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京吾
他們都是極普通的德國人,沒有一個人是職業(yè)的納粹黨分子,極權統(tǒng)治來臨之際,他們是如何生活、如何經(jīng)歷這一歷史過程的?納粹德國覆滅之后,他們又是如何認識希特勒的統(tǒng)治和自己在這段歷史中所作所為的?美國作家、記者米爾頓·邁耶在戰(zhàn)后對德國進行了長達十年的旅居采訪,以《他們以為他們是自由的》一書對此進行了回答。
克羅嫩貝格是德國黑森州的一個古老小鎮(zhèn),克羅嫩貝格人對猶太人有著傳統(tǒng)的歐洲式仇恨,這一傳統(tǒng)具有強烈的宗教色彩,基督教認為,耶穌是被猶太人殺害的。克羅嫩貝格人的仇視沒有超出歐洲人對猶太人態(tài)度的一般范圍。克羅嫩貝格是安靜的,即便在“三十年戰(zhàn)爭”中,小城鎮(zhèn)也幸運地躲過了劫難。
納粹來了,小鎮(zhèn)被改變了。1932年克羅嫩貝格人在聆聽了希特勒的一次演講后,“安靜地喜歡上了納粹”,從此,他們在各種投票中,都把選票投給了納粹黨,就這樣,到1938年他們“和德國其他所有城鎮(zhèn)的居民一樣,都毫無疑問地成為納粹分子”。
1638年11月9日,克羅嫩貝格人慶祝從奧地利手中解放十五周年,那是一夜狂歡。三百年后的1938年11月9日,克羅嫩貝格人再度迎來狂歡之夜:慶祝擺脫《凡爾賽條約》以及獲得“解放”十五周年——1923年11月9日,希特勒發(fā)動啤酒館暴動的這一天成為納粹黨的重要紀念日。為紀念這一天,這一夜,克羅嫩貝格鎮(zhèn)沖鋒隊隊長、裁縫施文克,在黨衛(wèi)軍指揮下,制造了焚毀猶太教堂的案件。這一夜,不僅克羅嫩貝格,在所有納粹控制地區(qū)都出現(xiàn)了沖擊猶太人的暴力事件,史稱“水晶之夜”。
對小人物身份的認同,使“小人物”成為他們固定自己身份和心靈的符號,沒有人將自己視為具有普遍性特征的“人”,因而,不論在身份上還是在心靈上都沒有走出等級制度的桎梏。他們是一個穩(wěn)定的社會群體,以一種獨特的平靜,木然地注視著德國發(fā)生的一切。他們沒有能力,也不愿意去認識外部世界。現(xiàn)實的利益和納粹黨的洗腦,使他們徹底喪失了對善與惡的分辨能力。
邁耶說,這種狀態(tài)構成了德國社會的兩種真相:“納粹分子快樂的真相與非納粹分子不快樂的真相?!蔽艺J為應該還有第三種真相:受到迫害的那一部分人,不僅沒有絲毫快樂,他們還將隨時面臨死亡。
這些不能介入、參與到納粹政治體系中的普通德國人,也是普通的納粹分子,依然各行其是:讀書、看報、工作、生活,就是從來不對納粹統(tǒng)治提出任何異議。當猶太人的災難不斷降臨,不斷加深、加重的時候,他們甚至在慶幸自己不是猶太人。
他們麻木但并不糊涂,他們具備了日耳曼民族與生俱來的強大的理性和驚人的算計天賦:他們清楚地,或者下意識地就能感覺到,什么是自己應該知道的,什么又是自己不應該知道的。
在為生活恩惠的事物中(指納粹政權對民生方面的某些提高),德國人整體地、不加批判地接受了一個無差別共同體,拒絕思辨,膽怯地維護著家人的安全、工作或財產(chǎn)。
在“小人物”的世界里,希特勒是他們的“榜樣”。希特勒出生在奧地利林茨地區(qū)一個叫布勞瑙的邊陲小鎮(zhèn),父親是一個小公務員,希特勒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了,青年時以繪畫手藝混跡于慕尼黑,賣過明信片,一戰(zhàn)時加入李斯特軍團,成為一名下士。這樣一個默默無名的小人物一躍成為“元首”,他的經(jīng)歷是一部極為經(jīng)典的“小人物奮斗史”。
希特勒成為小鎮(zhèn)上同為小人物的人們瘋狂追捧的對象,他們對希特勒擁戴的實質(zhì)不過是自我形象的投射與認同,潛臺詞是:如果我是希特勒,或許我也會這么做——當然,我會做得更好。
在納粹政權垮臺之后,他們是這樣理解“真相”的。
收賬員西蒙面對各種證據(jù)卻竭力地否認:“大屠殺?這不可能發(fā)生過。”裁縫施文克說:“你明白的,在政權內(nèi)部一直存在反對希特勒的秘密戰(zhàn)爭,他們以不正當?shù)氖侄闻c他斗爭。我厭惡希姆萊,也討厭戈培爾。如果希特勒被告知真相,事情就會有所不同。”
元首是正確的,黨的原則是好的,之所以出現(xiàn)種種壞現(xiàn)象,那不過是“小希特勒們”在地方上的胡作非為。盡管希特勒犯下了滔天罪行,他們依然認為希特勒對德國有戰(zhàn)略上的貢獻,這一“貢獻”的實質(zhì)就是他們經(jīng)濟生活改善的某種折射,但他們即便在戰(zhàn)后也不追問,這一貢獻究竟如何而來,是否干凈?究竟讓這個世界、也讓德國自身付出了多大代價?
選擇性失明是這群小人物的共有特征,在他們的生活范圍內(nèi)總會有猶太人的存在,納粹上臺后猶太人迅速減少,一個個從自己的身邊消失。對于一件“無害”的事情,他們是理所當然的“知情人”:他們知道猶太人被允許攜帶財產(chǎn)離開,知道“只有少部分人”被送進集中營,理由是他們是德國的叛徒。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這些被驅(qū)逐的猶太人只允許隨身攜帶五十至一百馬克,“更不知道”占領區(qū)幾乎所有猶太人都被關進集中營,因為一旦知道這些,內(nèi)心要承受煎熬,良知要受到折磨。
齊克隆B原本是一種除蟲劑,化工廠經(jīng)理得到的卻是沒有任何書面信息、只有口頭通知的機密訂單。工廠經(jīng)理很可能聽說過對猶太人“最后解決”的方案,只要他稍加觀察,也許就能知道齊克隆B的用途,但沒有任何人關心它的去向。屬于中間階層的工廠經(jīng)理尚且如此,那些真正的“小人物”會更好嗎?
當然,他們往往確實不知道真相,這是一個事實,但只要他們稍加留意,就可能很快知道真相:在德國,納粹黨并不刻意避諱自己的所作所為,他們在報紙上惡毒地攻擊猶太人,在街頭隨意毆打、羞辱猶太人,他們的猶太鄰居被驅(qū)逐,這些事就發(fā)生在他們身邊。這種暴行卻不能在他們內(nèi)心產(chǎn)生一點憐憫和反省——什么樣的政權允許如此荼毒自己的人民?
德國人——即便在戰(zhàn)后,似乎從來沒有受到過良心的譴責。
曾經(jīng)流亡美國的猶太哲學家漢娜·阿倫特于1949年12月回到德國考察,她這樣描摹戰(zhàn)后德國人的精神狀態(tài):集體性的麻木不仁。在歐洲其他地方都不像在德國這樣,德國人對實施這種駭人聽聞的恐怖行為無動于衷,看不出他們有多少悲傷情懷。
精神死亡的恐怖性和瘋狂的納粹主義的恐怖性是一致的。
在這種精神狀態(tài)下,要這些德國人承擔罪責是困難的。戰(zhàn)后在對戰(zhàn)犯進行處決后,《紐約時報》發(fā)表文章說:“人類已經(jīng)進入擁有全球性道德的新時代”,但“全球性道德”不論是對納粹黨領袖還是普通民眾統(tǒng)統(tǒng)地不具備。劊子手們?yōu)榇宿q解,說自己都是按照命令行事,至于普通公眾更覺得自己對這些罪惡一無所知。他們拒絕服罪,拒絕懺悔。在此意義上可以說,紐倫堡審判沒有從根本上對德國人產(chǎn)生什么影響。
選擇性失明的過程也是選擇性記憶的過程。面對嚴重的犯罪事實,他們總是自艾自憐地選擇自己需要的記憶為自己進行辯護,總是想從自己或國家的創(chuàng)痛開始書寫歷史,對造成這種創(chuàng)痛的原因卻只字不提。對一戰(zhàn)態(tài)度如此,對二戰(zhàn)態(tài)度依然如此:你提及1914年發(fā)動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他們就談論1918年的戰(zhàn)敗;你提及1939年發(fā)動的世界大戰(zhàn),他們就會說1945年的戰(zhàn)敗。仿佛全世界都在與德國為敵,法西斯德國則是無辜的。
邁耶認為,希特勒的屠殺是他與德國人之間相互授權的結果,德國人將自己的權利拱手相讓,納粹政權也就必然為所欲為。
德國人并不這么認為,既然不愿意面對大屠殺,也就更不會承認自己曾經(jīng)“授權”殺人,他們有自己的一套說辭,總覺得德國與其他國家不一樣:“我們的情況不同于你們……我們的情況極為復雜、困難、微妙……”他們擁戴希特勒,承認納粹政權的合法性,這樣,希特勒的罪責就必然與國民的責任聯(lián)系在一起。這群小人物,既不做出任何反抗的姿態(tài),也不愿意承擔責任。
正是出于對權威、權力的無條件臣服,德國人的性格一方面表現(xiàn)得十分精細、準確、守紀律,另一方面又非常冷漠、麻木。當他們以此作為自己民族的精神依據(jù)時,不論什么滔天罪惡都敢干。在他們看來,這么做或者那么做,都是理所當然、天經(jīng)地義的。
德國文化是精英式的,他們創(chuàng)造了非常精細的文明,19世紀德國的文化在整個西方也堪稱出類拔萃,他們創(chuàng)造了理論,也掌握了理論,于是,“理論就變成了激情”,不僅全心全意地進行創(chuàng)造,也全心全意地追隨納粹運動。德國人把一種獨特的精神歸于自己,而把一些低劣的精神當作其他民族的產(chǎn)物。當這種民族感情或者說民族性格被納粹主義所利用時,立刻變身為極端種族主義,納粹分子“把自己看作是地球上的精英人物,并要把地球上其他各種各樣的人都送進地獄”。
德國人總是處于絕對性的兩極,一面是自大狂妄,一面是宵小猥瑣,他們在處理小事情(無關價值觀的具體事務上,如專業(yè)的、程序的)時非常認真仔細,但在處理那些根本的和致命的(如原則的、道義的)問題上,他們反倒馬馬虎虎。在劇烈變化的19世紀,日耳曼人沒有適應這個世界的變化,愈發(fā)地沉淪和墮落。他們希望擁有一個具有廣闊共建的、但僅僅適合德國人生活的世界,所以,他們迫不及待地希望恢復固有秩序。但他們沒能回到過去的時代,最終卻成為民族主義者、保守主義者以及信念的動搖者。正是對現(xiàn)實的不適應,使德國人對超人產(chǎn)生了強烈的渴望,試圖取得超人般的成就。于是,希特勒出現(xiàn)了。
但精英只能是一部分人。雅利安人面對猶太人、斯拉夫人的時候是高貴的,而在更多的時候,他們面對的是另一個雅利安人,于是,他們又立刻自我矮化為“小人物”,他們會因為自己是“小人物”而自私到令人錯愕的地步。恰恰就是這群日常生活中極端自我的德國人,變成了成群結隊的愛國者,變成了為德國利益能夠即刻做出自我犧牲的人。在愛國主義旗幟之下,他們首先是道德墮落,接著便喪失了人性。
德國人的理想是危險的——他們有責任感,但從不強調(diào)個體的責任;他們也依靠信條,卻只是自己的信條。他們把自己的精神交給了“小人物”,從來不曾發(fā)生過“內(nèi)心沖突”,不論做什么、選擇什么都顯得那么淡定,那么坦然。
他們遵守紀律并執(zhí)行命令,卻從不過問命令的來源和內(nèi)容是否合法。
自由,是一種選擇的習慣,德國人不習慣自由。
我們無法帶著微笑去面對極權主義的罪惡,但我們畢竟看到,在正義與邪惡的斗爭中,極權主義取得決定性勝利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尤其在經(jīng)歷過這種罪惡統(tǒng)治之后,人類在不斷地反思、不斷地審視和批判自我,德國也不例外。盡管我們看到德國一代人的精神性死亡,但終究還有如馬丁·尼莫拉牧師這樣的人。在二戰(zhàn)的火焰剛剛熄滅不久,1945年10月他與柏林勃蘭登堡教堂主教弗里德里?!ご髫惱锼?、后來成為西德總統(tǒng)的古斯塔夫·海涅曼等十一人起草了《斯圖加特悔罪書》,對新教支持希特勒和納粹的行為進行反省和懺悔。而牧師本人更以一首著名的懺悔詩《起初他們》贏得了崇高聲譽:
他們追殺共產(chǎn)主義者,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共產(chǎn)主義者;
接著他們追殺猶太人,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猶太人;
后來他們追殺工會成員,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工會成員;
此后他們追殺天主教徒,我沒有說話——因為我是新教教徒;
最后他們奔我而來,卻再也沒有人站出來為我說話了。
當?shù)聡艘庾R到這一點的時候,也是德國真正走向現(xiàn)代文明的開端。一代人的精神死亡了,另一代人卻從死亡的廢墟中站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