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子銻
追憶往事,猶歷歷在目,淚眼婆娑中,似乎又見他坐在低矮的小竹凳上低頭看文獻的身影;似乎又見他一步兩臺階,匆忙地在地遙學院忙碌的身影;似乎又見他在科學網(wǎng)上,為他那摯愛的桃花島博客筆耕不輟的身影……嗚呼!蒼天為何要如此倉促地帶走這樣一位仁慈之長者,遙感之偉人!
恩師仙逝,幾次想執(zhí)筆寫點東西以悼念,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處著手!
記得恩師臨終遺言,大意為希望他的逝世,不要影響大家的正常工作與生活。因此,在此不想長篇大論,違背恩師意愿,但不寫又不能自抑感情之流淌。正值實驗室為恩師的仙逝征集挽聯(lián)之際,參照波士頓大學楊文澤博士的挽聯(lián)格式,也自擬了一副挽聯(lián),以在遺體告別時表達追思之情,如下:
水土光、人生氣,科學令名豈止文章著?
粗布鞋、輕便裝,俠風義骨更有柔腸情!
上聯(lián):“水土光、人生氣”是恩師生前博文《水土光、人生氣—遙感科學的定位》中的內(nèi)容,恩師生前常說,科學要追求簡潔,“水土光、人生氣”,便是一例。值得一提的是,恩師生前常常借助科學網(wǎng)博客,書寫生活的點滴感受和重要的科學思想,如尺度效應等科學研究前沿問題。他把博文分為生活點滴、歷史雜談、科網(wǎng)外傳、海外來鴻、課件科普、怪哉蟲兒幾個類別,有專業(yè)知識討論,學習心得分享,也有對時事熱點事件的關注及評論。自2007年7月29日在科學網(wǎng)注冊開博,7年多時間,他勤耕不輟,累計發(fā)表博文1878篇!
個人愚見,恩師在定量遙感方面上的貢獻,以1985—1995年創(chuàng)建幾何光學模型系列最為著,近年來,他在科研、社會工作之外,以科學網(wǎng)博客為載體,隨性地表達對國家、社會、科研、生活等方方面面的關注。上聯(lián)的“科學令名豈止文章著?”就是想表達這樣一種實情,“名豈文章著”是唐·杜甫《旅夜書懷》中的詩句,在此,是想借該詩句表達恩師的貢獻遠不止科學文章。
下聯(lián):“粗布鞋,輕便裝,俠風義骨更有柔腸情”,出自如下幾個典故。2014年4月,恩師一身樸素黑衣,不穿襪子,穿黑色布鞋在中國科學院大學講座,被拍照后照片被放在網(wǎng)上,這使他一夜爆紅。有網(wǎng)友覺得恩師是現(xiàn)實版的“掃地僧”:一個沉默、不起眼的小角色,卻有著驚人天分和蓋世神功。其實,恩師生活儉樸是他的本色,關于網(wǎng)上對他的報道他自己也很不好意思,從此注意了一些著裝,在正式的場合中開始穿起了皮鞋。但我又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他穿皮鞋竟然不穿襪子。我偷偷提醒他,他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也沒想到,小時候不愛穿襪子,時間長了,就不習慣穿了?!闭f起“輕便裝”,要追溯到2001年他獲“長江學者成就獎”在人民大會堂領獎的情景。當時恩師身穿便裝,一同去的還有身著正裝的北京師范大學鐘校長。后來,鐘校長回憶起來風趣地說,當時頒獎時,他的穿戴,頒獎人還誤認為鐘校長是獲獎者。其實,恩師一生簡樸,性情率真,生活隨性,不太注重修邊幅,我現(xiàn)在仔細想想,自1999年考入師大讀研,很長時間幾乎是與恩師朝夕相處,竟一次也沒有記起他穿過正裝。
說起“俠風義骨”,2001年恩師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記憶中是在英東學術會堂召開大會,會上他本來沒有準備發(fā)言,但主持人臨時請他談談感受。他想了一會兒,說的大概意思是在他選院士的時候,有位老先生帶病力薦,他很受感動,所以他要講“哥們兒義氣”,努力工作,報效祖國……參會的師生沒想到恩師會用帶著濃濃四川口音的普通話說出“哥們兒
義氣”這個詞,用來表達他當選為院士的感受。他接地氣的風格,率真和風趣一下子給嚴肅的會場帶來了歡笑和長時間的掌聲……另一個例子,是他在汶川地震期間的博文《遙感道歉》。文中寫道:“我們搞遙感的,真是恨不得打個地洞鉆下去,就算地震殉國算了?!弊鳛橐粋€有良心的科學家,他是如此肝膽相照、直白地表達了他憂國、憂民之心!
“更有柔腸情”,是我的一點個人感受。恩師不愛去醫(yī)院,更不喜歡住院,必須住院時,也不允許別人(尤其是學生們)去探望他。他總覺得把時間花在這些方面是浪費,所以學生一去,他就馬上攆人。所以,我去探望他時,會在門外偷偷看上一眼,一旦被他發(fā)現(xiàn),就謊稱在科研上有難題要向他請教,或在某一個歷史問題上有疑問。恩師精通歷史,尤其明史,所以去探望之前,總要準備一些科學問題,或找些明史資料用來臨時“抱佛腳”,這樣就可以陪他久待一些。那是幾個月前,他出差回來,得病住院。晚上9點左右,我去看望他,師母回家收拾第二天要帶的東西。他正在小睡,我在門外待了一會兒,覺得他不會馬上醒來,于是就進去坐下來想小陪他一會兒,沒想到他忽然醒來。我趕緊從書包里拿出一張之前已準備好的流程圖,說不知道對不對,想請他把把關。他躺著仔細看,可能看不清楚,就讓我把他扶起來。他看完后說:“大概是這個意思吧?!弊艘粫?,我找不到科研方面的話題了。他開始攆我走,我耍賴不愿走。他顫抖著要站起來要送我。我嚇壞了,趕緊扶他躺下……《易》曰:“有大者,不可以盈,故受之以謙?!倍鲙熓且晃徽嬲坝写笳摺?,他那謙遜的作風,深深影響著現(xiàn)在已身為人師的我……
追憶往事,猶歷歷在目,淚眼婆娑中,似乎又見他坐在低矮的小竹凳上低頭看文獻的身影;似乎又見他一步兩臺階,匆忙地在地遙學院忙碌的身影;似乎又見他在科學網(wǎng)上,為他那摯愛的桃花島博客筆耕不輟的身影……嗚呼!蒼天為何要如此倉促地帶走這樣一位仁慈之長者,遙感之偉人!
水土光、人生氣,科學令名豈止文章著?
粗布鞋、輕便裝,俠風義骨更有柔腸情!
嗚呼哀哉!撰此悼文,借風之力給天堂的恩師帶去問候。雖然,您如“莊周夢化蝶”般參透人間生死界限,但是,如有來生,我祈禱仍做您的學生,仍愿受教于您之左右,攻堅于您之團隊。恍惚之中,又似乎聽到您之殷殷囑托,諄諄教誨,“如果我是掃地僧,中國像我這樣的掃地僧仍有千千萬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