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女,供職新華社,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長篇小說《最溫暖的寒夜》《發(fā)燒》《成人游戲》《戀愛課》《織網(wǎng)的蜘蛛》《美女作家》等,小說集《十周歲》《上海夜色下的36小時》《今晚吃燒烤》,散文集《暗處的花朵》等。獲得老舍文學獎。
星期三早晨六點鐘普春元被突如其來的電話鈴吵醒,這是他相當一段時間以來難得的質量相對優(yōu)質的睡眠。睜開眼睛的一瞬間他腦子里還殘留著先前的夢境,甚至不清楚電話鈴聲是夢里的還是現(xiàn)實中的。電話還在不屈不撓地響著,他伸手去夠放在書桌上的手機,不小心把桌角邊的一摞書碰到了地板上,心里即刻海浪一般涌起一陣沮喪感。
他一眼就瞥見手機屏幕上閃現(xiàn)的“梁辦”兩個字,本能地心頭一緊,但卻是驚喜多于緊張。他知道梁景灝有夜間工作的習慣,尤其是逢有大事,他會通宵達旦地召開會議和找人談話。然能在那些非正常的工作時間被他找去的自然不是一般人,在他看來都不是等閑之輩,至少他本人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榮幸。他不知道梁景灝是不是又度過了一個運籌帷幄的不眠之夜,但這個鐘點給他打電話在他看來有點非同小可,他還從來沒有這么早接到過梁景灝辦公室打來的電話。
電話很簡短,梁景灝的大秘小榮在電話里十分客氣地請他八點鐘到景灝同志辦公室去一趟,到時會有車去接他。他瞥了一眼床頭的鬧鐘,六點剛過三分鐘,離見面還有兩個小時。他心里估算了一下,這個時間完全來得及,但通知得如此緊迫,讓他意外。他靠在床頭,閉目思索,力圖從通知下達的緊迫程度猜測梁景灝可能會因為什么事情找他,可他想來想去卻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他心里有一股隱隱的壓力,就像巖漿在地下涌動一般,同時伴隨出現(xiàn)的那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也更加明顯。
這個早晨他沉浸在一種類似于喜憂參半的情緒之中,甚至可以說被這種時而令他興奮時而令他擔憂的過山車般起伏不定的情緒控制。這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大概有一兩年了,也許時間更長,他會忽然間沒有由來地感到煩悶和壓抑,有時正相反,是莫名的興奮,但隨后到來的一定是低落和沮喪。這種情緒就像洶涌的浪潮一般會在極短的時間里沖刷掉生活中那些愉快的事情帶來的喜悅和正常生活秩序建立起來的平靜。心情不佳讓他對許多事情興趣銳減,他發(fā)現(xiàn)生活里能讓他興奮的事情越來越少,有些他原本喜歡做的事情也打不起精神去做,有些急迫的事情他總是一拖再拖不想動手實施。他經常會陷入一種無力自拔的感覺,對他困擾最大的是睡眠障礙,他有過連續(xù)幾個星期不想睡覺,一到夜里人就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找不到一絲倦意,卻又無法集中精神好好去做點事。對人際交往他也不像從前那么熱衷,有事相求或者無事相求的人約他去喝酒唱歌,他都是能推則推。他甚至對老婆也冷淡了許多,既不想和她說話,也不想與她行事,經常是她在客廳里看電視,他躲在書房里抽煙想心事。他真希望壓根兒沒有睡眠這一碼事,或者干脆沒有夜晚,所有的時間就像白雪皚皚的大地一樣連成一片,全是白天。然而到了白天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兒了,因為夜間缺乏睡眠,他在白天必須強打起精神才能應付一天的事務。這種應付讓他心力交瘁。他自我診斷是患上了抑郁癥。他上網(wǎng)查過,抑郁癥已成為世界第四大疾病,目前全世界抑郁癥患者已經達到3.5億人,中國的抑郁癥患者大約有9000萬,也就是說十來個人當中就會有一個——他被這個龐大的數(shù)字生生嚇了一跳。盡管他知道統(tǒng)計數(shù)字總是水分很大,但他還是有一種被網(wǎng)羅其中的感覺,同時也有一種在曠野里發(fā)現(xiàn)了同伴的安慰,甚至就像是發(fā)現(xiàn)比自己混得差的大有人在一樣心里冒出陰暗的欣喜。雖然癥狀已經十分明顯,他卻不想也不敢去醫(yī)院看。他難以想象自己像一個真正的病人一樣去排隊掛號,然后坐在身穿白大褂的醫(yī)生面前一五一十地說出自己的病癥——諸如“我最近心情不好”,或者“我總是睡不著覺”。他覺得無論是面對男醫(yī)生還是女醫(yī)生他都無法啟齒。所以他只能尋求別的途徑來解決自己的問題。他在網(wǎng)上查詢各種資料,還換了馬甲進了抑郁癥患者的群,在群里他從來一言不發(fā),只是默默地窺視旁人熱鬧地交流自己的癥狀,吃什么藥,以及吃了藥之后的種種反應。給他印象特別深刻的是有個人說自己只要開車上街就想沖進人群,從此他走在路上格外當心,而且總是提心吊膽,生怕有喪失理智的人開著車朝他撞過來。某天群里有個人主動和他說話,向他推薦一種叫帕羅西汀的抗抑郁的藥,說他服用之后療效相當好,讓他試試。但不久他在另一個群里看到一位女網(wǎng)友說她也服用帕羅西汀,療效的確不錯,但這種藥使她毫無性欲。他不太懂一個女人沒有性欲是什么狀態(tài),他的老婆總是一副如狼似虎的樣子,讓他心生畏懼。他認為正是因為老婆這個樣子,反過來也加劇了他性欲減退?,F(xiàn)在他已經處于被動狀態(tài),因此不敢再去試帕羅西汀。他想如果這種藥真像那個女網(wǎng)友說的有那么明顯的副作用,他跟老婆的婚姻恐怕就難以為繼了。當然抗抑郁的藥不止帕羅西汀一種,但他不想吃任何一種,他不愿意承認自己有病。他這么一個堂堂的報社副總編,年輕有為,怎么可能是一個病人呢?他給自己畫出一條線,就是堅決不碰那些抗抑郁的藥。
他迅速起床,洗澡,剃須,更衣。為了讓頭發(fā)有型,他用了老婆的吹風機和摩絲。他穿上隔夜在衣架上掛好的熨燙平整的襯衣,打上領帶,再套上外衣和風衣。收拾利索,他站在穿衣鏡前,深吸一口氣,提振了精神,準備出門。
就在這時他聽見臥室里有響動,隨即看見老婆身穿睡衣蓬頭垢面走了出來。
“這么早你瞎折騰個啥?”老婆皺著眉頭,口氣里帶著被吵醒的不耐煩。
“我有事呢?!彼p聲辯解道,“剛才梁辦來電話讓我馬上過去一趟?!?/p>
老婆顯然沒太當一回事,她打著哈欠說:“那中午老周外孫女的滿月酒怎么去啊?”
“等我接你一起去吧?!彼f,“我還不知道事情什么時候完,回頭給你打電話吧。”他口氣匆促,邊說邊往門口走。
老婆臉上忽然有了古怪的笑容,她挑起眉毛脧他一眼說:“昨晚上你答應的事情又吹燈啦?”
他勉強擠了一個笑容出來,柔和了口氣說:“這會兒我趕事兒呢,回頭補你?!?
老婆立馬拉下臉來,不滿地說:“你要補的課也太多了?!?/p>
他臉上掛著息事寧人的笑容,只想快點走掉。
老婆氣惱地瞪他一眼,冷冷地說:“看你每天一副忙忙碌碌的樣子,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她慢騰騰地轉回豐碩的身子,嘴里嘟囔道,“我還困呢,去睡個回籠覺,你定下來早點給我打電話,我得做頭發(fā)換衣服,別每次都弄得手忙腳亂的?!?/p>
他一邊答應一邊走出門去,聽見門鎖在身后“咔嗒”一聲關上,那一瞬間他心里竟有一種逃脫牢籠般的輕松感。他走到樓下,梁辦的車已經發(fā)動著在樓門口等他了。
八點鐘普春元準時走進梁景灝寬敞整潔的辦公室。厚厚的羊毛地毯吸掉了腳步聲,這里的空氣也像是經過過濾一般有一種特別的靜穆和莊重,讓人一走進來便有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也和他一樣有這種體會,他每次來到這里都會有一種類似升華的感覺。
上次來這里還是四五個月前,他發(fā)現(xiàn)這段時間這個辦公室有了一些變化,一看就是重新裝修過了,大門和墻裙光澤感更好,墻紙雖說還是原來的風格,但更新更干凈,墻上的字畫也都換過了,屋角、窗臺和紅木架子上的盆景還是那么郁郁蔥蔥——一切都顯出主人的尊貴和考究。見他進門,梁景灝滿面笑容地從辦公桌后面走出來,熱情地迎上前,十分有力地握住了他的手。普春元被他的平易近人感動,一時間不知道該稱呼他官銜還是按他要求的那樣在沒有外人的場合叫他“灝哥”。只要有一段時間不見,再見面時他就會有這樣的猶豫。他總覺得梁景灝身居高位,自己還像從前那樣與他稱兄道弟很不合適,然而一本正經地叫他官銜他也覺得生分。倒是梁景灝私底下從來和他兄弟相稱,當著別人他對他并不顯出特別的親昵,普春元理解這是他與自己“心中有數(shù)”。因此,只要當著人,他對梁景灝格外恭敬,他和大家一樣稱他官銜,態(tài)度極其端莊沉穩(wěn),基本上是沉默寡言。從小他媽媽反復叮囑他的一句話就是“言多必失”,因此他早早就養(yǎng)成了凡事不多嘴的習慣——能不說話的時候盡量不說話,能不表態(tài)的時候絕不表態(tài)。后來他發(fā)現(xiàn)在仕途中這實際上是最基本的訓條,他在心里感謝他識字不多的媽媽無師自通就引他走上了正道。這么多年來他雖然說不上是平步青云,但怎么說也是一直處在上升通道之中,和同齡人比起來算是進步快的,他自認為嘴緊是他最大的長處。他對上級雖然也是非常恭順,但他清楚,比起那些唯領導馬首是瞻、領導放個屁都是香的、對領導體貼入微、想領導所想急領導所急、隨時隨地替領導沖鋒陷陣甚至是毫無廉恥和底線的馬屁精來說,他無疑是差著十萬八千里的。大概正是因為嘴緊,他性格中謹慎穩(wěn)當?shù)囊幻姹阏蔑@出來,并且有幸被不止一位領導賞識,成為他們眼里可靠的人。為此他多少有些自得,不過這份自得是含而不露的,他表現(xiàn)出來的是更加謙虛謹慎。他迎著梁景灝快走幾步,伸出雙手握住了他厚實綿軟的大手,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梁總”。為了不顯得生硬,他故意還叫他舊時的官稱,但馬上就被梁景灝帶著微笑制止住了,他趕緊略帶靦腆地改口叫了一聲“灝哥”。
梁景灝請他在寬大柔軟的真皮沙發(fā)上坐下,自己坐在他側面的單人沙發(fā)里。他清楚這坐法是很有講究的,要是一般公務,梁景灝會坐在自己寬闊的辦公桌后面,有時聽取匯報,他會坐在長條桌邊上,和來賓一起坐在沙發(fā)上無疑是最寬松和諧的一種形式了。坐下之后普春元臉上掛著謙卑的微笑,默不作聲,以一種不變應萬變的姿態(tài),等待梁景灝說話。
梁景灝笑意盈盈地把胳膊舉過頭頂,做了個類似伸懶腰的動作,略帶感嘆地說:“真是年歲不饒人啊,打一回球,胳膊疼了三天都沒有好?!?/p>
普春元增加了笑容的幅度,他想接話說他正當年,或者是年富力強,但想了想終覺有輕浮之嫌,便什么也沒有說。
梁景灝放下胳膊,笑瞇瞇地對他說:“你坐得舒服些,來我這里別拘著,我們是老朋友了,想當年在報社還一塊兒值過夜班呢,說起來是一口鍋里攪過勺子的。你不至于來我這里還緊張吧?”
普春元不知該說什么好,只是呵呵地笑。
秘書小榮進來送茶。他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兩個加蓋的杯子。
普春元趕緊站起身來,嘴里連說“不敢當”。 梁景灝微微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他問秘書:“什么茶?”
小榮俯在他耳邊輕聲回答說:“伯爵茶?!?/p>
梁景灝輕輕擺了擺手說:“去換鐵觀音來?!彼诘溃熬陀们疤靹偹蛠淼哪呛信_灣茶?!?/p>
小榮點頭退下,不一會兒送來了鐵觀音。
普春元由衷地佩服梁景灝的細心,他們曾在一次閑聊時說起過品茶心得,沒想到他竟然記住了他最喜歡鐵觀音。他心里的感動油然而生。
兩個人喝著茶,梁景灝十分隨意地問起他家小狗來福怎么樣了。普春元又是暗自吃驚,他不知道梁景灝怎么會知道他家養(yǎng)狗,甚至還知道小狗的名字。
梁景灝隨即笑了,像是解釋一般說:“我是從你微博上看到的。”
普春元實在沒想到自己一個沒什么內容的冷門微博還會受到梁景灝這樣的大人物關注,可見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信息的傳播和滲透的確是非比尋常。他是頭一撥玩微博的,當時大多數(shù)人還在博客上流連忘返,他就轉到了微博。他并不是愛時髦,只不過是不愛寫字,因此限定一百四十個字的微博正合他意。無論是博客還是微博,他發(fā)東西都極為謹慎,敏感的話題不說,打擦邊球的話題不說,道聽途說的話題不說,容易引起聯(lián)想或者誤會的話題不說,炫耀或者疑似炫耀的話題不說,可能會冒犯別人的話題不說……總之能不說的他都不說,所以他的博客和微博一樣是內容寡淡,門庭冷落。他懂得像他這樣的身份應該低調,除了不亂說話,不亂出風頭也很重要。他的微博絕大部分是轉發(fā)的內容,原創(chuàng)的極少,主要內容是祖國的大好河山,而且那些照片多半是航拍的,一看就是出自專業(yè)人士之手,因此他連到此一游的嫌疑都沒有;再不就是轉發(fā)一些健康小常識,盡管他自己也弄不清楚那些知識到底科學不科學,至少沒有任何的政治風險。他發(fā)過的唯一和他本人生活直接相關的就是他家小狗來福的照片。就在上個星期,他和老婆下樓遛狗時來福被鄰居家的狗咬了,街坊之間不好認真,但心疼總歸是心疼的,他忍不住在微博上發(fā)了兩張來福去動物醫(yī)院包扎的照片,沒想到梁景灝竟然會看到,而且還主動問起,簡直比問候他本人還令他感激。他趕忙說:“就受了點小傷,差不多快好了?!?
梁景灝微微一笑說:“小動物就是越養(yǎng)越有感情,不養(yǎng)的人是理解不了的。不怕你笑話,我家那只貓在家里的排名比我還靠前呢,其實就是一只從老家?guī)н^來的土貓?!?/p>
普春元聽了臉上綻露出會心的笑容,但他立馬在心里檢討自己家里養(yǎng)的貴賓犬是否過于名貴了。那是他某次出去吃飯,隨口說兒子想養(yǎng)一只小狗,沒想到第二天就有人給他送來了這只貴賓犬——送狗來的這一位并不是當天一起吃飯的,之前這個人通過他一個同學介紹認識他,請他幫忙把外甥安排進他們報社,為此此人已經陸陸續(xù)續(xù)對他下過一些功夫,大致是文火慢燉式的,他既沒答應他一定辦成,也沒有回絕他,心里想的也是相機行事。這也是他一貫的大原則,能幫的順手幫一把,不好幫或者幫不上的絕不強努,他懂得什么事蠻干容易弄出后遺癥,尤其是動用權力和關系,都得十分慎重,一是好鋼要用在刀刃上,二是得不償失的事情一定要盡量避免。他弄不清楚那天飯桌上究竟是哪一位向這個人透露了他想養(yǎng)狗的信息,他也弄不明白這張看不見的人脈網(wǎng)是怎么結成的,他只是感嘆中國關系網(wǎng)的強大,也感嘆有心人真多。他客氣了一番收下了這只品相完美的貴賓犬,隨后下了點力氣幫著疏通關系,就在不久前終于讓那人的外甥進了報社。今天若不是梁景灝提到小狗,他根本就想不起這些。
寒暄過后,梁景灝話鋒一轉,切入正題。他語調沉穩(wěn),十分鄭重地說:“今天請你過來,是有件事要請你幫忙。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想來想去,想不出有誰比你更加合適的了?!?/p>
普春元聽他說出這番話,心里是巨大的受寵若驚的感覺,他立刻表態(tài)說:“謝謝您對我的信任,只要我做得到,一定盡力而為,您盡管放心?!?/p>
梁景灝綻露出一個非常親切的笑容,顯得十分由衷地說:“我當然是知道你的?!彼晕⑼nD了一下,用一種十分松弛就像是沉入自己內心的語調說,“有時候我一個人靜下心來想想,假如我什么也不是,或者說假如我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張老李,誰會跟我做朋友?誰會是真正能跟我交心的?我每次都會想到你?!?/p>
普春元剎那間感到渾身一熱,他心跳加速,血液奔流,心中涌起一股士為知己者死的豪情。
梁景灝兩眼凝視著他說:“我這個人一向是很看重朋友的,尤其看重那些有才華又有真心的朋友,不是我悲觀,現(xiàn)在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了,簡直成了珍稀物種了,所以也更加珍貴?!?/p>
普春元聽得如沐春風,他深深地點頭,恭恭敬敬地靜候他的下文。
梁景灝慢慢收起了從他進門起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臉色變得凝重和嚴肅。他聲音低沉地說:“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克己太忍讓,如此讓許多事情變得被動。我也想,如果我改變一下戰(zhàn)法,是不是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呢?說心里話,我不是沒有猶豫。我這個人真的不是要與人為敵,我一向尊奉和為貴,所以吧,我只有在迫不得已時才會邁出這一步?!?/p>
普春元并沒明白他說的是什么,但他預感到這樣的鋪墊后面一定有實質性的行動,而且不是小行動。他的腎上腺素快速分泌,人迅速變得緊張而興奮。
“我早就看不下去了,無論是作為一個黨員、黨的干部還是作為一個有良知和正義感的公民,我覺得都不應該再沉默下去。我認為我再隱忍不發(fā)實際上就是懦弱和缺乏擔當。像丁鯤那樣的貪污腐敗分子是黨內的蛀蟲,黨風就是被這樣的人給敗壞的。其實很久以來,我對他的唯利是圖不擇手段那一套就相當看不慣,也可以說是深惡痛絕吧。我也在一些場合說過一些話,雖然不過是旁敲側擊點到為止的話,但我相信還是有一定影響的。你是做媒體的,我估計你肯定也有所耳聞吧。不瞞你說,我一直想尋找一個恰當?shù)臅r機讓他的罪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跟他黨同伐異不一樣,我是堅持正義。有時候一個人堅持正義是困難的,可以說是相當困難,甚至是需要冒風險的?!彼眢w前傾,更加湊近他說,“跟你說句坦白的話,以前我對‘你死我活沒有太切膚的感覺,經過了幾件事情我才體會到什么叫‘置人于死地而后快。我這個人一向心慈手軟,我想的是‘和平共處,即便不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還可以‘平分秋色嘛,可人家不肯這么想,人家非得拼個魚死網(wǎng)破你死我活。唉,我實在是被逼無奈?!?/p>
梁景灝雙目如電般地望著他,似乎在尋求他的理解和支持。普春元做出專注傾聽和深表贊同的神情,不住地點頭附和,心里卻十分震驚——梁景灝可是第一次跟他話說得這么坦率這么深,他猜測著這背后對應的事情,不敢作聲。他認為這種時候唯有點頭是最為穩(wěn)妥的。
短暫的沉默之后,梁景灝繼續(xù)說:“我是不會親自動手去收拾他的,有句話叫‘多行不義必自斃,我等著看他自取滅亡。我一直堅信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別忘了他可是央企領導,端的是共產黨的飯碗,他這樣作惡,會有黨紀國法處治他的?!?/p>
普春元點頭,他仍是深深地點頭。他認識丁鯤,也熟悉和了解他,在他看來那可是一個叱咤風云的鐵腕人物,他的光彩集團在地產、金融、礦產、運輸、基礎設施及公用事業(yè)方面都有一席之地,僅在香港就擁有七家上市公司。他認識丁鯤大約有十年時間,這期間見過他許多次,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在會議或者大型活動上見到他,近幾年每年跟他都會有幾次小范圍和近距離的接觸。大約在六七年前他給這位赫赫有名的丁總做過一次獨家專訪,當年年底他就接到了有他親筆簽名的華麗的請柬,邀請他參加一年一度的答謝媒體的小型酒會。緊接著他又應邀參加了以他個人名義舉辦的一些范圍更小的活動,比如人數(shù)不多的戶外燒烤、品酒會以及打高爾夫球等等。在此之前他不懂紅酒,也從來沒有摸過高爾夫球桿,正是因為丁總的邀請,讓他意識到掌握這些高端人士風雅活動的知識和技藝是多么地重要和必要。他做財經記者多年,接觸過不少資產雄厚的大佬和行業(yè)精英,而真正帶他踏進所謂財富精英圈一睹真容的恰恰是丁鯤。他發(fā)現(xiàn)丁鯤在這些小范圍的活動上比在大場合要親切隨和得多,他瀟灑自如,說話相當放得開,笑起來極其爽朗,完全是一個性情中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上去都極富個人魅力。而且每次在這樣小范圍的活動上丁鯤都會和他單獨聊上幾分鐘,話題隨意而散漫,都是信手拈來,隨起隨止。但就這短短幾分鐘的交談,丁鯤也是出語機智,見解獨到,令他興奮和佩服。他自認為江湖上的大人物也見過不少,但像丁鯤這般風雅親切、收放自如且氣度不凡的人物,卻并不多見。從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他便由衷地為他的魅力所折服,也很為自己能結交到這樣的大人物而暗自得意。因此在后來光彩集團旗下的光彩置業(yè)陷入爭地事件時,他第一時間親自趕去采訪,并且連篇累牘發(fā)表文章力挺光彩置業(yè),不必說自然是看在丁鯤的面子上,從某種意義上說也算是報答他的知遇之恩。本來這樣的報道他完全可以讓對口的記者去了解情況,至于做不做報道還得在選題會上討論,他之所以親自出馬,并且一馬當先,使出渾身解數(shù)維護光彩置業(yè),顯然是私人感情占了上風。他不能說沒有一點心虛,但想到自己和丁鯤之間并沒有任何私下的交易,他也就坦然了。然而就是在那次報道之后,他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一個不肯說出姓名的男人向他提供了一些光彩置業(yè)在爭地中的黑幕,明確表示讓他不要插手這件事情,更不要在輿論上為光彩置業(yè)伸張什么正義,因為他們根本沒有任何正義可言,不過是仗勢欺人罷了。他出于好奇聽完了這個電話,而且還在電話里向這個匿名的男子詢問了一些他原本就感到困惑的細節(jié)。這個電話讓他意識到自己的確是太意氣用事,一心只想著要幫丁鯤,從頭到尾只聽了光彩置業(yè)的一面之詞,甚至都沒有去對方公司了解一下情況,作為一個媒體人這是犯了行業(yè)大忌的。他捫心自問,雖然在十多年的新聞從業(yè)生涯中也做過不少偏袒一方的報道,但他心里對不公正還是相當反感的,尤其是當不公正落在自己頭上時,他是極端反感的,因此他在心里要求自己不要助紂為虐,能維護正義的時候一定維護正義。他就像良家婦女看重貞操一樣自覺地不去出軌,尤其不為不值得的人出軌。因此他向來都是盡可能避免去做那種明顯不占理還要硬出頭的報道,但那樣的活兒總是不斷找上門來,而且往往是由位高權重的人出面來打招呼,讓他無法推脫,背后對應的好處自然也是相當豐厚,讓他難以抗拒。后來他也想明白了,只有這種不占理的事情才需要有人出面來幫他們擺平,當然也只有這種需要違規(guī)操作而且風險大的事情別人才肯出大價錢。每每遇到這種情況他心里總是非常矛盾,平心而論,大多數(shù)時候他情愿不要那份報酬,只想把真相呈現(xiàn)給公眾??墒窃诤枚啻蔚倪M退維谷和騎虎難下之后,他逐漸學會了順水推舟——以他自己的尺度,有些還可以用“順勢而為”來解釋,有的用什么解釋都不過是掩耳盜鈴,他覺得自己是墮落了,當然,換一種說法是成熟了。他不是不辨黑白,他也糾結,甚至自責,但最終還是被某股力量裹挾而去,幾乎沒有例外。他感覺自己就是風中的一粒沙子,離他夢想的做塊石頭差得太遠。在無數(shù)次的挫敗之后,他終于明白了向公眾呈現(xiàn)真相是一件多么艱難的事情。讓他十分灰心的是經常一件事剛發(fā)生的時候誰是誰非相當清楚,但是經過外力插手甚至是幾股力量的攪和,很快白的變成了灰的,灰的變成了黑的,黑的越抹越黑,無須多久便成了一鍋渾湯。他看多了這樣的事情,反而不知道自己該如何用力。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媒體行業(yè)里摸爬滾打的年頭越長,離所謂的客觀公正似乎越遠,即使是在業(yè)務文章中他都羞于提“新聞理想”這樣的詞匯。就比如光彩置業(yè)那件事,在接到那個神秘電話之后他出于謹慎馬上停止了報道(實際上他也真怕惹禍上身),不過他并沒有停止對這件事的關注。他很快發(fā)現(xiàn)了這還真不是一個簡單孤立的事件,就像一棵樹下面有龐大蕪雜的根系一樣,這件事背后也盤根錯節(jié)關系到不同個人和團體的利益,還有許多相干不相干的人也在等著分一杯羹。最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他通過別的渠道聽說這個爭地事件和官員身份的梁景灝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他恰恰是站在丁鯤對立面的重磅幕后。盡管梁景灝在他面前對此事只字未提,但他馬上想到就憑自己跟他的關系,或者說就憑自己對他的敬愛,丁鯤一方就是再占理,他也不該寫文章支持他們的——之前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再犯傻。隨即發(fā)生了另一件更大的爭礦事件,這次梁丁雙方不但明爭暗斗互不相讓,而且徹底撕破了臉皮。這件事很快也輻射到他身上——報道自然是不能再做了,這不僅使他無法做到不偏不倚,就是能夠做到不偏不倚,如此一揭就是內幕、黑幕的不光彩的事情,他實在是無力粉飾,更無法替他們洗白。而且,事已至此,他面臨的就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尷尬局面,雖然無論舍棄哪一頭對他來說都是損失重大。而且,對他來說顯然還不是舍棄哪一頭的問題,他實際上面臨的是一個站隊的問題。他清楚這也不光是聽憑自己內心的召喚去選擇,他根本沒到那個份兒上,他能做的只不過是在各種作用力的合力之下盡量往好里努一努而已。他心里是極不喜歡站隊的,甚至很反感站隊,他討厭拉幫結派,痛恨顛倒是非,可是卻又身不由己。尤其是在他坐上副總編的位子之后,隨著他在外面聲名日隆,這樣的事情似乎越發(fā)無法避免。他倒也并不都是因為割舍不下利益,有時割舍不下的恰恰不是利益,而是情義。因此有時候他內心苦惱,覺得自己不夠心硬,不是個適合走仕途的人。而讓他改變本性,他清楚也絕非易事。當然在發(fā)生像地震海嘯那樣的突發(fā)狀況時,他是顧不得思前想后的,他認為只能是憑本能自救,若能避開險境就算幸運。他暗自慶幸至少在此前的幾次站隊中自己沒有太大的失誤,或者說自認為沒有太大的失誤。偶爾夜里睡不著覺,他反思各種事情,心里也會翻騰起一陣陣的悔意和沮喪,因為畢竟有些事做得還是違背了他的本心。他甚至認為自己的抑郁癥就是因為這些負面情緒日復一日的積壓而形成的。在梁丁之間由暗斗變成明爭之后,他毫不猶豫地倒向了前者。一是因為梁景灝是他的學長,二是梁景灝有一年曾經擔任過他所在這份報紙的副總編輯,他正是在這一年被提拔為編輯室副主任,成為副處級領導,因此他認為他對自己是有知遇之恩的。隨著梁景灝的升遷,他們見面的時候越來越少,但每一次見面對他而言都頗有意義。無論是作為學長還是作為老上級,梁景灝對他始終不薄,他心里特別看重這一點。每每與梁景灝交談,他覺得在現(xiàn)實與精神層面都能得到提升。比如在梁丁矛盾全面爆發(fā)之后,他在與梁景灝接觸時聽到了更多有關丁鯤的事情,他深感震動和害怕的同時,也慶幸自己沒有跟丁鯤關系深到不能自拔,要不然某一天跟著他掉進深淵,自己恐怕還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呢。
然而即使是在梁丁沖突激烈的時候,梁景灝也從未像此時說起丁鯤這樣直言不諱。普春元一邊專心聆聽,一邊判斷他如此鄭重其事約自己過來到底是為了什么。梁景灝說完這一番話起身走向辦公桌,他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透明塑料夾,重新回到沙發(fā)里坐下。他從透明塑料夾里抽出厚厚的一沓紙,飛速地翻動著,神色嚴峻地說:“這些都是我們掌握的丁鯤貪污腐敗的材料,證據(jù)確鑿,里面隨便哪一條都夠讓他落馬的。”
普春元聽了一震,似乎看見了短兵相接的刀光劍影。梁景灝把那沓材料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朝他這邊輕輕推了推,示意他看。他拿起最上面一頁,仔細地看起來。沒等他看完,梁景灝開口說道:“這些材料你帶回去好好看,不過千萬不要外泄。”
盡管只看了大半頁,他已經明白梁景灝下這樣的功夫顯然是要對丁鯤動真格的,用網(wǎng)上的話說是要置他于死地的節(jié)奏。他不明白他們的矛盾因為什么突然再次激化,更不明白梁景灝為什么要把這些相當于重磅炸彈的材料給自己看。他想自己不過是一份財經報紙的副總編,難道他要自己寫文章來揭露丁鯤嗎?寫文章還好說,可是這樣的文章在哪兒發(fā)表呢?他所在的報紙顯然是發(fā)不了的,別的不說,一把手涂總和丁鯤私交甚好,絕不可能簽發(fā)這樣的文章,他自己不可能越過老涂悄悄把文章上版。他雙眉緊鎖,一聲不吭,以不變應萬變的姿態(tài)等著梁景灝發(fā)話。
梁景灝臉色冷峻,眼睛在深深的抬頭紋下直視著他說:“我想請你寫一封信,我身邊這些人當中就數(shù)你文筆最好,其實文筆好還在其次,你是寫文章最能把事情講透徹的人,而且知道重點和分寸。所以,這件事只有麻煩你了?!?/p>
普春元本該受寵若驚,可是驚恐和慌亂在那一刻占據(jù)了上風。他知道這個時候無論如何不能推諉,所以他一句推脫的話也沒有說。他只是在飛快地思索怎樣做才能不在這件事情中涉入太深,最好是能夠全身而退。但他心里清楚既然梁景灝已經向他開口,他無論怎么做都沒法把自己徹底擇出去了,一切只能聽天由命。于是他微笑著恭敬地說:“感謝首長器重!”
梁景灝臉上綻露出知己的笑容,他帶著像是對家人的柔情輕聲細語地說:“信寫好之后我們再作溝通?!?/p>
普春元點頭答應,十分鄭重地說:“好的,我按您的吩咐去做?!?/p>
他站起身,提出告辭,梁景灝抬手做了個手勢,讓他坐下。他笑容親切地說:“你急什么,我還想跟你好好聊聊呢?!?/p>
接下來的三個多小時里梁景灝向他面授機宜,他給他講述了不少丁鯤的背景,和他仔細探討了這封信該寫到的要點,還斟酌了關鍵的字句。他認真地聽著梁景灝的指導和點撥,脊梁后面不時冒出陣陣寒意。他覺得他們就像在一起合鑄一把劍,一旦這把劍出鞘,定會有人熱血噴濺,刀下作鬼。當然,也可以說他們是在制造一枚炸彈——一旦這枚炸彈爆炸,那炸毀的很可能就不只是丁鯤一個目標。這么一想他不由一陣心悸。
普春元走出梁辦已經過了十二點鐘。進去之前他把手機調成了無聲,出來時看到上面有一連串的未接電話,除了兩三個不明號碼,一個是報社辦公室的,其余都是老婆打來的。他猛然記起早上出門時跟芳雪說好中午接上她一起去參加周總外孫女滿月宴的,現(xiàn)在這個鐘點趕過去顯然太遲了。他想老婆肯定早已經等得氣急敗壞,若是放在從前他一定會立刻撥通她的電話向她賠罪,但如今他不會這樣做,他絕不會在她氣頭上去捅馬蜂窩。尤其是今天,他只覺得心頭沉甸甸的,實在是沒有精神跟她解釋,也根本不想跟她解釋。包里揣著這沓厚厚的資料,他只想快點回去把自己關進書房,好好消化這些內容,把這件事對付過去再說——他心里迫不得已,但卻別無選擇。
梁辦的司機送他回家。走進家門他一邊換鞋一邊朝里面叫了兩聲“芳雪”,沒聽見回答,他朝臥室走去。臥室里空無一人,他人一軟,就像中彈一般四仰八叉倒在鋪著雪白床罩的大床上。老婆極愛干凈,這張大床她是絕不允許他穿著外面的衣服隨便坐臥的,現(xiàn)在他這個樣子要是讓她看見,她肯定會柳眉倒豎吼他起來的。他心里頓時有一股觸犯禁條的快慰。這張寬大柔軟的床實在舒服,躺在上面他似乎陷進云團之中,渾身放松。大約有三五分鐘他甚至都迷糊了過去。他夢見自己開著一輛老舊的汽車在一條狹窄的街上疾駛,就像是急著去趕什么事情。車速太快,眼看著就要撞到前面的行人,慌急之間他去踩剎車,卻怎么也踩不到剎車——他低頭一看,這輛車根本就沒有剎車。他在萬分驚恐和絕望中驚醒過來,醒來之后心臟還在怦怦地跳個不停。
他渾身酸懶,不想動彈。他在再睡會兒還是起床之間猶豫不決。就在這時,電話響了。他立馬想到肯定是老婆打來的,在接與不接之間又猶豫不決。電話鈴耐心而持久地響著,沒有停止的意思。他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接起了電話。
電話不是老婆打來的,是他的大學同學于冰川打來的。
于冰川用他特有的沒什么起伏和停頓的語調說,“哎,我跟你說啊,咱們什么時候去看看陳煉吧?”
普春元腦袋還有些迷糊,他問:“為什么忽然想起要去看陳煉?”他轉而又說,“不過我們三個確實是該見見了,上次見面還是去年秋天吧?時間過得嗖嗖的,這一晃半年多過去了?!?/p>
于冰川沒有接著他的話頭往下說,而是問他:“有一個壞消息一個好消息,你先聽哪一個?”
普春元馬上聯(lián)想起這個句式的出處,腦子里出現(xiàn)大學時他們一起上《新概念英語》的情形。他忍不住笑了,說:“那就先聽好消息吧?!?/p>
于冰川嘆息一聲說:“說到底你跟我是同一類人,拈輕怕重,挑肥揀瘦,好逸惡勞,貪安好逸,貪生怕死,缺乏吃苦耐勞任勞任怨的精神,更談不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了。我們都一樣害怕矛盾,不喜歡爭斗,經不起重壓,說好聽點是熱愛和平,說白了就是哪頭舒服就哪頭,頭往沙子里一扎有今天沒明天,你說我說得沒錯吧?”
普春元嘻嘻哈哈地說:“我們是上下鋪的兄弟,你看透我,我沒啥不好意思的??煺f正題?!?/p>
于冰川說:“我的一個發(fā)小在京郊弄了一千多畝地,有山有水風景秀美,想搞一個生態(tài)農莊,不是那種陳設簡陋門窗漏風的普通的農家樂,而是景觀式的生態(tài)農莊。我這個發(fā)小是個古董鑒賞家,是個極好玩的人,靠鑒賞倒騰古玩和炒股發(fā)的家,他品位好,有錢,也會玩。他想拉我一起,我呢馬上就想到你和陳煉。你是知道我的,雖然這半輩子也是忙忙碌碌,其實我內心是向往安逸閑適的,我最喜歡那種田園牧歌的情調了,所以當這個機會擺在眼前的時候我就忍不住動心了。你想吧,我們可以住在風景如畫的大山里,呼吸的是沒有污染的新鮮空氣,喝的是清涼甘甜的山泉水,吃的是有機的豬,有機的雞,有機的蔬菜和有機的水果,遠離塵囂,沒有不喜歡的人打擾,忙時種種菜,閑時讀讀書,哎喲,那可是真正的世外桃源的生活??!”
普春元的情緒一時并沒有和于冰川描繪的這個世外桃源的生活圖景對接上,他說:“那你不上班啦?”
于冰川說:“上班這件事關鍵就在于怎么看了,你要想上,那天天有做不完的事情,當然啰也應該說還是有點奔頭,你若看淡它,它也沒那么重要吧?”
普春元說:“那是你,我這兒可不行,一個蘿卜一個坑,恨不得一個蘿卜幾個坑,發(fā)稿的時候卡得死死的,片刻都走不開。”
“關鍵還在于心態(tài)。”于冰川說,“想想我們都四張的人了,轉眼就老了,奮斗是應該的,但也不能只想奮斗不想別的了。說句心里話,我是真的萌生退意了。當然了,和你們比起來,我就是個沒有斗志的人。所以我也比你們更加渴望寄情山水,去過一過自己喜歡的生活?!?/p>
普春元聽了只是鼻腔里哼了兩聲,未置可否。他出身農村,從小沒少干農活,在他眼里農村可不是個浪漫的地方,他也沒有文人騷客的所謂鄉(xiāng)愁。從前他生活在鄉(xiāng)下每天發(fā)愁的就是怎么填飽肚子,再一個發(fā)愁的就是怎么才能把沒完沒了的農活快點干完。他好容易到了城市,住上了有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干凈舒適的房子,夏天總算不再飽受蚊蠅的騷擾,冬天不被凍得死去活來,可以隨時洗熱水澡,他只想待在家里,對什么風景如畫的地方都不向往,更何況弄生態(tài)農莊聽著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大概是看他沒有積極的反響,于冰川用一種頗能打動人的帶點煽情的語氣說:“我一直在尋找一件能和自己興趣結合的事情,我倒是說不好這個生態(tài)農莊是不是我真正的興趣所在,不過至少這件事能和我們的生活結合——我想來想去,我們該換一種生活方式了,說讀讀書思考思考問題也好,說游手好閑也好,總之我們不能一輩子都這么在忙忙碌碌中度過吧?我也想過,我們這樣忙來忙去究竟有多大意義?換句話說,我們到底圖什么?說真的,年輕的時候我們都有理想,現(xiàn)在我已經不怎么想得起理想這個詞了?!?/p>
普春元聽著他絮叨,不好意思打斷他。對他這個所謂的好消息他深感失望,趁他喘息的當口問:“那壞消息是什么?”
于冰川重重地嘆了口氣說:“陳煉不怎么好了,我們這一兩天抽個時間去看看他吧。”
普春元聽他這么說,大吃一驚,問他:“陳煉怎么啦?他不就是胃有點不好嗎?”
“之前他一直被誤診?!庇诒ㄕZ氣變得凝重,“一個多月前確診是肝癌,今天他姐姐給我打電話,說他可能時日不多了?!?/p>
普春元就像胸口被猛擊了一下,人頓時蒙了,好一會兒緩不過勁兒來。陳煉和于冰川一樣也是他的大學同班同學,他們三個在大學時代就是鐵三角,但他覺得自己和陳煉的關系更深,這倒并不是說他們兩個人感情更好,而是他們之間有著更多的較勁和糾結。他清楚記得自己踏進學校見到的第一個同學就是陳煉,他熱情地帶他去報到的地方,還騎著借來的三輪車替他把行李送到了宿舍。在他印象中陳煉熱情、友善、明凈、大方,對像他這種土里土氣的農村同學毫不歧視,這讓他對他充滿好感。開學不久陳煉成了老師指定的班長,又讓他暗暗羨慕。有相當長時間,他心里一直是拿陳煉當自己的榜樣的,一切都向陳煉看齊,甚至連跑步的姿態(tài)都學著陳煉的樣子。后來隨著對大學生活的熟悉,他的自信心提高了,才慢慢擺脫了對陳煉那種近乎偶像式的崇拜。到再后來,他和陳煉成了關系很近的朋友,他慢慢變得對他不服氣起來。他覺得他出身好,成長順利,太得天獨厚,和他這種苦出身全靠自我奮斗的人不一樣,因此對他有點不買賬起來。陳煉對他倒是一如既往,拿他當好哥們兒,對他話里話外流露出來的小情緒根本不當一回事,對他跟他較勁也是一笑而過,而他反而對他更加嫉妒和不滿。不過這些嫉妒和不滿都是分寸之內的,沒有太出格的地方。總體而言,他們還是很不錯的哥們,彼此一直是相互關照的,沒有太說不過去的地方。
普春元雖然對陳煉不服氣,但是陳煉有幾件事還是相當感動他的。他家里經濟條件差,在大學里他基本靠助學金度日,到月底飯菜票就不夠吃了,陳煉經常不聲不響接濟他。到學校的第一個冬天,他沒有像樣的冬衣,只有一件又薄又土氣的小棉襖,陳煉把自己嶄新的一件羽絨服送給了他。那是他大學四年里最時髦的一件衣服,直到工作還在穿。給他印象最深也是最讓他感動的一件事是大學三年級他因為肝炎休學,他回到鄉(xiāng)下,在寂寞和煩悶中度過了兩個多月。在某個酷熱的夏天,他坐在家門口瓜棚下看書,一抬頭看見被陽光照得白晃晃的山路上有個熟悉的身影正匆匆走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過來的那個人正是陳煉。陳煉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的火車,五個多小時的汽車,還搭乘了一段拖拉機,一路打聽才算找到了他在山溝里的家。陳煉也是唯一一個在他病休期間到他家里探望過他的人,他被他的這份情意深深打動之外,也感覺到外面的繁華世界終究還沒有徹底把他遺忘。還有一件事也是他記憶深刻并且對陳煉深懷感激的,他和芳雪結婚之后報社沒有給他們分房子,他只能住在岳父岳母家里。岳母本來就不太情愿將女兒嫁給他,他們先天的感情基礎不夠好,因此住在一起便有些別扭,甚至時有摩擦。在岳父母家住了一年之后,他實在不想再住下去了,便占了單位的一間夜班宿舍作為臨時的家。報社一共有十間夜班宿舍,有兩間已經被占,加上他又占了一間,上大夜的人時常會沒有地方睡覺,因此芳雪常常只得回家去住。有幾次已經是半夜了,下大夜班的人來敲門,弄得他們十分狼狽。陳煉知道了之后,就把自己家的鑰匙給了他,讓他和芳雪去住,他自己回父母家住。那時陳煉也是結婚不久,他太太是運動隊的醫(yī)生,經常隨運動隊外出,有時一走就是兩三個月。陳煉悄悄把房子借給他們也沒跟太太說,多少也有怕老婆反對的意思。那一年他們夫婦在陳煉家住的時間比陳煉兩口子自己住得還要多。有一次陳煉太太從集訓地回來,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在沙發(fā)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只耳環(huán),她認定是陳煉帶了別的女人回家,一怒之下跑回了娘家。陳煉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這把火給撲滅。事后陳煉和他提起時也只是淡淡說一句“你也該讓老婆把東西收收好”,此外沒多說一句話。這讓他心里無比愧疚。他知道陳煉不能對老婆說把房子借給了他們,對有潔癖的小檸來說,那或許更加讓她難受。他不知道后來陳煉是怎樣向老婆解釋并哄得她回心轉意的,但他心里總覺得這件事上自己是虧欠他的。
他聽于冰川這么說,就像突然驚醒過來,痙攣一般從床上彈起來,急說:“怎么會這樣?”他想到之前于冰川還跟他扯了好半天什么生態(tài)農莊,忍不住埋怨他說,“這么大一個事情你怎么不先說?”
于冰川有點委屈地說:“我問你一個壞消息一個好消息先聽哪個,你說先聽好消息的?!?/p>
他無心跟他掰扯,問他:“那他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
“說是不怎么好,每天主要靠打點滴維持。”于冰川說,“他姐姐說到現(xiàn)在還瞞著他?!?/p>
“這能瞞得住嗎?”他嘆氣說。
“是啊,我也這么說?!庇诒ㄒ彩且贿厙@氣一邊說,“他姐姐說怕他知道了精神就垮了。”
“小檸陪著他吧?你有她電話沒有?我給她打個電話問問情況。”
“他們分了,你還不知道?”
他又是一驚,說:“真的?我一點不知道?!?/p>
于冰川聲音低沉地說:“他不想讓不相干的人知道,我也是偶爾聽說的。他們分開快兩年了。想當初他們郎才女貌,真是讓人羨慕的一對,誰料到人到中年勞燕分飛。他生這個病,估計也跟他心里頭郁悶有關?!?/p>
他聽于冰川這么說,想到自己一不留神已經成了跟陳煉“不相干”的人,心里忽然有點凄楚。他來不及替自己委屈,想著陳煉一個人孤獨地躺在病床上,眼眶一熱,差點流下眼淚來。他對于冰川說:“無論如何,趕緊抽個時間去醫(yī)院看看陳煉吧?!?/p>
于冰川說:“好,這一兩天就去。畢竟咱們好了一場,可不要留下什么遺憾?!?h3>4
這個長長的電話讓普春元幾乎虛脫。他癱軟在床上,渾身冒汗,頭昏眼花,感覺就像有一只手在揪自己枯葉般脆弱的胃,他意識到自己是餓過勁兒了,趕緊翻身起來,去廚房煮速凍水餃。在等水燒開的空當他撥通了老婆的電話,想問問她在哪里。電話響了好久她沒有接,他掛斷了。過了五六分鐘,老婆把電話打了回來。
他問她:“你在哪兒呢?”
電話里雜音很大,老婆在一片吵嚷聲里反問他:“你說我在哪兒?我還能在哪兒?”
他聽老婆聲氣很足,心里立馬做好了她要發(fā)作的準備??墒抢掀挪]有發(fā)作,相反竟然咯咯咯地笑起來,仿佛是轉怒為喜,似乎還挺開心的。他正有些茫然,老婆喜滋滋地說:“我在周總的宴席上呢,你怎么到這會兒還不過來?你等著啊,周總在跟我搶電話呢,他要和你說話。”
電話里隨即響起周總的大嗓門,他舌頭都直了,顯然是喝高了。周總說話的聲音太響,震得他耳膜嗡嗡響,他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不過聽得出來他興高采烈,簡直有點忘乎所以。他理解不了一個外孫女過個滿月有什么值得那么高興的,不過出于禮節(jié)他對著電話說了一連串祝福的話。周總打斷他,一個勁兒叫他快點過去。他說改天再去登門拜訪,周總還是堅持叫他馬上就去。他正猶豫,電話里響起了老婆的聲音,她壓低了噪音說:“他喝大了,你就別過來了,過會兒我找個空子也撤了?!?/p>
他趕緊說:“那我叫司機去接你?!?/p>
老婆說:“用不著,這兒有車送?!庇粥恋溃澳阋蔡∏迫思彝梁懒?!”
他把餃子吃完老婆就到家了,她甩掉高跟鞋,把包一扔,倒在沙發(fā)里說:“哎喲,累死我了,那一大幫子人,吵死了!得虧你沒去,真是躲過了一劫?!?/p>
他特別想告訴老婆陳煉得了肝癌的事,可是又怕嚇著她。在老婆眼里他和陳煉是一路人,都屬于為了工作奮不顧身的。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和陳煉差著十萬八千里呢。陳煉的確有一腔獻身事業(yè)的精神,而他自己,有時跟老婆說出去工作,其實是去忙別的事情了。他怕老婆產生不必要的操心,對他嘮叨甚至是限制他的活動,想了想便忍住了,決定先不告訴她這個消息。
他踱到沙發(fā)旁邊,笑著說:“就出去吃個飯,也沒讓你干什么苦力。”
老婆翻他一眼說:“吃這種飯跟干苦力也差不多,那么多的人,哪一個都得應酬到,有話沒話都得找出話來說,還不累啊?”
他聽了好笑,真想說你當你是誰呀,不過說出來的卻是:“咱家金枝玉葉的,你應酬他們那幫子俗人做啥?”
老婆毫不在乎他語氣中的嘲諷,自我感覺良好地說:“你當我愿意哪?這不是場面上嘛!”她瞟他一眼說,“我應酬他們還不是為了你?!?/p>
他彎起嘴角淡淡一笑,想說你沒這個必要,說出來的卻是:“說來說去你是為我辛苦為我忙,那我還真得謝謝你了。”
老婆自得地一笑,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他問她:“你帶什么去喝滿月酒的?”
老婆翻他一眼說:“我空手去的。”說完嘻嘻一笑,“你就真當我那么不懂事?你想想這個家里的人情往來哪一件不是我操辦的?就不是我操辦的,哪一件不是我操心的?”
他趕緊附和說:“對對對,您的豐功偉績不可抹殺。”又問她,“你給他們送什么了?”
“還能送什么?”老婆說,“我就包了個兩萬塊錢的小紅包給他們?!?/p>
“兩萬塊錢還小紅包!”他嘆了一聲說,“你出手可真大方。”
老婆定定地望著他說:“我估計這大概是他們今天收到的最小的紅包了,說老實話我真覺得拿不出手?!?/p>
他苦著臉說:“我們哪能跟那些財大氣粗的老板們比,他們掙多少,我們才掙多少?”
老婆嘀咕一句:“掙得少還有理了?!?/p>
他一聽就心煩,不過沒跟她嗆,而是柔和了口氣說:“那是啊?!庇终f,“我也不光是心疼錢,你還得想想送禮也得跟咱們的收入匹配吧。”
老婆鼻子里哼一聲道:“掙錢不多講究還多!你們那些清規(guī)戒律管不到我頭上,我送的,跟你沒關系?!?/p>
他沒好氣地說:“你跟我也能說沒關系嗎?既然你跟我有關系,你做的事情跟我當然也就有關系。網(wǎng)上說現(xiàn)在當領導是個高危職業(yè),一不留神就會出問題,所以不能不小心著點兒。這些事情平??赡艽_實都是小事情,一旦查到你頭上,那就不是小事情了。”
老婆說:“你不是說只要不站錯隊,沒人會管你做了啥嗎?”
他一怔,沒想到老婆會拋出這么句話堵他的嘴。他看她一副占了上風沾沾自喜的樣子,懶得跟她掰扯,只是說:“凡事還是注意點好?!?/p>
老婆卻不依不饒地說:“那你告訴我到底要怎么個注意法?”
他突然不耐煩起來,提高了嗓門說一句:“以后凡是遇到這類事情你問問我再說?!?/p>
老婆也立馬提高了聲音說:“我是想問你呢,打電話給你也不接?!?/p>
他沒有吭聲,知道再多說兩句就該吵起來了。
他收了桌子上的碗筷進廚房去,老婆跟了進來。
老婆說:“忘跟你說了,明天我去香港,還是那幾個老搭子一塊兒去——這沒犯著你哪條清規(guī)戒律吧?”
他一邊洗碗一邊說:“不能不去嗎?”
老婆皺起眉頭反問他:“為什么呀?”
他擰緊水龍頭,用一種好說好商量的口氣說:“現(xiàn)在反腐敗抓得這么嚴,你最好能消停點兒?!?/p>
老婆冷笑一聲說:“我就是一個家庭主婦,又不是官員,手上啥權沒有,我去個香港礙著誰啦?”
他只得拿出加倍的耐心對她說:“你要自己去當然沒事,你跟那幾個富商太太一起去,沒人說不要緊,要是有人舉報,那可能就是事情?!?/p>
老婆不服氣地說:“以前我又不是沒跟她們幾個一塊兒出去過,要照你這么說,往后我跟她們喝茶打牌也不行啦?”
他態(tài)度堅決地說:“最好當然是少跟她們來往。”
老婆夸張地嘆氣道:“我跟太太們玩玩都不行,你讓我找誰去?再說我跟她們幾個玩了兩三年了,大家投緣才在一起的……”
他打斷她說:“你也不想想人家為什么跟你投緣?還不是你老公有這么個位子,多多少少說起來還有那么點用處。”
老婆鄙夷地撇著嘴說:“你真了不起,社會精英,高端人士,掌控輿論,呼風喚雨,人人都用得著你,我跟著你夫貴妻榮,連別人跟我玩得來全都是因為有你這么個大牛人在我身邊杵著!”
看老婆這副樣子,他妥協(xié)地說:“這次你就去吧,下不為例?!?/p>
老婆臉上立刻露出得勝的笑容,不過嘴上并不饒他:“我干嗎還得你批準?你當我是你部下?”
他沒說話,把洗好的鍋碗收進柜子,走出廚房,拿起放在餐桌上的那包資料,準備去書房里好好消化。
老婆跟在他后面,給他布置任務:“明天下午三點到六點耿姐來打掃衛(wèi)生,我不在家,你張羅一下。”
他不耐煩地擺手說:“我沒空,你以為我跟你一樣不用上班嗎?”
老婆說:“平常都是我管這些事,從來不用你操心,這也就是偶爾麻煩你一次,這個星期又不是你值班,你早點下班回家不行?”
他強調說:“我真的沒空,明天下午要開會評好稿?!?/p>
他清楚老婆知道評好稿直接關系著獎金的分配,這是他們單位里一年一度的重頭戲,一出一入差別會相當大。老婆果然立馬變得通情達理,她說:“那我給耿姐打電話,叫她晚上來吧?!?/p>
他皺起眉頭說:“就不能叫她別來嗎?少打掃一次衛(wèi)生有多大關系?再說你也不在家,臟點亂點我無所謂?!?/p>
老婆說:“你就是怕麻煩,別人操勞行,讓你多做一點都不行?!?/p>
他反駁說:“我有你說的這么自私嗎?你做多少事,我做多少事?你操的什么心,我操的什么心?要有個稱約一約就好了?!?/p>
老婆不滿地說:“如果明天她不來打掃,下一次就是禮拜天,我禮拜六回來家里得多臟!”
他還是說:“湊合一下就是了,再說能臟到哪里去?”
老婆氣急敗壞地說:“我跟你說我湊合不了!”
他看她真的急了,趕緊轉彎,說:“那好吧,那你給她打電話就讓她晚上來?!?/p>
老婆恢復了正常的臉色,繼續(xù)給他布置任務:“后天是星期五,下午五點前你得去接磊磊,上次我出去讓你接孩子,你晚去了一個多小時,把磊磊一個人孤零零剩在幼兒園里,嗓子都哭啞了。”
他說:“不是有老師陪著嘛,哪里真剩他孤零零一個人?這小孩也太嬌氣了,哪有一點兒男孩子的樣子?”
老婆的臉又拉長了,沒好氣地說:“是你自己忘了還是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從來不說錯在自己,永遠要在別人頭上找原因,我真是服了你了。我問你,你在單位里就是這么當領導的呀?”
他忍不住撲哧笑了,他實在是沒精神跟老婆胡攪蠻纏下去,只是簡短地說:“好吧,我準時去接他就是了。”說完還是沒忍住,又說,“那孩子刁得很,不肯跟我,他肯定得找你,說不定鬧起來又沒完沒了,我是真有點怕他?!?/p>
老婆眼睛斜著他說:“聽聽,這是親爹說的話嘛?”她拿出一副指揮若定的神氣說,“你接完他直接送我爸媽家就行了,讓他姥姥姥爺管他,我跟他們都說好了,不費你多大事兒?!?/p>
他如釋重負,做出殷勤的樣子問她:“還有什么事要指示?”
老婆貼近他,身子軟軟地靠著他,朝臥室方向微微一笑,他立即明白她想要什么,不過卻木著臉,假裝不領會。老婆把臉湊上來在他臉頰上輕輕蹭了兩下,似乎想親吻他,他僵硬著脖子沒有表示。老婆只好明說了:“還有就是現(xiàn)在的事了,你來!”
老婆拉住他的手,他本能地往回縮了一下,一想這未免有點過分,忍著沒把手抽回。他心里毫無熱情,覺得上床是一種負擔。他一本正經地對老婆說:“我一堆的事情要忙,這會兒沒工夫跟你弄這個?!?/p>
老婆立馬轉過身,氣呼呼地說:“知道你就要推三阻四,現(xiàn)在根本就見不到你迎刃而上?!?/p>
他覺得“迎刃而上”這個詞用得實在應景,忍不住哈哈大笑。
老婆賭氣地走進臥室,倒在床上,他跟過去站在臥室門口,口氣嚴肅地說:“我得寫點東西,急茬兒的?!?/p>
老婆支起身子望著他,眼波流轉,聲音軟綿綿地說:“誰不是急茬兒的?”
見老婆眼餳頰紅,他有點心軟。不過他沒動,只是虛浮地笑。
老婆終于沒有拼過他,她打著哈欠,不耐煩地擺擺手說:“行了行了,不干活一邊去,看著礙眼。”
他正好急流勇退,去了書房。
普春元走進書房,就像回到了自己的領地。他拉上窗簾,打開燈,讓房間有一種夜晚般靜謐的氣氛。通常準備寫大塊文章的時候他都要營造這種氣氛。不過這些年報社提倡改文風,文章不允許寫得太長,即使是所謂的大文章,一般也不許超過五千字,這對他來說無疑是個大利好。他雖說是靠寫文章吃飯的,而且在報社里還一直有才子的名頭,可實際上寫文章對他來說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更不是一件愉快的事,相反實實在在是一件苦差事。他自己形容就跟女人難產差不多。所以為了自己的聲譽起見他從來不在辦公室里寫文章,生怕別人看見他抓耳撓腮坐立不安苦不堪言的樣子會對他失去敬意。但他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自己老婆。老婆看他一寫文章便愁眉苦臉茶飯不思,而且材料要從書桌鋪到地板上,弄得房間里沒有下腳的地方,就很不屑,每次都忍不住要挖苦他幾句,比如:“學的也是這個,干的也是這個,不過就是個熟練工種,至于把家弄得跟個作戰(zhàn)指揮部嗎?”再不就是:“不知道的看你這陣勢還以為在寫四大名著呢,”有一次她甚至說:“你鋪的這些紙要都是錢的話也就值了。”每次他聽她諷刺挖苦都是又好氣又好笑。他覺得老婆嘴碎,庸俗,而且得理不得理都不饒人,讓他忍不住就要往孔老夫子說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上想,他認為孔老夫子說得真是沒錯。老婆除了經常嘲諷他,還不許他在書房里抽煙,這簡直要了他的命。他習慣寫文章的時候煙不離手,他覺得那樣容易集中注意力,而且有一種運籌帷幄深謀遠慮的感覺,但老婆連他這么一點的自我陶醉感都要蠻橫剝奪,她討厭煙味兒,只要看到他吸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會沖過來粗暴阻止。這么多年他一直是忍氣吞聲。因此,伴隨著寫文章也增添了更多的郁悶與苦惱。
不過這會兒老婆正在午睡,沒有干擾。他一邊喝茶,一邊抽煙,享受著沒人嘮叨的幸福時光。他打開帶回來的材料袋,把厚厚一沓資料放在桌上,拿了最上面的幾頁看起來。材料不知是何人所寫,他覺得寫得干巴巴的,毫無文采可言。當然他也知道這種材料根本用不著文采,能文通字順把問題講清楚就可以,可是居然連這最起碼的也沒有做到。他手里的這篇有長長的一大段開場白,寫了全社會為什么要進行反腐倡廉,然后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列舉了丁鯤的好幾條罪狀,但是卻沒有什么邏輯性,推論也都站不住腳,看上去就像是羅織罪名,他讀著有一種捕風捉影甚至是背后潑人污水的感覺。他放下這幾頁,換了訂在一起的另幾頁。這一篇文風截然不同,寫得劍拔弩張,但是細讀之下,他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扎實的例子,通篇就像是“文革”時期的大字報,充滿了一種空洞的激憤。他又換了一篇,仍是大同小異,共同的一點就是言之無物。他飛快地把那些材料翻到底,后面是一些篇幅不長的舉報信,談的是丁鯤侵吞國有資產、收受賄賂、提拔親信、包養(yǎng)情婦等等,無一例外都是匿名的,而且同樣無一例外都沒有那種能夠成為“鐵證如山”的證據(jù)和細節(jié)。他放下材料,忍不住嘆氣,心想這些寫材料的人真夠糊弄事的。
他從書桌上的琉璃筆筒里拿了一支紅藍鉛筆,打算把那些看上去還略有用處的文字勾出來。沒勾幾行,他腦子就轉到了陳煉身上。陳煉被查出肝癌的消息太讓他震驚了,他一想到這件事心里仿佛就有一大塊塌陷下去。他承認自己曾經很妒忌陳煉,但是仔細想想自己對他的嫉妒實際上是建立在羨慕的基礎上的,陳煉并沒有冒犯過他,至少是沒有有意冒犯過他,他只是自己心里不平衡罷了。到了這個時候,他忽然發(fā)現(xiàn)往日陳煉讓他心里不平衡的那些因素突然之間都煙消云散了,倒并不是因為他得了絕癥時日無多,更多的是他意識到自己那樣計較過于心胸狹窄。就拿梁景灝讓他寫丁鯤的舉報信這件事來說,當梁景灝說出想來想去覺得他是寫這封信最合適的人選時,他心里就暗暗想到了陳煉。平心而論,無論是思想的銳利還是文筆的老道,陳煉都是遠勝于他的,這一點他心里是清清楚楚的。而且,陳煉是第一個寫文章揭露丁鯤腐敗的記者。早在兩年前,丁鯤屬下的光彩電力以高達百億元的價格收購山西大鑫集團資產包百分之八十的股份,陳煉就寫報道披露丁鯤等人在大鑫集團并購案中故意放水,致使數(shù)十億國有資產流失,丁鯤已構成瀆職,并有巨額貪腐之嫌。當時這可猶如引爆了一個威力巨大的炸彈,引起各方關注。然而不久丁鯤便高調現(xiàn)身,重新出現(xiàn)在公眾的面前,他領取了由國資委授予的業(yè)績優(yōu)秀企業(yè)獎。丁鯤的公開亮相顯示他已從舉報風波中脫身,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事情。如此,陳煉作為站出來舉報他的記者自然也就非常被動。他被傳有人幕后指使,也有說他是為利益所驅動,總之所有的議論都對他不利,甚至有一陣風傳他因為誣陷已經被抓起來了。普春元在聽到那些傳聞之后給他打過電話,確認他還在正常上班之后心里松了下來,但心里對他還是有一點幸災樂禍,覺得他栽這個跟斗也是因為風頭太健咎由自取。如今陳煉躺倒在病床上,他想起這件事,心里忽覺驚駭——他盡管不知道那件事究竟對陳煉有多大的影響,但他深感那件事產生的壓力一定相當巨大。他立刻想到自己,現(xiàn)在相似的事情落到了自己的頭上,他有一種如臨深淵之感,害怕自己成為另一個陳煉。他忽然非常心疼陳煉,仿佛一下子理解了他的苦衷。當然,他也清楚自己和陳煉有不一樣的地方。陳煉向來是個極富正義感的人,他當記者十多年來一直堅持做批評性報道,這讓他名聲大振,成為同行中的名人。他清楚自己是做不到的。他羨慕他獲得的聲名和榮譽,但他害怕其中的危險,他深知自己不是戰(zhàn)士。他想當初陳煉揭露丁鯤不但不需要別人授意,簡直是攔都攔不住;而他自己則不同,梁景灝讓他寫封舉報信,他已經是如此地忐忑不安。不過他絲毫不感到羞愧,他認為記者就像水里的魚一樣,不同種類的魚生活在不同的水域當中,這也不光是由魚自身選擇的,某種意義上講更多是由客觀條件決定的。他認為自己是有生存壓力的,首先需要的是在社會上立足。這倒不是說陳煉就沒有生存壓力,就不需要在社會上立足,而是他覺得他身上得天獨厚的東西太多。所以,在他看來有些事情陳煉輸?shù)闷?,而他自己是輸不起的?/p>
他苦惱地想無論如何梁景灝交給自己的這個任務是跑不掉的,他忽然非常想和陳煉交流一下,摸一摸丁鯤那邊的情況。他想他知道的來龍去脈肯定比自己要多??墒撬氲酱藭r他躺在病床上,不知在忍受著怎樣的折磨,心中又不忍打擾他。他幾次拿出手機,翻到陳煉的名字,都沒有勇氣摁下去。他把那些材料又翻了翻,腦子還是一次次地轉到陳煉身上。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句話:“最大的噩夢就是現(xiàn)實”。這句話可以說已經應在了他這位老同學的身上了。他忽然非常想念他,毫不猶豫地撥通了他的電話。
電話很快有人接聽,不過接電話的不是陳煉本人,而是他姐姐。他小心翼翼地向他姐姐詢問他情況怎么樣,他姐姐吞吞吐吐說現(xiàn)在陳煉還好。她那種欲言又止讓他覺得她沒說真話,或者是她說話不方便。他正想掛電話換個時間再打過去,那邊忽然響起了一個響亮而熟悉的聲音,正是陳煉。
陳煉興高采烈地說:“春元啊,你怎么這么不經想呢?我剛想到你,你電話就打來了。之前老于給我打電話,說你們約著要一起來看我,我還說他呢,要不一個不來,要不搭著伴兒來,就透著你們倆是好基友,啥意思嘛?”
普春元聽他聲音清亮,有說有笑,宛如平常,心里忽地一痛。如果他之前沒有聽于冰川說起他的病情,他肯定想不到他身染沉疴。他平穩(wěn)了情緒,用輕松的語調笑問他:“你感覺怎么樣?”
陳煉說:“也說不大上來,時好時壞吧,我在這里都躺麻木了,反正不舒服就用藥。今天我就感覺輕松多了,真希望快點好,早好早出院?!?/p>
普春元聽他說出“早好早出院”,腦子里閃現(xiàn)的是“早好早解脫”,他覺得不吉利,心情頓時灰了。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他:“疼不疼?”
陳煉口氣干脆地說:“不疼?!庇盅a一句,“有藥?!?/p>
普春元不知道他是原本不疼還是用了藥之后不疼,他不敢細問,陳煉也似乎不想就這個問題多說。不過聽電話里的聲音他并不像一個無精打采的病人,而是精神似乎還相當不錯。他頗有幾分興奮地說:“剛才老于跟我聊得很多,他說他要急流勇退,棄筆從商,去搞生態(tài)農莊,說心里話我覺得他可惜了,他是個有才學的人,思想活躍,為人正直,在大學里當新聞系主任,我覺得他無論是教書育人還是著書立說都是一流的。我理解不了他為什么會想到要放下自己的專業(yè)和強項去做自己不熟悉的事。他說是想換一種活法,我說他是鬼迷心竅,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普春元聽了忍不住笑了,陳煉還是這么直截了當說話不拐彎兒,他想若是他沒有生病,于冰川肯定又得為這番話跟他掐起來。而現(xiàn)在,他無心去評判他們兩個人誰是誰非,他勸陳煉說:“人各有志,老于想干嗎就讓他干嗎去。”
“那怎么可以?”陳煉口氣認真地說,“哪一行都得有人堅守,這聽上去有點迂腐,不過我是真覺得老于不應該去弄別的?!?/p>
普春元鼻子里哼了兩聲,不置可否。若放在以前,他會和他掰扯幾句,他認為人應該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發(fā)展,并不認為一定要為某個目標或者理想去付出和犧牲。在這種所謂價值觀上他和陳煉從來沒有真正一致過,雖然也說不上有多大的沖突,但是偏差是明顯的。他個人認為這與他們的出身以及成長背景相關,他甚至直言不諱地跟陳煉說過,這和他們從小吃什么穿什么住什么地方過什么樣的日子有著直接的關系。不過陳煉并不這么看,他堅持認為教育可以抹平成長背景的差異。而他認為陳煉太單純,而且固執(zhí),多少有點不那么接地氣。他正要勸他別操心這些不相干的事,陳煉突然不說話了,隨后電話那頭傳來一陣模糊的交談聲,他細聽之下有個女聲在勸陳煉少說幾句。他趕緊對著電話說:“那我們先不聊了,你養(yǎng)養(yǎng)精神,這一兩天我和老于過去看你?!?/p>
陳煉正聊得興味盎然,他不肯掛電話,笑著說:“我姐姐現(xiàn)在是我大領導,對我管得可嚴了,不聽她的還不行。”他聽見電話里傳來他懇求姐姐的聲音,“讓我再和春元聊會兒……”
陳煉又在電話里說了起來。他的聲音似乎比剛才更加清亮,說話的底氣也似乎比剛才更足。
“我在醫(yī)院一躺就是兩個來月,這一病不由分說就脫離了原來的軌道,每天都是檢查吃藥打點滴,別的什么都顧不上了。唉,我好像掉到了另一個時光隧道,之前的一切都跟我沒什么關系了。我想想住院之前還有幾篇文章沒寫完,因為要實地調查,所以一住進來就沒法進行了。其實我想寫的東西挺多的,這一耽誤,有些情況都變了,就跟打仗一樣,有些戰(zhàn)機徹底貽誤了?!?/p>
陳煉說完重重地嘆氣,普春元又一次想到梁景灝讓他做的這件事,他想若是換作陳煉,無疑會不顧一切地沖上去。
普春元寬慰了他幾句,話頭一轉說:“前年你揭露丁鯤,后來是不是壓力很大?”
陳煉沉默了片刻說:“這是可以想到的,但我還是低估了?!?/p>
普春元說:“能說說嗎?”
陳煉說:“你怎么忽然對這事感興趣?記得那時我想跟你說,你一點不想聽,完全是一副回避的樣子。這里面的枝節(jié)太多,水太深,涉及的也不是一般的小人物,我病房里人進進出出不方便在電話里和你說,等我們見面時再跟你細說吧?!?/p>
普春元說:“那好。”
陳煉突然像是意識到什么,笑問他:“難不成你打算豁出去也做批評性報道了?”
普春元含含糊糊地回答說:“我不能和你比的,頂多就是試試水吧。”
掛電話前陳煉口氣冷峻地說:“有句話叫‘老虎反撲,你要特別當心,我不是嚇你,那是絕對不可小視的?!?h3>6
和陳煉通完電話普春元不僅是泄氣,也更加畏懼。他本來以為能從陳煉那里汲取一些斗志和經驗,沒想到事與愿違。當然,他覺得打這個電話還是有收獲的,至少他知道自己得更加小心謹慎,無論是戰(zhàn)略上還是戰(zhàn)術上都不能輕敵,自己一定要想辦法給自己留出后路,雖說他一時還沒有想好一條邊打邊撤的路線,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出這么一條路線,但他心里相當清楚自己是無論如何不能把自己玩進去的。
有了清晰的思路,再看那些材料他覺得不像之前那樣沒有頭緒了。他正專注地從中挑選著有用的線索和字句,手機響了,是報社總編室打來的??偩幨颐貢ㄖ挛缛c鐘召開選題策劃會,他心里立馬有些不悅。選題策劃會上星期剛剛開過,確定下來的那些題目別說沒做完,各組室恐怕還沒有落實下去,他不知道為什么又要開選題策劃會。他清楚這肯定是總編輯老涂的主意,他發(fā)現(xiàn)老涂是最看不得別人閑的,尤其看不得他閑,只要是他不值班的時候他總要找點會來開開,讓他沒法安逸。原先他們是一個總編加三個副總編輪流值班,一人一周,三周一轉,基本是一個月一個人值一次班。后來老張調到新媒體那邊去當一把手,老涂表示班子不全,自己抓總是事情太多,也退出了值班,因此就剩他和老唐兩個人值班發(fā)稿。他們從以往的三周一輪變成一周一輪,他覺得一下子比從前忙碌多了。他跟老涂提過最好再增加一到兩人值班,老涂聽了只是鼻子里哼了兩聲,不置可否。后來他攛掇老唐也去說,老唐當著他的面跟老涂說了,這回老涂連哼都沒哼,明著回說眼下報社還沒別人夠格值這個班的。老唐是出了名的一根筋,當即就說沒人夠格可以提嘛。老涂一聲不吭,只當沒聽見。老張的這個位子空了很久,老涂的意思是就讓它空著。有一天他忽然明白那正是老涂的一個策略,這個空著的位子就像一個香噴噴熱騰騰的肉包子,招引得某些人垂涎欲滴,這些人自然肯為了這個肉包子對老涂俯首帖耳和大獻殷勤。他冷眼看著這些人上躥下跳忙里忙外,想到他們很可能一無所獲,心里替他們覺得寒涼。將心比心,他并不鄙視這些被這個香氣撲鼻的熱包子招引得蠢蠢欲動的同仁,他想若是放在以前,自己肯定也會這樣,頂多就是遮掩得好一點罷了,說不定是欲蓋彌彰。而且若是放在以前,他看老涂以及老涂這類人也不會如此透徹。他知道有那么三四個編輯室主任都指望能在老涂退休前坐上副總編輯的位子,都對他下過很深的功夫,而老涂卻做出一副不偏不倚一視同仁的樣子,在他看來他十足老奸巨猾。十多年的共事,他逐步看清楚老涂是個什么樣的人,因此對他不抱幻想。老涂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流露過等自己退休會把位子傳給他的意思,他不過是一笑置之。他心里明鏡兒似的,清楚這可不是他老涂說了算的,他頂多能在考察干部的時候替他說幾句好話,或許他根本就不會替他說一句好話,甚至還會說些幫倒忙的話。他早就決定另辟蹊徑,他要走另一條路線,一條更高端的路線。當然高端的路線并不好走,只是他覺得至少比跟在老涂屁股后頭轉成功的概率要稍大一些。他心里明白正因為自己沒有對老涂表現(xiàn)出死心塌地,老涂才看他一百個不順眼。不過不順眼歸不順眼,老涂倒也沒有特別為難過他,頂多就是零敲碎打地修理他,諸如有時給他布置一些難做的事,有時給他設置一些小障礙等等,反正就是不讓他清靜好過。就說這個星期,正是他輪空,從星期一開始老涂每天至少都要安排一個會,讓他一點不比值班空閑,而且會議多半都是臨時通知,讓他措手不及。他估計老涂實在是找不到開會的由頭了,所以才又要開選題策劃會,還如此火急火燎立等著要開,讓他很不耐煩。他一看離老涂定的開會時間不到二十分鐘,他就是立馬趕過去也來不及,心頭不由火起,但他忍了火氣在電話里對總編室秘書說自己有事,三點鐘不能出席這個會議??偩幨颐貢f涂總要求不能請假,他強調說自己事情很急,是大領導讓他趕寫一份東西??偩幨颐貢蟾怕犓跉鈭詻Q,囁嚅地說要不去問一下涂總。在等待秘書回電的時候他心里升起一股快意,他覺得自己也算是拿大領導當擋箭牌把腰桿子挺直了一回。
總編室秘書很快回電,說涂總同意把選題策劃會改到明天下午,等評完好稿后再開,問他有沒有意見。他表示沒有意見。
接完這個電話他心里頓時松了下來,如此,至少這半天可以清凈了。他靠在椅背上,脊背盡可能地向后抻長,兩手上舉,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他心里一松困勁兒就上來了。想到老婆正在隔壁房間里香香地午睡,他真想過去跟她一塊兒睡。但他又怕她煩,猶豫好久也沒有起身過去。以前聽人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毫無感觸,現(xiàn)在再聽或者想到這類話心里便有些發(fā)虛。他感到自己越來越搞不定老婆,而這種“搞不定”積累起來就成了一種厭倦和恐懼。經常是他在外面累了一天精疲力竭回到家,老婆卻跟充足了電似的精神抖擻兩眼放光。老婆最讓他害怕的是她那種隨時隨地的好興致。她越是這樣,他越像一個完不成作業(yè)的學生不得不拖拉下去。尤其是近一兩年,他對老婆越來越打不起精神,經常一丟就是一兩個月,直到老婆嘟嘟囔囔,甚至挑明了要他當家務做,他才勉強忙上一回。他就像一個偷懶慣了的人,能不動盡量不動,能草草了事就草草了事。以前他可不是這樣的,他也有過貪得無厭的時候,但如今他就像是冬眠的動物,身體和心都昏沉沉睡過去了。當然,這也僅僅是對老婆而言?;畹竭@把年紀,他徹底明白了婚姻是怎么回事兒。他認為婚姻就是磨蝕人的,直到把你磨滅為止。因為害怕老婆糾纏,他盡量不去臥室睡覺,如今他們兩個人的臥室差不多已經成了老婆的私人領地。平常他用熬夜的方式把老婆熬困,然后自己就在作為預留客房的小臥室里睡覺。有時為圖省事,他就在書房的長沙發(fā)上睡。他認為這就是所謂爭取“自由”的代價。而當年他為了爭取“不自由”也付出過相當不低的代價。作為一個從農村出來的寒門弟子高攀了局長家的千金,這里面的曲折艱辛他都羞于提起。當然,現(xiàn)在早已經是時過境遷。當初他在苦苦追求芳雪的時候決計無法想象自己還能有咸魚翻身的這一天。有一次老婆跟他吵架時說他變了,變得沒有人味了。他承認自己是變了,但他不承認自己變得沒有人味了,他認為自己是變得淡定了?,F(xiàn)在無論什么事情他都不像從前那樣較真,也不像從前那樣有一副好胃口。他自己也說不上這到底是好是壞,就像季節(jié)轉換,這種變化發(fā)生得自然而然,而且是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的。有一天他忽然明白這就是所謂的人到中年。他內心里盡管也有掙扎,但還是習慣了隨遇而安。比如現(xiàn)在,他困了,就不去多想手頭上的事情有多么重要和緊迫,他隨手關掉了書桌上的臺燈,拉過毛毯就在沙發(fā)上躺了下來。
躺下真是舒服。他聽見外面隱約有沉悶的雷聲響起,腦子里模模糊糊地想這個季節(jié)怎么就打雷了?他伸手撩起窗簾一角,果然外面天色昏暗,眼看就要下雨。幾分鐘之后他果然聽見雨點打在窗玻璃上的聲音。他喜歡下雨,尤其喜歡在下雨天睡午覺。在那些連續(xù)失眠的日子里,陰雨天的午覺對他來說簡直就像是長途跋涉中遇到一個干凈安逸的客棧。外面的雨不算大,淅淅瀝瀝的,但他覺得足夠安慰。他很快就睡著了,比夜里睡得還要踏實。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感覺到身體被某個龐大的東西擠壓,那個東西不算堅硬,卻有足夠的分量,壓得他透不過氣來。突然間他又似乎被某個人推了一把,身體瞬間失重,差點摔一個跟斗。隨即他感覺到有一股股的氣流噴在臉上,熱熱的,癢癢的。他迷迷糊糊醒過來,發(fā)現(xiàn)老婆正側著身子跟他一起擠在沙發(fā)上,沙發(fā)太窄,她有一半身體壓在他身上。他迅速往里挪了挪,把身體貼到沙發(fā)背上,盡量不讓她壓在身上,一邊用睡意迷蒙的聲音問她:“你怎么跑這兒來了?”
老婆故意閉著眼睛,就像睡著了一樣,還不斷把熱乎乎的氣噴在他臉上。他忍無可忍,推了她一下。老婆這才睜開眼睛,不耐煩地說:“干嗎推我?”
他頗有幾分氣惱地說:“我在這兒打個盹,你跑來添什么亂?”
老婆坐起身子,半笑半嗔地瞟了他兩眼,略帶埋怨地說:“你也不看看這都幾點了,中午的事你已經耽誤了,別再把晚上的事也耽誤了?!?/p>
他以為老婆又在跟他糾纏,虛了眼神,故意懶洋洋地說:“你不看我這兒累著呢嗎?”
老婆一聽立馬動了氣,本來掛著笑容的一張臉瞬時一絲笑容也沒有了,她怨恨地說:“整天就是累累累,我看你也就是在我面前累,我不信你在單位也這么懶,我就不信你見到外面那些妖精也精神頭這么差了?!?/p>
老婆說話的口氣惡狠狠的,他知道這個時候千萬不能惹她。他只是笑笑不說話。
老婆卻沒有就此放過他,她擰緊眉頭,兩眼盯著他問:“你到底做什么了,每天都累成這樣子?”
他還是笑笑不說話,只圖息事寧人??墒抢掀艆s是一副非要刨根問底的樣子。他沒轍,只好說:“我工作壓力太大了,上班沒一件事省心的。”
老婆說:“上班的人多了,比你工作壓力大的多了,我不相信別人回到家也是你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p>
他只得重新找理由,說:“我人到中年,精力不濟了嘛?!?/p>
老婆嘲笑他說:“我看你是中年危機吧?”
他害怕老婆話里埋著雷,沒敢輕率接。
老婆看他不說話,嘻嘻一笑說:“這幾天電視里正在說中年危機,我一邊看心里一邊就想著你,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我有個重大發(fā)現(xiàn),就是每一條你都對得上?!?/p>
他聽了把眼一瞪說:“你胡說什么呀?別沒事自己去瞎對號入座。我是人到中年,但沒有中年危機?!?/p>
老婆不咸不淡地說:“這不是你自己說沒有就沒有的,哪個貪官肯說自己是貪官的?”
老婆邊說邊從桌角摸過自己的手機,低頭撥弄了一番,臉上浮起喜獲豐收的笑容,得意洋洋地問他:“這兒說得清清楚楚,都對你的病癥,想不想聽一聽?”
他板著臉,口氣堅決地說:“不想?!?/p>
老婆根本不管他的態(tài)度,一字一句地念起來:“中年危機是指男人到了一定階段,事業(yè)稍有成就,家庭穩(wěn)定,但是想在事業(yè)上有大的突破非常困難,生活又相對安逸,因此產生對人生的焦慮,導致男人會通過一些極端的方式去尋求突破?!崩掀烹p目炯炯地凝視著他說,“你覺得說得怎么樣?”
“不怎么樣?!彼谥樥f。
老婆咯咯笑著,下結論一般地說:“你被說準了心里不痛快唄?!?/p>
他忽然煩躁起來,推開老婆說:“好了好了,你也鬧夠了,麻煩你挪挪地兒,我要做點正事了?!?/p>
老婆身體沉沉的,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谏嘲l(fā)里,一本正經地說:“我做的也是正事,你不能說你做的是正事我做的就不是正事吧?”
老婆拿著手機,點開微信中的收藏,換了甜膩的語調說:“有篇文章你想不想看一看,是說那方面的事兒的?!?/p>
他好奇心被勾起,但嘴上卻說:“不想看。”
老婆軟軟地靠到他懷里,把手機舉到他面前,一邊讓他看,一邊自己朗讀起來:“‘性愛頻率等于以年齡的十位數(shù)乘以九,其積的十位數(shù)為周期,個位數(shù)為性愛次數(shù)。美國性學專家在中國組織的一次性學論壇上公布出了他的這項發(fā)現(xiàn),結果一出,舉座嘩然?!?/p>
他聽得一頭霧水,這才把注意力集中起來,問老婆:“什么意思?”
老婆轉過臉來說:“這有啥不明白的?就是說,比如你這個年齡段的,就是四乘以九,等于三十六,也就是三十天六次,平均五天一次比較合適;我這個年齡段的,是三乘以九,等于二十七,就是二十天七次,三天一次比較合適。”
他淡淡地說一句:“難怪要舉座嘩然?!?/p>
老婆一聽,臉上古怪地笑著,故意做出心平氣和的樣子說:“我不是要你跟著嘩然,我只求你捫心自問,你真的盡心盡力了嗎?”
他想反擊,想想不如不惹她算了。
老婆卻不肯善罷甘休,繼續(xù)說:“從前剛跟你認識的時候,你給我的印象挺好色的啊,我不明白你怎么變化會這么大?我想恐怕你也就是在我面前不好色了吧?”
他聽了忍不住撲哧笑起來,趕緊收住笑說:“沒那事?!?/p>
老婆翻他一眼說:“老話說‘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你不但不是無縫的雞蛋,還生怕別人看不見雞蛋上的縫。”
他又一次忍不住笑起來,說:“看來我得弄點泥巴稻殼啥的,把黑心包裹起來?!?/p>
老婆把臉一沉說:“你別跟我油嘴滑舌的,我就跟你說一句,你外面再忙,也得把家顧好了再說,別的我也不跟你多啰嗦。”
他看老婆認起真來,趕緊攏住她說:“好說好說,今天晚上咱一定把落下的功課統(tǒng)統(tǒng)補上?!?/p>
老婆掙脫了他的胳膊,從沙發(fā)上站起身說:“時候不早了,你趕緊收拾收拾準備出門吧?!?/p>
“出門?”他困惑地問老婆,“去哪兒?”
老婆說:“你老年癡呆呀?我叔叔過生日你都忘了嗎?”
他這才想起來。之前老婆的確已經念叨過好幾次,問他給叔叔買什么生日禮物,后來又問他給叔叔包多少錢的紅包,他不勝其煩,卻一聲不吭。他早已經學乖,她家的事情能不說話的一概不說話,能不多說一句話的絕對不多說一句話。老婆的挑剔他是充分領教的,而岳父岳母挑理的段位比老婆有過之無不及。他當然清楚這一切的根源在于自己在老婆家里人微言輕。他明白老婆一家人從根兒上是瞧不起他的,說白了就是因為他出身貧寒——他的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一輩子背朝青天面朝黃土在土里刨食兒,而且無論起早貪黑做得多么辛苦還是家徒四壁窮得叮當響。他對童年記憶最深的就是餓,每天吃不飽,不管是早晨、下午還是夜里,他總是餓得前胸貼后背,他恨不得家里的桌椅、板凳、衣服、棉被和田里的莊稼、樹木、泥土都是能吃的。他和弟弟妹妹把能吃不能吃的都找來吃了:蚱蜢、知了、蠶蛹、麻雀是他們的美食,青瓜、青果、青麥子、青玉米、青蠶豆甚至嫩棉花他們都吃過。他曾經跟老婆說過這些,老婆反應漠然,甚至有幾分不屑。他明白在城市長大而且衣食無憂的她不可能對他童年受的那些苦感同身受,他認為她和自己實際上并不是一個階級的。因此他也承認他與老婆一家的隔閡不是別的,正是階級差異。他十分清楚在他們眼里自己無疑是高攀了。他承認自己當初確實是高攀了,可是撇開那些外在條件,他自認為個人條件并不差,尤其是當他漸漸混出了模樣,老婆一家人還是眼睛盯著他貧窮的出身,而且認為他是大大沾了他們家的光,就讓他十分不爽了。當初他什么都不是的時候岳父的確是和有關人士打過招呼,說過諸如“給他壓壓擔子”一類的話,不過也就僅此而已。老丈人從來沒有為他的升遷請過一次客花過一分錢,在他看來算不得為他出過大力,因此如今他走到這一步,這個業(yè)績自然也算不到他頭上。而老婆一家人卻不這么看,他們話里話外認為他能有今天全靠了他們不說,而且并沒有因為他一步步的高升而對他另眼相看。在他們眼里他仿佛依舊是那個農村出來的泥腿子小青年,只要他上門他們就支使他做這做那,臟活累活都毫不客氣地堆給他。他倒不是不肯做事,也不是怕臟怕累,他是苦過來的,做事對他不算什么,他只是受不了他們那種居高自大的態(tài)度。因此他能不上門盡量不上門,尤其是近三兩年,沒事基本不登老丈人家的門。
對老婆家的親戚他卻要熱情得多。就說老婆的這個叔叔,是她父親唯一的兄弟,可是他們老哥倆卻關系緊張,他們之間的差別也相當大,除了性格迥異,兩個人的社會地位也很懸殊。岳父退休之前是某局級單位的一把手,而叔叔卻只是給領導開車的司機,他最大的愛好就是蹲在馬路牙子上跟認識不認識的人打一把撲克。在哥哥的提攜下他總算在退休前混到了一個保衛(wèi)科副科長,雖說在那個位子上屁股還沒坐熱就走人了,但也算成全了他一份體面。而岳父雖然提攜了兄弟,但兩個人的關系卻仍然很糟,究竟因為什么他并不清楚。剛結婚的時候他和老婆一起去叔叔家拜訪,能明顯感覺到叔叔一家人對他們態(tài)度冷淡。但冷淡歸冷淡,他還是堅持跟叔叔家走動,因此還惹得岳父岳母相當不高興。他跟叔叔家走動有他自己的考慮,叔叔盡管自己混得不怎么樣,可他的三個兒子卻個個都是名牌大學畢業(yè),老大海同是學法律的,老二海闊是學金融的,老三海納是學醫(yī)的,他們比他大不了幾歲,他研究生畢業(yè)的時候他們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已經嶄露頭角,他心里非??春盟麄?。果不其然,三個兄弟發(fā)展得都很好,老大在法院當領導,老二在銀行當領導,老三在下海之前在衛(wèi)生局當領導,個個都是位高權重。他覺得自己當年那一把算是賭對了。相比之下,他岳父家這邊自他退休之后便很快衰弱下去。岳父只有兩個女兒,大女兒芳雨當年千挑萬選,嫁得也算不錯,丈夫學水利出身,如今已經官至副部,去年出任某省省長,只是和岳父家無甚關系了,因為兩年前他和芳雨已經結束了婚姻關系。而就這兩年,叔叔家的老大和老二相繼榮升,都成了單位里的一把手,老三下海去做醫(yī)療器械生意,據(jù)說發(fā)了大財。
和老婆結婚這十多年來他和她的這三位堂兄走動頻繁,相互幫忙自然是少不了的,更多的是資源整合。三個堂哥都頭腦好使,人脈廣博,而且都是整合資源的高手,他承認他們個個都在他之上。比如老三出去做生意,在他看來就是資源整合的結果。某一天他應邀去參加丁鯤公司舉辦的新年茶話會——那還是在丁鯤與梁景灝沒有發(fā)生搶地和搶礦事情之前,他因為去得早了點,便去秘書辦公室小坐。他無意間瞥見秘書攤在桌上的備忘錄上有這樣一條:“明晚請海同夫婦看戲”。他悄悄發(fā)了條短信給大堂哥,果然這個“海同”正是他。后來他逐漸聽說不但老大,老二和老三與丁鯤關系也都很深,尤其是老三海納,他的不少業(yè)務和丁鯤手下的公司都有合作。到這會兒他才知道原來老三做的也不光是醫(yī)療器械生意,他的業(yè)務還涉及地產、金融、文化等其他行業(yè),可以說什么掙錢做什么,什么來錢快做什么。慢慢他也知道了他們弟兄三人比他知道的水要深得多,許多年來一直在暗中從事著各種官商勾結的活動,這更加吸引他與他們接近。然而,隨著老大和老二的升遷,他明顯感覺到三兄弟對他不像從前那么熱情,這讓他心里很不舒服,所以這一段跟他們走動得也少了些。
他心里多少也有些賭氣,因此他不大想去參加叔叔的生日宴會。本來他和他們已經有點疏遠,如今又礙著梁景灝這么一層關系,他更想避免在這個敏感的當口跟他們接觸。可他知道要是自己不去,真把關系放冷了也不合適,那樣會因小失大,況且老婆也肯定會不依不饒。他認為老婆倒并非出于多少親情的考慮,她也就是為了滿足她自己的虛榮心而已。她一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炫耀她家族的機會,這也是讓他心里不舒服的。但不舒服歸不舒服,他也只能由著她。因為如果不順著她,她的作勁那是相當大的。眼下他已經對她有所虧欠,他當然不能在更多的事情上虧欠她。他權衡了一下輕重利弊,覺得還是乖乖地去參加她叔叔的生日宴會為好。
他故意一拍腦袋說:“哎喲,前兩天還想著呢,這一忙還真忙忘了?!?/p>
老婆霸氣十足地說:“你任何時候都是大松心,這個家里哪件事情不要我操心?”
他知道按照慣例這個時候應該對老婆說幾句恭維的話便能起到錦上添花的效果,會讓她心情大快,可是此時他自己卻沒有這個心情。他從沙發(fā)里站起身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沒有說話。
老婆仰著臉問他:“你說包多少錢合適?”
他面無表情地回答:“隨你?!?/p>
老婆不悅地說:“問你啥都是‘隨你,那我還問你干什么?”
他沒好氣地說:“本來就用不著問我?!?/p>
老婆想了想說:“五萬?”
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老婆立馬改口說:“三萬?”
他說:“往年最多也沒超過兩萬吧,怎么要這么多?”
老婆說:“今年是我叔叔七十大壽,自然要比往年多些?!?/p>
他頗為勉強地說:“行吧?!?/p>
老婆嘟囔一句:“有點拿不出手?!?/p>
他不由提高了聲音說:“三萬還拿不出手?”
老婆平靜地說:“在你這兒是不少了,在他那兒不足掛齒?!?/p>
他想想老婆說得也沒錯,嗓音恢復了正常,說:“那再找點兒禮物送過去?!?/p>
老婆坐著沒動。
他終于沒忍住,冷著臉說:“三萬不少啦,你算算我一個月才掙多少,我拼著一家人不吃不喝,還得攢兩個月才湊得起這筆錢呢,加上你上午送出去的兩萬,這一早一晚五萬塊錢就沒有了。不是我心疼錢,你這樣出去送禮,你得注意是不是跟我的收入相符?!?/p>
老婆冷笑道:“還總說不是心疼錢,不是我說,你就是打小窮怕了?!?/p>
他被老婆揭了傷疤,一口熱氣往上沖,嗓門又粗大起來:“你愿意怎樣就怎樣吧,我不是說了別來問我嗎?”
老婆沒再跟他嗆火,她去包了三萬塊錢,又裝了一紙箱煙酒,補了妝,換了衣服,戴上最好的首飾,催他換衣服出門。他在老婆的要求下穿上了自己最貴的一套西裝,打了最貴的一條領帶,頭發(fā)上又重新打了摩絲,隨她出門。他想到一個詞——“沐猴而冠”,心里有一種身不由己的悲哀。
老婆叔叔的生日晚宴在頤和園附近一個非常高檔的會所舉行。因為下午下過一陣子雨,天碧如洗,空氣清新,樹木雖然還沒有返青,但遠遠近近的柳樹已經爆出鵝黃色的嫩芽,透出了春意。普春元和老婆雖然是提前到達,但會所門前已經停滿了車,而且多半是百萬以上的豪車。他看了暗自吃驚,想不到反腐倡廉的聲浪如此之高他們還敢整這么大的排場。宴會廳里燈火通明,老婆提著愛瑪仕的包扭著屁股走在前面,她拾級而上,帶著一種萬千矚目的儀態(tài),仿佛明星走紅地毯一般。他看在眼里,只覺得她夸張做作,心里替她覺得難為情。他心里承認若是放在十年前他是絕對不會這么想的,那個時候他毫無疑問會為擁有這樣的女人驕傲的,可是現(xiàn)在那份驕傲卻是蕩然無存。他跟在她后面,下意識地放慢腳步——他真不希望讓人一眼看出自己和她之間的關系。老婆卻是春風滿面,或者說是春風得意,他看她這樣,心里更加厭倦,甚至都想扭頭就走不參加這個宴會了。當然他知道這種時候是任性不得的,況且他也根本不是一個任性的人。他被老婆領著走到她叔叔跟前,老婆軟語款款地向叔叔說著祝福和恭維的話,無論是笑容還是身姿都透出高貴家庭出身的那份優(yōu)越和優(yōu)美。他跟在老婆后面,同樣說著祝福和恭維的話,但他說出來的那些話自己感覺就像是鸚鵡學舌,亦步亦趨,模仿得很拙劣。他們恭恭敬敬向叔叔獻上紅包和禮物,叔叔興高采烈,一手一個拉了他們坐了主桌。他一進門就悄悄掃了一眼主桌,岳父岳母果然不出所料地沒有出現(xiàn),如此,他和老婆也就等于代表了老兩口兒。老婆的三位堂哥也過來與他們一一見過,大家表面上自然是一團和氣。因為來客眾多,而且有不少是社會名流,兄弟三人應接不暇,沒有工夫陪他多聊,他倒是并不介意,非常理解他們在這個當口正好開展各項公關活動。宴席開始之前,忽然來了三個氣宇軒昂的人,由三兄弟陪著過來和老壽星握手。他冷眼旁觀,老爺子的態(tài)度格外謙和,一邊與他們寒暄,一邊張羅他們坐下,可是主桌上只剩下一個空位,顯然是不夠坐。老爺子環(huán)顧四周,目光虛虛地轉到了他們夫婦身上。他沒等老人家開口,立馬識趣地欠起了身。本來他只不過是想表示一下,沒想到老爺子竟然也不客氣,直截了當就把客人引到了他們的位子旁邊,弄得他和老婆不站起來都不行了。
他們被安排到另一桌坐下,這一桌都是家里的親戚,有老有小,吵吵嚷嚷,他心里便不太痛快。老婆倒是一副隨遇而安的樣子,她一屁股坐下去立刻就跟旁邊的一位不知道是哪路親戚的老大媽熱情洋溢地聊了起來,跟他反倒是一句話沒有,讓他心里更加煩悶。好容易等到開宴,他和老婆端著酒杯一起去主桌給叔叔敬酒,又向三位堂哥敬酒,順勢又向主桌上的其他幾位敬酒,包括那三個占了他們座位的趾高氣揚的家伙。禮數(shù)都盡了,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心里頗有些惱火,覺得自己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簡直就是送上門來被輕視和羞辱的。他郁郁寡歡,一口東西不吃,他自認為是一種無聲的抗議,但實際上連老婆都沒有注意到他沒動筷子。
熬到宴席結束,他又被老婆拉著去上演了一場告別戲,到此總算是演出圓滿結束。他正要和老婆回家,大堂哥海同走了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對他說有幾句話要跟他說??春M纳駳怙@然是不想有旁人聽到,他讓老婆去車里等著,老婆翻他一眼,不情不愿地走了。
海同送完要客示意他跟他去樓后無人處說話。樓后是一個很大的花園,花園頂頭是一片樹林,海同一直走到樹林邊上才開口說話。他說:“上星期見到丁總了,他讓我給你帶句話,讓你有空的時候去他那里坐坐,他說沒啥事情,不用你寫文章,就是閑聊聊?!?/p>
海同停下來,似乎在等他的反應。他沒有作聲,靜候他的下文。
海同繼續(xù)說:“丁總是知道我們這層關系的,我理解他這么說也是關心咱們吧,是他的好意。你去他會高興的。”他從衣兜里掏出香煙和打火機,遞給他一支,先給他點上,才給自己點。他趕緊俯身去接著火。
海同吸一口煙,又說:“丁總的話我算給你帶到了,他還有一層意思,可能他不太好直說吧——他問我現(xiàn)在你和梁那邊來往密切嗎?我含含糊糊說不太清楚,大概沒啥來往吧。他們不對付人盡皆知,如今他們不但是不對付,簡直是劍拔弩張。有人喜歡利用別人之間的矛盾,說實在話我不喜歡,這和我的職業(yè)性質好像不太吻合,人家說我們是‘吃了原告吃被告,但我真是希望大家都和和氣氣,最好沒有任何矛盾?,F(xiàn)在這個樣子,弄得我們周圍這些人很難處。我是理解你的,都是一點點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關系,舍棄哪頭都不舍得??墒乾F(xiàn)在已經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時候,更不是一加一大于二的時候,所以我勸你一句,該舍棄還得舍棄。你明白我說的吧?”
他點頭,還是忍不住說:“可是……”
海同打斷他,頗有幾分語重心長地說:“其實你不代表你自己,你是媒體,代表的是輿論這一塊,你們出來說句話是定調子的,當然怎么定調子也并不由你們決定,但是你們寫文章的時候話怎么說,往里說還是往外說,調子軟一點還是硬一點,還是有相當大的彈性的,所以說你們是有話語權的,丁總是相當看重你的。”
他看海同目光真摯熱切地望著自己,似乎在傳遞丁鯤對他寄予的厚望,讓他有一種不勝重負之感。他本想說幾句硬點的話來抵擋一下——他一是無法像大舅哥希望的那樣轉彎,二是他也并沒有想轉彎。但他轉念一想還是忍住了。
他敷衍地說:“好的,我知道了。”
他不想跟海同深談,心里想的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但他不便把這話說出來。
海同顯然察覺到他態(tài)度的淡漠,他聲音更低,更顯得推心置腹地對他說:“以前我總以為天地很廣,其實世界就巴掌大,有時候還沒有巴掌大,碰來碰去都是熟人。咱們官沒人家大,資產沒人家雄厚,說穿了,就是夾縫中求生存,咱們又有什么辦法?”
海同一口一個“咱們”,他聽來卻并沒有多少親近感,他只是聽出了他毫不掩飾的想拉攏甚至是逼他改弦更張的意思,他心里涌起一陣陣的煩躁,幾乎忍不住要頂撞他,他真想跟他說他走的其實也未必就是陽關道,自己過的也難說就一定是獨木橋。再說他也是順勢而為,如果丁鯤早對他有所表示,他也不會拒絕,現(xiàn)在顯然是遲了一步,他是沒打算調頭,真要想調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覺得這些和大舅哥說來頗費口舌,而且說了也等于白說,因為他不會按他的意思去做,即便真把話說明白了也沒有意思。
海同說完這些話又從煙盒里掏出兩支香煙,遞一支給他,還是先給他點上。他并不想抽,只是礙于情面再次俯身去接火,而且更加夸張地做出一副當不起的樣子。海同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另一只手伸出來要和他握手。他領會他的意思是盡在不言中,但心里毫無熱度,不過表面上還是盡可能做得熱情洋溢。他和大舅哥緊緊握手,似乎跟他結成了聯(lián)盟。
說完話他們一前一后沿著燈光昏暗的花園小徑往大門口走去,中間隔著一段距離,就像約會之后不想被人看見的戀人一般??斓介T口海同從后面追上他,在他耳邊低聲說:“我想想還是告訴你吧,可能很快就要動手了?!?/p>
海同沒說誰跟誰要動手,但“動手”這兩個字還是讓他心頭一驚。不過他一句也沒有多問,只是沉默地點點頭。大舅哥憋到這個時候才吐出這句話,他清楚就是點到為止。他多少也能想象事情的復雜和眼下局面的不明朗,海同既然不肯多說,他自然也不便多問。說話間他們已經走到了大門口,兩輛汽車一前一后發(fā)動著等著他們。他們沒再說什么,相互揮了揮手,各自上車。
一上車他就看見老婆拉長個臉,他知道她肯定是等得不耐煩了,趕緊給她賠笑臉。老婆一句話沒說,扭過頭去看著窗外。
下了車往家走的時候老婆終于憋不住了,氣呼呼地說:“平常你總說跟我三個堂哥沒有話說,怎么一聊起來就沒完沒了?本來我回家還能趕上一集電視劇,你們一扯把我的事情都耽誤了?!?/p>
他一聲不吭,由她去說。老婆最大的愛好就是看電視連續(xù)劇,不管多爛的片子她都看得津津有味,而且一集不舍得落。今天出去吃飯對她來說犧牲其實也很大,他清楚這會兒她氣不順,因此不去惹她。
進了家門老婆一頭撲到電視機前,好在連續(xù)劇還沒有結束。她倒在沙發(fā)里專心致志地看起來。他松了一口氣,走進書房,關上門,正好跟她兩不相擾。
普春元覺得家里唯有書房才是自己的世界。當初裝修房子的時候老婆非要把這間屋子裝成她的衣帽間,他找了種種理由才算成功阻止了她,當然他也為此付出了不低的代價——他拿出了本該給自己父母翻修房屋的六十萬塊錢給她和姐姐在海南合買了一個度假小屋,在他看來那完全是一筆沒有必要的投資。那個度假小屋買了之后他和老婆只去過一次,待了不到一個星期,就那一個星期還趕上了臺風,幾乎出不去門。當然買這個度假小屋老婆還是相當高興的,一是他的私房錢成功回流,二是在姐姐面前有一份被老公寵愛的優(yōu)越。從小到大她在姐姐面前很少有優(yōu)越感,而恰巧此時姐姐剛剛離婚不久,因此這份優(yōu)越感顯得尤為突出,讓她十分受用,甚至有幾分揚眉吐氣。而他拿出這六十萬塊錢元氣大傷,至少在短期內他沒有辦法再攢起這么多錢拿給父母去翻修房子。結婚這么多年,老婆一向反對他寄錢回家,她總說他那個在農村的弟兄眾多的家是一個填不滿的窟窿,丟下多少錢去都聽不見個響。他承認她說得沒錯,可是不愿意聽她這么說,所以手上一直在存私房錢。老婆知道他有小金庫,也為這事跟他吵過,但吵了并不起作用,后來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多過問。然而到了,她還是成功地把那些錢收到了手里。他想想自己忙到頭等于是拿了六十萬塊私房錢在家里買了個安靜的空間。
他在書桌前坐下,翻開材料,繼續(xù)白天沒做完的工作。本來夜深人靜正是他最能集中精力的工作時間,可是想著海同跟他說的那番話,他有些心煩意亂。他不知道梁丁之間你爭我斗究竟是怎么個情形,他也根本看不出他們最終誰勝誰負。再說,無論誰勝誰負,他已經被歸檔,已然無法騰挪。他看著桌上堆著的這些資料,不由深深地嘆氣。他真想扔下這件讓他頭疼的事情上床去睡覺,可是事情弄不好他心里沒法踏實。猶豫再三,他硬著頭皮打開了電腦。
他打算先寫一個草稿,可是卻不知如何下筆。長這么大他從來沒有寫過舉報信,總覺得那樣做不夠光明正大,對那種文體也相當陌生。他打開網(wǎng)頁搜了一下,網(wǎng)上有教寫舉報信的教程,連匿名信最后不能署名都教到了,他看了不禁啞然失笑。他退出網(wǎng)頁,靠在椅子里抽了幾支煙,卻還是一個字寫不出來。
他正對著電腦發(fā)呆,房間的門被推開一條縫,老婆探進腦袋,一只手在鼻子下面使勁扇著,不滿地說:“這么晚了你不睡還在這里抽煙?我在廳里都聞到了?!?/p>
他懶得多說,只是隨口說一句:“寫東西呢?!?/p>
老婆冷笑一聲說:“一到這種時候你就跟便秘一樣?!?/p>
他眼睛盯著屏幕說:“說話別這么難聽好不好?”
老婆推開門走了進來,像座鐵塔似的站在他面前,帶著命令的意味霸氣十足地說:“寫不出先睡唄!”看他不動又說,“哪回你不要憋個三五天才弄得出來?這會兒坐這兒除了瞎耽誤工夫沒一點用?!?/p>
老婆說得一針見血讓他泄氣。他沉默著,心里盼她快走。老婆不但沒走,反而一屁股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他忍不住說:“你別坐這兒啊?!?/p>
老婆倒是不惱,饒有興趣地問他:“你寫啥呢?”
他不想跟她多說,口氣溫柔地哄她說:“你去睡吧,別給我添亂了,我這兒已經夠亂的了?!?/p>
老婆坐得穩(wěn)穩(wěn)當當,笑嘻嘻地說:“跟我說說我?guī)湍愠龀鲋饕?。?/p>
他大笑一聲說:“你替我寫才好呢?!?/p>
老婆立馬順桿兒往上爬,頗為自得地說:“你別小看我,我要出手不說比你寫得還好,至少比你寫得順手?!?/p>
老婆這一句話又讓他心里有種塌陷的感覺。他倒不是要跟她一爭高低,想到老婆辭職前在廣播電臺做記者和主持人,絕對也是風頭十足的,在家里待了這幾年,估計她武功也都廢了,他覺得她有點可惜,又想她也算是為了這個家,多少有點負疚。老婆因為是高齡產婦,懷孕期間身體不好,產前一直臥床保胎,生產時大出血,差點送命,產后又得了乳腺炎、關節(jié)炎、氣管炎,雖說都不是多么要命的病,但卻很磨人。她本來就是個嬌小姐,因此借著身體不好提出了辭職。后來她身體恢復,也沒有再出去工作。他知道老婆喜歡過懶散的日子,他其實不希望她辭職,少掙一份工資倒還在其次,主要是他認為年紀輕輕長期待在家里,難免與社會脫節(jié),人會閉塞僵化。果不其然,現(xiàn)在他跟她連電視都看不到一塊兒去,他們感興趣的點不一樣,對事情的看法也迥然不同,而且是誰也不服氣誰。所以他和她早已經很少探討問題,因為實在說不到一個層面上。老婆淡出江湖好多年說起寫東西還這么趾高氣揚,讓他心頭十分不爽。
老婆邊說邊走過來靠在他椅子扶手上,翻他桌上的那堆資料。他被老婆豐腴的身體軟軟地靠著,心里忽地一熱。但他沒有迎上去,卻躲開了。他不想招惹她,他怕一招這個晚上就又泡湯了。眼下當務之急是把舉報信寫出來。
老婆神情專注地看著他攤在桌上的資料,她看了幾行就問他這是怎么回事兒,他受不住她磨纏,便把上午去梁辦梁景灝讓他寫舉報信的事跟她簡單說了,她一聽就急了,說:“這叫什么事嘛?他這不是明擺著讓你往火坑里跳嗎?”
他佩服老婆的敏銳,又煩她話說得尖刻,便像打圓場一般說:“也不能這么說吧……”
“那你說他是啥意思?”老婆柳眉倒豎,咄咄逼人,“他這分明是害你!你好好當你的記者,沒必要摻和他們這種爭權奪利的破事。丁鯤這樣的人是你惹得起的?你當你是誰呢?不說你根本扳不倒他,就是你扳得倒他,你去扳他干什么?他不是對你還挺好的嘛,再說他跟我家三個哥哥關系很深,你又不是不知道。別人想攀還攀不上他呢,你這是在干嗎呢?我看你腦子是讓梁景灝給燒壞了?!?/p>
讓老婆劈頭蓋臉這一通說,他有點掛不住,想想她說得不無道理,便軟了口氣說:“我這不是身不由己嘛?!?/p>
老婆不依不饒地說:“啥叫‘身不由己?人家叫你吃屎你也吃?”
“我人在屋檐下,他叫我做,我哪能不做?”他嘆氣道,“還沒跟你說呢,梁景灝把我找去叫我寫舉報信,你大堂哥又出面替丁鯤拉攏我,我這么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竟然成搶手貨了?!?/p>
老婆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不過是他們爭奪的一顆棋子罷了,必要時第一個拋出去的就是你?!?/p>
他聽了后脊梁一涼,心想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見多識廣,不可小瞧。他點頭贊同:“你說得沒錯,我當然明白。我也清楚無論我怎么做估計都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p>
老婆憤憤不平地說:“這種好事梁景灝就不該拉上你!”
“但他偏偏就找了我,咱能有什么辦法?”他說得無可奈何。
老婆還要說什么,他伸手輕輕摟住她肩膀,把她轉了個方向,指了指房門對她說:“寶貝兒你去睡吧,明天還要出門,我也趕緊寫完好睡覺?!?/p>
老婆轉過臉來,神情里多了幾分纏綿,口氣嬌嬌地說:“我一點兒不困,睡不著,你過來陪我會兒?”
他心一軟,差點就答應了??墒且幌氲较丛枭洗沧鲆槐樽龅檬焱噶说墓φn,他心里先泄了氣。再看老婆顧盼生輝的眼神,他腰間更是一下子虛了。
“我心里裝滿了事,今天太累了還是算了吧?!彼f得冷硬而堅決,他害怕上了床不能使老婆高興,那樣還不如干脆拒絕她算了。
老婆瞬間耷拉下臉來,她轉身噔噔噔走了出去,重重地帶上了門。他知道她是真生氣了,很想追出去,但卻坐著沒動。
普春元點著煙一支接一支吸著,書房里煙霧彌漫,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坐在霧氣蒙蒙的山里。他倒是真希望自己遠離塵囂,獨自待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他想自己如果真是深山老林里的一個隱居者,或者哪怕是山上的一棵樹,倒也好了,那樣就省得為寫舉報信這種事情煩惱了。
他不知該如何下筆,習慣性地打開搜索網(wǎng)頁,打進“丁鯤”兩個字,瞬時許許多多的消息、專訪、特寫、照片、視頻滾滾而來,第一條就是《為國家服務四十年沒謀過私利,敢于面對歷史面對人民》,他一篇篇文章點開看,無一例外都是正面報道。瀏覽過這些文章,他不由想到丁鯤瀟灑的風度、不俗的品位以及他對他的賞識和友愛,內心更加糾結,也更加無法下筆。
他起身走到窗戶邊,拉開窗簾。外面夜色深濃,樓下的路燈在霧霾里照出一團一團殘弱的光,把寂靜的街道照得就像演員還沒有登場的昏暗的舞臺。他心里升起一股不真實的感覺,就像是在夢中一般。他真希望這個時候自己真的已經沉沉睡去,最好能做一個美夢,可他清楚揣著滿腹的心思自己是根本睡不著的。
他回到電腦前坐下,繼續(xù)翻閱那些他認為不忍卒讀的材料,然后搜索枯腸開始打草稿。他清楚按照梁景灝的意思,他應該深刻揭露丁鯤的問題,而且還要盡可能把他寫得人品卑下面目可憎,說白了就是用文字毀掉他。然而他心里覺得丁鯤或許的確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他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為人圓融練達,做事體面周到,自己真要是把他寫得猥瑣丑陋污濁不堪,那得昧多大的良心!到這會兒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真不是一棵墻頭草,風一吹就能倒過去的。他暗自感嘆其實做棵墻頭草也并不那么容易。他心里充滿了矛盾,不知怎么辦才能既在梁景灝那里過關,又不把丁鯤搞得太慘,關鍵是還不能讓自己的良心過不去。他想來想去,找不到一個平衡點。他抱著腦袋,心里苦惱至極。他覺得梁景灝找他是看錯人了,他根本就不是一個一往無前的勇士,可是轉念一想,梁景灝也許根本就沒有真正把他看在眼里,因此需要馬前卒的時候便毫不足惜地將他拋出。想到這里他感到一陣失重。
他胸中的一股氣頓時泄了,變得心灰意冷。倦意隨即席卷而來,思維仿佛凝滯了一般,他知道再強撐著坐在電腦前也寫不出一個字了。他起身去衛(wèi)生間草草洗了把臉,出來時朝臥室張望了一眼,門關著,看來老婆已經睡了。他去客房里躺下來,感到渾身酸痛,快散架一般??墒撬麉s久久不能入睡,腦子里就像有各種齒輪在轉,無法關閉。直到凌晨時分他才迷糊了片刻。
就這短短的睡眠他做了一個醒來之后覺得非常奇怪的夢,夢里他帶著以前同一個編輯室的女同事趙小歌去店里買戒指,他們走進一條不起眼的街上的一個不起眼的小門臉里,順著樓梯往上走,但是樓梯是他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折疊式的,需要一邊走一邊打開,而且樓梯忽而往上忽而往下,既狹窄又陡峭,相當難走。他們好容易進到店里,店里光線昏暗,他卻一眼看見柜臺里擺著一些看上去價格不菲的鑲著寶石的戒指。他讓老板拿出戒指給趙小歌挑,心里卻奇怪自己為什么要給她買戒指。他明知道自己是結了婚的人,是不可以隨便給別的女人買戒指的,但似乎給趙小歌買戒指完全是情理之中。趙小歌看一眼那些戒指,朝他回眸一笑——她的笑容就像陽光一樣晃眼,讓他心頭一顫。他從她那毫無保留的笑容里感覺到了她托付終身的意思,心里忽然百感交集。在那個時候他想起了老婆,覺得趙小歌誤會了他的意思——他是有家室的男人,他給不了她這份婚姻的承諾。即使在夢里,他也十分清楚自己是不會跟老婆離婚的,因此他看著趙小歌挑戒指,心里覺得很負疚,感到自己是欺騙了她。突然,他聽見她急切地在他耳旁說了一句:“快走”。同時用力推了他一把。店里頓時槍聲大作,隨著一聲巨大的爆炸聲,整個樓塌了,而他居然跑了出來,站在街上茫然四顧。他找不到趙小歌,心急如焚……他驚醒過來,心口還在咚咚跳個不停,似乎真的是從險境中逃脫。他睜眼看見熟悉的壁紙、熟悉的吊燈,還有屋里那些熟悉的擺設,仿佛是穿越回到了這個家里。直到醒透,他才想起這不過是電影《色戒》中那個橋段的翻版,他不知道那一段怎么會移花接木跑到自己的夢里來了。他非常驚訝自己會做這么一個夢,他想或許是自己的潛意識已經預感到處境的危險,但是夢里會拉扯上趙小歌卻讓他百思不得其解,同時也讓他感到好笑。他不知道這算不算唐突佳人。他猶豫著要不要再睡個回籠覺,突然聽見對門臥室里傳來東西磕碰的聲音,他想到老婆過會兒就要去香港,心里竟然一陣輕松,頓時困意全消。
他起身去洗漱,經過臥室門口看見老婆正手忙腳亂在收拾行李,大床上花花綠綠堆了一片,她正彎著腰十分努力地關箱子,他趕緊走進去幫忙。他看老婆臨近出門還沒收好箱子就想說她幾句,不過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他自己是一個講條理的人,而老婆則是個散漫的人,在他眼里她無論做什么事情總是拖泥帶水弄不利索,他說過她,但不起什么作用,而且只要他說她兩個人必定吵架無疑。他想這次反正不跟她一起去,她弄得好弄不好都隨她去,心頭剛剛冒起的火也就消了。
老婆的箱子裝得太滿,他試了幾次都關不上,終于還是忍不住說她:“你不就是去香港購物嗎?還帶這么多衣服去干嗎?”
老婆翻他一眼說:“那我也不能光著去吧?”
他說:“那也可以少帶點吧?”
老婆蠻橫地推開他說:“不要你管?!?/p>
老婆明顯氣不順,他立馬想到是昨晚沒有滿足她的要求,讓她不開心了。現(xiàn)在這個時候他不可能補償她,一是時間太匆促,二是他自己沒有這方面的需求。早晨往往是他一天中最低落的時候,這也是抑郁癥患者普遍的癥狀,他評估自己根本沒有精神頭去滿足如狼似虎的老婆。他怕在老婆面前晃會引火燒身,趕緊識趣地閃開了。
他獨自吃完早飯,老婆還沒有出來,這下他真的有點著急了。他又一次走到臥室門口,催她說:“哎,時間不早了?!?/p>
老婆沒好氣地說一句:“知道啦!”又說,“沒你催我還快點,你一催把我心都催亂了?!?/p>
他看老婆還沒把箱子收好,快步走進去幫忙。他們齊心協(xié)力終于把箱子蓋上,老婆的手機響了,周太太她們來接她,車子已經到樓下了。老婆慌慌張張拔腳就往外跑,他提起箱子送到電梯口,剛把箱子放進電梯,電梯門就關上了。他們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有說,留在他眼簾里的是老婆一張沒有表情的木然的臉。
本來普春元打算趁著早晨頭腦清醒把舉報信寫完,這樣也算了了一樁事情,可是老婆一走家里全成了他的地盤,他用不著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況且他想著坐那里憋半天也憋不出來的艱辛勁兒,連書房門都不想邁進。他想到昨天一天沒去上班,手頭積的一些事情沒有處理,下午還要開評好稿會和選題策劃會,于是決定先去單位。
他剛走進辦公室,總編室秘書就過來通知他下午的選題策劃會不開了,只開好稿評選會。他點頭答應,心里卻想老涂一個屁三個主意,真不知道他要鬧哪一出。他泡了一杯茶坐下來還不到五分鐘,總編室秘書又跑來了,通知他十一點鐘到涂總辦公室去一趟。他想問秘書是什么事情,但還是忍著沒有問。
到十一點他準時去敲總編輯室的門,老涂見到他立馬滿面笑容,請他在沙發(fā)上坐下,自己搬把椅子坐他對面,一邊泡茶一邊說:“早就想跟你聊聊了,只是忙這忙那一直沒抽出工夫。其實也不是真沒工夫,主要是覺得有點心力不足?!?/p>
他恭敬地聽著,想聽聽他怎么個心力不足。
老涂手法嫻熟地燙杯子,洗茶,沖泡,然后把斟在小茶碗里的茶輕輕放到他面前,不急不緩地說:“到明年這個時候,我就不能坐在這里跟你說話了?!彼鎺⑿φf,“我是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人不服老是不行的。老了就是老了,就像機器老化了,再怎么說也不如新機器好用。到點了就得謝幕退場,這是客觀規(guī)律。”
他趕緊說:“您還年輕著呢,怎么就……”剛說出這話,自己覺得不太得體,馬上改口道,“我們都習慣您的領導了,要是換別人還真的不適應?!?/p>
老涂輕輕擺了擺手,但卻是笑容滿面,似乎聽了他的話十分受用。他湊近他,語氣親切地說:“我呢一直想請你吃頓飯,我們合作這么長時間,盡管也有過一些小摩擦,但那些都不足掛齒,總體還是愉快的,是吧?”
他迎合地說:“那當然,不但愉快,我還受益匪淺呢!要請也應該是我請您才對?!?/p>
老涂又輕輕擺了擺手,很實誠地說:“你請我請是一樣的,反正單位能報銷,我請你是表示我的一個心意。”他兩眼望著他,顯得推心置腹,“今天我不跟你繞彎子,我就跟你直說了吧。我請你吃飯有兩層意思,一是這么多年,如果我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就請你多包涵?!?/p>
他慌忙客套地說:“豈敢豈敢!”
老涂接著說:“二是我有事相求?!?/p>
他做出側耳傾聽的樣子。
老涂略顯靦腆地說:“我說了不跟你繞彎子的,那我就直話直說了。到了我這個年紀,其實是心有不甘的。這樣的話估計一般人是不會輕易說出來的,我當然也一樣是羞于啟齒。你這個年紀,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對我說的應該還沒有體會。跟你說句心里話,到了我這個時候,我覺得從前真是替自己想得太少了?!?/p>
他不知該怎么接話,覺得順著他說不是,安慰他也不是。
老涂又給他茶碗里斟上茶,臉上浮起一層近乎討好的笑容,口氣越發(fā)柔和地說:“我呢想麻煩你一件事——我想來想去,這里也就是你跟上層走得近,而且從你的聰明干練和你的為人來說,上面也是認你的。這你不必謙虛,我盡管沒有說過,心里面是一清二楚的。上頭不止一個人跟我打過招呼,讓我支持你的工作。我們共事也有十幾年了,怎么說我算是支持你工作的吧?”他邊說邊端起茶碗,在他杯子上輕輕碰了碰,笑瞇瞇地說,“所以呢我想請你跟上面打個招呼,看看能不能推遲一點退休,這說難有點難說不難也不難,其實就是上面一句話,而且也是有過先例的,因此也說不上是違規(guī)。比如我的前任汪總就是六十二歲半快六十三歲才退休的,聽說他還改過年齡,如果按他真實的年齡算,他退休的時候少說也有六十五歲了。當然他是老資格,老革命,我不去跟他攀比。你替我去說說試試,實在不能延遲退休,返聘也可以?!?/p>
他一直擔心老涂找他要為難他,心里有點忐忑,現(xiàn)在聽他說出是這么件事情,心情一下子放松下來。而且老涂一副拉家常的樣子,跟他平常端著架子居高臨下完全不一樣,甚至讓他覺得有幾分親近。雖說老涂想延遲退休按規(guī)定是不行的,即便運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他多在位一天,等于是多擋他一天的道,但是他還是樂意幫他這個忙。
他腦子一轉,問老涂:“那您覺得我去找誰說比較好?”
老涂略一遲疑,臉上掛著謙卑的微笑說:“那當然是位子越高來頭越大的人越好啦。”
他追問:“比如呢?”
老涂的笑容像花朵一樣在皺紋縱橫的臉上綻放開來,說:“這就不用我說了吧?咱求人的事,哪敢弄得跟點菜似的?你看方便吧,最好是順便提起,順水推舟,順其自然,別讓人家覺得為難,也別讓人家費大事兒,要那樣就不合適了。還有一句話,咱這兒的收入你是清楚的,也不可能有多大的力度去感謝人家,所以你就看著辦吧。要不然我即使在這兒撐著心里也會不踏實的?!?/p>
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老涂還有如此內斂低調的一面,他覺得老涂這個人從骨子里說還算是個好人,至少在用著別人的時候還知道替別人著想。他點點頭,熱情地表示盡力去辦。
老涂柔柔地笑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如果不太為難的話,你替我去跟景灝同志說說,有他一句話就管用?!?/p>
他聽了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老涂終于還是把心中的人選說了出來,本來對他來說這件事應該是更加好辦了,因為目的和目標都相當明確,撲得上撲不上他去撲一下回來給他一個交代就是了,也算是盡心盡意了,可是這個當口他卻覺得跟梁景灝有點不好開口,一是他讓自己寫舉報信自己還沒有完成,二是如果剛替他做了一件事就去求他,就好像要跟領導斤斤計較似的。他便有些含糊,沒有馬上痛快地答應。
老涂十分敏感,立刻說:“如果為難就算了。”沒等他說話,老涂又低眉一笑說,“還有,我也理解你的難處——”
他聽了嚇一跳,以為他知道梁景灝讓他寫舉報信的事情,轉而一想他不可能知道。只聽老涂說:“上頭有意思我退了之后由你接我,我是聽到風聲的,想必你也不會不知道。我在這兒不走,要說也影響了你的前程?!?
他趕緊幅度很大地擺手說:“沒那事,沒那事?!?/p>
笑容在老涂的臉上像漣漪一般蕩漾開來,他說:“這你就不要謙虛了,上面看好你是真的。從我的角度來說,我當然希望是一個德才兼?zhèn)涞娜藖斫舆@個班?!?/p>
他幅度更大地擺著手說:“不敢當,不敢當!”
老涂朝他這邊拉了拉椅子,湊近他說:“領導那邊的話你替我去說,但是謝由我自己來謝——謝領導,當然也要謝你?!?/p>
他笑說:“謝啥呀?不必客氣?!?/p>
老涂實實在在地瞪他一眼說:“這是必須的。我老涂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你我之間好說,我不能讓領導覺得咱不懂規(guī)矩?!?/p>
他聽老涂說得像是肺腑之言,呵呵地笑著,含糊地答應了一聲。
老涂笑容滿面地站起身,把一只大手放在他肩膀上,輕輕揉一揉,親熱地說:“這就全拜托你啦!”
他感覺到老涂搭在他肩頭的那只手有往外推他的意思,他嘴里說著不必客氣,一邊識趣地起身告辭。老涂一直把他送到樓道里,直到看著他走到自己辦公室門口才轉身進去。他想到老涂對他這樣客氣周到還是破天荒頭一次,心里頗有點不是滋味。
去食堂吃過午飯普春元回到辦公室,正靠在沙發(fā)上看內參,聽見有人敲門。敲門聲很輕,似有若無。他叫了兩聲“請進”,卻沒有動靜。他起身去開門,意外地發(fā)現(xiàn)門外站著的是趙小歌。
他看見趙小歌忽然就有點局促起來,腦子里剎那間閃過凌晨時分做的那個荒唐的夢。他審慎地問她:“你找我有事?”
趙小歌手里提著兩個精美的禮品袋,她比他還要局促。她一臉嚴肅地問他:“您這會兒方便嗎?”
他把她讓進辦公室,反手輕輕掩上門,故意沒讓門鎖碰上。趙小歌卻留在他后面,伸手把門推上了。
他沒有請她坐到沙發(fā)上。他自己在辦公桌后面坐下,趙小歌就站在他辦公桌對面。
他神情嚴肅地問她:“你找我有什么事?”
趙小歌淺淺一笑,俏皮地說:“沒事就不能找你嗎?”
他聽她這么說,也笑了。他發(fā)現(xiàn)她站在門外時用的是“您”,現(xiàn)在用的是“你”。
他做了個請坐的手勢,趙小歌在他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她一點彎子沒繞,開門見山地說:“我來找你就是想跟你說說評好稿的事。去年一年我一篇好稿沒評上,至于什么原因我也不想探究,至少有一點,我不相信我報上去的文章每一篇都比評上的差。這里的人誰不知道評好稿說穿了就是分獎金,領導層既參與評稿,又參與分錢,這不是一邊踢球一邊吹哨嗎?這里面有多少公平我就不去評說了。某些人想多拿錢我能理解,但最好別讓像我們這種只踢球沒機會吹哨的人忙乎一年一條好稿也沒有吧?分不著獎金先不說,沒有好稿直接影響到工作業(yè)績,對我這樣沒有職務的來說還直接影響到評職稱,累積效應不知不覺就把差距拉得很大?!?/p>
他知道趙小歌快人快語,但沒想到她把話說得如此直截了當,而且也把他給臊在了里頭。他不好辯解這評好稿的規(guī)則是沿襲下來的,并不是在他這一任領導手上制定的,更不是由他制定的,他知道越解釋越顯得自己不夠坦蕩大方,而且還缺乏擔當。他笑了笑說:“那你認為應該怎么辦?”
他自覺聰明地把皮球踢了過去。趙小歌也笑了笑,不過她笑得不太自然。她說:“不是我認為應該怎么辦,而是你們應該拿出一個至少是相對公平的辦法?!?/p>
他又是一笑,沒有馬上說話。趙小歌的認真、較勁和她身上那種干干凈凈又有點桀驁不馴的氣質讓他想起剛參加工作時的年輕的自己。那時候他單純、明凈、熱情,對世界滿懷好感,而且眼睛里不揉沙子,看到不合理的事情就忍不住要直言不諱地說出來。不過那個時間很短,在幾次碰壁之后他收斂了自己,隱藏了鋒芒。短短幾年之后,他已經無須隱藏什么了,因為他已經徹底沒有了從前的銳氣,考慮問題也達到了某種所謂的圓通,在公共場合說出來的話他自認為中規(guī)中矩四角周正,或許還說不上滴水不漏,但離滴水不漏也不遠了。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塊水底下的鵝卵石,天長日久被沖刷得又圓又滑。但眼前的趙小歌卻不同,她比他小不了幾歲,工作年頭至少也有十年了,可是她說話卻并不像他藏頭露尾,更不像他畏首畏尾,他心里雖然感慨她說話太沖,但還是有幾分羨慕和欣賞。
他心平氣和地對她說:“現(xiàn)在這個評好稿的方式的確存在著不少弊端,我們也想過要改革,只是還沒有顧得上。比較公平的應該是找第三方來評,比如請單位外的專家評選,或者是讓讀者投票評選,只是那樣工作量大,耗費的時間也多,沒有自己人評選起來利索?!?/p>
趙小歌露出揶揄的笑容說:“‘利索不應該是這件事的標準吧?”
“當然不是?!彼滩蛔⌒ζ饋恚拔抑牢疫@么說很容易被你抓住辮子?!?/p>
趙小歌咬著嘴唇,一臉隱忍不發(fā)的表情,讓他覺得他的辮子太多,她不屑去抓。氣氛一下子松弛了下來。
他換了坦率的口氣說:“對評好稿有意見的也不是你一個人,我看早晚是要改的?!?/p>
趙小歌脫口而出:“我怕我等不了?!?/p>
他哈哈大笑,跟她開玩笑說:“你還這么年輕,不會等不了的?!?/p>
趙小歌沒笑,她神情嚴肅地說:“你當領導高高在上,對下情可能有所不知,我到現(xiàn)在還是中級職稱,我參評了兩次副高都沒有評上,一次是因為有兩個編輯室主任要上,另一次是因為有兩個編輯室副主任要上,我沒有官職,就活該讓道。如果再評不上好稿,今年我連參評的資本都沒有了。我想要是這樣下去,我到退休估計也還是評不上高級職稱,我不相信我的業(yè)務能力真就這么差?!?/p>
他口氣肯定地說:“你是我們報社出了名的才女,你的業(yè)務能力那是沒得說的?!彼v道理,“其實評職稱比的不光是業(yè)務能力……”
趙小歌飛快插話說:“那是比跟領導的關系?”
他微微一笑,不受干擾地繼續(xù)說:“評職稱還要比對工作的投入和付出?!?/p>
趙小歌也是微微一笑,說:“您那是評勞模吧?”
她的一針見血讓他有點尷尬。他說:“雖然邏輯上有點站不住腳,但我說的是實情。”他看她目光清澈地望著自己,忽然有點心虛,忍不住向她解釋說,“哪個單位里都會有一些不合理現(xiàn)象,甚至于規(guī)章制度都是不合理的,反過來說,哪有什么規(guī)則是十全十美絕對公平的?”
趙小歌不急不緩地說:“我并不是要求你們制訂的規(guī)則十全十美絕對公平,我只是希望有起碼的公平和公正?!?/p>
他同樣不急不緩地說:“你太一廂情愿了?!?/p>
趙小歌咧開嘴笑了,說:“我明白了,其實你也有難言之隱?!?/p>
他也咧開嘴笑了,說:“謝謝理解?!?/p>
趙小歌收起開玩笑的神情,一臉嚴肅地說:“你是領導,我不是來跟你較勁兒的,更不是來為難你的,我只是想請你在評好稿和評職稱這一類的事情上主持公正,說得自私一點,必要的時候替我說句話——說句公道話就行?!?/p>
他望著她不施脂粉的臉龐,被她直率的態(tài)度和清潔的氣質打動。他暗自感嘆現(xiàn)在上下級之間這樣的交流幾近絕跡,大家似乎不知不覺間都學會了假意恭維的那一套。從前報社里誰跟誰見面都是老張老李直呼其名,現(xiàn)在都是張總李總或者是張主任李主任的叫官稱,沒有官銜也得加個老師以示尊敬,他心里其實挺煩這一套,但也只能入鄉(xiāng)隨俗。即使是老涂跟他說話,比如剛才,都已經說了要直話直說,還是繞來繞去拐好大彎子,所以趙小歌如此直截了當?shù)馗務撨@些反倒讓他覺得爽氣和痛快。
他點頭,鄭重其事地說:“我當然會的。你的業(yè)務水平有目共睹,你要相信領導的眼睛也是雪亮的?!?/p>
趙小歌嘆了口氣說:“可你不是說比的不是這個嗎?”
他笑得有些尷尬。趙小歌清亮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碰在一起,她露出真正的朋友式的笑容。他覺得她的目光有一種讓他返璞歸真的功效,他真想在她如此透亮的目光里穿越回到自己純真正直的年代。
趙小歌起身告辭,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他說:“那我就相信你啦。”
他的目光落在她放在辦公桌下面的兩個紙袋上,趙小歌羞怯地一笑,輕聲說一句:“給你的。”
他看她羞怯局促的樣子,只是說了聲“你真沒必要”,并沒跟她推讓。
趙小歌走了之后他坐在沙發(fā)里回味剛才的相見,禁不住又想起晨間那個荒誕不經的夢。他覺得趙小歌短暫的來訪就像是帶來了一股清風,吹走了他心里的霧霾,讓他有一種明凈澄澈的感覺,甚至還有一種隱隱的難言的甜蜜。他多少覺得可惜的是他們本可以談點別的更加愉快更加有趣的話題,結果卻是談了評好稿和評職稱這么具體的事情。在他看來跟趙小歌這么一個富有才華的美女談這些無疑是浪費資源。尤其是她還給他送了一盒茶葉和兩條香煙,想到連她這么一個冰清玉潔的女孩子都得為五斗米折腰,心里不由覺得有點悲哀。他聯(lián)想到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當年自己也是一個心高氣傲的小青年,一路摸爬滾打,泥一身水一身,不知道比她走得要遠多少。他的腦子又轉到了那封尚未完成的舉報信上,忍不住心里嘆氣。
三點鐘普春元準時進入小會議室開好稿評選會。各編輯室領導照例是爭得相當厲害。他們?yōu)樽约籂?,為各自組室的人爭,為關系好的人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小算盤,彼此之間還有橫七豎八的關系,這些都與文章本身毫無關系。他看在眼里,不動聲色。
評稿會和以往不同的是老涂沒有親自主持,而是下放權力由他來開。老涂也不像以前那樣坐他慣常的主座,而是一進會議室就在長條桌邊隨便拉了張椅子坐下來。他緊隨其后進入會議室,同樣沒坐他慣常的位子,而是識趣地在老涂旁邊坐下來。當老涂附在他耳邊說出讓他主持會議,他第一反應就是堅決推掉。他認真地推讓了一番,但老涂意思堅決。在此之前老涂除非外出,報社的大小會議一概都是由他親自主持。老涂是那種千頭萬緒都要抓在自己手里的人,生怕別人來分他一杯羹,他怕老涂多心,回頭給他小鞋穿,向來行事低調,能不說話盡量不說話,能不出頭盡量不出頭,不讓老涂感覺到對他有什么威脅。但就是這樣,老涂一樣對他嚴加防范,生怕他搶班奪權。今天老涂卻是一反常態(tài),他立馬明白他是想通過這樣的方式向他示好,當然他也應該對他的事情盡力才行。他做出勉為其難的樣子開始主持。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柔聲細語的調子講話,以示謙虛和親切。他自己覺得這個調子拿捏得很好,既不至于讓剛做出力度很大的讓賢舉動的老涂感到被冒犯,又能給部下一個親民的印象,他認為這才是大領導應有的風范。他剛說了幾句開場白,就看見有好幾位編輯室主任副主任看他的目光頓時變得專注和明亮。他精神為之一振,心里涌過一陣遠勝愛情般的甜蜜和陶醉。
到下班前好稿評選的結果就統(tǒng)計出來了,他自己的好稿標題照例占滿了兩頁半紙,老涂的好稿標題占滿了三頁紙——按規(guī)定評選出來的好稿凡是領導簽發(fā)的也都有份。若是以往看到這樣的結果他無疑是滿意的,而且也很心安理得,那些稿件他的確每一篇都是一字一句看過改過,甚至連標點符號都是一個個斟酌推敲過,當然他最用心的還不是文字和標點符號,而是對文章中政策和敏感內容的把關。他覺得這份活兒就像司機開車上路,就是個熟練工種,說難不難,但卻時時有風險。有多少報社的總編輯副總編輯就是因為稿子中的錯誤丟了飯碗,他可不想在這上面栽跟斗。有些重頭文章他會反復看上兩三遍甚至更多遍,連老涂那么謹慎的一個人對他看過的稿件都十分放心,因此他從來沒有覺得跟著拿這份好稿獎金有什么不妥??墒且驗橛汹w小歌跟他說過的那番話,他覺得跟著拿這錢似乎有點兒不太好,至少下面對此是有看法的。他趁統(tǒng)計好稿的時候悄悄跟老涂商量說最好他們簽發(fā)稿件不跟著拿好稿獎,拿統(tǒng)一的平均獎算了。老涂沉吟片刻就同意了。他發(fā)現(xiàn)今天老涂特別好說話,若是放在平常,即使一眼能看得出的好處,他也要枝枝杈杈問上一大堆的問題才罷休,而且很少立時決策,總要拖上一陣作為回旋的余地,像這種明顯是犧牲自己利益的事,他更不可能當即表態(tài)。他清楚老涂是怕吃虧,而今天他拍板相當痛快,甚至還說:“還是你考慮得周到,當領導不說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弄個大概齊還是要的,免得讓人說話。你這一改那就一點兒毛病也沒有了?!痹谒磥砝贤咳绱怂旌喼笔翘枏奈鬟叧鰜砹?。
看過自己和老涂的好稿,他馬上去找趙小歌的名字。趙小歌在最末一頁上,她一共得了六篇好稿,報的都評上了,他不由松了一口氣。如果她沒來找他,她得不得好稿、得幾篇好稿他認為都與他無關,既然她來找過自己,況且還帶著禮物來——這份禮物對他來說就像人家客氣話說的也就是意思意思吧——如果她這次還是一篇好稿沒有,他覺得對她就有點不好交代了。能有這樣一個結果,他認為和自己在打分之前做的兩件事情分不開:一是他提出每人參評稿件最多只能報八條,多于八條的評分低的自動取消,這樣就有效地把幾個采編霸主給控制住了,其他人的機會因此相應增加一些;二是他在評選打分前對上年度的發(fā)稿情況進行了一番歸納和梳理,故意像是不經意地提了幾篇文章進行了表揚,這之中就有兩篇是趙小歌的。他當然也不便做得太明顯,他清楚過猶不及,而且若是讓人看出偏向等于是給趙小歌拉仇恨,效果會適得其反。現(xiàn)在看來這兩件事他做得都算到位。
他忍不住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趙小歌。根據(jù)規(guī)定在正式公布評選結果之前是不能提前透露的,因此他沒有打內線電話,而是用手機撥通了趙小歌的手機。他想憑她的聰明,肯定知道要移動一下接他的電話。
果然電話一通他就聽見趙小歌說:“請稍等。”片刻之后她帶著喘息的聲音再次在電話里響起來,“忙完了是吧?”
“剛完?!彼X得跟她對上了暗號。
“戰(zhàn)況不錯?”她說。
真是心有靈犀,他心里感嘆。
“謝謝你!”她的聲音里透著喜悅。
“不客氣?!彼D而又說,“你準備怎么謝我呢?”
她在電話里笑起來,說:“這算索賄嗎?——我請你吃飯吧?!?/p>
“好,不過吃飯我請你。”他說。
“那我先欠著你的人情吧,以后有機會再謝?!彼f得實實在在。
他聽她口氣豪爽,有一股豁得出去的俠氣,心里突然覺得很被觸動,不禁又想起了早晨的那個夢。
他口氣輕松地對她說:“那我一定要給你創(chuàng)造一個讓你表示感謝的機會?!?/p>
她大笑,隨即收住笑說:“其實我猶豫來猶豫去要不要找你,幾乎所有的自問自答得出的都是否定答案,我覺得做這樣的事很不好,我痛恨別人不公正不公平,自己卻也走后門??墒俏沂钦媾逻@個年度好稿又剃光頭,最后還是邁出了自甘墮落的這一步?!?/p>
他聽她這樣說,同情心被激發(fā)起來,心里很有些過不去,不由說:“這兩年你沒有評上職稱我也有責任,一是我對你關心不夠,二是這項工作上疏漏太大了,真是抱歉?!?/p>
電話里傳來她輕快的笑聲,她用一種很知己的口氣說:“你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攬好不好?我真的沒有抱怨你的意思,如果要抱怨你,我也不能跟你說吧?”
“你不抱怨我,我卻做不到不自責?!彼首鞒林氐卣f。
她說:“我家的貓生病我?guī)游镝t(yī)院看病,打了強心針也沒有救過來,醫(yī)生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你不要太自責,你更沒必要自責,你的貓好好的沒有問題啊。”她轉而用認真的口氣說,“真的特別謝謝你,因為有你,至少我覺得這個地方還能待下去?!?/p>
他真誠地說:“也謝謝你,讓我知道我的工作有太多需要改進的地方。”
她隨即說:“那您就好好改著吧——等你有空了告訴我,飯我總歸是要請你吃的?!?/p>
他暢快地笑起來,說:“這會成為我巨大的工作動力的?!?/p>
掛了電話,他沉浸在和她通話帶來的愉悅感之中。他本來是想順勢約她一起吃晚飯的,但是想想今天已然獲得了這么多的愉快,不想提前透支更多的愉快。他相信時間的效應,他認為有些好東西應該在時間中發(fā)酵一下,那樣味道更加醇香。還有一個現(xiàn)實的原因是今天晚上鐘點工要來,他不想因為和趙小歌吃飯打亂了這項日程。家里的家務他向來是不問的,除非老婆布置給他。但是既然答應了老婆,他不想因為沒有辦而遭她抱怨,畢竟一個安定不煩心的后院對他來說很重要。況且他滿有把握無論是今天還是明天還是其他日子,他約趙小歌吃飯已經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這種確定性給他心里帶來的滿足感甚至遠遠勝過他真的跟她一起吃一頓飯——和報社女同事單獨出去吃飯他多少還是有點顧慮的,他害怕遇到熟人,害怕被人說三道四。雖說男女一起吃頓飯是件平常不過的事情,他也不愿意沾惹瓜田李下的嫌疑。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他的好面子、害怕被拒絕和猶豫不決的性格讓他對吃完飯的后續(xù)步驟難以做出明確的決定——如果僅僅是吃頓飯,在他看來就沒有多大意思了,這屬于有投入沒產出,或者說投入遠比產出大,這種事情他是不情愿做的;可是如果真的往縱深里發(fā)展,他既怕麻煩,更怕造成承擔不起的后果和影響,這種因小失大的事情他也是不愿意做的。因此他在心里給自己制定了一些律條,其中一條就是不約女部下單獨吃飯。不過紀律很難抑制心動,他偶爾也會有例外。近年報社進的年輕人絕大部分是女性,雖然因為男女比例的考慮已經在錄取上對男生有了一定的傾斜,但最后招進來的女生人數(shù)還是大大超過男生。所以一到開會,放眼望去會議室里到處都是花團錦簇。不過他并不過多關注她們,他更看重的是自己在她們面前的形象和威望。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怎么一不留神讓趙小歌鉆進了心里,他覺得她兼具花枝招展和月白風清兩種氣質,既嫵媚妖嬈又冰清玉潔,尤其是經過晨間那個夢的啟示和催化,他更加覺得她妙不可言,忍不住就會想到她,最要命的是想到她便會有一種醉心的感覺。他暗暗決定破例一回:明天約她一起共進晚餐,和她共度周末。
普春元正準備下班,桌上的座機響了起來。他以為是報社內部的電話,接起來卻是于冰川的聲音。
于冰川十分急促地說:“我打你手機不是占線就是無法接通,剛才接到陳煉姐姐的電話,在電話里她都哭了,說陳煉快不行了。我離你們報社不遠,過會兒過來接上你一起去醫(yī)院看看他?”
他大吃一驚,說:“不會吧?昨天我還和他通了一大通電話,他就跟沒病差不多?!?/p>
于冰川沉默了片刻說:“那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吧。”
他聽了心往下一沉。
一刻鐘之后他坐上了于冰川的車。雖然是下班時間,所幸路上不堵。他們到達病房,正趕上病房開飯,樓道里彌漫著飯菜的香味,簡直比居家過日子煙火氣還濃。他走在飯菜香夾著消毒水氣味的樓道里,胸口有點發(fā)堵。他以為陳煉會在ICU病房搶救,但實際上就住在普通的病房里,唯一和普通病人不同的是他床頭放著監(jiān)測心跳和呼吸的儀器。他們進門的時候陳煉沒有任何反應,就像是睡著了一般。他的爸爸、姐姐都在,讓普春元略感意外的是小檸也在。他算算跟她至少有兩三年沒有見過面了,實際上這兩三年他與陳煉見面也并不頻繁,比起從前確實是疏遠了不少。在這樣的情形下見面,大家似乎都有點不知說什么好。普春元走近去看陳煉,他臉色蠟黃,已經瘦脫了形,完全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健壯俊逸的陳煉。想到昨天和他通電話時他還那樣出語犀利生機勃勃,他簡直不相信眼前的這一幕是真的。他強忍著心頭的難過,和于冰川一起詢問陳煉的病情。陳煉的姐姐告訴他們從昨天晚上起陳煉就昏迷了,醫(yī)院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他盡管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但聽到“病危通知書”幾個字,鼻腔一酸,眼淚瞬時涌進眼眶。他強忍著,淚水才沒有奪眶而出。
他和于冰川在病房里待了半個多小時,兩個人都覺得該告辭走了。臨走之前他走到陳煉床頭,他想叫他名字,但看他睡得那么沉,沒忍心叫他。他想握一握他的手,但想到這很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握他的手,他害怕這最后的一握會讓他無法忘記,心里不由感到畏懼,終于沒把手伸出去。而這時于冰川也走到陳煉的病床前,他一把拉住他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就像平常那樣說道:“陳煉,你好好養(yǎng)著,養(yǎng)好了你也別再操心江湖上那些不相干的事兒了,跟我一塊兒去弄點別的,我們好好玩著樂著,好不好?”他看于冰川臉上笑著,眼圈卻是紅的。
小檸送他們到樓下。于冰川握住她的手說了句“你保重”就轉過臉說不下去了。他也和小檸握手,她的手冰涼侵骨,他差一點抱住她大放悲聲。出于禮貌,他忍住了。
他和于冰川坐進車里,兩個人都情緒低落。正好是晚飯鐘點,于冰川問他想不想去吃點東西。他說不想吃,于冰川也說自己沒胃口。他開車送他回家,兩個人一路無話。
快到的時候于冰川說:“陳煉太可惜了?!?/p>
他沒說話。
于冰川又說:“所有得癌癥的,據(jù)說都是因為郁悶?!?/p>
他說:“畢竟陳煉做了不少他想做的事。”他想了想又說,“他做的那些事應該說很有意義?!?/p>
他覺得自己是站在一個客觀公正的立場上為陳煉說話。
于冰川歪過頭,神色凝重地望著他,吐出四個字:“值不當?shù)?。?h3>14
回到家普春元煮了速凍水餃當晚飯。他盡管沒有胃口,但想著要打起精神把舉報信寫完,還是把一碗沒滋沒味的水餃吃了下去?,F(xiàn)在他想到舉報信還沒寫完脊背后面就涌出一片熱汗,他實在是不好意思再拖下去了,也想快點了一樁心事。為了怕自己坐在電腦前上網(wǎng)東逛逛西逛逛不專心工作,他把路由器都關了,直接打開了舉報信的頁面。
可是他心情沉重,眼前不時浮起陳煉那張蠟黃的臉和他家人憂傷的神情,耳邊反復響起的是于冰川說的“值不當?shù)摹蹦蔷湓?。他仔細替陳煉想想,覺得他確實是太不值當。
然而他知道有些事情做不做、怎么做并不完全取決于某個人權衡輕重,或者是預先謀劃,許多時候是取決于各方面因素的合力作用。陳煉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人生的盡頭他并不詳細知道,因此他替他想想覺得不值當也不過就是他的感想而已,未必與陳煉的實情相符,陳煉本人自然也未必同意。這么一想他又釋然了一些。他努力把精神集中起來,決定無論如何先把舉報信寫了再說。
他剛算是定下神來就聽見敲門聲,他起身去開門,鐘點工耿姐笑吟吟站在門口。他已經把鐘點工要來這件事忘得一干二凈,耿姐看見來開門的是男主人,似乎也很意外,她恭敬地跟他打了聲招呼,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他:“大姐沒在家?”
他點頭,看她緊張得連動作都顯得僵硬,心里不由好笑。他請她進屋,簡單說一句:“你看著做吧,我寫點東西。”
耿姐似乎松了一口氣,說:“您忙,我知道怎么做的。”
他回到書房。書房又一次成了他的退守之地,老婆在家是這樣,連鐘點工來都是這樣,他想想都覺得無奈。他端坐在電腦前,想集中精神一氣呵成,可是廚房里水龍頭嘩嘩的放水聲和鍋碗瓢盆發(fā)出的碰撞聲讓他心煩意亂,他真有點后悔答應老婆讓鐘點工這個時間來。平常老婆都是在他去上班的時候讓鐘點工來,他不知道鐘點工在家里做家務能發(fā)出這么大的動靜。他一個字也寫不出,靠在椅子里吸煙,也懶得起身去開路由器,隨手點開游戲打起來。他只喜歡一個游戲,就是《超級瑪麗》,他所謂打游戲就是玩《超級瑪麗》。老婆不止一次笑話他,說他幼稚,腦子弱,但他就是喜歡這款充滿童趣的游戲,對別的游戲都不想去嘗試,尤其是那些復雜的,需要動腦筋或者是對手腦配合要求高的他更是從不問津。他承認自己骨子里并不是一個知難而上的人,當然更加說不上是有遠大抱負的人,相反他喜歡駕輕就熟,而且也還算是比較容易知足。他之所以投機鉆營不敢松勁兒,他自認為心里最大的凹陷是害怕被人瞧不起。不說別的,至少得在老丈人家里抬得起頭來。為了體面他不得不偽裝,也不得不委曲求全,因此難得打回游戲放松一下,他只想圖個輕松愉快。
他埋頭打了一個多小時的游戲,真有一種物我兩忘的感覺,連耿姐做家務發(fā)出的聲響也聽不見了。游戲結束,他心中懊悔,覺得虛度了光陰。他退出游戲,重新回到舉報信的頁面。他聽老婆說過耿姐不識字,所以放心大膽地開著頁面,去廚房泡茶。
正在擦地的耿姐看見他走進廚房,馬上明白他要泡茶,立刻洗了手拿起電水壺燒水。她對他說沏好了茶給他送進去,他謝了她,她竟然滿面通紅。
他回到書房,把上次寫的內容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硬著頭皮接茬兒往下寫。他剛寫了幾行字,耿姐端著托盤走了進來,上面放著一杯濾掉了茶葉的茶。他很滿意她會用托盤送茶進來,甚至聯(lián)想到福樓拜小說里的女仆。耿姐放下托盤,小心翼翼地把茶杯放在他面前,輕聲輕氣說一句:“您喝完我再給您倒?!?
耿姐退了出去。他一邊喝茶,一邊吸煙,腦子里行云流水想著老婆不在家這兩天怎么安排,把舉報信丟在了一邊。等杯子快見底,門上響起輕得不能再輕的敲門聲,耿姐及時進來給他送上了另一杯滾燙的茶。他心里一熱,被她的細心和周到感動。
耿姐放下茶杯沒有馬上退出去,而是站在書桌旁,似乎有話要對他說。他抬頭看她一眼,她很慌亂地拿起托盤,正要退出,卻停下了腳步,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囁嚅地說:“大哥,您有空嗎?我有幾句話想跟您說?!?/p>
他看她顫動著嘴唇,心里微微有點難過。剎那間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他見過他出去開口求人的時候嘴唇也會這樣顫動。他趕緊說:“我沒事,你說吧?!?/p>
耿姐局促地說:“我聽大姐說您是大領導,大姐說您忙得不得了,我早就想跟您說說,就是不好意思開口。我從來沒跟別人說過,已經有一年半了,一直憋在心里頭。”
他聽她說得語無倫次,并不打斷她,耐心地聽著。
“我的一個小表弟,從小他是跟我一起長大的,他是我舅舅家的孩子,我跟他是在我外婆就是他奶奶家長大的。后來老人家不在了,我們一起在小姨媽家長大。從小我們吃了好多苦,感情特別好。我小表弟命苦,他家兄弟三個,他最小,他媽媽生完他就跟人跑了,所以他爸爸一點不喜歡他,只喜歡他兩個哥哥,好幾次想把他送人。我這個小表弟人特別好,從來不計較,他老子對他不好他對他好,對兩個哥哥也很好。長大以后他還是蠻有出息的,他考上了財會學校,靠自己努力一直當?shù)搅丝h委書記。我們那個村子做生意的人多,從來沒有出過這么大的官,應該是件臉上有光的事情吧,的確我們也都跟著他沾了光。我老公做超市配送,我小姨媽家兩個兒子一個當了警察,還有一個當了小學校長,都是靠他幫的忙。他跟他爸爸還有兩個哥哥合開采石場,也掙了不少錢。他自己有兩個小孩,是一對雙胞胎女兒,剛剛上小學。真的是太突然了,家里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想到他會出事。之前有一天,他半夜里跑到我家,跟我說:‘姐姐,做人怎么這么難呢?我一聽就知道他肯定是遇到事情了。我一天學沒上過,不識字,不過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我勸他想開點,有什么事情說出來大家來想辦法。他說:‘老鼠鉆進風箱里,除了受氣能有啥辦法?我問他誰讓你受氣了,他說:‘說不得。我看他一副橫豎沒辦法的樣子,心疼得不得了。過了兩個月我小表弟突然就自殺了,沒有留下一句話。他一個人劃船去了水庫里?!彼难廴t起來,但她并沒有哭,她飛快地眨動著眼睛,把淚水憋了回去。她繼續(xù)說,“那個水庫還是他上任以后修的,那是他的成績啊。我知道他從小怕水,自己一個人是從來不會到水邊去玩的,想不到他最后還是死在水里……死之前他把身上穿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脫下來,疊得整整齊齊放在船里,又把手表、手機放在衣服上面,也是擺得整整齊齊的。我沒有親眼看見,都是聽別人說的。我小表弟一輩子都是個節(jié)儉的人,我以為他是死了不舍得把這些東西糟蹋了。人家說不是這么回事,公安去一看就說這是自殺不是他殺,他是不想連累到別人,他就是這么好一個人。我真的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自殺?!?/p>
他聽得十分專心,一邊聽一邊從她的講述中推測事情的來龍去脈。他自然而然想到一個縣委書記自殺的通常的原因,但是他沒有插話,繼續(xù)聽她往下說。
“我小表弟死之前把名下的兩套房子都給了別人,一套是他父親讓他給了大哥,辦的是贈予;另一套他賣掉了,錢給了另外一個女人,那個女的給他生了一個兒子,跟他的雙胞胎女兒差不多大。辦贈予和賣房子他老婆都是簽了字的,我不知道她怎么肯簽字把房子過戶給大哥。她肯定不知道另一套房子賣掉的錢是給外面那個女人的。賣了房子之后他們一家四口就租了個小房子住著,我表弟妹跟我說我小表弟說是要買大房子的,結果房子也沒買,錢也不見了?,F(xiàn)在最苦的就是她了,她帶著兩個七歲的小孩,沒有房子,沒有錢,她公婆也不管。她公公跟三個兒子一起開采石場,掙了不少錢,要說也是因為我小表弟在外面當官,所以生意才特別好,那些錢從來也沒有分過,我小表弟一死,他們就趕我表弟妹走,什么也不給她。一個四十出頭的女人,帶著兩個剛上小學的女兒,她們日子過得真是可憐。我平常多少接濟她一點,也就是給她們買點吃的用的。我小表弟一死,大樹倒了,我家也跟著不行了,我老公的配送生意人家不讓做了,我和他只好出來打工。最苦的還是我的表弟妹,她什么也沒有,一個寡婦帶著兩個孩子,還要被人家指指戳戳?!?/p>
他耐心地聽她說完,他真不知道對她說什么好。盡管她沒有說出她小表弟自殺的原因,她可能是真不知道,也可能多少知道一點但不愿意說,他按常理和自己的經驗推斷,她小表弟一定是迫不得已才走上這條絕路的。盡管他不清楚這個“迫不得已”的具體原因,但從她提到的他和家里人一道開采石場、和別的女人有不正當關系甚至還有私生子等等,即便組織上沒有追究他,他的同僚要整他也是手拿把掐的事兒。他相信他肯定是“有事”才死的,既如此,他認為家屬還是不要去追究的好,免得拔出蘿卜帶出泥,倒不如讓死者安息算了。
耿姐雙眉緊皺,一臉憂戚地望著他,問他:“我小表弟就這樣白白死掉嗎?就沒有辦法替他申冤嗎?”
她似乎費了很大力氣說出這兩句話,讓他直接聯(lián)想到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
他沉思了片刻,勸她說:“我不太清楚你小表弟的具體情況,我只能這么說,他要是真沒事,那當然可以通過法律程序去追究這件事,但就怕挖出些別的,反而弄得不好收拾,對家屬也沒有好處,所以,要我說,你們還是先弄清楚情況再說?!?/p>
耿姐聽了立馬呆了,一兩分鐘之后她就像醒過神來似的說:“他同村的人是有說他這樣那樣的,有人說他是個大貪官,我是根本不相信的。不是因為他是我們家里人我才這樣說,你不知道我那個小表弟人有多好,他從來都是替別人想,他真的是寧可自己餓著也要先讓別人吃飽。這樣的一個人,我不相信他是大貪官。就說修水庫,修到后來沒錢了,他從家里拿出錢來修,一拿就是好幾十萬。這些報紙上都寫了,他要是大貪官他會把自己家里的錢拿出來修水庫嗎?”
他想跟她說那是兩碼事,人好并不代表不貪,從自己家里拿出錢來修水庫同樣也不代表不貪,貪的人也可能捐錢出來作秀或者撈資本,以換取更大的利益空間,那根本就不是一條線上的事情,不過他沒有說出來。他不知道這些話怎么跟一個不識字的農村婦女說清楚,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她太偏向自己的親人還是她對現(xiàn)在的社會缺乏起碼的認識,盡管她在他家里已經出出進進有一年多,他根本就不了解她,對她的認知也缺乏判斷。出于好意,他還是再次勸她讓這件事過去算了。
耿姐聽了慢慢地點了點頭,說:“你是當大官的,你見識比我們農村人不知道要高多少。有個跟我小表弟同村的在外面做生意的人跟我悄悄說過,他是為了保什么人才投河的。他真的好傻,為了別人自己去死。我說過的,如果放在從前打仗的時候,他肯定是豁出命沖在前頭的大英雄。他人太好了,可惜生在我們那樣一個窮地方,好容易有點錢日子好過了,人都瘋了。他真的是不該死的,他都當?shù)娇h委書記了,我們村里從來沒出過這么大的官呀,我真的傷心死了,一想起他就要掉眼淚。我夜里睡不著覺就想這件事,越想就越睡不著。他真的太冤了,要是能有人幫幫他就好了。”
她說著,眼淚陡然間就順著鼻梁流下來。她趕緊拿衣袖抹掉,眼睛不敢看他。
他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過和憐惜。他也是從農村出來的,本能地同情農村人。
“我感覺這不像是一件單純的事?!彼终寰渥玫卣f,“這樣的事情恐怕摸不清情況沒法幫?!?/p>
耿姐馬上點頭說:“我懂的,是不好幫的,人家都說里面水深得很?!?/p>
他聽她說得如此深明大義,心里忽地一疼。
耿姐說:“這件事我憋在心里頭不敢跟別人說,能問問你,我心里松快一點。我小表弟死得實在太冤了,他就是人太好了,不然他不會死?!彼p眼望著他說,“光說他貪我真的接受不了?!?/p>
他點頭說:“有些時候人是身不由己的?!?/p>
說完他擔心她可能聽不懂。
可是她卻深深地點頭,說:“他那樣做人,處處為別人,什么不好的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早早晚晚就是這么個結果?!?/p>
他心里一震,覺得她這句話很宿命,也很深刻。
她悲戚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羞怯的笑容,她顯得局促地說:“我耽誤你這么多時間,我快點去把事情做完,你好休息?!?/p>
她端起托盤,快步走了出去,輕輕替他帶上了書房的門。
半個小時之后她過來向他告辭,按芳雪的吩咐他應該付她八十塊錢,他從錢包里拿出一張一百元的鈔票,遞給她,輕聲說一句:“給你的?!?/p>
她遲疑了一下,接過鈔票,說了聲“謝謝”,低頭從自己的衣兜里掏出皺皺巴巴的二十塊錢,放在他書桌的角上。
他拿起這張二十元的鈔票遞還給她,說:“都是給你的?!?/p>
她臉上掛著客氣的笑容,說:“你們已經給得多了?!?/p>
他理解她的自尊,沒有堅持要她收下。
普春元把舉報信的草稿寫完已經是下半夜。他疲憊不堪,打算明天精神好的時候再潤色一遍發(fā)給梁景灝,這事就算完成了。
他正準備躺下睡覺,手機“?!钡囊宦暎M來一條短信。他打開一看,竟是陳煉的訃告。他一陣干嘔,眼淚涌出了眼眶。他倒在床上,心里被一種排山倒海而來的黑暗籠罩。他反反復復想著七八個小時前見的那一面居然真的是他們的永別,他真后悔沒有在病房里多待會兒送他最后一程。
他久久沒有動彈,眼淚不住地滾落在枕頭上。他說不清自己何至于如此悲傷,他感覺自己就像面對著滿目瘡痍的廢墟一般崩潰。
等情緒稍稍平穩(wěn),他拿起電話,照著發(fā)短信過來的這個號碼打了過去。
他不知道這個時候打電話過去是不是唐突,而且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他覺得這個時候說什么話都安慰不了痛失親人的陳煉的家人,但若是不打這個電話過去他無法安心。
電話響了長長的一串鈴之后有個微弱的聲音接了起來,他聽出來是陳煉的前妻小檸,小檸也聽出來是他。他問她需要幫什么忙,她說事情都安排好了,需要幫忙會和他說的。他說沒想到陳煉走得這么快……說著他就哽咽了,匆匆掛斷了電話。
放下電話他心里干燥而苦澀,忽然非常想念老婆。他想要是芳雪在家,至少可以和她聊一聊。老婆才走了一天他就如此強烈地想念她,簡直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平常他只要走出家門能不和老婆聯(lián)系就不聯(lián)系,他也很煩老婆追著給他打電話,接她的電話經常會不耐煩。天長日久老婆沒事也不怎么給他打電話,他還覺得這是自己斗爭的結果,是自己爭取來的權益。老婆到達香港后給他發(fā)過一條短信,那會兒他正好在和趙小歌說話,沒有立刻回,后來就忘了。這會兒他心里忽然非常后悔,他想給她發(fā)短信,又怕她已經睡了,猶豫再三還是沒有發(fā)。他心里充滿了難言的孤獨,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他預感到自己又將度過一個失眠之夜,孤獨之外又添上了焦慮和恐慌。
他靠在床頭,想看幾頁書定定神,電話突然響了。他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欣喜,仿佛在黑夜里迷路的人看見了燈光。他希望這個電話是偶爾想起他的老朋友打來的,他能有個人好好聊聊,他甚至希望是老婆打來的,至少可以打打岔。手機屏幕上顯示的電話號碼略微有些眼熟,他反應過來正是剛才撥打過的小檸的電話。
小檸告訴他陳煉的追悼會定在星期天的上午,她用一種小心翼翼懇請的口氣說如果他有空的話希望他能去參加。他明白她是為陳煉向他發(fā)出邀請,立刻表示自己一定會去的。
小檸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說:“我在家里還找到一些你和陳煉年輕時候的照片,你要是不忌諱的話我都給你?!?/p>
“當然不忌諱?!彼f,“太珍貴了,我自己手里都沒有?!?/p>
他想起了大學時代,陳煉拿著自己的相機,為他借了自行車,帶他去西山照相……他心里涌起苦澀的暖流,眼淚又差點奪眶而出。
他聲音嘶啞地說:“我會好好保存那些照片的?!?/p>
“其實,”小檸略帶遲疑地說,“我跟陳煉已經分手了?!?/p>
他沒想到她會跟他說這個。他想說他已經知道了,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沉默了片刻他跟小檸同時開口說話,他沒聽清她說什么。他停下來,等她先說,可是她也停了下來。慌亂中他就像是條件反射一般脫口而出:“為什么?”說完他覺得不應該這么說,尤其不應該在這個時候這么說。
小檸在電話那頭又一次沉默了。他越加后悔自己說了這么一句話。他正想說點別的沖淡一下尷尬的氣氛,小檸突然說:“離婚是我跟他提的,但我覺得離婚的原因不在我。我真的不是推卸責任,這個時候說那些其實已經沒有意義。你和他很熟,你是了解他的。我和他結婚十二年,從戀愛算起是十六年,有一句話我一直沒有跟別人說過,我用了十六年時間也沒有真正走近過他。”
小檸說得如此坦率,讓他內心十分震動。他意識到自己其實也沒有真正走近過他。陳煉對他而言就像是一座山峰,冷峻而陡峭,即使他以為自己離他很近,實際上也是離他很遠。
“我有同感,我也從來沒有真正走近過他。”他由衷地說,“我是拿他當榜樣的?!?/p>
小檸說:“他這個人很孤傲,我說他是一意孤行。除了你和老于,他沒有什么朋友。我看他和別人格格不入,和世界也格格不入,甚至和他自己都格格不入。說真的,我理解不了他,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那樣校勁?!?/p>
“他是有理想和追求的人。”他說。
小檸顧自說:“他就這么匆匆走了,你知道他留給我的是什么嗎?除了那些忘不掉的生活細節(jié),他留給我最突出、最抹不去、最沒法忽視的是不解——我走不進他的世界。”
他聽了胸口就像被人猛擊了一拳。
小檸說:“我從來沒有和別人說過這些,我也沒人能說這些。你是他的朋友,我也把你看作是我的朋友。”電話那頭傳來她一聲低低的抽泣,停頓了片刻她輕聲說一句,“對不起?!?/p>
他突然覺得有好多話要對她說,他直覺和她肯定能說到一起,可是在這個她傷心的時候,又是午夜時分,他清楚不是適合暢談的時機。他簡短地安慰她說:“我懂你說的,你不要太傷心了。”他又說,“陳煉是一個好人,像他這樣正直無私的人不多?!?/p>
“是啊?!毙幈械卣f,“我最心疼他的是他一直以為自己在追求真理,但是真理在其他地方。一個好人的人生這么不幸——只要一想到這,我不但替他難過,更替他委屈?!?/p>
他的胸口又像是被重重一擊。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只是說:“好在他再不必在現(xiàn)實世界里受苦了,對他來說也是一種解脫?!?/p>
“有句話我一直憋在心里——他走了,把痛苦留給了別人。其實,我比他還委屈呢?!?/p>
她話里的沉痛就像鋼針一樣穿透了他的心。他想她等于是用女人的青春年華驗證了自己的不成功,當然也并不能說是一無所獲。他心里對她充滿了同情,這份同情中也飽含著男性對女性的憐惜。他想起年輕時候的她,面容白皙,身姿柔軟,出語卻是犀利聰明,一針見血。這么多年過去了,他覺得她變化不大,她就是一個長不大的女孩子,聰慧而自我,敏感而嬌弱。他不知如何勸慰她,生怕自己說出的話更添她的傷心。
“星期天上午九點請你一定來送送他。”小檸掛斷電話前再一次懇求他,“他沒有什么朋友?!?/p>
他再一次鄭重答應,心里像冰天雪地一般寒冷。
這一夜普春元雖說沒有通宵失眠,但也沒有睡著多久。第二天一早他被手機短信鈴聲吵醒,是總編室秘書發(fā)來的會議通知,通知他八點半到單位開會。秘書在短信里說接到涂總電話,緊急通知編委和各編輯室主任準時參加迎接工作組進駐報社的通氣會。他看到“工作組”三個字心里一驚,本能地想到又有一段日子過不安生了。
他趕緊起床,準備收拾一下就去班上。他正在刷牙,家里的座機突然鈴聲大作,這個電話已經長久沒有響過了,他估計是老婆打來的。果不其然,接起電話就聽見老婆哧哧的笑聲,她嬌嗔地說:“喲,你還真在家呀,床上沒別人吧?”
他滿嘴牙膏沫子,嘟嘟囔囔地說:“一大清早跟我胡扯八道個啥呢?”
老婆嘻嘻笑著說:“我就是查個崗。”
他歪著頭夾著電話,一邊繼續(xù)刷牙,一邊含糊不清地說:“你真會沒事找事?!?/p>
老婆聲氣很壯地說:“誰說我是沒事找事?我這叫防患于未然。”
他冷笑道:“床上就是有人你能捉了去見官?”
老婆虛張聲勢地說:“我諒你也不敢!”
一夜沒怎么睡他精神不振,一大早上沒有興致跟老婆斗嘴,便說:“香港打電話挺貴的,沒事少聊兩句省點話費吧,我還趕著上班去開會呢。”
老婆不滿地說:“接我電話你就這么不耐煩?你接別人電話嘮嘮叨叨沒完沒了我沒見你嫌煩,說穿了你就煩我是不是?我還沒跟你說正事呢?!?/p>
他只好柔和了口氣說:“那你快說正事?!?/p>
老婆沒好氣地說:“真不是我抱怨你,你瞧瞧別人家老公都是什么樣子的,我以為就我跟周太金太錢太還有王夫人一起到香港呢,結果怎么樣?周總和金總都是陪著太太一起來的,明天我們去澳門錢總也會趕過去等我們,王總已經替我們把澳門的酒店都訂好了——你做什么了?看著這幾位先生對老婆那個好,把我羨慕死了!”
他鼻子里哼一聲,本想直說這幾位太太都是新?lián)Q過的,個個年輕貌美,他怕老婆多心,沒敢說出來,只是輕描淡寫地敷衍道:“他們就是在外面裝裝樣子吧,你也真信?”
老婆一下子怒了,提高了嗓音說:“你說他們是裝的,那你也裝一個給我看看!”
他知道跟她一扯就沒完了,趕緊息事寧人地說:“你好好玩兒吧,多買點喜歡的東西?!?/p>
老婆氣惱地回他說:“就你這點錢,還讓我多買點喜歡的東西呢!我是拉著手剎開車,你以為我敢放開來跑?”
他聽了倒是不惱,笑著說:“人家說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個愛花錢的女人,我雖然離成功還遠,身后倒也有這么一個了不起的女人?!?/p>
老婆被他逗笑,說:“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女人都養(yǎng)不起,也沒臉說自己成功吧?”
他哼哧著笑了兩聲,掛斷電話,出門上車。
八點鐘之前他就到了報社,剛進辦公室,老涂就走了進來。他暗暗吃了一驚,因為老涂向來喜歡做出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從來不到部下的辦公室串門,有事都是打電話叫他們去他辦公室談,他親自登門,讓他立馬想到“無事不登三寶殿”那句話。
他趕緊拿了自己擦手的毛巾擦去沙發(fā)上的浮塵,恭敬地請老涂入座,自己拉把椅子坐在旁邊。老涂一點沒跟他客套,一屁股在沙發(fā)里坐下來,神情凝重地說:“昨天夜里我接到電話,說工作組今天上午就要來報社進駐。其實這個消息傳了不是一天兩天了,一直是光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我以為就是說說而已——誰不知道現(xiàn)在紙媒不行了,我們早已經是今非昔比,就是跟兄弟單位比起來,我們這里也是貧困縣,錢比人家少得多,花頭自然也不會比人家多。不過昨天接到這么個電話之后我還是一宿沒睡得著,我雖然說不上心驚膽戰(zhàn),心里不踏實倒是真的?!?
他認真地聽著,靜候他的下文。
老涂接著說:“我在這里待了有小二十年了,以前也有工作組進駐過,但從來沒有半夜通知清早入駐的。我現(xiàn)在最擔心的是這幾塊事情,一是我們重點報道過的領導和企業(yè)家最近就有好幾位落馬的,當然這說起來也沒什么,媒體不是算命先生,我們不可能先知先覺,他們在臺上我們宣傳報道他們這是我們的工作職責,但是我們報紙跟其中幾位關系不淺,說老實話也確實得到過他們的關照,有的支持的力度還相當大,我們對他們自然也不薄,這不追究也就罷了,要是細究起來,假如說和他們之間存在著利益交換,那可是夠咱們喝一壺的。二是我們的小金庫也是我擔心的,本來這一塊就是為迎來送往、出去走個關系方便,說到根本上是為了報社事業(yè)的發(fā)展。如果我們手上沒有一點活錢,樣樣都嚴格按財務規(guī)定來,那我們許多工作就壓根兒沒法開展了。說難聽點你出門兩手空空,跟人吃個飯都觍著臉等著人家結賬,一次兩次可能還行,時間長了誰理你?還有不好說的,領導的一些消費拿過來讓我們處理,沒這個小金庫還真不行。還有你也是知道的,我們這里給好幾位領導每個月報著手機和上網(wǎng)費呢,雖然一個人就是幾百塊錢,也得靠小金庫來開支。盡管小金庫里的錢我們誰也沒有裝進自己兜里,可是話說回來,私設小金庫本身就是違規(guī)行為,上面早就三令五申強調過,如果認真起來,我們就是頂風作案啊。”
他聽老涂說這些,心想他倒是聰明,只揀跟別人多少也能扯得上關系的事說,不說只跟他自己有關的事。比如用小金庫的錢接待領導、替領導處理賬單、四處請客、給關系戶送禮等等,這些老涂從來不讓別人染指,都是他自己一手操辦,人情也都是他自己落下。說到底這個小金庫基本就是他專用,別的副總編以及編委請客的權限都相當小,大家因為看不慣他的小氣和霸道,都不拿賬單去報。老涂自己倒是挺放得開手腳,逢年過節(jié)甚至還用這個小金庫里的錢給領導送紅包,在他看來老涂就是在用公家的錢替自己買官呢。他心里一直很有意見,但沒有流露。他清楚自己身居老涂之下,不能得罪他。現(xiàn)在他氣不過的是一聽說工作組要進駐老涂居然跑來要拉他一起頂缸。
他故意問老涂:“這可怎么辦?”
“你說怎么辦?”老涂兩眼凝望著他說,“只能求老天保佑工作組別挑我們的毛病啰?!?/p>
他不吭聲,心里甚至冒出等著看笑話的念頭。
老涂雙眉緊蹙說:“我是這么想的,我們和那些落馬官員、企業(yè)家之間的事情如果工作組不提也就罷了,他們要是提起,我們一定要出語謹慎,就說純粹是工作關系,跟他們并無任何私人來往。我們必須和那些倒霉蛋把關系擇得清清楚楚。小金庫的事情我們都不要提,問起的話就一口咬定沒有,財務那邊我早就叮囑過了,都統(tǒng)一口徑了。我想來想去這事怎么說都說不清楚,不如給他來個黑不提白不提算了?!?/p>
他問老涂:“那要是工作組已經知道了怎么辦?”
老涂瞪著他說:“他們怎么可能知道?”
他遲疑了一下,說:“萬一要是有人舉報怎么辦?”
老涂突然一怔,臉色一黑說:“我也沒得罪過什么人,誰會去舉報?”
老涂兩眼定定地盯著他,似乎懷疑他會叛變。
他趕緊剖白自己,說:“是我多慮了?!?/p>
老涂收回了鋒利的目光,像是喃喃自語一般說:“你說的也不無道理,老話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給他好吃好喝,他很可能回過頭來咬你一口。況且這里人這么多,上上下下兩三百號,還不算臨時工和實習生,這么多人,咱們難免有疏漏沒顧到的,無意中惹到誰也不好說,所以咱們還真是得小心為妙?!?/p>
他聽老涂這么說,心里冷笑,報社的事情都是他做主,違規(guī)的事情也是他一個人做的,這會兒他親自跑來想跟他結成攻守同盟,一口一個咱們咱們的,他想自己得多傻才讓他給收了。
不過他還是做出心悅誠服的樣子向老涂表態(tài)說:“我明白該怎么說了,您就放心吧。”
老涂點頭說:“我對你是相當了解的,也是相當信任的,只是這次勢頭來得有點兒猛,我想還是跟你通通氣為好,免得有些話我們萬一說得不在一個層面上,惹些不必要的麻煩不太好。還有,工作組來了,我們就得像對待家里親戚一樣把他們招待好,他們倒是說了不許宴請不許送禮不許這不許那的,但我們肯定不能連飯都不準備。早晨一來我就讓辦公室去樓下的酒樓訂餐了,我想也別弄得太張揚,讓他們裝成盒飯的樣子送上來吃,東西當然一點不能差?!?/p>
他笑著稱贊道:“您想得真周到,要我就只想得到安排他們在食堂吃工作餐?!?/p>
老涂擺擺手說:“這種時候,怠慢不得,怠慢不得?!彼肫鹗裁此频挠终f,“昨天我跟你說得空跟上面說說讓我延期退休的事你先別聲張,咱別撞人家槍口上?!?/p>
他點頭答應。
老涂匆匆走了,讓他十分鐘后在電梯口會齊了一起下樓去迎接工作組。
他準備趁這當口去趟衛(wèi)生間,剛走出辦公室門,看見樓道里走過七八個身穿藏青色夾克衫的陌生人。他們就像是統(tǒng)一著裝,而且同樣是板著面孔,神情肅穆,看上去黑壓壓一片,氣勢上就把他震住了。他縮進辦公室,避開跟他們打照面。他想這肯定就是工作組的人,他們沒等老涂和他下樓迎接已經搶先一步來了。
工作組一進駐,報社的氣氛完全變了,自上而下都是大事臨頭的樣子。普春元心里清楚其實最心驚膽戰(zhàn)的就是老涂,當然他自己也不能說一點不害怕,雖說他因為看不慣老涂不大和他同流合污,但倘若細究起來,他對他許多違規(guī)的事情沒有加以勸阻實際上也是有責任的,特別是那些他捏著鼻子替他簽字報銷的發(fā)票和單據(jù),很可能都是隱患。不過他和老涂一樣,表面上絕對是鎮(zhèn)定自若。
這次工作組沒有召開全體大會,而是找他們認為有必要的人進行單獨談話。老涂是第一個被找去談話的,他八點三十五分進入小會議室,中午一點多鐘才出來。整整一上午普春元一直留意著小會議室里的動靜,他好幾次偷偷開了門往那邊看,小會議室一直是大門緊閉,好像在召開著秘密會議,他離得遠遠的都能感覺到氣氛凝重。本來他計劃十二點整讓酒樓把裝成盒飯的菜肴送進去,但一看情形不對,又沒得到老涂的指令,心想還是等他們開了門再說吧。
一點過后小會議室的門終于打開了,他聽見外面樓道里有雜沓的腳步聲,還有陌生人說話的聲音,他稍等了片刻才開門出去,恰好看見老涂低著頭臉色灰白從小會議室朝這邊走過來,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還朝他使了個眼色。他沒有明白老涂是什么意思,想等他說話,但他一言不發(fā)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隨即關上了門??催@架勢他也不便跟過去。他退回到自己辦公室,想打個內線電話問問情況,剛拿起電話,聽見手機“嘀”的一響,老涂給他發(fā)來一條微信,只有一句話:“把盒飯取消?!彼麤]問為什么要取消,只是回了一個字:“知。”他本來是想等飯菜送過來一起吃的,因為盒飯取消,又過了飯點兒食堂里沒飯了,他只能泡一包方便面對付。
工作組的人在哪里吃飯、吃的什么他一無所知。早晨老涂特意關照他要把工作組照顧好,他旋即打電話訂了下午的咖啡和點心?,F(xiàn)在盒飯取消了,咖啡和點心他就拿不定主意還要不要了。他發(fā)微信請示老涂,老涂沒有回他。他想到可能是網(wǎng)絡不給力,又把同樣的內容用短信發(fā)了一遍,等了好半天仍然沒有回音。他去了總務處辦公室,假裝隨意地問辦公室主任老馬有沒有看到涂總,老馬說涂總被工作組找去談話了。
他頗為驚訝,說:“上午不都談過了嗎?”
老馬悄聲說:“不到兩點又談上了?!?/p>
他沒再多問,默默地走回自己辦公室。
這一下午他過得心神不寧,用熱鍋上的螞蟻形容絲毫也不過分。他原以為上午過來開個會,頂多半天工夫就完事的,沒想到一個老涂上午進去了下午又進去還沒談完。他想老涂之后就應該輪到自己了,他真不知道工作組會讓他談什么,也不清楚工作組掌握多少報社的內幕情況,但他推斷這一回的反腐絕對不會是隨隨便便走個過場,顯見的是要動真格的。他不由隱隱有點膽戰(zhàn),害怕工作組會查出毛病,更害怕工作組順藤摸瓜把他也捎帶上。
他靠在沙發(fā)上翻開從機要室借來的內參,卻一個字看不下去。一大早老涂找他通氣,當時他還覺得那都是老涂自己的問題,現(xiàn)在忽然明白在工作組的眼里那就是報社的問題,具體點說是報社領導層的問題,他當然不能對他們說老涂一手遮天,那除了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不說明任何問題,他絕不能那樣做,也絕不會那樣做,畢竟他還要做人呢。所以不說別的,即便老涂的問題他得承擔一部分,也夠他喝一壺的。關鍵是,老涂反正是快到點退休的人了,就是有點問題,只要一退休就算是軟著陸了,而他自己正跑在半途中,而且是正踩著油門加速,在這個時候脫軌翻車那可是太不值當了。他反思自己也絕非是干干凈凈的,雖然他已經盡量把事情做得干凈,不留后患,但他也知道這就像是作案,現(xiàn)場收拾得再利落難免留下蛛絲馬跡。他只能寄希望于工作組對他的事情一無所知,或者就是工作組肯放他一馬。
一下午他借著上廁所和還內參在小會議外面往返經過了兩趟,想探探虛實,但小會議室就像上午一樣門窗緊閉,顯得高深莫測。他回到辦公室坐著,更加忐忑不安。
四點多鐘他接到總務處打來的電話,通知他去小會議室。接到電話的一剎那他的心臟狂跳起來,似乎要跳出胸腔,就像上學時走進考場一般。他做了三次深呼吸,鎮(zhèn)定了心神,這才走出辦公室往小會議室走去。
然而走進小會議室他看到的完全是出乎意料的景象,幾位工作組的同志個個都是和顏悅色的,絕不是他想象的板著面孔追查問題的模樣。他們請他在圓桌旁坐下來,有一位同志還用一次性紙杯替他沏了一杯茶。他坐在自己單位的小會議室里,居然有一種身處異地的陌生感,喝到公家茶葉那股子熟悉的味道才緩過點神來。
工作組的同志讓他談談單位存在的一些管理疏漏的問題,他十分謹慎小心,避重就輕地挑了幾條說了說,他當心著既不把問題推到一把手老涂身上,當然也不能攬到自己身上。他想好要是工作組追問他就多說一點,不追問他絕不多說。他就像一個復習充分的考生,看到試卷發(fā)下來反而定下心來不再慌張。面對工作組的提問他說得條理清楚,有板有眼,在他自己看來可以說是滴水不漏。說完之后工作組的同志向他提了幾個問題,在他看來也是相當溫和的,沒有一點為難他的意思。聊到最后工作組的同志甚至和他聊起閑天來了。他當然也是十分警惕,生怕他們是通過這種貌似輕松隨意的方式來引蛇出洞,因此他說話格外小心謹慎。
他從進入小會議室到出來總共不到一個小時,比起老涂時間要短得多。他就像走出考場一樣心情輕松。他相信工作組對這里的情況是了解的,不然也不會對他如此“從輕發(fā)落”。當然他也不希望老涂真有問題,或者說得更加準確一點是不希望工作組發(fā)現(xiàn)老涂真有問題,那樣容易拔出蘿卜帶出泥,對他并沒有什么好處。再說老涂正常的話還有一年也就退了,他完全等得起。
他從小會議室出來看見趙小歌正拿著文件夾裊裊婷婷地往復印室走,他在她后面輕輕咳嗽了一聲,她立刻轉過身來,展顏一笑。他覺得她的笑容有種心照不宣的味道,心里不由一喜。本來他是想好晚上約她一起吃飯的,因為臨時有工作組的進駐,他已經在心里取消了這項計劃,他可不想在這個當口節(jié)外生枝。
他看四下沒有旁人,便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看你還挺忙乎的?。 ?/p>
趙小歌回他一句:“再忙忙不過領導?!?/p>
他繼續(xù)跟她逗:“領導忙的都是正事,你忙什么就說不好了?!?/p>
趙小歌眼神俏皮地望著他,他以為她要說出什么犀利尖刻的話,可是她并沒有接著跟他開玩笑,而是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對他說:“你肯定知道涂頭兒在忙啥正事吧?”
他站定問她:“你聽說了什么?”
趙小歌目光如炬地望著他說:“你不知道?”
他開了辦公室門,她緊隨其后走進來。進門之后她隨手就將門關上了,和上次做得一模一樣。
他問她:“什么情況?”
她嘿地一笑說:“不過是小道消息?!?/p>
他饒有興趣地說:“說說吧?!?/p>
她故作嚴肅地說:“還是不說為好?!?/p>
他請她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給她泡了一杯茶。她不再賣關子,告訴他老涂和辦公室副主任姚麗“有事”,姚麗要老涂跟她結婚,老涂不肯離婚,姚麗要老涂提她當正處,眼看快退休了老涂也沒有辦,她便把他用公款請客送禮的花費記了一本賬交了上去,這次工作組進駐實際上就是沖著老涂來的。
他聽了驚得合不攏嘴,他實在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在他看來老涂就是陰溝里翻船。他理解不了他怎么會看上那么一個粗笨的女人,他更加理解不了他怎么連那么一個平庸的女人都招呼不住,竟會讓她鬧到這步田地。
他不由感嘆道:“看來情婦還真是反腐英雄??!”
趙小歌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她嚴肅地沉默著,隨后鄙夷地一笑說:“那也只能怪涂頭兒沒眼光,他怎么能相信一個不堪信任的人?”
他的眼神和她的眼神碰在一起,她目光率真,知己,似乎還含有某種表達,他暗暗打了一個激靈。那一瞬間他心里涌過一片暖熱的水流,他幾乎隨著這片水流漂浮起來。他甚至感到了身體的沖動,這種感覺對他來說真是久違了。
但是他坐著沒動,只是就事論事地問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趙小歌說:“我其實早就知道了,大概一兩個月前我無意中看見一條轉發(fā)得挺多的微博說某大報領導賄賂上層被情婦舉報,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不過我萬萬沒有料到這件事竟然就出在本單位的領導身上。”
他嘆說:“自媒體時代謠言傳播起來太容易了?!?/p>
趙小歌望著他,冷冷地說一句:“可是往往過不多久官媒就證實了謠言?!?/p>
他聽了笑起來,說:“作為一個媒體人,說話要注意立場?!?/p>
趙小歌輕嘆一聲,轉回話頭說:“如果真像小道消息傳的那樣,那涂頭兒可能就在劫難逃了,那可是太不值了!他還有一年就到點兒了,本來可以全身而退的?!?/p>
他點頭說:“是啊,為革命辛辛苦苦工作一輩子,真不該鬧這么一個結局?!?/p>
趙小歌說:“照我看涂頭兒貪污腐敗倒在其次,他犯的最大的錯誤是看錯了人,無論是作為一個領導還是作為一個男人,他都是失敗的?!?/p>
她說完往門口走去,沒有告辭,沒有停頓,有一種行云流水般的自在和灑脫。他看得傻了,想不出一個詞來形容她,心里只覺得這個女孩難得。她走出門時微微扭過身來對他回眸一笑,他似乎早預料到會有這一幕,心里涌起一股前世今生般的感覺。那一瞬間他仿佛遭到電擊,心跳加劇。他很想挽留她再多待一會兒,哪怕什么都不說,一起坐一坐也好,但是理智讓他話到嘴邊還是沒有說出來。
這天下班之后普春元沒有讓司機送他,他自己開車去幼兒園接兒子磊磊。他在地下車庫找到汽車,雖然有日子沒動過車了,車子卻擦洗得干干凈凈,讓他心情舒暢。這自然是司機小王做的,他放了一把車鑰匙在他那里,洗車、加油、保養(yǎng)、驗車他都弄得妥妥帖帖,沒讓他操過一點心,當然也沒要他花過一分錢。他想到工作組來了,禮拜一得跟小王說一聲這些事暫時先不讓他搞了,免得讓人說話惹出是非。
他走出辦公樓已經五點鐘了,一出去就堵在了西單。他想到磊磊很可能又要一個人孤零零剩下來,不由心急如焚。他很少去接孩子,老婆在家這些事他都不操心,偶爾高興了才會跟著她一起去。有一回他跟老婆一起去接兒子,被別的家長誤以為是孩子的爺爺,他一生氣,再沒有去接過小孩。平常他也不愛跟兒子玩,嫌小孩煩,所以磊磊跟他不親,不但不親,還很怕他。今年以來在他的要求下磊磊全托,一周也就周末回來。老婆先不愿意,但在他的一番要從小培養(yǎng)孩子獨立生活能力的大道理下還是讓了步。他私心里是覺得老婆對兒子太溺愛,說她又不肯聽,還要跟他吵,他怕兒子長大缺乏男子氣概。還有一層不便說的,他覺得小孩在家一切生活都是圍繞著孩子,只有把他送走家里才清靜。不過偶爾去接孩子一次還晚去,他自己也覺得有點說不過去。
他到幼兒園已經快六點鐘了,比正常時間晚了將近一小時。他匆匆走進磊磊的教室,果然只剩下他一個還沒有接孩子。他向老師道歉,禮節(jié)性地和老師寒暄了幾句,拉著孩子的手走出了教室。
一出教室磊磊就掙脫了他的手往沙堆跑去。沙堆那邊有兩個小孩正在埋頭玩沙子,磊磊過去之后也蹲在地上和他們一塊兒玩。他跟過去站在旁邊看,看了幾分鐘就不耐煩了,催磊磊快走。磊磊正玩得入迷,充耳不聞,他很無奈,幾乎忍不住要跟他發(fā)脾氣。
他正焦躁,電話響了。他預感是老婆打來的,一看卻是個陌生號碼。他想推銷保險和理財產品的這個鐘點應該下班了,猶豫了片刻還是摁下了接聽鍵。電話那頭聲音十分嘈雜,他喂了兩聲沒人說話,正要掛斷,耳邊忽然響起了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他在愣怔間聽出來竟是他從前的女朋友孫琴。他和她已經有十年多不聯(lián)系了,分手之后他從他們過去共同的朋友那里聽到過她零星的消息,說她出國了,隨后又聽說她回來了,再之后又聽說她出去了,到后來他不知道她到底是出國了還是回來了。
孫琴在電話里輕快地笑著,顯得十分陽光。她說:“你想不到會是我吧?”
她的笑聲讓他想起昔日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有點百感交集。
“的確沒想到。”他老實承認。
“其實我早就想給你打電話了?!睂O琴說。
“你回國了嗎?”
“我回來快五年了。”
他愣了一下。十年多沒有聯(lián)系,他幾乎忘記了她;她回來快五年,也沒有聯(lián)系過他,他一時真不知道跟她說什么好。他不明白她怎么忽然想起給他打電話,只是禮貌地問候她:“你還好嗎?”
她說:“說來話長,沒法用好還是不好來說,等見面跟你細講吧?!?/p>
他順口說:“好啊,那我們找機會見見?!?/p>
他不過就是一句客套話,心里其實并沒有多少想見她的迫切和熱情——她出現(xiàn)得太突然了,關鍵是,她已經不是他的興奮點了。
她說:“你忙嗎?”
他判斷不出她是隨口問起還是真想知道,也就泛泛地回答說:“每天從早到晚沒有閑的時候?!?/p>
她輕笑一聲說:“根據(jù)我對你的了解,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你總能抽出空來的,你不想做的事情,誰也勉強不了你。”
他笑著說:“還是你了解我?!?/p>
她直言不諱地說:“我是交過學費的?!?/p>
他想笑沒敢笑,而她卻在電話里放肆地大笑起來——昔日的某種氣息頓時撲面而來,他突然非常想見到她,恨不得立刻見到她,他想看看她還有沒有當年那種張牙舞爪的樣子。
他說:“找個時間,咱們敘敘舊?!?/p>
他說這句話完全發(fā)自內心,沒有一絲勉強。
沒想到她比他還痛快,她馬上說:“好,那就今天吧。”
他能感覺到她滾燙的熱情,還有她呼吸之間青草般的芬芳,甚至她身體的曲線和彈性。他沒想到她一個電話瞬時就打穿了他們之間十來年的隔膜,他感覺自己的心似乎也恢復了熱情。他沒有多想,跟她約好七點半在王府井見面——這是他眼下所謂的第一時間。
這個臨時決定的約會讓普春元心里充滿了欣喜和期待。他一向認為自己是一個十分理性的人,而且久經沙場也經得起誘惑,沒想到對生活中不期而至的相見還這么高興。他腦子里飄過“人生苦短”四個字,對即將見到昔日的戀人更加渴望。
他催磊磊起身回去,磊磊沒玩夠,不肯走,可是迫于他的權威,還是不情不愿地從沙堆上站了起來。
他抱起孩子把他塞進汽車,讓他在兒童安全椅里坐好,孩子一聲不吭,由著他用保險帶將他固定好。正當他要關上車門,磊磊突然說:“我們去哪兒?”
他說:“去姥姥家?!?/p>
磊磊小聲問他:“媽媽呢?”
他看著兒子水汪汪的大眼睛,想起網(wǎng)上的一個笑話,說兒子問媽媽各種各樣的問題,但見到爸爸只問一句“我媽媽呢”,他心里不由苦笑。
他回答說:“你媽媽去香港了。”
磊磊又問:“媽媽去香港做什么?”
他想了想說:“去給磊磊買巧克力?!?/p>
他覺得自己回答得很高明,他再想不出比這更好的說辭了。
磊磊卻說:“我不要巧克力,我要媽媽?!?/p>
孩子聲音里帶著哽咽,有一種說不出的委屈,似乎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換媽媽,他覺得小孩有點可憐,不知道怎么哄他。他拿起他玩沙子的臟乎乎的小手放在嘴唇邊輕輕吻了一下,自己認為是給了他安慰,可是孩子卻像觸電一般飛快地縮回了手,藏到身后,用奇怪的目光看著他。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愚蠢的事,心里涌起羞愧的感覺,同時覺得很沒有面子。他退到車外,關上車門,到前面的駕駛座上坐了下來。
他聽見磊磊在后面說:“我不想去姥姥家?!?/p>
他打著火,口氣嚴肅地說:“我還有事,不送你去姥姥家還真沒法安置你?!?/p>
他從后視鏡里看見磊磊扁著嘴,一副要哭的模樣,不過終究還是沒有哭出來。
他在岳父岳母家樓下停了車,把磊磊送到電梯口,對他說:“我趕時間,你自己上去按門鈴吧?!?/p>
岳父岳母家一梯兩戶,對門住的是他們的大女兒,所以只要上了電梯就相當于進了家門。以前磊磊經常自己一個人逞能先上去,可是這會兒叫他自己上去他卻一個勁兒搖頭,而且主動拉住他的手不肯松開,他只好送他上樓。
電梯門一開磊磊跑過去按門鈴,是他姥爺開的門。老爺子看見門外站著女婿和外孫,似乎有點意外,問道:“芳雪怎么沒來?”
磊磊搶上前叫了一聲姥爺,就鉆進了屋。他恭恭敬敬叫一聲“爸”,說:“芳雪去香港了?!?/p>
老爺子說:“上個月還是上上個月不是剛去過嘛,怎么又去了?”
他替老婆解釋說:“她們幾個太太叫著一起去的?!?/p>
老爺子眉開眼笑地說:“我看芳雪去香港就跟逛超市似的,一說買東西就興奮,這點她們娘仨一個樣兒,真不知道哪來那么大的癮頭!”
他笑笑,沒接話,他想等老爺子說完自己就好走了。老爺子側身讓他進屋,他站著沒動。說話間岳母走了出來,笑容滿面地對他說:“也就是芳雪不在你才來,怎么不進屋???快進來坐,我正好有事找你說呢。”
岳母對他這么熱情讓他大感意外,也讓他很不適應,他甚至覺得有點反常。從他跟芳雪談戀愛起,岳父倒還好,岳母對他的態(tài)度從來就很冷淡,最好的時候也就是平淡,像這么熱情似火的時候從來沒有過。他和芳雪結婚她是反對的,他清楚她是覺得他不稱心。那時候他除了一張大學文憑一無所有,平心而論岳母看不上他也是情理之中。后來他總算和芳雪結了婚,剛結婚因為單位沒有房子他住在岳父岳母家,那會兒可沒少看岳母的臉色。那時他掙的是死工資,又沒個一官半職,待在這個家里真是萬般難受。還有一層是芳雪姐姐的丈夫那時已經是團中央的一個副處長,人長得英俊,又會來事,深得岳母歡心,他被這樣一位連襟比著,在這個家里更加沒有地位。因此他從這里搬出去之后毫無眷戀,能不來盡量不來。而芳雪恰恰是個戀家的人,有事沒事愛往娘家跑,每星期都要回娘家好幾趟,他不肯跟她一起回她少不了要嘀嘀咕咕,可他寧肯忍受老婆的嘮叨也不愿看岳母的白眼。他有點琢磨不透的是從前他的確是要啥沒啥的窮小子,可是經過這么多年的奮斗他已經官至副局,而且是那種年輕有為的副局,說不定一轉身就能坐上正局的位子,如果說岳母勢利,單憑這一點她也應該轉變對他的態(tài)度,可是實際上卻并非如此。至此他徹底明白了岳母是壓根兒瞧不上他這個人,因此他徹底把心寒了。他沮喪地意識到岳母是個不大容易轉彎的人,自己在她那里恐怕永無出頭之日。想到人家說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那句話,他覺得對他而言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諷刺。而他覺得對岳母的一個巨大的諷刺是她特別喜歡、特別看好甚至看得比她兩個親閨女還親的大女婿終于在兩年前和芳雨離婚了,如今那位前大女婿已經官至副部,只可惜與這個家庭再扯不上關系,也無法成為岳父岳母的驕傲了。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一點快意,盡管他清楚這是所謂的小人之心。岳母今天突然對他笑容可掬起來,讓他立馬意識到她說有事找他肯定不是什么好辦的事情。
他雖說心急如焚要趕去王府井赴約,但也只得進屋在沙發(fā)上坐下來。岳母隨隨便便拉個小馬扎坐在他旁邊,她坐得比他低,因此看他要微微仰起臉。岳母的這個姿態(tài)讓他有些不自在,甚至有一種被架起來的感覺。
坐下之后岳母就支使在家凡事不動手的岳父去沏茶,他趕忙說讓他來,但岳母攔住他,定要岳父去。岳父很不得已起身找茶葉、找茶壺、找杯子,他在旁邊看著岳父拙手笨腳做這些,心里十分同情他,也很不自在。
岳母笑容滿面地對他說:“我這個事吧對你來說也不算是什么難事,我叫芳雪跟你說,她不肯,我催過她幾次了,她說還沒跟你說呢,還反過來說我?guī)拙洌游叶喙荛e事。”
他心想看來老婆還是深明大義的。
岳母繼續(xù)說:“你知道我不是個好管閑事的人,一般人的事我是不攬的。我娘家沒什么人了,跟我走動的也就只剩這么一個表哥了,他家的事情不找我也就罷了,找到我了我就不能不管。我表哥家最小的孩子師范畢業(yè),在老家當個中學老師,我這個表侄特別有才,喜歡寫寫弄弄,在報紙上發(fā)表過不少文章,在他們那個地方也算是一個小名人,所以吧他就不甘心當個中學老師,三十大幾了也不結婚成家,還說要辭了工作專心寫作。他爸爸一聽就急了,你想吧,就這么個兒子,我表哥兩口子都是退休工人,沒什么錢,他們還指望兒子養(yǎng)老呢,他要辭了工作,自己都不一定能養(yǎng)得活自己,還怎么給他們養(yǎng)老?把我表哥愁得不行。他給我打電話,跟我討主意。我說無論如何先勸他別辭職,現(xiàn)在找個工作多難啊。他說兒子不聽他的,他問我能不能幫孩子調個工作,比如到北京的報社當個記者啥的。我表哥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他從來沒跟我開過口,這是破天荒頭一次。他特別跟我提到你,說一直聽說你家女婿在報社當大官,他開口恐怕就是一句話的事情。他說這不光是給孩子一個好出路,也等于幫了他們老兩口,讓我先替他謝謝你。他話說得那叫一個客氣,事情還沒辦他在電話里就千恩萬謝的。我也不好推脫,畢竟我娘家也沒啥親戚了,你就想辦法幫幫你表大舅這個忙吧?!?/p>
他聽岳母嘮嘮叨叨說了這么多,想著和孫琴的約會要晚了,心里急得冒煙,不過卻只能忍著。岳母的事明擺著不好辦,這幾年紙媒衰落得厲害,報社進的人比往年少多了,競爭格外激烈,而且就憑岳母說的這么個條件就是招人也很難把他招進來,可他又不好直接把這話說出來,直接說等于是駁了岳母的面子。她本身是個直腸子,可是他卻得跟她多繞幾個彎子。他不能因為這么件小事情得罪了丈母娘,更不想因為這么件不相干的小事情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他臉上掛著笑,盡可能把話說得委婉動聽:“要是放在兩三年前這還不算難事,想想辦法也就進了,何況是自己親戚家的孩子,這個忙怎么也幫了?,F(xiàn)在管得嚴,招人要考試,考分還要公布,操作起來不太容易,恐怕要等機會?!?/p>
岳母嘿嘿一笑說:“要是放在兩三年前找小馮就行了——”
她說了一句沒往下說,他聽了心頭頓時火起,臉上也很掛不住,不過忍著沒表露出來。小馮是芳雨的前夫,是他的前連襟,丈母娘這句話對他來說無疑是打臉,也讓他再一次領教了這個直腸子的老太太。他憑著這些年的修養(yǎng)和歷練,還是和顏悅色地對岳母解釋說:“現(xiàn)在招聘都搞透明化,關系是一方面,自己過硬很重要,不是哪個領導說句話就行了的?!?/p>
岳母冷笑一聲道:“那一套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的,什么事還不是領導一句話的事?”
她一副看透世事的樣子讓他無語。為了能盡快去赴孫琴的約會,他更加謙和地說:“那我先問問再說吧?!?/p>
岳母臉上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容說:“你先問問去吧,我就跟你說,這是家里的事情,我就不信哪個領導家里沒個三親四戚?”
他連連點頭,只想快走。
岳母又說:“你們單位不行的話也可以讓他去別的報社嘛,你自己說不行,可以讓上面的領導出面幫你說句話,你和梁景灝不是也很熟嗎?我就不相信他說句話都不管用?!?/p>
岳母直接點將點到梁景灝頭上,讓他失笑,他想她老人家可真是無知者無畏,好像梁景灝坐在那么一個位子上就是等著被她差遣的。他心里著急,怕再跟她耽誤時間,便說:“我會想辦法的,我還有點事兒先走了。”
他起身出門,岳母跟到門口,叮囑他說:“這件事你可得放在心上,我也好給我表哥一個交代?!?/p>
他恭恭敬敬地說:“我曉得了。”
他逃一般離開了岳母家,走出電梯才想起忘記跟兒子告別了,心里掠過一絲懊悔。
往王府井趕的時候普春元心里充滿了難抑的興奮和激動。他自己也覺得奇怪,當初可是他向她提出分手的,而且還是那么堅定和義無反顧。他以為自己早就對她無所謂了——的確也是無所謂,這么多年,他甚至很少想起過她??墒撬粋€電話,他竟然就匆匆趕去與她相見,而且他有一種仿佛回到從前和她熱戀時的感覺?!麄円苍闊崴苹?,他們有過一星期關門纏綿的記錄。盡管中間隔著沒有聯(lián)系的十多年,一想到馬上就能見到她,他心里還是充滿了熱騰騰的渴望。他自我分析,可能自己真的是寂寞久了。
他一邊開車一邊用手機查看路況,手機屏幕上顯示的通往王府井的道路條條都是紅色的。他后悔定了這么個熱鬧地兒,可是這會兒如果再改地方也來不及了。他給孫琴發(fā)了條短信,告訴她自己可能要晚到一會兒,孫琴馬上回過來四個字:“開車小心”。
他在晚高峰的滾滾車流里總算到達了目的地,比約定的時間晚了一刻鐘,這在星期五的晚上還算晚得不太離譜。他在服務生的引領下在燈光暗淡的一角看到了坐在桌邊的孫琴,她正低頭看手機,屏幕的亮光映在她臉上,她本來就很方正的一張臉顯得格外棱角分明。
孫琴在看見他的一剎那一臉的驚喜,笑得相當明媚燦爛,看上去沒遮沒攔,當年那種張牙舞爪的影子立刻顯露出來。
他立定打量了她一番,笑嘻嘻地說:“看來這些年你過得蠻不錯的?!?/p>
她甩了甩頭發(fā),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不過臉上還是洋溢著那種沒遮沒攔的笑容。她的灑脫、明凈,甚至還有點支支棱棱的感覺讓他忽然有點無端地羨慕起來。
他想和她握手,又覺得這個禮節(jié)用在和她之間有點不恰當,而她已經站起身,身體不緊不慢地朝他貼過來,他及時而又合乎禮貌地擁抱了她,完成了他們十年來第一次見面的儀式。不過他心里覺得這個擁抱也僅僅就是一種禮節(jié)而已。
他坐下來,望著她,用一種既像是感嘆又像是抱怨的語氣幽幽地說道:“這么多年,你跑哪兒去了喲——”
他故意把尾音拖得長長的,似乎也為自己這么多年從來沒有跟她聯(lián)系過找個臺階。
她瞇起雙眼凝視著他,臉上的笑容有點莫測高深。他看不出她是高興還是憂傷或者是某種他揣摩不出來的心情。
她柔媚地笑了笑,隨后就事論事地解釋說:“我先去了香港,然后回來了;又去了新加坡,又回來了;之后去了加拿大,又回來了;再然后去了美國,然后在五年前又回來了?!?/p>
“工作?”他說。
“表面上是吧?!彼⑽⒁恍φf。
“實際上呢?”
“就是瞎折騰唄?!?/p>
他和她相視而笑。
他做出體貼的姿態(tài)說:“跑來跑去挺辛苦的。”
她抿嘴一笑,說:“跑來跑去不算什么,真正辛苦的不是這個?!?/p>
憑著對她知根知底的了解,他感到她這句話前面有雷區(qū),因此沒有馬上接話。他就像去一片陌生的樹林散步,小心翼翼,不敢貿然闖入。
果然,她單刀直入地說:“假如我們不分開,我的生活大概不會是這樣的?!?/p>
她的這句話在他心里迅速泛起一片漣漪。他想是否該趁此機會對她說幾句表示歉意的話,彌補一下以前對她的負心,但他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說。他認為一是沒啥可道歉的,畢竟已經過去了十多年;二是覺得自己欠她的恐怕也不是一兩句道歉的話就可以一筆勾銷的。
他默默地看著她,淡淡一笑。
服務生過來點菜,他們還像過去一樣,他點了她愛吃的菜,她也點了他愛吃的菜。服務生一走,他們又是相視一笑。
她問他:“是不是有點昔日重來的味道?”
他覺得她是在故意給他挖陷阱。
他謹慎地說:“你不說我不敢說。”隨后他感嘆地說,“假如我們不分開,一晃在一起也半輩子了?!彼X得這句話純粹是呼應她的,他不能在她表達了懷舊之情之后一點表示沒有。
她彎起眼睛凝視著他,在暗淡的光線下他覺得她的眼睛就像夜空里的星星一樣從幽暗處閃閃發(fā)亮,而從前,這雙眼睛曾經離他多么近??!他專注地看著眼前的她,她比十年前瘦了點,黑了點,卻并不明顯見老,甚至看上去比十年前更有活力。
他由衷地說:“看你的狀態(tài)很好?!?/p>
她仰頭一笑說:“那是因為我心里一直有追求。”隨即她補充一句,“當然是追求愛情?!?/p>
他心頭一抽,涌過一股百感交集的味道,甚至有醋意泛起。但他馬上覺得自己不該如此較真。他松弛下來,半開玩笑地對她說:“哦,你如愿以償了嗎?”
他覺得自己這樣說進退兩可。
她沒有回答他,只是笑嘻嘻地說:“你肯定要笑話我了,這么大年紀還做著愛情夢?!?/p>
他模糊地一笑說:“有夢總是好的,更何況是愛情夢。我早就不做夢了,每天都是真刀真槍過日子罷了。”
“對我來說做夢也不過是逃避,夢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另一個去處。”她神情里含著嬌媚,輕輕一笑說,“說出來不怕你笑話,跟你分開之后我自虐般的去考了一把證,什么會計證、律師證、電腦證、英語證還有駕照啥的,考這些證的時候我甚至都不清楚拿它們做什么用,我心里就是想向自己證明我并不那么差。當然這實際上是毫無意義的,說得殘忍點就是女人的愚蠢??尚Φ氖呛髞砟骋惶爝@些證竟然都變得有用起來,靠它們我換了工作,能在世界各地走來走去,我終于發(fā)現(xiàn)挫折也并非全是壞事?!?/p>
他覺得這才是她。他從來相信她不會在跌倒的地方就地臥倒的,他喜歡她身上那股子百折不撓的勁頭,不過他也曾經畏懼過她那股子不服輸?shù)木髲妱艃海踔劣X得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酒水送上來,她喝大扎的啤酒,他因為開車只喝冰水。她讓他也喝酒,他拒絕了,說不想違規(guī)。她輕輕一笑。
他們的杯子碰在一起,他由衷地說:“你還是你,沒變。”
“不,我變了?!彼跉鈭詻Q地說,“我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p>
“那也是面目一新?!彼麕еЬS的口氣,故意逗她高興,不過他認為自己并沒有說假話,
她目光清正而銳利地望著他,仿佛在審度他。他這才發(fā)現(xiàn)她燙了一個爆炸般的發(fā)型,外形就像一只獅子,神氣更像。他發(fā)現(xiàn)其實至少在視覺上自己真的已經沒法把她跟當年那個和他形影相隨的孫琴等同起來了。他忽然想到如果當初沒有因為芳雪和她分開,自己的生活一定會是另一種樣子的,是不是更好他判斷不了,但是和現(xiàn)在不一樣那是肯定的,他認為肯定會比現(xiàn)在有意思,絕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死氣沉沉。孫琴雖然出身普通,但她從小愛讀書,頭腦聰明,性格機敏活潑,行動力和執(zhí)行力都相當強,他向來喜歡能干麻利的女人,這一方面孫琴無疑是非常合他意的。當年他們在一起時每天過得都是嘻嘻哈哈快樂無比,盡管那時候他們沒有錢,沒有房子,物質生活貧乏,連去農貿市場買菜都要精打細算。他和她分手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猶豫,但是他以為自己選擇芳雪是選擇了一條更好的生活道路,是一條類似于捷徑的路。當然后來事實證明未必如他所想?,F(xiàn)在和孫琴面對面坐在一起,他忽然有點后悔,覺得自己當年那一步很可能是邁錯了。
孫琴忽然一笑,問他:“你在想什么呢?”
他當然不能對她實話實說。
他呵呵笑著說:“你現(xiàn)在看上去就是一個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十足的現(xiàn)代女性?!?/p>
她愣了一下,嘴角浮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容說:“如果可以選擇,我倒寧可做一個足斤足兩的傳統(tǒng)婦女,從一而終,一生只愛一個人。”
他禁不住打個了寒戰(zhàn)——她是在向他表明心跡嗎?或者是想讓他更加后悔。他的心情忽然黯淡下來,似乎被更大程度確認了當年和她分手是一個錯誤。
這個當口菜上來了,他把注意力轉移到美食上,盡量提振起情緒。但是孫琴還是覺察出他心情的變化,她朝他展露出溫柔的笑顏,用柔情似水的口氣說:“人生是一次性的,真是令人無奈。而且許多事情都不是能用得和失來衡量的。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總有遺憾,反正我心里是有遺憾的,我不說你也知道我指的什么。而且,我越是過得還不錯的時候越是覺得遺憾大?!?/p>
她循循善誘的神情真是動人,他的心有一種被軟化的感覺。他知道她不是一個溫柔的人,他從來沒有見到過她這個樣子,雖然她說出來的話對他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但他由衷地承認她這個樣子非常打動他。
見面不到一個小時,她已經不知不覺把談話引向了縱深的方向,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以為跟她見個面吃頓飯自己是有把握控盤的,而且也是很容易控盤的,他認為自己和她那一篇早就翻過去了——以前他傷害過她,他們之間是有傷痕的,他不想在十多年后再去觸動那些舊傷疤。他明智地認為像他們這樣的關系是需要特別當心的,他也的確是很小心,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么短的時間他自己的心里已經泛起了意料之外的漣漪,他的理智和情感似乎悄悄發(fā)生了背離。
他吃得很少,專注地聽她說話。他沒想到她那樣坦率,幾乎沒啥隱瞞地談論自己的生活:和他分手之后她談過幾段戀愛,插足過別人的婚姻,自己的婚姻也被別人插足,她前后結過兩次婚,兩次婚姻都以離婚告終,現(xiàn)在是單身一人。
他心里忽然有點蠢蠢欲動,望一眼她放在米白色亞麻桌布上的中指戴著明亮而碩大的鉆戒的左手,真想伸手去撫摸一下,哪怕是輕輕撫摸一下也好。不過他沒敢貿然行事。他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尤其是面對一個曾經擁有過的女人,他想得更多,顧慮也更多。他覺得自己就像去銀行兌換一張過期的支票,心存希望,卻毫無把握。那一刻他的欲望和理智狹路相逢——他隨后想到了各種撞車的可能和翻車的可怕,不由克制了心中萌芽狀態(tài)的念頭。
突然她婉轉一笑,說:“好像一直都是我在說,還沒有機會聽你說呢?!?/p>
他笑笑,說:“我沒什么可說的。”
她說:“這么多年,怎么可能沒什么可說的?”
他說:“就是結婚,生子,掙錢,養(yǎng)家,這八個字全部概括了。”
她突然放下臉來,帶著惱怒說:“當初你拋棄了我,犧牲了我的幸福,現(xiàn)在用這八個字就算向我交代了嗎?”
他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話,朝她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就像是向她舉起一塊盾牌。
她不屑一顧,譏諷地說:“你以婚姻的方式步入豪門,難道你沒有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他就像自我否定一般搖了搖頭,坦白地說:“就像你說的,許多事情都不是能用得和失來衡量的,有時以為得到了,其實失去得更多。”
他以為這樣說能讓她好受一些。
她卻說:“這么說十年前我被你拋棄也不全是壞事——至少我可以活得更加隨心所欲?!?/p>
她哈哈大笑,笑得很瘋的樣子。
他被她放肆的笑聲嚇了一跳。他覺得在這樣一個高尚典雅的餐廳里她這樣笑實在有點不得體??墒撬乃?、明媚和散發(fā)出的那種強有力的能量卻瞬間席卷了他。他的身體里隨即升起一股暖熱的洪流,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那一刻他只想擁她入懷。
然而當晚和孫琴上床還是超出了普春元的預期。吃完晚飯他試探地提出換個地方去喝杯咖啡,但孫琴直接就邀請他去她家里坐坐。她家在國貿附近,開車十分鐘就到。她的公寓大而整潔,裝修一新,只是略顯空曠,和他想象的完全吻合。進門的時候他略有遲疑,不知道這一步是對是錯,也有點拿捏不好下面的戲該怎么唱。
孫琴比他主動,在掏鑰匙開門之前她已經悄悄拉了拉他的手。雖然只是拉了一下手,但那是一種一步跨越了普通朋友的親昵,當然對于他們這樣的關系,這明顯帶著強烈的暗示,他心中不由嘆息了一聲。他想到既如此進了屋親熱是免不了的,他變得猶豫和忐忑,后悔答應到她家里來。
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很懼怕和女人親近,尤其害怕和女人上床,婚內是這樣,婚外同樣是這樣。他自覺這一兩年性欲減退明顯,工作壓力大是一個因素,而不愉快的經歷可能是另一個因素,甚至可以說是更重要的一個因素。他最近的一次婚外性關系發(fā)生在兩三年前,原來他以為那不過是一個簡單的關系,結果差點弄出事情來。那次是跟一個在校的大二女生,他跟她認識純屬偶然。起因是于冰川請他去他任系主任的新聞系做講座,和大學生們談談新聞理想,他原本是拒絕的,他不喜歡當著許多人演講,也不喜歡談論“新聞理想”這一類的話題。雖說他在單位當領導,免不了時常要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可是讓他正經八百地在公開場合講一些大正面的話題,他還是會心虛。他生怕自己立論不足讓聽講的人看出破綻,也怕自己不能自圓其說遭人恥笑,他自認為不是個太麻木的人,也不是個真能不要臉的人。他推脫了一番,卻沒有頂住于冰川的軟磨硬泡。于冰川不要求他說任何說教的話,只讓他說他想說的話——只要是經驗之談,什么大實話都可以說。他沒經得起他的誘惑,真去給大學生們說了不少自己從業(yè)的切身感受。他的這個講座受到了熱烈的歡迎,講座之后掌聲四起,經久不息。有一些大學生在活動結束后沒有馬上走,他們請他合影留念,還向他索要電子郵箱。有個名叫王小翠的女生也是這群熱情的學生中的一個,當晚他就收到了她發(fā)來的向他請教問題的電子郵件。他向來喜歡主動的女性,一方面是他感覺自己的個人魅力得到肯定,另一方面他認為若要發(fā)展起來也比較容易。一個星期后他在郵件中回答了她的提問,一個月后請她吃飯,又一個月后再次請她吃飯,飯后帶她去開了房。一切順理成章水到渠成。這個剛剛二十歲的女生很順從,也很聽話,而且十分明顯地帶著對他的好感和崇敬。在他看來她單純可人,對她很有些喜歡。但他不想因為婚外的性關系危及家庭,因此嚴格控制了自己的情感和對她的熱度。他隔一段時間約她一次,每次都是相同的程序,吃飯,聊天,上床,此外并不和她有更多的接觸,對她主動打來的電話和發(fā)來的短信他既不接也不回復,事后她問起他也只用“正在開會”或者“那會兒正忙”來搪塞,幾次之后她不再給他打電話和發(fā)短信。他對此十分滿意。只要和他在一起,她看上去很快樂,他自己當然也非??鞓贰^D眼半年過去了,有一天他剛到班上有人從傳達室打來內線電話,說要見他。他讓對方有事在電話里說,那人卻堅持要當面和他談。他下樓去了傳達室,看到那個要見他的人竟然是一個十六七歲的毛頭小伙子,自我介紹是王小翠的弟弟。他非常詫異,一時不明白王小翠的弟弟為什么跑來找他,同時心里也十分惱火王小翠竟然會讓這么個未成年的弟弟摻和到他們的事情中來。王小翠的弟弟很靦腆,他幾乎沒說什么話,只是從書包里掏出一封粘著封口的信給他。信是王小翠寫的,她在信中告訴他懷孕了,問他怎么辦。他心里冷笑,感覺這一幕似曾相識,他想終于還是敲詐到他頭上來了。他讓王小翠的弟弟先回去,答應回到辦公室給他姐姐打電話。但是他回到辦公室之后并沒有給王小翠打電話,因為失望、厭惡和惱怒,他決定徹底忘掉這個王小翠。過了一個星期,有一天早上起來他奇怪地感到心神不寧,他想起了王小翠,突然想到萬一她不是敲詐而是真的懷孕了,自己倒也不該不管。他準備去看看她,給她一點錢。結果那天臨時有會,他沒有抽出時間。傍晚下班前他到單位樓下郵局給她寄了一千塊錢,沒寫一個字留言。他想不管如何,有這一千塊錢給她,橫豎也算盡了心了??墒菐滋熘筮@一千塊錢就被退了回來,匯款單上是幼稚的字跡寫著他的地址和名字,同樣沒有一個字的留言。他收到匯款單心情頹喪,他決定再不去想這件事。從此他也再沒有聯(lián)系過王小翠。一年之后,于冰川推薦了三個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到他們報社來實習,發(fā)給他的名單上赫然就有“王小翠”三個字??吹矫麊嗡奶铀?,意識到自己很可能是負了那個女孩。而他更多的是恐懼,他害怕王小翠會舊事重提。他更加恐懼的是她會把他們的事情說出來,那對他極可能就是一場災難,甚至可能是毀滅性的打擊。他等著王小翠到來,那些天簡直是度日如年。但是王小翠遲遲沒有出現(xiàn)。他忍不住給于冰川打了個電話,問他推薦的三個學生怎么就來了兩個。于冰川告訴他王小翠自己聯(lián)系了去另一個報社實習,他沒有多問為什么,心里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然而當他反過味兒來,更加認定這個女孩是為了他才這么做的。至此,他不再懷疑她的人品。他清楚若是換一個稍微功利點的女孩,這樣的機會無疑是會抓住不放的。因而他也認定是自己負了她——他忽然對發(fā)生在他和她之間的那件事的看法完全變了,他即便是站在一個局外人的角度上,想到一個在校女生意外懷孕,她寫了信,讓弟弟去找自己的情人,可是情人沒有一聲問候,只是在多日之后冷冰冰地寄來一千塊錢,她心里該有多么失望!他后悔莫及,卻不知道如何去彌補自己的過失。他自認為以他這個身份不方便去找她道歉,再說道歉也沒啥意義。他甚至不好意思再跟她聯(lián)系,他不知道在她眼里自己是多么卑鄙和丑陋。有相當一段時間他只要一想到這件事心里就充滿了沮喪和自責,他自認為這件事在心里留下了很重的陰影,因此對獵艷也變得懼怕和缺乏興趣。
不過他想自己和孫琴不能算是獵艷,和她上床的話只能算是舊情復燃——然而,他除了對獵艷謹慎,對舊情復燃同樣小心翼翼。根據(jù)他的人生經驗,第一是他不相信復燃的舊情會比原來的更好,第二是他同樣擔心舊情復燃會給自己帶來麻煩。但是,后來的事情發(fā)生得太快了,快得根本不容他深思熟慮。
進門之后孫琴就撲進了他的懷里,他猶豫著慢慢摟緊了她。那時他尚有足夠的理智,而且自認為可以掌控局面。他果然成功地控制了局面,長長的擁抱之后并沒有進入親吻程序,他覺得這表明情況已經趨向平穩(wěn)。他在沙發(fā)里坐下,她去沏茶切水果,之后兩個人坐下來喝茶說話。他心情徹底放松下來,想好坐一刻鐘就走。其實與孫琴見面之前他就模模糊糊地思考過跟舊情人見面到底有什么必要這個問題。他認為自己和她該發(fā)生的都已經發(fā)生,見面頂多也就是敘敘舊,可是這個“舊”里面不僅僅有愉快,還有不少的不愉快,甚至是創(chuàng)痛,他既不想去揭這塊傷疤,更不想去做什么彌補的事情??墒菍O琴對他并沒有任何責難和追討的意思,她的姿態(tài)是自然而親近的。他看她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除了可能有點寂寞外,別的都還不錯,至少是經濟上十分富足,因而也就放下心來。他發(fā)現(xiàn)到了這個年紀,看女人的眼光已然變得相當挑剔,光是一眼看上去的那種漂亮已經不足以打動他了,漂亮之外他還要求女人有氣質,除了氣質好還要會穿衣打扮,裝扮得體之外還要衣飾講究,當然這還是外在的,他更看重的是彼此能有共同語言,能說得到一塊兒。而若是要走得更近,他首先要求女人必須是干干凈凈的。這個干干凈凈講究很多,身體的清潔是第一位的,精神上的清潔在他看來也很重要。比如這個女人必須是獨立的,態(tài)度應該是不卑不亢的,又得有那么一點清高孤傲不隨波逐流的勁兒,最好是既自由奔放又收放自如……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這些近乎苛刻的要求在孫琴身上幾乎全部合格,也就是說,以他的標準來看,孫琴竟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女性。他一下子亂了方寸。
他和孫琴坐在沙發(fā)里,他感覺到自己身體里的荷爾蒙就像波浪一樣涌動?,F(xiàn)在他并不經常這樣,他自認為是因為碰不到令他心動的女性。單單就為了這心動一刻,他覺得這一晚上也值了。
孫琴一邊和他說著話,一邊慢慢貼近了他。他聞著她身上好聞的香水味兒,心里的陶醉感在加強。不過他并不想跟她上床,或者說他體內涌起的荷爾蒙只是支持了他愉悅的心情,并沒有讓他產生那種強烈到無法抵御的沖動。再說他自認為懂得權衡利弊和控制風險,他不想去做任何冒險的事情,也不想沾惹任何一點麻煩。他覺得自己完全把握得住自己,也為自己對自己的把持暗自得意。
孫琴把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側身輕輕攏住她。他盡量做得禮貌而又不讓她有別的想法。然而他輕敵了,孫琴掙脫了他似有若無的摟抱,去酒柜那邊倒了兩杯白蘭地過來,把一杯塞進他手里,和他碰杯。他手里拿著酒杯,就像拿著一只燙手的山芋。他說一句“開車呢”,把酒杯放下。她卻默默地把自己的酒杯遞到了他的嘴邊。他沒法拒絕,輕輕抿了一口。抿過一口之后,他就沒有再堅持下去,因為已經喝了,再堅持沒有必要。他們你一口我一口喝著,她手里那杯酒喝完之后她把他放下的杯子重新端給他。這次他沒有拒絕,喝得十分痛快。她又去倒了酒,陪他一塊兒喝,喝得比他還多。她一邊喝酒,一邊主動與他親熱。他的防線徹底崩潰。兩個人在沙發(fā)上消磨了不到一刻鐘就手拉手上了床。
孫琴在床上的熱情讓他大為吃驚。他以為自己對她是熟悉的,實際上對她卻是相當陌生。他很驚愕,感覺她完全像是換了一個人。從前的她雖然爽利,卻很單純,雖然風風火火,骨子里卻很靦腆;現(xiàn)在的她完全是另一副樣子,她的欲望、熱度和放浪都讓他望而生畏,卻又像吸力巨大的磁石一樣吸引著他。她就像一本書,他以為看過了,卻在他面前展示出全新的內容,他一下子就被她迷倒了。
從床上下來,他親吻著她的面頰,用玩笑般的口吻說:“我對你真得刮目相看?!?/p>
她沒有反應,仿佛他這樣的評價對她來說毫不意外。他以為她沒聽清,又把這句話重復了一遍。她這才有所表示。她甩了下頭發(fā),丟給他一個含義不明的笑容。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失望和失落,他沒想到她會這么無動于衷。
穿好衣服他提出告辭,她沒說一句挽留的話,只是讓他把車留在地庫不要開了。
他站在門口,躊躇著是跟她說幾句柔情蜜意的話,還是直接說告別的話,他更傾向于前者,可是多少有點羞于出口。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向一個女人說過那種話了,而且他覺得跟女人說那種話很折大男人的面子,他實在有點說不出口??墒侵苯痈鎰e,他又覺得多少有點說不過去。他想了想柔聲問她:“什么時間還能見你?”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再說吧?!?/p>
從她的態(tài)度看,她并不急于再見到他,甚至想不想再見他都很難說。他心里頓時涼了半截。
走出她的豪華公寓,他聽見她在他身后輕輕關上門。失落感又一次席卷了他。他咬著牙關想:自己最好再也別來這里了。
他走到樓下,幾乎是下意識地回望了一下那座安靜的高樓。他看見五層有一個窗戶開著,有一個人正朝他揮手。他看清是她,甚至看清她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他徹底承認她的確已經不是他認識和熟悉的那個昔日的女朋友了,自己需要重新認識她??匆娝蛩麚]手的一剎那,他的心口一熱,剛才的失落感立時煙消云散。
那一刻,他認定自己是無可救藥地又一次愛上了她。
普春元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竟然這么快就從床上找回了愛情,因此他不但懷疑愛情,也懷疑自己。但是孫琴留給他的印象卻是相當鮮明和美好,她就像一座橋,讓他一下子走回到了自己的從前,或者說讓他一下子和自己以往的生活對接上了。而他以為那些生活早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這一次他不但回望了自己的青春、快樂和愛,而且是真正地身臨其境。他其實早已經忘記了那種生活的滋味,一旦重溫,就像是吃到了小時候吃過的東西一般,心里充滿了陶醉感和依戀感。他也是好久好久沒有和一個女人像這樣身心一致地赤裸相對,他仿佛忽然明白有愛的做愛才是自己渴望的。他因此對孫琴有一種愛不釋手的感覺,從前他們戀愛的時候他心里就充滿了這種感覺,他熟悉這種感覺,因此一下子就認出了這就是愛情的滋味。
他在品味甜蜜的時候心里涌出一股苦澀,他不由又想到了陳煉。他覺得也因為他的離世刺激了他生的欲望,讓他更想抓住現(xiàn)實中的美好,哪怕是稍縱即逝的瞬間。他覺得自己再不應該錯過孫琴,即使這是一個錯誤,他也寧肯去犯這個錯誤。
他滿懷對孫琴的愛情,決定這個晚上做一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他聽她的話不再開車,心里還打著一個小算盤,就是把車停在這里明天好有借口再來找她。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太渴望見到她了,甚至想馬上再回去找她。當然他不會這樣做的,他是有理性的人,而且一向以此為榮。他壓抑著心里不時涌起的強烈沖動,站在冷風呼嘯的街邊,打車回家。
回到家剛好是零點零分零秒,他心頭有一絲恍惚,仿佛站在時間的空白點上。在這個一天的最晚時刻又是另一天最早的時刻,他拿不定主意是睡覺還是做點什么。他下意識地想到了那封還沒有寫完的舉報信,心頭立馬就有一塊石頭壓上來。他決定振作精神,去對付這件令他煩惱的事情,他實在覺得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打開電腦,為了讓頭腦保持興奮他又倒了杯白酒,準備邊喝邊寫。他在心里給自己下了死任務,今夜必須把舉報信寫好,要不然明天芳雪回來會把磊磊接回家,大人小孩一攪和就干不成活兒了,實際上留給他的清凈時間不多。
他邊喝邊從頭潤色文字,他刪節(jié)了一些可能會引起歧義的和說得不太周全的話,添加了一些邏輯更加謹嚴的詞句,而且一二三四五把層次歸攏得更為清晰凝練。他寫來十分順手,還真有點兒文思泉涌的感覺。這對他來說實在難得,他想如果能這么順利地寫下去,用不著熬通宵就能完工。
他正在電腦上奮筆疾書,手機突然響了。和孫琴上床時他特意把鈴聲關掉了,這會兒手機在書桌上強烈地震動起來。他想深更半夜的大概只有老婆會給他打電話,可他一看屏幕上來電顯示竟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他猶豫了片刻接了起來。電話里傳來一個低沉熟悉的聲音,令他十分吃驚的是,這個人竟然是梁景灝。
此前梁景灝從來沒有直接給他打過電話,他的電話都是由秘書轉接的。梁景灝在電話里沒有慣常的客套,甚至都沒說自己是誰,好像他應該一聽就知道他是誰。梁景灝直截了當問他現(xiàn)在下樓散會兒步方不方便,他馬上聯(lián)想到電影里的秘密接頭。他估計梁景灝一定是有非常重要而且緊急的話要對他說,并且顯然是不便在電話里說。他們約定一刻鐘后在離他家不遠的地鐵站口見面。
正是乍暖還寒時節(jié),他一出門就感到了深夜凜冽的寒意,比他一兩個小時前從孫琴家出來時更冷。但是他不想再乘電梯返回二十一樓去換厚外衣,因為電梯抖得厲害,而且最近連續(xù)發(fā)生過把人關在里面的事情,為了不在這個當口節(jié)外生枝,他不敢在這個沒有安全感的電梯里多走一個來回。
他快步走向地鐵,腦子盡量不去想天氣的寒冷。他剛到地鐵口,一輛黑色的汽車在馬路對面停了下來。他看見梁景灝在稀疏的樹影下朝他一揮手,穿過馬路快步向他走來。他們簡短地一握手,隨后默然無語地沿著運河往前走,他更加覺得像是在秘密接頭。
這條路有北京最美道路之稱,但此刻四周黑黝黝的,看不見任何的美景。梁景灝顯然也不是為欣賞風景而來的,他沒有鋪墊,開門見山地問:“那個東西你寫完了嗎?”
普春元不敢跟他說還沒有弄完,只說基本完成了。
梁景灝說一句:“得加快節(jié)奏?!?/p>
普春元十分認真地點頭答應。
梁景灝停下腳步說:“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具體說是他們搶先動手了?!?/p>
普春元看他臉色凝重,不敢多問,只是附和一句:“哦?!?/p>
梁景灝聲音低沉地說:“剛才得到的消息,我的一位老朋友,也是老上級出事了,那樣的人出事肯定就不是小事情,具體什么事我就不多說了,現(xiàn)在還處在嚴格保密階段,知道的人不多,不過過不了多久大家都會知道是誰的。我來找你就是想跟你說,他們已經出重拳了,我們就不能手軟。你要放開來寫,要抓住他的軟肋,打他的七寸。既然他們不仁,就別怪我們不義?!?/p>
梁景灝把話說得如此明確透徹讓普春元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他點頭答應,但還是想不明白一封舉報信能有多大的威力,況且就梁景灝向他提供的那些材料來看也并沒有多少站得住腳有說服力的確鑿的證據(jù)。他吞吞吐吐將這個意思說了出來,梁景灝淡淡一笑說:“放開來寫的意思就是你不必顧慮太多?!?/p>
他腦子終于轉過彎來,明白梁景灝的意思是讓他不必將就已有的材料。會過意來他還是十分吃驚。
梁景灝像是很體諒他似的說:“其實你用不著擔心,我們不過就是捅開一個口子,剩下的事情由上面去料理。他里面既然已經潰爛,這一刀就能讓他那些腐爛變質的東西暴露出來。退一步說,只要他有毛病,這個口子就能讓他感染致死。關鍵是這一刀一定要捅得是地方,而且一定要捅得干凈利落?!彼鎏扉L嘆一聲說,“本來大家只是下棋,博弈有贏家也有輸家,但未必要取對家性命,自己也不必要搭上性命?,F(xiàn)在這個樣子,完全是賭命了,誰手軟誰先死,而且必然死得難看。說心里話,我真是不愿意看見這血淋淋的一幕幕?!?/p>
普春元盡管不清楚他的具體所指,但聽他這番話脖頸后面涼颼颼的,有毛骨悚然之感,他已然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甚至是嚴酷。他心里忽然搖擺起來,覺得自己不該而且也根本沒有必要摻和到這樣的事情當中。他心想自己沒有買賣,也沒有收受過誰的巨額好處,甚至官至副局也沒有得到過哪位領導恩重如山的提攜,既如此,他認為讓他出點力尚可,可是要讓他投身到你死我活的戰(zhàn)斗當中,他覺得實在是太過勉強。然而,他也明白就像俗話說的這是挑戰(zhàn)也是機遇,而且是百年不遇的機會——像他這樣一個出身貧寒沒有什么背景的人,再往上走除了有能耐有機會,最重要的一環(huán)就是得有靠山。他那過氣的退休老岳父顯然是不能夠做他的靠山的,老婆叔叔家的三個兒子勉強可以,可是人家未必愿意做他的靠山,而梁景灝卻是夠格做他靠山的人,況且在熱情地向他傳遞著橄欖枝。這個誘惑對他是相當大的。而他心里更加清楚的是,實際上他也別無選擇——他只是被選擇。他只覺得有一股暗黑的浪頭向他席卷而來,他其實已經來不及擇路而逃。
梁景灝似乎早料到了他會怎么想,他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雙目炯炯地望著他說:“這種時候,我知道不應該拉上你,但是我一直是把你當自己人看的,在我心里,你從來不是個局外人。不過你放心,我會保護好每一位同志的,我絕不會讓你們作無謂的犧牲?!?/p>
他聽他這番話,不禁打了一陣寒噤。尤其是看到他熱切親近的目光,更是感到一股比天氣更加徹骨的寒冷,連這條白天看著美麗無比的河濱之路在他眼里也顯得陰森恐怖。
梁景灝關切地問他:“你冷吧?”
他牙齒在嘴里打著架,強撐著說:“還好。”
梁景灝微笑著,用一種溫暖如春的口吻說:“你穿得太單薄了?!?/p>
他想如果放在以往,梁景灝的這句話不知會給自己帶來多少溫暖,他無疑會像墮入情網(wǎng)的人聽到愛戀的人的甜言蜜語那般幸福,甚至遠遠超過那種幸福。不過這會兒梁景灝越是對他表露關懷,他越是害怕和不踏實,也越是清楚他是在逼迫自己走上那條險路。
走出三四百米梁景灝就暗示他返回。在返回的途中他向他面授機宜,重新強調了應該突出的主線和下筆的力度,并且讓他在天亮之前把舉報信在他的實名微博上貼出來。
他大吃一驚,心里清楚如此一來他不但明確地路人皆知地而且是沒有退路地站到了梁景灝他們一邊,而且是生生地徹底地把丁鯤得罪了,況且在公眾面前他也不能再保持中立,或者說保持公允,他明白無誤地成了某某方面的人,這與他的身份和職業(yè)形象是極為不符合的,他心中自然是極其不情愿——他覺得梁景灝等于一把把他推到了懸崖邊上。
梁景灝看出了他的遲疑,他話說得十分坦白:“我知道你的為人,也知道你的想法,事已至此,說白了我需要你幫我這個忙。”
梁景灝富有穿透力的目光再一次洞悉一切地凝視著他,讓他無法推諉,甚至說不出一句強有力的能夠抵擋或者拖延的話。他清楚自己不管情愿不情愿都得上這條船,或者說其實早已經就在這條船上了,無論波濤多么洶涌,他只能行駛在這片兇險異常的水域中,想下船是不可能的,而且也不存在選擇,他只能跟著這條船走哪算哪,即使翻船他也沒有辦法。
他點頭答應,內心無奈而絕望。
梁景灝伸出手和他緊緊一握,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他能感覺到他那緊緊一握中隱含的某種承諾,可是承諾又怎樣?此刻他很難被期許的籌碼所打動,而且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要什么樣的籌碼才能真正打動他。
那個剎那他想到也許自己再也不能返回陸地,他心里涌起莫名的恐慌與悲哀,但他表面上卻是異常平靜。
普春元回到家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酒,坐在電腦前一口一口抿著。平常他嚴格控制飲酒,生怕自己成為慢性酒精中毒者,也害怕自己發(fā)胖,變成官場上司空見慣的大腹便便的一員。但今天他破例了。他心亂如麻,不知何去何從,卻又迫不得已,只能做規(guī)定情境下的規(guī)定動作。
一杯酒喝完,他心里發(fā)熱,感覺身體里慢慢有能量聚集起來,他準備沖鋒??墒窃跊_鋒前他覺得還缺點什么,他點燃了一支煙,一番吞云吐霧之后感覺那股能量被定形下來。然而在煙和酒的作用下,他身體中的疲乏也泛了上來,疲乏之外他還感到了無可名狀的恐懼和無助。
他在煙、酒、疲乏和恐懼感困擾的狀態(tài)里逐字逐句修改了舉報信,實際上和推翻重寫也沒有什么兩樣。他盡可能按照梁景灝交代的意思去寫,他想自己既已下水,就干脆把事情做得足斤足兩。他反復增刪,反復推敲,力圖把文章寫得既汪洋恣肆又干凈練達,讓意思與文字結合得完美無缺。他想到這篇文章很可能是他職業(yè)生涯中的收山之作,因此他容忍不了有最微小的敗筆和瑕疵,他一心要把這篇文章寫得文采斐然盡善盡美。
舉報信寫完,他打開了自己的微博網(wǎng)頁。他一眼就看見了自己微博頭像上小狗來福的照片,那是他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給來福拍的,照片上的來福精神抖擻神采奕奕,它正通過狗的面貌朝他綻露出蒙娜麗莎般的微笑。他心里頓時五味雜陳,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起了《圣經》里面神要亞伯拉罕殺兒子做祭品的故事。他從開微博起的第一天就出語謹慎,生怕哪一句話或者哪一張圖片冒犯了哪一位過路神仙。他總覺得像他這樣的人暗中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因此時時處處謹言慎行,就像《紅樓夢》里初入賈府的林妹妹那樣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行一步路,生怕被人揪住小辮子??伤f萬沒有料到的是他名下這塊毫不起眼的自留地竟然會被梁景灝選中作為射擊場。
他顫抖著手閉著眼睛點了發(fā)送,他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發(fā)完之后他甚至不敢看一看頁面,隨手摁下了電源鍵直接關掉了電腦。
他癱坐在椅子里,就像跑完三千米一樣心力交瘁。高考失敗之后,他去縣中借讀了一年,那是他青少年時期過得最快樂也是最痛苦但無疑是最充實的一年。每天早晨他在簡陋的坑坑洼洼的學校操場上跑步,熬夜加上營養(yǎng)不良他經常在跑完步之后幾乎虛脫,那種難受的滋味至今難忘。這會兒他大腦缺氧,惡心欲吐。他望著關機后的電腦屏幕,恍惚間就像面對著一張嚴肅而沉默的臉。他覺得那就是板著面孔的梁景灝。然而他已經按他的要求做了,他已經替他盡力了,他甚至都感到自己不像是自己了。他能想象幾分鐘之后,或許用不了這么長時間,網(wǎng)上會發(fā)生一場大地震——他自己也曾經是網(wǎng)絡圍觀大軍中的一員,他清楚網(wǎng)絡傳播的力量,他似乎看見了網(wǎng)友的評論猶如海嘯一般洶涌而來……他很想打開電腦看看,卻沒有動手。他不想看,也不敢看,他就像一個打了麻藥的人,身體是麻痹的,大腦是麻痹的,心是麻痹的。
走到這一步,他知道一切只能聽天由命。他不知道自己將怎樣去面對后果,但他知道他必須面對后果。
睡覺之前他照例去洗澡間刷牙。一口整齊有力的牙齒是他身上的驕傲,他可以不洗澡但不可以不刷牙。刷完牙他呲著兩排還算潔白的牙齒對著鏡子照來照去,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在時空隧道里迷失的野獸。他嘆了一口氣,走出洗澡間朝臥室走去。他只想倒到那張寬大的大床上去。
晨光中的臥室顯得格外空曠。他脫掉長褲、襯衣和襪子,隨手扔在地板上。老婆在家里是絕對不允許他這樣做的,她向來要求他把脫下的衣服掛得整整齊齊,臟衣服和干凈衣服要分開放,他嫌啰嗦,卻不得不按她的要求執(zhí)行。這會兒能這樣放任他覺得格外輕松。
他撲倒在床上,仿佛飄浮在云絮之間。他盡量不讓胸中那塊沉重的東西墜得他栽向地面。他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但他清楚自己這樣堅持是有意義的。他明白自己不能崩潰,現(xiàn)在事情剛剛開頭,他必須得有精神去面對。他迫切需要的是睡上一覺,恢復體力,好讓虛空的身體重新注滿能量。他正在柔軟無形的云間漫步,突然聽見遠處有某種聲音傳來,一聲一聲間隔相等,響得持久而耐心。他的意識慢慢聚攏起來,他聽見是自己的手機在響。
他不想接電話,這個時候他只想在云間漫步。但是電話不屈不撓地響著,沒有停止的意思。他在迷糊之中與這討厭的聲音對抗著,最后還是敗下陣來。他徹底被吵醒,接起了電話。
電話是老婆打來的,他剛喂了一聲,老婆就在電話那頭興高采烈地說了起來。她向他匯報買了什么東西,一件一件如數(shù)家珍。他實在理解不了那些衣服鞋子圍巾提包什么的怎么能讓一個女人興奮成這樣。他聽她說了足足有十來分鐘,終于忍不住打斷她說:“你今天回來嗎?”
老婆以為他催她,立刻不耐煩地說:“你著什么急?我還沒逛夠呢。”他沒吭聲,她又說,“今天傍晚的航班,這下你滿意了吧?”
他口氣堅決地說:“你先別回來?!?/p>
老婆短路一般沉默了,她顯然十分意外,驚訝地問他:“為什么呀?”
他沉穩(wěn)果決,毫無商量的余地,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不要多問,你聽我一句話,沒有我的電話你不要回來?!?/p>
老婆幾乎是條件反射一樣連聲問了他三個“為什么”,他沒有回答。老婆終于不再問,只是無可奈何地說:“好吧,我知道了?!?/p>
他知道老婆明白這邊出了什么事情了,她雖然頭腦簡單卻并不傻。
他想叮囑她的話太多,自己都不知道從何說起,干脆一句也沒有說。
老婆也沒有多問,但她答應他的口氣里充滿了疑慮和擔憂。
掛斷電話他心里被失落和沮喪充塞,他不知道老婆會怎么想,他不敢想要是她再也不能回來她的日子該怎么過,他同樣不敢想要是她回來再見不到他她的日子該怎么過。到這時候他忽然想到自己為老婆孩子想得實在太少了,事到臨頭,什么都來不及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有算度的人,結果發(fā)現(xiàn)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他一把被推到了懸崖邊上,其實是捎帶著老婆孩子一起到了這個境地的——到這個時候他忽然非常后悔沒有好好疼愛老婆,連對她小小的要求都不肯滿足,至少是沒有盡量給予滿足。他還想到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句俗語,覺得此生最對不起的就是年幼的兒子。
他把臉埋在枕頭里,心里難過得直想哭。他非??释藭r此刻能有個女人的懷抱,像母親般溫暖,能給他安慰。他不由想到了孫琴。他多想好好再愛她一次,可是這才剛剛開始,可能就再也無法繼續(xù)下去……他想起前兩天做過的那個夢,夢里他帶著趙小歌去挑戒指,趙小歌叫他快走,他想這莫不是一種預感?他終于明白了,夢里的這個趙小歌并不是真的趙小歌,而是孫琴。用弗洛伊德的觀點解釋,就是孫琴偽裝成趙小歌預先進入了他的夢境。從他和孫琴鴛夢重溫,他心里的這個女人只能是孫琴,不可能是別人。想到這里他突然喉頭一熱,幾乎潸然淚下。他沒想到自己繞了一圈,愛的還是自己初戀的女友。
他疲憊不堪,很快滑入夢境。他夢見自己坐在一條小船上,正在漂向水庫深處。他清楚自己是去死,他模糊地想到自己不能在星期天的早晨去參加陳煉的告別式了,自己那么肯定地答應了小檸,到頭來卻還是去不了。他獨自坐在小船里隨波逐流,四周碧波蕩漾,他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脫下來,整整齊齊疊好擺放在船頭上。夢里他意識到這個人并不是自己,自己是絕沒有那份慷慨赴死的勇氣的。可是這個人又分明是他,只不過是身不由己。他心中苦澀而孤獨,他明白別人是不會管他情愿不情愿付出犧牲的,事到臨頭,他別無選擇。
在另一個夢的片斷里他在黑暗的小道上倉皇奔逃,耳邊傳來矢鏑之聲,一聲一聲間隔相等,響得持久而耐心。他看見一支支箭像黑色的飛鳥一般從遠處朝他襲來,鋪天蓋地,猶如滾滾烏云。他無處躲藏,絕望地被那片烏云吞噬。他被無數(shù)的箭頭同時射中,撲倒在地,血流如注,奄奄一息地等著生命流逝……
在某個極為短暫的片刻,他腦子里猶如一道霹靂閃過,他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想到夢里的箭是射不死自己的,他心里頓時充滿了意外的安慰和欣喜。
他在驚悸中睡得很不踏實,即便是睡著也始終被亂夢糾纏。有些夢清楚,有些夢模糊,但這些夢同樣都荒誕不經不合邏輯。他記得的最清晰最真切的一個夢的片斷是他走下狹窄陡峭的樓梯,被兩個面目可怖的人帶走。隨后夢越過司法程序直接把他投進了監(jiān)獄。他眼前就像電影鏡頭一般出現(xiàn)了監(jiān)獄的鐵窗,又小又高,抬頭只看得見一方被生銹的柵欄和帶刺的鐵絲網(wǎng)圍困和分割的灰蒙蒙的天空。他身穿破舊骯臟的號衣,坐在那個狹小而冰冷的空間里……
他驚醒過來,渾身被汗水浸透。
他眼前的迷霧一層層散去,他仿佛從遙遠的地方迷茫地歸來,費了好大勁兒才認清周圍的環(huán)境:灰粉色的窗簾、素潔的墻紙、花枝形的吊燈,還有七七八八老婆喜歡的小擺設……他坐起身,證實自己仍然睡在自家的臥室里,簡直是又驚又喜,差點痛哭流涕。
他脫掉汗?jié)竦乃?,赤裸著上身靠在枕頭上點燃一支香煙。壓驚之后他決定再睡。為了不被噩夢困擾,他用隔夜的殘茶服下了比平時多三倍的安眠藥。
2014.7-12 初稿
2015.3 修改
責任編輯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