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大群
摘要::在分析唐代法律體系及唐律性質(zhì)的史籍中,《唐六典》及《新唐書·刑法志》的有關觀點曾起了不同的導向作用?!缎绿茣酚捎阱e誤地以“四刑書”概括唐代法律,違反了唐人“文法有四”的正確概括;《新唐書》的“四刑書說”促使后代有些學者提出了唐代法律“皆刑法”的主張;“四刑書說”與其自身對唐四法的界定,有不可克服的矛盾;與漢、北齊、唐、五代、宋、元各代政治家與史學界的概括之法相乖違;支持“四刑法說”之觀點與方法皆失之偏頗。
關鍵詞:《新唐書》四刑書說四文法說律令格式
中圖分類號:DF0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3-8330(2015)03-0124-15
引言
《新唐書》的“四刑書”亦即“四刑法”說,是能否正確理解唐代法律體系的轉(zhuǎn)捩點。如錯誤地把“四刑法”定為唐代法律體系的框架,則將強迫唐代全部法律倒退到一口“刑法”的大鍋里雜燴的境地;如把“四文法”作為研究的出發(fā)點,則可正確地呈現(xiàn)法律體系中“正刑定罪”之“律”與“邦國之政必從事”于的“令”“格”“式”之間分工而又合作的科學機制。
其實,唐之律、令、格、式并非“四刑法”,其中只有律是“刑法”。另外,以二十四曹司為名目的《格》之《刑部格》,對《律》起補充修改作用亦可謂“刑法”。判斷“刑法”的根本標準是“正刑定罪”,令、格、式均無此功能,故其非為“刑法”,也不可統(tǒng)稱為“刑書”。唐代法律體系研究正確持論的試金石,是敢于分析唐四法的概括詞,與對四法所作分類定義間的關系。
筆者曾在《律、令、格、式與唐律的性質(zhì)》一文中,提出了對《新唐書》“唐之刑書有四說”應予推翻的主張。①在2009年出版的《唐律與唐代法制考辨》一書中,筆者又考說了“刑書”與“文法”的問題,繼續(xù)駁斥“四刑書說”。②本文再就影響人們正確了解唐律性質(zhì)及唐代法律體系的一些新舊代表性觀點,集中進行辨析,作為對已發(fā)表書文的充實與補充。在正文開始之前,筆者將本文中所使用的幾個名詞概念稍作說明,以求彼此能正確地交流所使用的術語概念:
“四文法說”:指唐人《唐六典·刑部》及五代人《舊唐書·職官志》皆謂唐“凡文法之名有四:一曰律,二曰令,三曰格,四曰式”的觀點。
“四刑書說”:指宋人《新唐書·刑法志》稱“唐之刑書有四,曰:律、令、格、式”之觀點。
“四刑法說”:指《新唐書·職官志》進一步稱“凡刑法之書有四:一曰律,二曰令,三曰格,四曰式”之解釋。
一、 研究唐代法律體系的持論方法
從以往討論中的情況看,影響雙方不同觀點形成與發(fā)展的重要原因,是彼此的持論方法不同。正確理解唐代法律體系的持論方法應該是:尊重常識,琢磨史據(jù),不棄主流。
(一)尊重常識
常識是真理樸素存在的一種認知反映,是前人經(jīng)驗與知識經(jīng)時間淘洗后有益的積累。常識是人們進行科研討論必須遵循的規(guī)則。人們對它應有一定的尊重,尊重常識就是尊重簡單而又樸實的真理。常識與一定的認識的科技手段與歷史環(huán)境相關聯(lián),認識的手段與歷史環(huán)境的變異,可推翻舊常識,產(chǎn)生新常識。常識肯定要有一定的公信度,別人都認為是常識,獨你不認為是常識,那彼此就無交流的平臺。譬如,刑法或刑律條文應該有罪名、罪狀及刑罰的規(guī)定,而非刑律的其他令、格、式則沒有這種表達形式,這不僅是現(xiàn)代法學的常識,而且在隋唐也早就是常識,那大家就必須認可。又如,作為刑法以外的法律制度,受到刑法的保護,卻不能因此也成為“刑法”,這也應作為常識。這里說的常識,也包括形式邏輯中的矛盾律在內(nèi)。不管古代人或現(xiàn)代人,都要遵守不自相矛盾的規(guī)律,如有人使用的上位概念與其下位概念實指的對象不相容,就不能以“古今概念不同”來為自己的錯誤觀點辯護。
(二)琢磨史據(jù)
史據(jù)(或稱史證,因為有些史料不足為證,故提“史據(jù)”),對研究歷史的人來說,其重要性自不待言。有時史據(jù)就是一個論點、一篇文章、一本書甚至是一派學說的生命支撐。對史據(jù)也須懷有一定的敬畏,但對其頂禮膜拜,一言一詞都視為金科玉律,那也就違反治學的常理了。在為學的過程中推敲史據(jù),就包括了對“二十四史”中一些史據(jù)的可靠性提出質(zhì)疑。如果你運用某個史據(jù)作為立論根據(jù),可是被你所依賴的史據(jù)在論證中發(fā)生了前后矛盾或互相抵牾,那就要對其正確性進行推敲。這時,最不可取的辦法是對史據(jù)本身或依靠其支撐起來的構架附件進行穿鑿附會,結果使史據(jù)本身及為其建造的體系相互間的張力越來越大,就會有傾覆的危險。對史據(jù)的推敲要權衡比較,如對待相同的一件事,宋人寫唐史的敘述,與唐人自敘其“當代”的觀點相左;或是宋之后的人寫宋史與宋人寫唐史的觀點又相左,就存在怎樣取舍比較公正及接近實際的問題。
(三)不棄主流
各個歷史時期法制發(fā)展的特點,決定于各該時期社會經(jīng)濟、政治、文化的發(fā)展情況。這里所說的“主流”,就是指作為研究對象的某歷史階段法制發(fā)展的基本情況。對某個歷史階段法制基本特征了解的差異,常常表現(xiàn)在學者們對該時期法制研究觀點的差異上。 “不棄主流”,就是指自己的學術觀點和主張,應與那個朝代的基本發(fā)展情況吻合或接近,既不要拔高超前也不要陷于倒退。在參與唐典研究的爭論中,要始終以符合或比較接近于唐代的實際作為觀點取舍的標準。比如,歷史文明既已進入鼎盛的唐代,唐代的法文明水平,是否還阻礙著“刑法”從法律體系中先分離出去獨立成為“刑法”?唐代社會整個法制是否還都混沌在“刑法”的一口大鍋中雜燴?又例如唐代法律體系特征的主流,就是唐宋二代法學家、政治家分別而又可謂共同地對律令格式所作的分類界定內(nèi)容,當然,《新唐書》反邏輯的“刑書(刑法)有四”的概念除外。二者雖然表述的角度不一樣,但其反映的本質(zhì)特征都一致。這種分類表述的同一性,就是唐代法律體系特征的主流。既然兩代法學家都認為“律”與“令格式”性質(zhì)不一樣,那么,對“刑書(刑法)有四”及“文法有四”的不同邏輯概括作比較思考,評議哪一種概括法更能反映或更接近唐代的主流實情,是研究者的責任。筆者主張以唐人自己的正確觀點去糾正宋人說唐的錯誤主張,這是“以唐律唐”,而不是“以今律古”。
二、《新唐書》“唐之刑書有四說”是違反時代主流的標新立異
(一)唐代有成熟穩(wěn)定的對法律作正確概括的概念
有足夠的材料判定,《新唐書》中宋人對唐代法律體系作概括時,有意無視唐人已有的正確概括法,也根本無視五代時《舊唐書》作者對唐代概括法的肯定與沿襲。
1.唐人對法律正確地以“文法”概括
開元二十六年編成的官制典籍《唐六典·刑部郎中》中記載:“凡文法之名有四:一曰律,二曰令,三曰格,四曰式?!庇梦姆ㄗ鳛閷β闪罡袷剿姆ǖ母爬?,其使用歷史比《唐六典》早得多,只不過《唐六典》以典籍面目出現(xiàn)更具有嚴肅性。貞觀三年(629年)魏征、房玄齡、顏師古、孔穎達等名流在編撰《隋書》時對法律就用“文法”概括,其《刑法志》記載(隋)高祖說:“高祖性猜忌,素不悅學,既任智而獲大位,因以文法自矜,明察臨下?!雹壑袊ù髮W古籍所的高潮、張大元二位先生對此處“文法”的注釋是“法令條文”,④正是此義,其指當然是隋朝的律、令、格、式等成文法律。
2.五代人所著《舊唐書》認同唐人以“文法”概括之法
早于《新唐書》成書的五代后唐至后晉間編寫的《舊唐書》在概括唐代法律時,非常珍視唐代人在律學研究上的這個重要成果。其《職官志·刑部》中記載與《唐六典》的內(nèi)容基本相同:“凡文法之名有四:一曰律,二曰令,三曰格,四曰式?!倍移鋵β伞⒘?、格、式的分類解釋,也遵唐舊:“凡律,以正刑定罪;令,以設范立制;格,以禁違正邪;式,以軌物程事?!薄杜f唐書》的作者作為后代人去敘說唐史,取唐人之說,以符合唐制,這是自然而然又順理成章的表現(xiàn)。
(二)《新唐書》用“刑書”概括唐代法律是有意而為之
1.《新唐書》作者以古“刑書”的概念來概括唐代法律
宋人在《新唐書·刑法志》中作歷史回顧時所使用的“刑書”概念,與春秋時的“刑”或“刑書”的概念別無二致。把《新唐書·刑法志》中開頭追溯歷史的第一段與交待唐代法律種類的第二段作銜接對照就可看到這一點。其開頭第一段是: “古之為國者,議事以制,不為刑辟,懼民之知爭端也。后世作為刑書,唯恐不備,俾民之知所避也。其違法雖殊,而用心則一,蓋欲民之無犯也。然未知夫?qū)е缘拢R之以禮,而可使民遷善遠罪而不自知也?!?/p>
緊接其下的第二段是:“唐之刑書有四,曰:律、令、格、式。……”
第一段是說古代的“刑書”甚至是上古的“刑辟”,相關聯(lián)的詞語是“知所避”“無犯”“遠罪”等。而第二段一下子穿越到唐代,此時,本應改變概念,而作者卻接用上段中的“刑書”去概括唐代的法律種類,其錯失的原因即在于此。因為“刑書”可以作為同位概念概括“律”,而不能概括“令、格、式”。
2.《新唐書》同時又以“刑法之書”概括唐代的四種法律
《新唐書》作者在其《百官志·刑部》中把其在《刑法志》中“刑書”的概念具體解釋為“刑法之書”:“凡刑法之書有四:一曰律,二曰令,三曰格,四曰式?!雹?/p>
起初筆者以為宋代的《新唐書》作者在“刑法志”中使用“刑書”概括是變換文段時對概念使用的一時疏忽,因為其對唐四法分類界定的概念又是正確的,但是當看到《新唐書》在其“百官志”中又把“刑書”解釋為“凡刑法之書有四”時,確認其性質(zhì)不是疏忽之失。這種“刑書”概念的淵源,可直指《春秋經(jīng)》昭公六年(公元前539年)所記“鄭人(子產(chǎn))鑄刑書”之謂;還可以上推到夏、商、周三代之刑書概念。當時叔向說:“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薄吨軙L麥解》注“九刑”說:“太史筴刑書九篇以升,授大正?!卑矗骸啊毒判獭分敬恕!雹?/p>
這種“刑書”,到唐代能與其相應的法律,就只有《律》與后來的《律疏》。欲辯解此“刑書”之性質(zhì)是徒勞的,把唐代的令、格、式也說成“刑書”,其艱難尤甚。
3.《新唐書》中“刑書”之“刑”無作旁訓的可能
“唐之刑書有四”中“刑書”的“刑”,除用作本義外很難再作旁訓?!缎绿茣返淖髡邭W陽修、宋祁、范鎮(zhèn)等人畢竟是一朝大家,對待他們應懷有尊重甚至是敬畏之心。在筆者與艾永明先生合寫《唐代行政法律研究》一書時,在肯定其“刑書”為錯用的前提下,欲探索此處之“刑”是否有作別解的可能,由《周禮·秋官》中“刑亂國用重典”的記載,我們試圖提出此處之“刑”解為“治”是否可以。雖然這種解釋可得到1988年7月版《辭源》“刑”字解釋第六項“治理”的支持,因 “刑”如單獨作為一個詞,有作“治”解的可能,如已構成為“刑書”“刑法”,則已不可能再把已作為詞素的“刑”訓解為“治”了。《新唐書》作者的本意,也排除了為其他“刑書”解為“治書”的可能。⑦
(三)《新唐書》以“刑書”概括法律與主流抵觸
有學者認為,古人“刑法”所指包括了律、令、格、式,隋唐已經(jīng)如此。故本文此處特以唐前唐后各代學者撰寫史書的實例,看看他們是如何對“所有法律”與“刑罰法律”作不同概括的。這種治學之法,是“以今律古”還是“以古律古”?《新唐書》作者在講述唐制的前提下,把唐朝全部法律概括為“刑書”“刑法”,這種概念的使用,不但反唐朝的做法,而且與漢、北齊、唐、五代、宋、元各代史學家寫正史時的概括法都格格不入。
1.與班固寫《漢書·刑法志》的概括趨勢乖違
漢代“律”與“法”之使用義,尚未嚴格區(qū)分,可以都指“刑法”“刑律”。如劉邦在關中與民所約,其內(nèi)容為“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之刑法,其名稱為《約法三章》;蕭何參考秦《六律》制定刑法,被稱為“作律九章”,其名也曰《九章律》??删驮谶@種情況下,如果是概稱一般法律,還是使用“法令”或“律令”較多見。如其記漢元帝曾下詔曰:“夫法令者,所以抑暴扶弱,欲其難犯而易避也。今律令煩多而不約,……其議律令可蠲除輕減者,條奏,唯在便安萬姓而已?!雹?/p>
在記成帝河平中下詔時又說:“故略舉漢興以來,法令稍定而合古便今者?!私苑钌远ǎ哦忝裾咭??!雹岫稘h書·刑法志》中,“刑法”的使用是與“禮教”對舉,如“原獄刑所以蕃若此者,禮教不立,刑法不明”。⑩用“刑法”概括或統(tǒng)指一般法律之例,似未之見。
2.與北齊史學家寫《魏書》的概括法抵觸
北齊著名史學家魏收在其所著《魏書·刑罰志》中,對法律的一般概念用“法令”“律令”表述,對刑律的表述是“刑法”或“律”。其記“穆帝時”說:“帝將平其亂,乃峻刑法,每以軍令從事。”B11其記“昭成建國二年”事時說:“法令明白,百姓晏然?!逼溆洝案咦妗蹦觊g事說:“太和元年,詔曰:‘刑法所以禁暴息奸,絕其命不在裸刑。先是以律令不具,奸吏用法,致有輕重。律:‘枉法十匹,義贓二百匹大辟?!盉12其記“世宗即位”事時說:“尚書門下可于中書外省論律令?!盉13其記“永平元年”時說:“為民父母,導之以德化,齊之以刑法,大小必以情。”B14以上七例,沒有一例是用“刑書”或“刑法”來概括所有法律的。而“法令”則與“律”和“刑法”對舉。
3.與唐代史學家寫《晉書》《隋書》的概括法抵觸
唐人寫《晉書》《隋書》,都是如魏征、房玄齡等頂尖的一批政治家、法學家奉皇命而為。
其一,在《晉書·刑法志》中對漢代法律的概括詞是“律令”,對刑律則用“刑法”概括。如:“ 永元六年,(陳)寵又代郭躬為廷尉,復校律令,刑法溢于《甫刑》者,奏除之?!?/p>
漢代行 “律令科比”,其主要者就是律令,刑法則偏指刑律,《甫刑》就是《呂刑》,是周代刑罰的贖刑之法。又如: “獻帝建安元年,應劭又刪定律令,以為《漢儀》表奏之。”B15
律令中有《漢儀》的內(nèi)容,是與作為“律令”中一部分的“刑法”相對舉。
其二,在《隋書·刑法志》中對法律的概括有“律令”“法令”“法律”等多種詞匯,而對刑律則以“律”字表述。如其記梁代時說:“天監(jiān)元年八月,乃下詔曰:‘律令不一,實難去弊?!盉16其記《北齊律》制定后的情況說:“是后法令明審,科條簡要,又敕仕門之子弟,常講習之。齊人多曉法律,蓋由此也?!盉17
其以“律”表刑律之概念如:“后平秦王高彥謀反,須有約罪,律無正條,于是遂有別權格,與律并行?!盉18
“約罪”之“律”實指《北齊律》的律條,其中的“權格”其性質(zhì)是同于唐代《刑部格》之性質(zhì)的格敕。
4.與《舊五代史》中的概括法相抵觸
承唐最近的五代用“法書”概括唐之律令格式及包括新的法律形式《刑統(tǒng)》(《統(tǒng)類》)《編敕》在內(nèi)的所有法律。如《五代史·刑法志》記載,后唐同光朝御史向皇帝報告朱溫篡權、法律遭全面篡改破壞后,朝廷采取緊急措施的情況時說:“‘兼?zhèn)瓮⑾认轮T道追取本朝法書焚毀,或經(jīng)兵火所遺,皆無舊本節(jié)目。只定州敕庫有本朝法書具在,請敕定州節(jié)度使速寫副本進納,庶刑法、令式,并合本朝舊制。從之。未幾,定州王進納唐朝格式律令,凡二百八十六卷?!盉19
書中說定州王奉命抄寫的“法書”,就是唐朝的格、式、律、令。在概括律、令、格、式等所有法律時,是使用“法書”總概念,徐世虹教授在其《舊五代史刑法志注譯》中,把“法書”譯為“法典”正得其義。B20而要專指其中特定性質(zhì)的類概念時,就點出其類概念的實際名稱,如對屬于“刑法”性質(zhì)的“律”與“刑統(tǒng)”,就用“刑法”來特指,“刑法”與“令式”則分舉。不但是后唐,后周在概念運用上也是如此。《五代史》記載說:
“周太祖廣順元年六月,敕侍御史盧億、刑部員外郎曹匪躬、太理正段濤同議定重寫法書一百四十八卷。先是漢隱帝末,因兵亂法書亡失,至是大理奏重寫律令格式、《統(tǒng)類》、《編敕》。改點畫及義理之誤字凡二百一十四;以晉、漢及國初事關刑法敕條,凡二十六件,分為二卷,附于《編敕》,目為《大周續(xù)編敕》,命省、寺行用焉?!盉21
文中把律、令、格、式,以及與“律”并行的稱“統(tǒng)類”的“刑統(tǒng)”,及對所有法律作補充修改的《編敕》,統(tǒng)稱為“法書”,但如專指屬“刑法”的某種特定法律時,則會專門使用如“刑法敕條”來指代,以顯示其在“法書”總概念中的類概念屬性。同書又記載顯德四年五月,中書門下奏說:“準宣,法書行用多時,文意古質(zhì),條目繁細,使人難會,兼前后《敕格》,互換重疊,亦難詳定。宜令中書門下并重刪定?!孕谭ㄕ哂酥暲眨缺字?,故鞭撲不可一日弛之于家,刑法不可一日廢之于國,雖堯、舜淳古之代,亦不能舍此而致理也。”B22
文中“法書”與“刑法”對舉,“法書”中也可涵蓋《敕格》《刑書》在內(nèi),書中對“刑法”特定性質(zhì)的講解,清楚得無庸置辯。同書又記顯德五年七月,中書門下奏:“侍御史知雜事張湜等九人,奉詔編集刑書,……其所編集者,用律為主;辭旨之有難解者,釋以疏意;義理之有易了者,略其疏文?!?/p>
文中所言之“刑書”,明言以“用律為主”,性質(zhì)也非常清楚??傊?,五代時并無用“刑書”或“刑法”去概括國家法律的措辭。
5.與元代人所著《宋史》中的概括法也抵觸
看一下《新唐書·刑法志》撰寫者所生活的宋朝怎樣概括法律的情況,對我們評價宋祁、范鎮(zhèn)等人以“刑書”概括唐朝法律的做法,是有所幫助的。從元人危素等大家編撰的《宋史·刑法志》的記載看,宋代人不以“刑書”概括國家法律,而是根據(jù)需要具體指明“律令格式”或“敕令格式”。
其一,宋人曾以“法”“法制”“法令”來概稱各種法律,與唐人《唐六典》用“文法”概括基本相同。如《宋史·刑法志》記載元豐時的情況曾說:
“法出于道,人能體道,則立法足以盡事?!盉23“宋法制因唐律、令、格、式而隨時損益則有編敕?!盉24“嘉佑法與見行不同者,自官制、役法外,賞格從重,條約從輕。紹興元年,書成,號《紹興敕令格式》,而吏胥省記者亦復引用。監(jiān)察御史劉一止言:‘法令俱在,吏猶得以為奸,今一切用其所省記,欺蔽何所不至?!盉25
文中稱“法制”“法令”“法”者,皆不指一法而概指“敕令格式”等不同性質(zhì)之多法。
其二,宋人元豐后以“刑書”指屬“刑法” “刑典”之“編敕”。如《宋史·刑法一》說:“王道陵遲,禮制墮廢,始專任法以罔其民。于是作為刑書,欲民無犯,而亂獄滋豐,由其本末無序,不足相成故也?!S以來,刑書益繁,已而憸邪并進,刑政紊矣?!盉26前一句中的“刑書”是自古以來傳統(tǒng)的概念,后一句中的“刑書”指元豐后刑法性質(zhì)的《編敕》而言。
以上所舉詞語使用之例,是說明用“法”“律令”“文法”“法書”等詞語對“法律”作概括,及用“刑”“刑書”“刑法”“敕”來指代使用刑罰之“刑法”,這是歷代相互對舉使用的一種基本趨勢,同時也顯示出《新唐書》在對舉概念上使用的特異。在不存在使用“法律辭書”規(guī)范概念的情況下,某書中或某個人有逆主流而動的個例,如《晉書·刑法志》記漢永元六年事時以“律令”作母概念,“刑法”作子概念的情況之后,又出現(xiàn)以“律令”指代“刑法”之一例;在承認《漢書》中“文法”多指“法律”的情況后,又列出漢也曾以“文法”指代“刑法”之一例。盡管這些例子都是事實,但這種情況并不反映當時“法律”概括的主流方面,倒反映了其個例的自相矛盾,實不足以推翻主流。有學者認為,漢代較多地以“文法”總稱包括刑事法律在內(nèi)的王朝法律,隋唐用“刑書”指包括死刑在內(nèi)的懲罰之法,其例不勝枚舉。這基本是主流的表述。《新唐書》作者關于“唐之刑書有四”的說法,因其先天的自身矛盾,一開始就置自己于特異的不入主流的境地。作為宋人在論唐制時違反唐制的主流,為其辯護者欲將其替代主流豈不徒勞。因為客觀上肯定做不到在數(shù)量上使“刑法”成為概括“法律”的主流。唐以前不是這樣,唐代也不是這樣,后代更不是這樣。
三、《新唐書》“四刑書說”給唐代法律體系的正確研究造成障礙
《新唐書》對唐代法律闡述的錯誤,主要是在于他們在正確地界定唐代四種法律并正確地描述彼此之間關系之前,先給四種法律加了一個錯誤的概括詞——“刑書”(“刑法”),使錯誤的概括詞與正確的分述之間形成了不可克服的矛盾,從而使得某些讀者先入為主地從錯誤的概括詞出發(fā),不可避免地去把他們原本正確的分類界定也作錯誤的理解。
(一)《新唐書》對唐法分類及彼此關系上的正確觀點應予肯定
《新唐書》所以能對唐四法基本作出正確的界定,除錯誤地排斥“文法之名有四”外,事實上接受了《唐六典》對唐四法的正確定義,如下面的列表所示:
上面表格中的對比內(nèi)容說明:其一,關于唐代四種法律的性質(zhì)作用的界定,唐宋兩代的法學家是一致的,唐說偏向于對作用作定義,《新唐書》偏向于對內(nèi)容作定義,無原則分歧;其二,根本的分歧是所用的概括詞不同?!八男虝f”把四種法律毫無例外地都定性為“刑書”完全是錯誤的。從解釋的邏輯概念說,唐人以上位概念成文法律“文法”來概括基本屬行政法律的令、格、式以及屬刑律(“刑書”)的下位概念是正確的,因為四者都有共同的“法”的屬性?!靶虝睂Α奥伞弊魍幌嘟?,是適合的,無論其為“正刑定罪”也好,或“斷”“為惡而入于罪戾者”也好,都是“刑法”。而如果以“刑書”去概括其他非“律”的令、格、式,即是違背邏輯常識的錯亂。其實,對“唐之刑書有四”之謬說,有的學者為對學術及讀者負責,早就予以否定。在中國政法大學法律古籍研究所1994年整理出版的《中國歷代刑法志注譯》一書中,馬建石、楊育棠二位先生把《新唐書》中“唐之刑書有四”,義無反顧地譯為“唐代的法典有四種形式”,以表示對“刑書”概括的不屑。B27
(二)必須用對四法的定義去檢驗“文法說”與“刑書說”的正誤
“四刑書說”把令、格、式硬作“刑法”化在理論上和實踐上都行不通。既然“其有所違及人之為惡而入于罪戾者,一斷以律”的法律是刑法,那么為什么規(guī)定“尊卑貴賤之等數(shù)”(如官品令)與“國家之制度”(如田令)的法律也是“刑法”呢?有些學者在主張“隋唐刑書,包括律、令、格、式”的同時,又認可并引用“令者尊卑貴賤之等數(shù),國家之制度”,殊不知這已陷入矛盾的羅網(wǎng)。既然格是“百官有司之所常行之事”的 “刑法”,那其具體所指,是不是這些“百官有司”都“常行”地去執(zhí)掌這部“格刑法”而都當法官呢?把“常行”理解為經(jīng)常去“觸犯”更無可能。式(如監(jiān)門式)作為(百官有司)們的“常守之法”,宋神宗于元豐年間謂式是“使彼效之之謂式”,那么是“效法”這部“刑法”,還是避開這些“刑罪”?
從神宗的解釋看,宋朝的敕、令、格、式不能用“刑書”來概括。其中的“已然”,是指犯罪行為完成,要受刑罰,其法律形式是“敕”,性質(zhì)當是“刑法”。而“未然”之“令”,則是未實施犯罪行為,與“刑書”何涉?“設此待彼”之“格”,強調(diào)預防,亦不能屬于“刑書”;而“使彼效之”之“式”,更不可能去理解為“效法”“刑書”。從神宗對宋四法的解釋看,以“刑書”概括法律對宋朝也是行不通的。元代人為宋代寫《刑法志》時就未犯范鎮(zhèn)們概括唐法為“刑書”的錯誤。宋神宗編敕所編之敕是“刑法”,其他令格式不是刑法,也不稱敕?!吧褡谝月刹蛔阋灾苁虑?,凡律所不載者一斷以敕,乃更其目曰敕、令、格、式?!蔽闹械摹捌洹币彩撬未傻母爬ㄔ~,如《宋史》作者要犯范鎮(zhèn)的錯誤,那代詞“其”就會表述為:“乃更刑書之目曰敕、令、格、式”,可《宋史》的作者就是未犯這樣的錯。宋人在《新唐書》中給法律都戴“刑書”帽子的做派,宋代南北兩段皆不存在這種怪異現(xiàn)象。
《新唐書》用“刑書”概括法律造成的錯誤,絕不止于邏輯上的混亂,而是對后代的唐律研究造成了困惑,“刑書有四”說成了正確理解唐代法律體系的最大障礙。
(三)“四刑法說”與《新唐書》對法律的分類界定自相矛盾
1.對律、令、格、式的分類界定,唐宋法學家是一致的
對于唐代的四種法律雖然在總概括的措辭上有唐人用“文法”,宋人用“刑書”之正誤區(qū)別,但他們對唐法分類解釋的本質(zhì)特征是一致的,即四法中只有律是古稱“刑書“之“刑法”,格、令、式都不是“刑法”。而宋人不但使用由古而“今”概念無根本變化的“刑書”概括“律”,而且要同時用其概括其他非“律”的令、格、式,這是違背邏輯常識的錯亂。這就像律、令、格、式四兄弟可以坐到同一條“文法”板凳上,但絕不能讓四人共戴一頂只適合老大“律”才可以戴的“刑書”帽子。
2.“四刑法說”不能解決“四種刑法”之間的效力關系問題
《新唐書》中“其有所違及人之為惡而入于罪戾者,一斷以律”的定義中的“一”字表明,正刑定罪之事,“統(tǒng)一”、“一律”或“全部”依“律(刑法)”來斷。這在一部“刑法”的條件下本無問題,但現(xiàn)在是四部法律“皆刑法”,這就必然形成這樣的怪異局面:刑法就是要斷罪,“一斷以律”排除了令、格、式“刑法”斷罪的可能??涩F(xiàn)在三部令、格、式也成為“刑法”,這樣除了“一斷以律”的刑法外,似乎還有“二斷以令”“三斷以格”“四斷以式”的“刑法”。法律就要講概念的使用正確。既然稱為“刑法”,可被違犯了又不能自行解決審斷的問題,這就是“四刑法說”強加給我們的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