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夏天,與以往不一樣。一天,吃完晚飯,街坊鄰居都在門口鋪上席子聊天。西天是晚霞,對門老李家的指著坡下說:“那不是你家老四嗎?”四姐穿軍衣,扎袖標,腰間還系著武裝帶,短發(fā)齊耳,都認不出來了。
父親問她:“你的大辮兒呢?”四姐說:“剪了?!?/p>
四姐是第一批紅衛(wèi)兵,馬上要去北京。
二哥回來,沒有紅袖標,也要去北京。
四姐十七歲,馬上初三畢業(yè)。二哥十四歲,過了秋天上初二。
沒有幾天,母親下班,我們發(fā)現(xiàn)她那個很厚的發(fā)髻也給剪了。
父親說:“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嘚瑟個甚。”
母親說:“都剪,你不剪,行嗎?”
父親問:“那個銀簪子呢?”
母親說:“給扔了,誰還興那個?!?/p>
第二天父親去找,在一堆標語里把銀簪子扒拉出來了。
后來父母不在了,三姐把這銀簪子傳給了我妻子。不值什么錢,卻是我現(xiàn)在唯一可以觸摸到的父母的物件。我也漸老,才認識到,我們都比不上父親。
每天都有新鮮的東西。
一天半夜,有一輛摩托車從大老遠開過來,聲音震天響。有人喊我父親的姓名:“王錫良!王錫良!電報!電報!北京電報!”父親找衣服,找不到,光著身子開了門。
第一次收電報,父母慌,怕是四姐或二哥在北京闖了禍。父親四處找剪刀,母親等不及,用牙給撕開。父親念,就這幾個字:“今天見到偉大領袖毛主席。老人家最最健康,我最最幸福?!?/p>
母親一口把蠟燭吹滅,上炕躺下,罵:“養(yǎng)這么個彪閨女。”
父親又把蠟燭點上,數(shù)電報上的字,說是二十三個字,得六塊九毛錢啊。父親咳嗽一宿,沒再說話。
我家那條街,小八家的天京號雜貨店先給抄了。小八他姥姥和姥爺,還有他爹媽都在門口跪著,旁邊是壇子和賬本,還有成捆的綢緞。問他們還藏了什么,不說。打他爹,他爹說了,說他老丈人在雞窩墻里砌了金條。
第二家挨抄的是理發(fā)館的老田。沒抄出東西來。他老婆帶著孩子來了,抱一個,領兩個。她告訴紅衛(wèi)兵,老田養(yǎng)了個小妖精,錢物都在那里,那里還藏著大煙土。還說那個小妖精住在碼頭,她可以帶路去揪。
那天夜里下大雨,我聽見里屋父母小聲說話。母親說:“等老大回來再說,他稀罕?!备赣H說:“扔,等不得?!币淮笤?,看父親打著雨傘,拎著大尿桶,往公用廁所那兒去。
過了多少年,我才敢問父親這事。父親說:“就是一臺小日本的留聲機,隔壁日本人巖源借咱家半袋大米,還不上,1948年遣返,就拿這個東西抵了。不扔干什么?那個關節(jié)眼,別說是日本貨,就是祖宗也得扔?!?h3>表 態(tài)
薛老師教音樂,拉風琴。她教我們唱新歌,是《豐收的歌兒飛滿山》。
“蘋果熟了紅艷艷,一籃一籃沉甸甸。紅小兵摘果臉帶笑,豐收的歌兒飛滿山……”
老師問:“哪一句寫得最好呢?”
我舉手說:“‘蘋果熟了紅艷艷,一籃一籃沉甸甸最好?!?/p>
老師問:“為什么呢?”
我說:“像真的一樣?!?/p>
老師問:“像真的一樣就好嗎?”
我說:“我喜歡真的。”
老師摁下我的頭,再尋找舉手的。
我前排的女同學梅衛(wèi)星高舉起手。她說:“‘紅小兵摘果臉帶笑,豐收的歌兒飛滿山是最好的?!?/p>
老師笑了,問:“為什么呢?”
梅衛(wèi)星說:“因為‘紅小兵摘果臉帶笑是主題。”
老師撫摸梅衛(wèi)星的頭,問全班:“梅衛(wèi)星同學回答得好不好???”
大家大聲喊:“好!”
我沒喊。
老師走到我跟前,說我:“怎么不表態(tài)呢?”
我低頭。老師動員我表個態(tài),我想不出話來。老師跟全班說:“來,咱們一齊鼓掌,歡迎王陸同學表個態(tài),好嗎?”
放學鈴響,各班都在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老師臉有些變,說:“你不表態(tài),同學們怎么能放學。‘一切行動聽指揮,是不是?‘沒有正確的政治觀點,就等于沒有靈魂,是不是?看看同學們,大家是在怎樣期待你?!?/p>
全班同學向我起哄。梅衛(wèi)星扭過身來,突然向我臉上吐了一口唾沫。
我站起來,薅過她的小辮,把她的臉摁在桌子上,朝她的眼睛吐口水,口水不夠,又把墨水倒在她的頭發(fā)里。我背起書包往外走,薛老師拉住我,說:“你是紅小兵,怎么欺負女同學?”
我說:“梅衛(wèi)星的奶奶是大地主!”
梅衛(wèi)星把眼淚抿到嘴里,跟老師說:“我家和我奶奶早劃清界限了,我比王陸更熱愛毛主席?!?/p>
薛老師不說話,擦黑板。就這么放學了。
晚上,我一五一十學給母親聽。母親教我:“誰咬你手指頭,你就咬誰脖頸子?!?/p>
后來,音樂課換了別的教師。薛老師被掛上大牌子,挨個班走,流著淚說她是資本家的女兒,幫助她爹做了很多撲克,毒害了人民。
梅衛(wèi)星一家隨著她奶奶一齊被押送到農(nóng)村。我記得是敞篷大卡車,梅衛(wèi)星不上車,奶奶去拉她,她狠狠地向奶奶臉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去揪奶奶的頭發(fā)。
多少年過去了,《豐收的歌兒飛滿山》早沒人唱了,但我還能唱下來。我把這歌詞和樂譜發(fā)到網(wǎng)上,不走樣,不是希望后人再唱這樣的歌兒,而是希望后人能看到我和我們那時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