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尊娥
好香的槐花?。「呖汕嫣斓幕睒湟豢冒ひ豢?,帶了滿樹的繁花嫩葉,一直延伸到黃河口的海天相接處。
這是小鎮(zhèn)的首屆槐花節(jié),歌舞聲情并茂,人群前簇后擁。避開喧囂,我沿了一條幽徑信步而行,不知不覺就走進了槐林深處。突然,我產(chǎn)生了一個孩子氣的想法:槐林的更深處更遠處會有什么呢?是隱藏了七個小矮人的小木屋,還是掩映了槐林國王的巍峨宮殿?我興奮起來,興致勃勃地向槐林更深處行進。然而,走著走著,這高高大大的槐樹,密密匝匝的槐花,讓我依稀回到了故鄉(xiāng)那槐林中的小村,槐林中的小學(xué)。
一
我的小村位于黃河故道上,所以叫“古道”村。小村,槐林四合,村子的西南角,槐樹略是稀疏。村里的風(fēng)水先生五爺說這里是村子的文昌位,適合建學(xué)校。村里于是從中開出一片空地,圍出一個院子,蓋了八間房子,這便是我的古道小學(xué)了。校園里,院子正中留了一棵老槐樹,亭亭如蓋,遮住了大半個校園。課間或者體育課上,我們就圍了老槐樹玩丟手絹或者滾鐵圈兒……能在這里上學(xué),我感覺是一件很快樂的事兒,比有東西吃都快樂——“有東西吃”曾經(jīng)是我的最高追求,現(xiàn)在屈居第二了。
我沒有爹媽,因為我是奶奶在秫秸團里撿的;也沒有名字,奶奶平時叫我“小可憐”,村里的人便也都這么叫開了。上學(xué)了,總該有個名字,奶奶娘家姓李,奶奶說那就叫“李可憐”吧。學(xué)校老師說,這名字挺啥的,要不叫“李蓮蓮”吧。就這樣,我進了學(xué)堂,不知不覺就上了三年級,和其他上三年級的二十三個孩子以及上二年級的二十個孩子擠進了三間土坯房。
教三年級語文的老師姓于,也住在我們村。于老師早就沒了爹娘,只有一個比他小幾歲的弟弟?!坝诶蠋煛笔俏覀儺斆鎸λ姆Q呼,背地里調(diào)皮的男生們都叫他“yz老師”。于老師是個歪嘴子,他們說,歪——嘴,歪——嘴,讀快了就是“yz”。于老師的嘴不是一般的歪,而是“斜”,因為他的右嘴角是一直斜到下巴頦上。這樣的人怎么可能當老師呢?然而不到一個月,我就感覺沒有比于老師更適合當老師的人了。
這是真的,于老師的課太有趣了,特別是那些課外活動課?;被ㄊ㈤_的時節(jié),于老師喜歡帶我們到槐樹林里玩兒。一群小屁孩蹦蹦跶跶地跟在老師屁股后,就像一只老母雞帶領(lǐng)一群吱吱亂叫的小雞一般熱鬧。樹蔭花叢,芬芳四溢,于老師用他那好聽的聲音給我們講故事了。就是從于老師那里,我們“認識”了一個很會捉虱子的“阿球(Q)”和一個眼睛瞎了還能寫作文的“寶兒(保爾)”,還有那個堅強的不怕竹簽扎手的“江姐”……于老師也教我們唱歌,唱得最多的是《英雄贊歌》。每次唱歌前,于老師總是先來一段朗誦。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回想起他瘦削的臉上的莊嚴和激情:“為什么戰(zhàn)旗美如畫,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她;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開鮮花……”這樣的老師,我愿意跟他上一輩子學(xué)。
冬天來了——那年的冬天好冷啊,現(xiàn)在一想起來,我都渾身哆嗦——周圍的人都穿上了或新或舊的厚實棉襖,不穿棉襖的只有兩個人,于老師和我。能讓我上學(xué),給我一口飯吃,對孤苦伶仃的奶奶來說,就很不容易了,哪有錢買棉花買布給我做棉衣呢。而于老師,他沒有媳婦也沒有娘,沒有人給他做棉衣。但小野她們說,“咱們村這么多嬸子、大娘,動動手給于老師做件棉襖還不容易嗎?關(guān)鍵是于老師為了攢錢,不舍得買棉花和布——”
“于老師攢錢干什么?”我小聲問。
“還能干什么,娶媳婦唄?!?/p>
一場大雪過后,風(fēng)像刀子,割得我臉疼。奶奶說,“天太冷了,咱不去上學(xué)了。奶奶把炕燒得熱熱的,咱娘兩個裹在被窩里不出屋門,橫豎暖和些。”還能有什么法子呢,我按奶奶說的,在被窩里蜷縮了兩天。晚上,伴著一陣冷風(fēng),于老師到我家來了。他把一個小包裹塞到奶奶手里,“大娘,這是一把棉花,一塊兒花布,給蓮蓮做身棉襖棉褲吧?!蹦棠趟阑畈灰?,“于老師,你自己都沒有棉襖——”“我是大人,不怕冷。”于老師把東西往奶奶手中一塞,轉(zhuǎn)身走了。于是我穿上了厚厚實實的棉衣,能接著上學(xué)了。而于老師,一直穿著他那件褪了色爛了邊兒的藍毛衣,直到五爺突然去世,五奶把五爺?shù)囊患f棉衣送給了于老師。
二
過完年,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梢贿B幾天,于老師都沒來上課。到底為什么呢?小野消息靈通,說于老師不想當老師了,想跟著別人去販蝦皮兒。可是當老師當?shù)煤煤玫?,為什么要去販蝦皮兒呢?小野說,于老師家里窮,嘴又不好,快四十的人了還沒找上媳婦。當個民辦老師,一年也掙不下幾個錢,這樣下去,怕是這輩子也找不上媳婦了。
那天我們班的五個女生沒有丟沙包,也沒有“跑城”,一整天都蔫巴巴的。放學(xué)了,男生一窩蜂散了,五個女生不約而同地留了下來。是啊,“媳婦”是女的,解決“媳婦”的問題當然得靠女生啦。
“其實,讓于老師繼續(xù)給我們當老師辦法很簡單——”小野說。
我們一下子來了精神,“什么辦法?”
“給于老師找一個媳婦唄。”
“對呀,多好的辦法啊!”我們歡呼雀躍。
“可是到哪兒去給于老師找一個媳婦呢?”我們中的老二彩月提出的這個問題讓我們都發(fā)起愁來,“是啊,誰愿意給于老師當媳婦呢?”
“彩月,你回家求求你姐姐彩云,給我們于老師當媳婦吧?!毙∫皟裳鄯殴狻?/p>
“晚了。我姐姐上個星期天就跟我們村的大柱哥訂婚了?!?/p>
我們中有姐姐的就是彩月一個。
好像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要不……就從我們……幾個中選一個給……于老師……當媳婦吧?!毙∫巴掏掏峦?。
“你愿意去?”彩月很驚喜。
“不一定我去,咱們選一選吧?!毙∫昂茆钼醯臉幼印?/p>
選誰好呢?我們五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低下了頭。
“我看——”小野最早抬起頭,“如果選一個長得難看的給于老師當媳婦,于老師會不高興的,最好我們選一個最、最漂亮的——”
我心驚,趕緊低下頭,但我還是感覺到女孩子們的一道道目光都向我這兒匯集。是的,我很漂亮,村里的嬸子大娘經(jīng)常摸著我的頭說:“這小丫頭,長得真體面?!?/p>
“蓮蓮,你愿意嗎?”彩月雙手壓在我的肩膀上,一臉急切。
“我想……問問我奶奶——”
“這事兒最好不要讓大人知道。再說,我們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了,自己做主就行了。蓮蓮,你就愿意吧,你就答應(yīng)吧。”
“蓮蓮,你答應(yīng)吧,答應(yīng)吧!”
“蓮蓮,只要你答應(yīng)了,我就把文藝委員讓給你。”小野突然大方起來。
“蓮蓮,只要你答應(yīng),我就把我姐姐訂婚的紅圍巾偷來給你……”彩月也很誠懇。
蓮蓮,蓮蓮!蓮蓮?蓮蓮……
整個世界只剩了“蓮蓮”兩個字。
我點了頭。她們歡呼起來,我悄悄抹了抹快要流出的眼淚。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之所以點頭,不是因為她們異口同聲地求我,而是因為我想起我沒有棉襖的時候,于老師給了我棉襖,那么于老師沒有媳婦的時候,我為什么就不能給他一個媳婦呢?
“那我們現(xiàn)在就去找于老師!”
我們五個去了于老師家。于老師正在煮窩頭——把干窩頭掰碎了,放進飄著油星和蔥花的鍋里煮。
一聞到蔥花的香味,我突然感覺給于老師當媳婦也許不錯。
“于老師——”小野響亮地喊了一聲。“我們,我們——”最會說話的她也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說了。
“我們——給你找了個——媳婦?!毙∫敖K于憋了出來。
“你說什么?!”于老師手中的鋁勺“當啷”落地。
“于老師你不要去販蝦皮兒了……我們選蓮蓮給你當媳婦——蓮蓮自己也愿意。”她們幾個都熱切地盯著于老師,只有我低著頭扭衣角。
于老師慢慢彎下腰去撿他的鋁勺。我看到,他垂下的右胳膊不停地抖動,觸到地上的手指也不住地點來點去,好像長把大頭的鋁勺是根縫衣針,很難找到,找到了也很難捏起來的樣子。
我還看到,鋁勺把兒周圍的地上有幾個變了顏色的小圓點。
時間好長啊。于老師終于直起身,他拿勺子的手臂很自然地從臉上掃過。
于老師朝我走來,他笑著,他的嘴歪得很厲害。
“蓮蓮——”于老師摸著我的頭,“你愿意給老師當媳婦,老師很歡喜——”我感覺于老師的手在我頭上還是不停地哆嗦。于老師還是笑著,“可是,蓮蓮,媳婦們都是會煮干窩頭的,你會給老師煮干窩頭嗎?”
我不會。干了的玉米或者高粱窩頭,比干泥巴硬多了,個頭比灶臺高不了多少的我實在掰不動它們,即使把窩頭抵在膝蓋上,用上全身的勁兒,好不容易壓下一塊兒,也不成樣子,不如奶奶掰得大小勻溜。
我的頭更低了。
“你們看,蓮蓮連給老師煮窩頭都不會,怎么能給老師當媳婦呢?”于老師看看其他女孩子,“蓮蓮還小呢,等蓮蓮長大了,能給老師煮窩頭了,再來給老師當媳婦好不好?”
我感覺女孩子們的眼光又一次匯集到我這兒來。我很羞愧,怎么還這么笨,連個窩頭都不會煮!
“老師,我……會煮窩頭,就是煮得不太好吃?!辈试侣曇艉艽螅⑶矣赂业刈叩搅擞诶蠋煾啊?/p>
“那……也不行?!庇诶蠋煹哪樋嚲o了,“你們——不會煮的,煮得不好吃的——都不行?!?/p>
“那在我們會煮窩頭以前,你還去販蝦皮兒嗎?”小野很擔(dān)心地問。
“誰說老師要去販蝦皮兒?老師只是這兩天心里難受,現(xiàn)在好了,老師哪兒也不去了,就在這兒教書,等著你們會煮窩窩頭?!庇诶蠋熜χf,但我看見他眼里淚花閃爍。
我一下子放心了。原來于老師不是真去販蝦皮兒,只不過是心里難受啊,這我懂。我沒東西吃的時候,心里也難受——該有的沒有,人總會難受一些的,不管大人還是小孩。
就這樣,于老師打發(fā)了我們,也打發(fā)了我們的“自嫁”行動。
三
春天來了,村里新買了一臺拖拉機。大隊支書去了學(xué)校,“于老師,村里想請你來開這臺拖拉機,耕地,運輸,掙錢多些。教娃們這些年,你不容易……”
“我……那誰來教孩子們呢?”
“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老師,好歹總能找到的。”
“謝謝支書的好心,可我真不喜歡開拖拉機?!?/p>
支書點點頭,“那我再想別的辦法?!?/p>
槐花開了,小村花團錦簇,香氣馥郁。有一天放了下午學(xué),我和小野她們在槐花林里穿花串,編花環(huán),就見大隊書記從槐林那邊的小路過來,后邊還跟了兩個人,一個是于老師的弟弟,另一個是個姑娘,圍了紅圍巾,低著頭。不時有白白的槐花瓣落在她的紅頭巾上,紅白相襯,很好看。
“小丫頭們,于老師的媳婦來了,你們有師娘了!”大隊書記捻滅了旱煙,朝我們招手。
“于老師有媳婦了啦!”我們呼啦一下跑過去,嘰嘰喳喳地圍了那姑娘,她的頭更低了。
給于老師買一個媳婦,是大隊支書的決定。于是村里賣了兩頭黑騾子,他親自帶了于老師的弟弟一起去了大西北。大隊書記說于老師本人去了,恐怕花多少錢也買不到媳婦,因為即便是遭了災(zāi)荒缺錢,姑娘們也都很在乎男人的長相的。而于老師的弟弟,雖然不能說多么好看,但最起碼年輕一些,而且嘴是端正的。
“老師要結(jié)婚了,我們應(yīng)該送點東西給老師吧?”小野下早自習(xí)的時候說。這個建議得到了男女同學(xué)的熱情擁護。“那就每人三毛錢,下周一交齊,周二買東西——于老師周三結(jié)婚?!?/p>
三毛錢不多,但我家也沒有多余的三毛錢。不過我不擔(dān)心,因為這是夏天,我有辦法掙錢。我們村最富的人家王德安——他就是販蝦皮兒富起來的——養(yǎng)了一些山羊,它們吃很多草,而王德安和他老婆都忙著種地做生意,沒空割草,就花錢買草。五斤草一分錢,還得是清一色的嫩蘆草梢。大人們是不屑于干的,只有愛干活的小孩們才去掙這個錢,我就是其中之一。夏天的中午太陽白晃晃的,寂靜的田野里,天地是那么大,顯得我越發(fā)矮小。我抹一把額上的汗水,開始割草。賣草的錢是給于老師買結(jié)婚禮物的,一點兒也馬虎不得,草的挑選也特別嚴格。
周一的早晨,二十一個同學(xué)的錢很快就交齊了,另外兩個同學(xué)一直低著頭,說家里實在沒有錢。小野說那就拿這六塊三毛錢給于老師買東西吧。女孩子都喜歡買東西,所以我們五個女生就攥著這筆錢,一起直奔我們這里最大的七畝供銷社。路上我們一致同意必須給于老師買一個紅臉盆,盆底上還要有紅雙喜和鴛鴦戲水圖的那種。我們花了五塊錢買到了那種很喜慶很好看的臉盆。剩下的一塊六毛錢買什么呢?買毛巾?買鏡子?買一斤毛線?買一塊兒花布……聽得兩位年輕的女售貨員抿著嘴直樂,因為我們要買的大部分東西是在一塊六毛錢的購買能力之外的。
“對了!”彩月一拍手,“我姐姐訂婚的時候,買了兩瓶雪花膏,‘友誼牌的。我們給于老師的媳婦買雪花膏吧?!?/p>
我們都同意買雪花膏,因為我們都是女孩。我們想買兩瓶,可是一瓶“友誼”牌雪花膏的錢是一元五角,我們的錢只能買一瓶。一瓶就一瓶吧。剩下的一毛錢我們買了七塊兒水果糖,花了七分。另外的三分錢好像是由小野保管著了。
四
于老師結(jié)婚的前一天晚上,隊里給他請了喜樂班子。他家屋前的老槐樹下,喇叭、嗩吶響得很熱鬧。我們抱著臉盆,拿了一瓶雪花膏,嘰嘰喳喳地擠進于老師的兩間土屋。我有些不解,因為于老師臉上一點也沒有我想象中的新郎官的喜慶模樣,他看著我們,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只是挨個摸我們的頭,歪著的嘴角不停地抽動。
我們想看新娘子。新房雖然不新,但貼了紅對聯(lián)、紅雙喜和胖娃娃年畫,布置得很喜慶。新娘子穿著大紅棉襖,臉朝下趴在炕上。她在哭?我們不明白,我們認為結(jié)婚是大喜事,她怎么能哭呢?
第二天,一位新老師給我們代課。他自我介紹說姓蘇,鄰村的下鄉(xiāng)知青,于老師的朋友。我們覺得這很正常,于老師結(jié)婚嘛,總要請幾天假的??墒侵形绶艑W(xué),我們就聽到了壞消息——于老師找不到了!為什么呢?因為新娘子不愿意跟他結(jié)婚,她嫌棄他。她說她和她娘是看中了于老師的弟弟,才留下錢的。她只跟于老師的弟弟結(jié)婚,絕不跟一個歪嘴的老頭兒結(jié)婚。能說會道的五奶勸了一個晚上,那姑娘就是不同意。支書給于老師出主意:女人嘛,你結(jié)結(jié)實實地揍她一頓,她就沒這些臭毛病了,就會乖乖地跟你過日子的……
看來于老師沒有聽支書的,為了成全姑娘和弟弟,他選擇了離開,遠遠地離開。因為在他離開之后,隊里出動了幾撥人分頭找,都沒有找到。一兩年過去了,村里有人說他參加了渤海的捕撈隊,出遠海捕魚了;有人說見他穿了老羊皮大襖,在風(fēng)沙彌漫的濟軍軍馬場放豬……
而這期間,很多人向蘇老師打聽于老師的消息,但蘇老師什么也不說,只是很認真地給我們上課,而且課也上得和于老師一般精彩,直到我們小學(xué)畢業(yè),蘇老師才回城了。
時間再長些,于老師就漸漸被人們遺忘了。
五
十多年過后,我高中畢業(yè),填報志愿時,我想也沒想,就報了某某師范院校的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然后我也當了語文老師,干起了和于老師一樣的工作。三十年后的今天,黃河口小鎮(zhèn)在美麗的“萬畝槐林”舉辦首屆“槐花節(jié)”。依然干著這份工作的我因為偶爾寫點“哄小孩”的玩意兒,有幸被邀請參加槐花筆會。
眼前的槐林啊,似乎有穿越時空的魔力,引我憶起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
終于我走到了小路的盡頭——也許不是盡頭,而僅僅是下一段路的開頭——我看見了兩間土坯房,房前幾棵粗大的槐樹下,隨意擺了幾個蜂箱,蜂箱旁一位老人正在忙活著什么。
我累了,想歇一會兒。但我怕驚擾了蜜蜂,怕它們蜇我。
“走就是了,我的蜜蜂不蜇人。”老人背上像長了眼睛。
我笑了,大步走近蜂箱。
“天挺熱,渴吧?喝碗蜂蜜水吧?!崩先朔畔虏擅燮?,費力地直起身,也沒看我,就進屋去了。
但我看到了他,看到了一張農(nóng)村老人常有的那種瘦削的滿是皺紋的臉,而且我更看到了只有一個人才有的臉——右嘴角斜到下巴上的老人的臉!
我像被施了定身法。
老人把一碗水遞給我,我趕緊低下頭,接了。水碗不停地晃,水也灑出了不少。
老人依然沒有看我,拿起采蜜器繼續(xù)忙活了。
我必須靜一靜!我端著蜂蜜水朝房子背面走。我發(fā)現(xiàn),房后槐林中還有一間幾近坍塌的小土屋。小屋的柵欄門破爛得形同虛設(shè)。我走近柵欄門,很自然地朝屋里望了一眼。屋子里光線很暗,但還是能看清它的內(nèi)容:地上放了一些鐵鍬頭之類,墻上也掛了一些東西,干豆角、咸魚干、破臉盆……我瞪大眼睛,沒錯,就是一個銹跡斑駁的臉盆!但是斑斑銹跡中,我依然辨認出了盆底的顏色——紅色!馬上,我就“看見”了上面的圖案——帶紅雙喜的鴛鴦戲水圖!
我覺得自己像從夢中醒過來一般。我告訴自己:你不必緊張,這么多年過去,當年的俏小丫變成了黃臉婆,你的于老師即使記性再好,也不會認出來的,況且他已年近古稀,眼神也可能不好了。
慢慢地,我轉(zhuǎn)回到房前,想與一別三十年的老師隨便說點什么??墒俏以趺匆病半S便”不起來,我又變成了當年那個又傻又笨的小丫頭。
老人——不,我的于老師——依然拿著采蜜器專心致志地采蜜,好像他一生只會干這一件事。
我就這樣五味雜陳地看著老師的白發(fā)、駝背……最后,我想,既然不知道說什么,那就不說好了,很多東西都是不說比說出來的好。
當決定什么都不說的時候,我緊張的神經(jīng)也放松了。突然,我隱約聽到有誰在悄聲細語,我支棱起耳朵。
“……小野啊,你總是這么霸道!就算你是蜂王吧,也該大度些,多分點蜂蜜給你的孩子們啊。你看那邊蜂箱中的蜂王彩月,就比你仗義得多……哦,小蓮蓮,你采蜜回來了。天氣這么熱,累了吧,渴了吧,快歇會兒,你就是愛干活……”
我熱淚盈眶,差點站立不住,我沒想到,槐林深處竟然有這樣一幕令人心酸動容的“風(fēng)景”。
我的老師啊,我——我無法言說此時的心情。
抹抹眼淚,躊躇再三,我最終選擇了離開。我不想打擾一位老人內(nèi)心的寧靜,就讓我的老師獨自守候?qū)儆谒囊环菪腋0伞?/p>
遙望更深更遠處的槐林,我想,何止槐林深處,大概每個人的心靈深處,都會有一處只屬于他自己的美麗風(fēng)景吧。
插圖/peipeili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