這些年輕干部哪來這么大的空間“揮灑權力”，是什么造成了他們底線的失守？帶著問題，本刊特約記者采訪了上海市閘北區(qū)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反貪局局長陳震屏。

《檢察風云》：十八大以來，“反腐”成為一個繞不開的關鍵詞。在這場的“反腐風暴”中，我們也注意到貪腐現(xiàn)象呈現(xiàn)出的一些新特點。有關媒體報道和不少統(tǒng)計數據顯示，繼貪腐“59歲現(xiàn)象”之后，又有貪腐“35歲現(xiàn)象”露頭。陳檢，在目前的反貪工作中，是否存在這種現(xiàn)象？

陳震屏：的確存在。這種現(xiàn)象實質上反映了在職務犯罪領域的一種“職務犯罪年輕化”趨勢，我們通常稱之為“35歲現(xiàn)象”，主要指一些年輕干部的貪污腐化問題。與以前見諸報端的抱著“有權不用、過期作廢”心理的“59歲”貪腐典型不同，這些涉案干部多為“70后”“80后”，他們年紀輕、學歷高，剛剛走上領導崗位或者關鍵崗位，深受領導器重，在事業(yè)正進入上升期的時候，卻經不住金錢、利益的誘惑，最終觸犯法律、身陷囹圄。

《檢察風云》：目前，在職務犯罪領域內，這一現(xiàn)象是否已經很嚴重，還是屬于個別現(xiàn)象？

陳震屏：上海市閘北區(qū)人民檢察院曾對“貪腐年輕化”的問題做過一個專題調研，從收集到的數據來看，目前不少地方的職務犯罪都存在著貪腐年輕化的苗頭。早在2008年4月，重慶市檢察院在發(fā)布報告時公布了一組引人深思的數據。據統(tǒng)計，2003年至2007年，重慶市檢察機關共立案查辦35歲以下職務犯罪嫌疑人623人，占立案總數的16.69%，相較于同期查辦的317名55歲以上職務犯罪嫌疑人高出近一倍。2011年，北京市西城區(qū)人民檢察院提供的一份調研顯示，在2005年至2010年期間，該院受理35歲以下職務犯罪案件18件共22人，占立案總數的12.9%，其中涉案金額在百萬元以上的特大案件有7件8人，大案有8件10人，大案、特案占了案件總數的83%。另外，浙江省檢察院和上海市檢察院也公布過類似的數據，2013年，浙江檢察機關查辦35歲以下年輕干部達291人，同比上升167%，相對而言，前些年談論較多的“59歲現(xiàn)象”，則回落明顯，2013年56-60歲之間只有64人，占比僅為4.8%；在上海市，2014年35歲以下的貪污賄賂案件高達78人，占立案人數的22%。

閘北區(qū)檢察院對近三年查辦案件的情況進行了一個梳理和統(tǒng)計，其數據也很能說明問題。2012年1月至2014年12月，閘北區(qū)檢察院共查辦貪污賄賂案件49人64件，其中年齡在30歲到40歲之間的為21人，占立案總人數的32.8%。尤其是2014年，在查辦的22起案件中，年齡在40歲以下的就有14人，占立案總人數的比例高達63.6%。從上面的數據，不難看出，職務犯罪年輕化的現(xiàn)象絕對不是個別現(xiàn)象，必須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和關注。

《檢察風云》：這些觸目驚心的數據給我們發(fā)出的反腐預警信號的確不容忽視。那么，在辦理了那么多起“35歲”貪腐案件后，您認為這些年輕干部的貪腐有什么不同之處，或者說呈現(xiàn)出哪些特點？

陳震屏：與其他年齡段的職務犯罪相比，年輕干部的貪腐的確有所不同，從我們查辦案件的情況來看，這些不同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一是涉案金額高、大要案比例增加。年輕干部涉案金額達到百萬基數的屢見不鮮，甚至千萬級的大案也時有發(fā)生。之前我們曾提到北京西城區(qū)35歲以下職務犯罪案件涉案金額在百萬元以上的特大案件有7件8人，大案有8件10人，大案、特案占了案件總數的83%。2014年，我們院共辦理職務犯罪大案16件21人，要案2件2人，其中35歲以下職務犯罪大案5件7人，要案1件1人。立案偵查的某國企部門副經理薄某貪污案，單案涉案案值就多達400余萬元，另一起某國企原總經理徐某等四人貪污窩竄案，案值也達到了302萬元。

二是重點領域發(fā)案率較高、窩竄案頻發(fā)。35歲以下干部群體職務犯罪多發(fā)、易發(fā)領域主要集中在經濟領域和國有企業(yè)。其中，房產銷售、網絡服務領域、國企生產等都是多發(fā)領域，2014年分別占立案數的55.6%和立案人數的68.2%。另外，年輕干部的職務犯罪還呈現(xiàn)出“抱團協(xié)作”、“集體腐敗”、上行下效的“從眾式”腐敗等特點，窩竄案頻發(fā)。一些年輕干部在得了“好處”后，不忘拉身邊同事下水，美其名曰“兄弟有福共享”，最終害人害己。這兩年我們院查辦的某國企采購經理白某等三人受賄案、某國有房地產公司銷售經理王某等四人貪污案等都屬于這類情況。

三是犯罪手法隱蔽性更強。相較于手法單一、多以現(xiàn)金交易和銀行走賬為主的傳統(tǒng)職務犯罪手法，成長在網絡時代的年輕干部大都學歷高、智商高、反偵查能力強，善于運用各類手段掩飾犯罪行為，比如利用QQ、微信等通訊工具進行聯(lián)系，然后用微信紅包、支付寶等第三方交易平臺轉賬等或以旅游受賄、偽造支付憑證、借助金融機構套現(xiàn)等其他方式貪污、受賄。這種借助 “第三方”作為保護傘的犯罪方式，帶有很強的私密性和保護性，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辦案的難度，給調查取證工作帶來不小的麻煩。去年我們辦理了某央企上海分公司“一把手”徐某貪污案。在這起案件中，總經理徐某聯(lián)合財務總監(jiān)、辦公室主任等人以公司名義為全體員工購買保險，然后根據合同的退保條款退保，承擔小部分損失，再要求保險公司把退保的錢退到非公司賬戶，再分別轉至自己配偶的賬內。這個案子數額也比較大，目前我們已經查實的金額已達300余萬元。

不同于20多歲的職場新人和臨近退休的老干部，30多歲的年輕干部正處在事業(yè)的上升期，是國家各行各業(yè)未來十幾年發(fā)展的支柱和希望，一旦被“糖衣炮彈”擊中，對國家的損失和危害將會更加巨大，難以估量。

《檢察風云》：各個領域的年輕干部正是我們國家未來發(fā)展的支柱和希望，必須“對癥下猛藥”才能真正地防患于未然。您是否能分析一下，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了年輕干部走上貪污腐敗的道路？

陳震屏：導致年輕干部貪污腐敗的原因有很多，也比較復雜，既與年輕干部自身的價值觀和心理狀態(tài)分不開，也與制度的漏洞及監(jiān)管不力等客觀因素相關。

從干部自身看，主要是法制觀念淡薄，錯誤的權力觀、金錢觀，以及僥幸和從眾心理等。很多年輕干部雖然學歷、專業(yè)過硬，但法律意識十分淡薄，對貪腐現(xiàn)象根本沒有清醒的認識，將節(jié)假日的禮金禮卡當做是人情往來；將不良的風氣和集體腐敗誤認為是行業(yè)“潛規(guī)則”；將在供應商“幫忙”下的低價購房、高價售房理所當然地等同于商業(yè)折扣。有些國家工作人員，因收入水平遠低于外企、私企的水平，在接觸社會上的一些“大款”“土豪”后，容易產生心理上的失衡，產生貪欲，替他人辦了事、幫了忙后，又抱著“按勞取酬”的交易心理期望他人給予相應的“回報”。還有一些國企高管雖然年薪過百萬，但貪圖享樂，享受用權力帶來金錢、榮譽和被他人高高捧起的感覺，陷入貪欲不可自拔。

從客觀因素來講，干部選拔任用機制存在漏洞是貪腐年輕化的原因之一，“重年齡輕考察”“重學歷輕品德培養(yǎng)”現(xiàn)象較突出。從我們辦理的案件來看，許多案發(fā)單位都存在一種普遍現(xiàn)象：35歲左右的中層干部所占的比例很大，甚至有些年營業(yè)額十幾億的國企“一把手”，年齡也只有30多歲，在選拔這些年輕干部時，“年輕”“學歷”“技術”成為提拔的“硬件”，而工作踏實、作風民主、清正廉潔等被視為可有可無的“軟件”，導致年輕干部往往因法律意識淡薄、自律性不強而誤入歧途。

在走訪多個案發(fā)單位后，我們還發(fā)現(xiàn)，許多單位在制度建設和監(jiān)控機制上也存在很多問題。有些單位的規(guī)章制度流于形式、有令不行、有章不循，甚至有些單位根本沒有廉政方面的規(guī)章制度。另外，“一把手”權力集中，缺乏有效監(jiān)管；上下級部門之間的監(jiān)管多流于形式，一旦出現(xiàn)問題均以“愛護”為主、“教育”為輔，缺乏正確有效的處理，甚至出現(xiàn)了下級單位負責人兼任上級監(jiān)管部門領導，自己監(jiān)督自己，為年輕干部濫用權力、貪腐頻發(fā)提供了便利條件。

此外，社會盛行的“金錢至上”“等價交換”等錯位價值觀對年輕干部也有許多不良影響，易造成不少青年干部上行下效、貪慕虛榮等心理。

《檢察風云》：作為檢察機關，在遏制“35”貪腐現(xiàn)象、防止干部貪腐年輕化上，除了加大職務犯罪案件查辦的力度，是否開展了其他相關的工作？

陳震屏：除了加大職務犯罪案件的查辦，檢察機關主要通過大力開展預防職務犯罪工作遏制貪腐現(xiàn)象。這既包括查辦案件時發(fā)現(xiàn)行業(yè)弊病、管理漏洞，向相關主（監(jiān)）管部門提出檢察建議建制堵漏，預防職務犯罪，使年輕干部“不能犯”；也包括加強對干部的思想教育和廉政警示教育，積極開展反腐宣傳，增強年輕干部拒腐防變的能力，讓其“不想犯”“不敢犯”。

上海市閘北檢察院一直都非常關注貪腐年輕化問題，并針對這個問題采取了一系列的防治措施。去年以來，開展職務犯罪預防調查九件，形成調查報告八篇，案例分析報告一篇。針對有些單位管理中的漏洞，制發(fā)書面檢察建議書五份，均收到整改書面回復五件。同時，通過組織年輕干部旁聽職務犯罪案件庭審、參觀警示教育基地、聆聽檢察長專題講座、開展互動式現(xiàn)身說法等方式引導年輕干部樹立正確的權力觀、金錢觀，筑牢防腐墻。不久前，我們在對一起受賄100余萬元的巨額受賄案件被告人提起公訴時，邀請被告人本單位及其上級主管單位中層以上領導干部參與旁聽。檢察官針對被告人由于集采購、供銷于一手，權力過大、過于集中而導致的犯罪在現(xiàn)場進行了一次廉政教育。

另外，我們還借助新媒體，加強法治和廉政宣傳，取得了很好的成效。2014年，我院與市北高新園區(qū)、閘北區(qū)人力資源與社會保障局開展合作，在全市率先開辟“微信預防”平臺，借新媒體在信息傳播方面的優(yōu)勢，探索具有預防職務犯罪特色的微信預防模式，并以閘北區(qū)預防職務犯罪工作協(xié)會名義，開設微信公眾賬號（公眾訂閱號）——“閘北預防”，宣傳預防工作和廉潔文化，向社會傳播正能量。自7月2日開通至今已編輯發(fā)布了15期，關注人數113人，閱讀6224次。另外，我們制作的廉政教育的微電影《檢察官日記》，也通過電視臺、樓宇視頻等平臺上進行播放，擴大了職務犯罪預防效果。

《檢察風云》：檢察機關在防治干部貪腐年輕化上成效如何？有沒有遇到什么困難或問題？除了檢察機關，遏制“35歲現(xiàn)象”還需要哪些部門有所作為？

陳震屏：要有效地破解干部貪腐年輕化問題，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從目前我們的工作來看，主要體現(xiàn)在充分發(fā)揮法律賦予的職能，高懸反腐利劍，加大對職務犯罪的打擊力度，同時強化法律宣傳和廉政教育，推動廉政文化進企業(yè)、進機關，爭取“查辦一案、教育一片”。

但我們在案件查辦中也存在不少問題，比如技術偵查能力不足，設備受限；案件線索數量較少質量不高；偵查隊伍的業(yè)務能力和辦案經驗亟待快速提升等。而且要解決貪腐年輕化的制度性、根源性問題以及強化社會監(jiān)督、法律監(jiān)督、媒體監(jiān)督等，非檢察機關一己之力可以完成。

所以，我們也向相關單位和企業(yè)呼吁，完善和扎緊制度的籠子，嚴格管理制度、規(guī)范干部選拔、強化監(jiān)管力度，努力消除可能產生年輕干部貪腐現(xiàn)象的土壤、條件和因素。加強對公職人員的法律教育和思想政治教育，端正權力觀、金錢觀，從思想上建筑拒腐防變的“防火墻”。建立社會監(jiān)督機制，拓展監(jiān)督渠道，定期由單位、紀檢部門組織社會各界人士、媒體對年輕干部進行監(jiān)督，讓權力受到有效的約束。此外，還應將預防機制建設納入法制軌道，堵塞監(jiān)督體制和立法漏洞，按照廉政機制建設和廉政文化的需要，建立完備的法律體系，實現(xiàn)對權力監(jiān)督制約過程的法律化、制度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