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魯湘
地球第三極青藏高原,是一片雪域佛國。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文化地緣和歷史機遇,使這片土地發(fā)展出一種神奇、神秘、神圣的藏傳佛教。
藏傳佛教既不同于她的原生地印度的原始佛教,也不同于沿著印度洋向東南亞傳播的南傳小乘佛教,也不同于在漢地傳播又流傳到朝鮮半島和日本的大乘佛教。
藏族信仰佛教。至少從形態(tài)上看,藏傳佛教分為寺廟和民間兩個部分。
藏族聚居區(qū)的佛教寺廟是民眾信仰的中心,這里不僅是僧人們集中學習佛經(jīng)的神圣場所,也是傳統(tǒng)藏族文化的保留地,在歷史上也曾經(jīng)長期是藏族聚居區(qū)一切知識的保留、學習、傳播和創(chuàng)造的中心,僧人們不僅是修行者,也是藏族群眾靈魂的導師(喇嘛就是上師的意思),還是各種知識、學問、技藝的傳承人。寺廟最盛時期,每一個藏族群眾家庭,只要有兩個男丁,就一定要有一個披上僧袍進入寺廟,而每一個僧人在一生中會由數(shù)個藏族群眾的家庭來供養(yǎng),在他們年老體衰的時候,他們會被接到供養(yǎng)者的家中安度晚年,直至往生。通過這樣一種聯(lián)系,藏族聚居區(qū)的佛教寺廟同千千萬萬個藏族群眾家庭建立起緊密的關系,寺廟對他們而言就像家
一樣。
藏族聚居區(qū)的佛教寺廟還是財富的中心。進入雪域高原,最富麗堂皇的建筑肯定是寺廟。在藏族聚居區(qū),人和佛的居所是要嚴格區(qū)分的。在體量、高度、規(guī)格、色彩上,佛的居所和人的居所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來。即使是在寺廟建筑群中,也是眾多低矮的白色的僧房簇擁著高大的紅墻金頂?shù)姆鸬睢刈迦罕娝鶆?chuàng)造的財富,最終是要集中到這里來供奉佛菩薩,榮耀佛菩薩的。
在寺廟之外,是如塵沙一樣散落在茫茫雪域高原之上的蕓蕓眾生,他們同地球上其他人類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飲食男女,繁衍生息。只是,如果真的有一只天眼在云端俯瞰,就會看到在地球上別的陸地看不到的一個景象:在西藏自治區(qū)方圓百萬平方公里的遼闊范圍內,順著一道道雪山冰峰的邊緣,在一條條山谷或河谷的道路上,時或會出現(xiàn)一個小黑點,有時是幾個,最多有幾十個,一點,一點,一點,慢慢地向前蠕動。從高空看,這些小黑點移動的速度比螞蟻還慢。這些小黑點從高原的四面八方蠕動蟻行,初看似乎沒有什么方向和目標,但是當一個月,一個季度,半年,一年過去后,天眼會發(fā)現(xiàn),這無數(shù)的分散的小黑點最終都朝向一個方向—拉薩,一個目標—大昭寺。天眼調整自己的焦距,把鏡頭推到特寫,驀然驚悚,這無數(shù)蠕動蟻行的小黑點,是一個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胼手胝足的藏族群眾。他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或獨自一人,或挈婦將雛,一步一拜,一拜一個長頭,用自己的身體丈量大地,目光堅毅,神情莊嚴,向著心中的圣地,風雪無阻地一路長拜而去。
這就是雪域高原每天都在發(fā)生的情景,也是給予外來人強烈震撼的精神圖像。我每次去西藏,不管是在哪條路上,都能遇到這樣的朝圣者。每當見到這樣的情景,都能讓我心潮澎湃,浮想聯(lián)翩。
差不多是二十年前了。早晨從拉薩出來,前往羊八井,路遇一隊朝圣者。這是兩個家庭,拉著兩輛板車。板車上拉著每家人的家當和一些換洗的衣物,印象最深的是鍋碗瓢盆,還有一個還不會走路的嬰兒。他們正在路邊埋鍋做飯。閑聊下來,得知他們是從四川理塘來的,從大年初一出的家門,在路上已經(jīng)10個多月了?!翱炝?!”領頭的中年漢子很平靜地說:“再要一個星期,七八天時間吧,就可以拜到大昭寺了?!薄暗搅舜笳阉乱院竽兀俊蔽覇?。“到了大昭寺,把帶給佛爺?shù)臇|西放到佛前就可以了。”“然后呢?”“然后?然后就回家了?!薄霸趺椿丶遥俊薄白?,坐汽車。”“那板車呢?”“板車不要了,送給這里的人?!?/p>
從羊八井返回拉薩已近黃昏。驀地,我看到了沿著公路邊一路長拜的這兩家人。差不多一整天,他們也就前進了幾公里。我們的汽車從他們身旁掠過,揚起的灰塵包圍住他們,夕陽穿過塵霧,塵霧在光影中浮動,一片金黃色的暖調中,朝圣者的剪影如雕塑般長久地定格在我的記憶中。
拉薩又稱“太陽城”。冬天的拉薩陽光燦爛,溫暖無風。我住在八廓街一戶老藏族群眾家里,每天在他的房頂平臺上曬著太陽,用太陽能灶燒著一鋁壺、一鋁壺的酥油茶,邊喝邊聽老藏族群眾用帶著四川腔的漢話講他年輕時候的故事,他和他的夫人都是巴塘的貴族,如今定居在拉薩,做點古董生意安享晚年?!澳憧矗 彼压枪?jié)粗壯的大黑手一揮,在屋頂上朝八廓街畫了一個半圓。“我現(xiàn)在每天都在這里曬著太陽,喝著酥油茶,看著整個八廓街,還有那邊大昭寺的金頂。你說這個世界上還有哪個人比我更有福報呢?”他啜一口酥油茶,臉上露出無比自足的表情?!澳憧茨切﹣沓サ娜?,走多少路?過多少河?翻多少山?還有你,你們這些外地人,還有那些洋人,要坐飛機才能來。大家為什么都來?拉薩好??!拉薩有佛、有神,是世界上最好的福地呀!拉薩哪里最好?大昭寺最好。我就住在這里,天天看大昭寺?!?/p>
正好那一天是藏歷十五。每月逢五的日子,虔誠的藏族群眾都要往寺廟里送東西。我那天晚上就同老藏族群眾一起,由他小兒子扛著一口袋青稞,提著一塑料桶的酥油,前往大昭寺。人山人海,大昭寺偌大的廣場早就擠滿了人。大家排著隊,推推搡搡進了大昭寺的大殿。大殿里整體來說光線昏暗,惟有鍍金佛像前的幾百盞酥油燈一片光明閃爍。我們順著人流擠到佛像前,往一盞一盞的酥油燈里添油?!皼]添完的都倒這里了!都倒這里了!”維持秩序的喇嘛喊著,招呼著大家把酥油倒進一口大缸里。“麻袋就堆這里了!”又有喇嘛招呼著把裝青稞的麻袋堆到墻根下,那里的麻袋已經(jīng)堆得小山一般高了。我親眼見到許多藏族群眾把成捆成捆的人民幣扔進柵欄里面,扔到金佛的腳下,在酥油燈的映照下,他們的瞳孔放出一種幸福的光。
每天早晨四點,老藏族群眾的夫人就要出門轉經(jīng)了。她手搖經(jīng)筒,先轉八廓街,然后到大昭寺廣場。從大昭寺廣場又前往布達拉宮,繞著布達拉宮的山腳轉上一圈,然后回家做早飯。這一圈下來,要三到四個小時。她每天如此,從無間斷。一路走,一路搖著手中的經(jīng)筒,在清晨的寂靜里,經(jīng)筒發(fā)出的聲音并不悅耳,有時還很尖銳。
這種手搖經(jīng)筒,一般都由紅銅打造筒身,筒身上有凸起的六字箴言。筒桿是黃銅制的。筒身里面裝一卷佛經(jīng),轉一圈就等于念了一遍,而每多念一遍,積的功德就多一分。所以,虔誠的藏族群眾,尤其是上了年紀的,只要手閑下,就會搖起經(jīng)筒,這已經(jīng)變成一種下意識的動作。要想經(jīng)筒轉得流利,筒身下面與筒托之間就要安放一個墊片,這個墊片是一個由蚌殼磨成的墊圈。老藏族群眾夫人告訴我,一般磨穿這樣一個蚌殼墊圈,需要筒身轉動11萬圈。她從佛龕上拿出一把蚌殼給我看,個個都已磨穿?!?3個。”她很得意地告訴我。也就是說,她已經(jīng)把經(jīng)筒里的經(jīng)文念了143萬遍了,把六字箴言也念了143萬遍了。
大昭寺在藏族群眾心目中的地位是極其崇高的。
公元641年,統(tǒng)一全藏的吐蕃贊普松贊干布迎娶唐宗室女文成公主入藏,與強鄰唐帝國建立了甥舅關系。文成公主在她棲身的臥塘上填湖建廟,并安放她從長安帶來的釋迦牟尼佛像。這座廟就是大昭寺。大昭寺就是大佛寺的意思,而它的全稱叫“羊土幻顯殿”。什么意思呢?原來是填湖時用的是成群成隊的白山羊馱土。藏語“山羊”念“惹”,“土”念“薩”?!叭撬_”連在一起,就是“山羊馱土”的意思。所以寺廟建成后,人們就直呼其為“惹薩”?!叭撬_”給王都帶來了繁榮和吉祥,人們又把這個名字賜給這座都城。隨著時間推移,漢語語音演變了,“惹薩”讀成了“邏些”,后來“邏些”又讀成了“拉薩”,而“拉薩”在藏文里的意思是“圣地”。的確,自從文成公主進藏主持修建了大昭寺后,吐蕃的王都就成了藏族群眾心目中的“圣地”。所以,先有大昭寺,后有拉薩。大昭寺是全藏信仰的中心。
我曾不止一次佇立在大昭寺清晨的曦光中,看著金色的陽光灑過大昭寺的金頂,灑在廣場上那些頂禮長拜的人們的額頭上。在雪域高原,沒有比這更神圣的精神景象了。
在大昭寺門廊里,有幾塊大石板。每一塊石板的長寬剛好同一個五體投地的膜拜者的身體相當。由于經(jīng)年累月的長拜,石板被人的身體磨蹭得晶亮晶亮。膜拜者用人的汗水、油漬,給這些大石板打上了一層渾厚油潤的包漿。在石板前部的兩側,膜拜者用手掌和胳膊磨出了兩道槽溝。千里迢迢長拜而來的人們,到達這朝圣路的終點,都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身子撲投到石板上,兩條胳膊會推著兩只手掌“唰”地滑過槽溝,在石板的盡頭,靠近大昭寺門檻的地方雙掌相合,身體抻成一條直線,雙膝、雙肘、額頭這五個點完全平鋪在地上,表達對佛完全的無保留的皈依。
我見過一位老奶奶,她的額頭由于數(shù)十年這樣的膜拜,在印堂的部位已經(jīng)鼓出了一個白色的繭包,一枚硬幣大小,約10厘米高,是由白色的皮繭堆積而成的。她見我好奇,就走過來拉起我的手,讓我摸摸。那是一坨硬而有彈性的物質,粗糙但帶著體溫。據(jù)說佛陀印堂上就有這么一個東西,叫作“白毫”,是佛相的三十六相之一。
袁武一定是晚于我于某年某月某日的早晨站到了大昭寺廣場的曦光下。其實無所謂早晚,大昭寺一千多年來每天早晨都是這樣的景象,因其不變而成為精神信仰的寫照。據(jù)他說,他們是一行人,本來到這里是例行性地看一眼,然后就驅車到更偏遠的牧區(qū)去,據(jù)說那里藏族群眾的服飾更漂亮,民俗更豐富,人也長得更漂亮,總之,那里的人物更入畫。同行的畫友都走了,去尋找更入畫的對象去了。袁武卻像一棵被雷劈了的樹一樣,扎在這里無法再挪移腳步和目光。
對袁武來說,這個大昭寺的早晨有如神瑜。
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的到全國乃至世界各地去采風、寫生,畫過成千上萬的各色人等,但那都是在畫生活。因為是畫生活,他要關注的對象很多,一個人,他的穿著打扮,他的身體姿態(tài),他同別人的關系,他同環(huán)境的關系。但是在大昭寺廣場,這些所謂的“生活”都消失了。這里高度單純,一個人穿什么已經(jīng)毫無意義,他的身體語言同旁邊所有人的身體語言高度一致:雙掌合十,舉至額前,然后身體撲到地上,抻成一條直線,五體投地。如此反復,再反復,再反復……他們這么做幾乎無思無慮,更不需要同旁邊的人發(fā)生什么社會關系,環(huán)境對于他們也沒有意義,等同于虛無。
那么,是什么抓住了袁武的視線,揪住了他的心呢?
是臉,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朝圣者雙掌合十舉至額前的一剎那,他的頭和手相呼應,在下意識中泄露出來的靈魂!在這一剎那,人是何等地真實:他的希冀,他的焦慮、他的無助、他的恐懼、他的絕望、他的哀求、他的懺悔,全部寫在臉上,寫在手上,甚至連頭發(fā)都帶著表情!這個時候的人,才是一個精神的人;這個時候的人,才是一個同自己靈魂對話的人。
袁武畫了幾十年的人物,這個時候才知道,什么是人的靈魂。帶著靈魂的臉,才是人的臉,否則再美也沒有意義。手,離開勞作的形而下,舉至心腦之間,代表靈魂出位訴說。
72個人,72個頭顱,72張臉,72雙手。
72種活法,72種業(yè)力,72種解脫,72種果報。
而在此地,此刻,大昭寺早晨的曦光中,只有一種完全同一的身體語言,消弭了所有的分別和差異。
此在,一念之善,念念相續(xù),一念之真,念念不絕……
這就是大昭寺早晨給予袁武的啟示。
33個長頭,72張臉,72雙手,107個朝圣者,他們在哪里,哪里就是大昭寺,哪里就是一個精神的道場,哪里就有一片信仰的天空。袁武改變了一幅幅單個作品或組畫或長卷的傳統(tǒng)展出形式,他用這107個朝圣者的軀干和手臉組成一個右旋的法輪,把一個個展示空間演變成了朝圣者無盡的信仰之途,美術館將成為一座寺廟,佛就在人們的心中,所有的觀眾都將卷進這精心設計的經(jīng)筒,與朝圣者一起前行。此在,一念之善,念念相續(xù)……
2014年9月于北京陶然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