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 宋代;文集序跋;文以序傳;影響
摘要: 宋代重視文人文集之編纂與整理,雕版印刷的發(fā)展又使文集傳播更為方便通暢。這樣的文化環(huán)境與條件促成宋人文集序跋意識的自覺,文以序傳得到集體認同。文集序跋在這一時期獲得了極大的發(fā)展,不僅數(shù)量龐大,精品多見,而且出現(xiàn)了刊刻序跋、讀后感式序跋等新形式的文集序跋,甚至在文人間還出現(xiàn)了序跋對話的獨特文化現(xiàn)象。
中圖分類號: I206.2文獻標志碼: A文章編號: 10012435(2015)01006907
Anthologies Relying on Prefaces:Consciousness Of Song Dynasty's Anthology Prefaces and Influence
MEI Hua (College of Liberal Arts,Jiangsu Second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210000, China)
Key words: Song Dynasty; anthology prefaces; anthologies relying on prefaces; influence
Abstract: In the Song Dynasty, people attached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literary anthology of collection and codification. Anthologies' spread was convenient due to the development of block printing. These cultural conditions facilitated consciousness of anthology preface, thus resulting in collective identity of anthologies relying on prefaces. Anthology prefaces developed very fast not only in multitude but masterpieces. They promoted the development of this style, such as publication of the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reading notes as prefaces, but also made a new form of their mutual dialogue.
第1期梅華: 文以序傳:宋人文集序跋意識自覺化及其影響 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3卷宋代文集序跋空前發(fā)展,其數(shù)量大大超過此前任何一個朝代。勾稽《全宋文》及相關(guān)文獻可知,宋代文集序跋幾近三千篇,涉及近千位作者。在文集序跋繁榮的背景下,兩宋時期出現(xiàn)了對文集序跋意識的自覺。本文試就宋人文集序跋意識自覺之現(xiàn)象稍作探討,并關(guān)注一下該現(xiàn)象在文化方面所產(chǎn)生的相應影響。
一、宋代文集序跋意識自覺的產(chǎn)生及其表現(xiàn)
文集序跋之出現(xiàn)與發(fā)展,必以文集之存在為前提和基礎。先秦時期,世人尚未有著書立說以傳后世的觀念與意識,私人著述并不多見,故以文集為依托之文集序跋自然不可能出現(xiàn)。到魏晉時期,逐漸擺脫經(jīng)學束縛的文學日益受到人們的重視,地位不斷提高,并最終獨立出來,成為一個專門領域,許多文人雅士專務文學創(chuàng)作,從而帶來了魏晉文學的大發(fā)展。同時,東漢以后,世人也有了編纂文集的自覺意識,這樣文集序在魏晉時期得以迅速成長。隋唐時期是文集序的成熟期,尤其是到了中唐以后,文人撰序已經(jīng)成為相當普遍的文化現(xiàn)象,不過這一時期的文集序大多是在文集作者作古之后,由其后嗣子孫自序或請他人代序而成。迨至兩宋,時人創(chuàng)作的文集序跋不僅數(shù)量龐大,而且種類繁多,既有一般的詩文集、詞集序跋,還出現(xiàn)了奏議集、諫稿集、尺牘集、制誥集等新型文集序跋。有宋一代,文人們通過為本人文集自序自跋、請他人給自己文集代為序跋或受請托而為他人文集作序題跋,使得文集序跋這一文化現(xiàn)象不斷得以強化,最終逐漸形成一種翕然從之的時代氛圍。筆者認為,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和出現(xiàn)正是宋人文集序跋意識自覺的表現(xiàn)。
文集序跋之所以至有宋而空前繁榮,并就此一文體出現(xiàn)意識自覺現(xiàn)象,乃至出現(xiàn)了文以序傳的集體認同,蓋因兩宋時期的文人對文集序跋的功能與意義有了清晰而明確的認識。南宋時期呂午在《義師求寄閑詩集序》一文中載述義師向其解釋求序的動機時曰:“昔參寥未有聞,以‘藕花無數(shù)滿汀洲之句見賞于坡仙,遂以能詩稱諸公。聞錢塘勤聰詩,亦皆得坡敘(序)以傳。竊愿附此義。”[1]315冊,71義師正是看到了參寥與勤聰兩人詩集因為蘇軾作序而得流傳,才就自己的詩集要堅持向呂午求序。同為南宋時期的釋道璨,在為其好友瑩玉澗詩集作序時道:“予常謂惟儼詩不傳于后世,而托名于歐陽一序;參寥詩可傳者十數(shù)解,藉東坡一語而盛行?!盵1] 349冊,301在此,釋道璨也強調(diào)了序文的重要性,乃至對于詩文集之流傳關(guān)系甚大。
到了兩宋時期,人們對于文集序跋的價值、功能及意義與前人相比,在認識上出現(xiàn)了根本變化。兩宋以前,文人文集多是在作者去世之后由其故人或子孫整理結(jié)就,其序跋則由整理者自己或請人所作,文人生前請他人為其文集作序題跋的情況在宋代以前并不多見。據(jù)筆者管見,庾信請宇文逌為其文集撰序應是此一做法的濫觴。宇文逌《庾信集序》結(jié)語云:“凡所著述,合二十卷,分成兩帙,付之后爾。余與子山,風期款密,情約縞纻,契比金蘭,欲余制序,聊命翰札,幸無愧色?!盵2]到初、盛唐時期,這種情況依然不多,直到中、晚唐以后,情況才有所變化。
根據(jù)筆者對唐代現(xiàn)存文獻的查考,唐代文集作者生前請人撰序可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文集作者生前親自委托;另一種是文集作者臨終以遺囑相托付。筆者通過勾稽相關(guān)文獻可知,有唐一代共有五篇文集序?qū)儆诘谝环N情況,即獨孤及《檢校尚書吏部員外郎趙郡李公中集序》、梁肅《補闕李君前集序》、于頔《釋皎然杼山集序》、元稹《白氏長慶集序》、鄭亞《太尉衛(wèi)公會昌一品制集序》。另一類文集序盡管是受托者為他人之遺文所作,但也屬于文集作者在生前所托付。元宗簡在其彌留之際曾委托白居易為其文集撰序,劉禹錫也曾為柳宗元之文集作序,該兩者大抵屬于此類情形。由此可見,在宋代以前,文集作者生前請序于他人雖然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并不普遍。endprint
到了宋代,文集作者生前請人撰序題跋的做法逐漸流行起來。宋人多有一官一集、或一時一集的情況,每當一部文集結(jié)就,多會自序或請人撰序,甚至一部文集會請多人為其撰序。如北宋許大方在海陵為官期間整理自己的文章,結(jié)集為《海陵集》,曾先后請張耒和晁補之為其撰序。南宋劉才邵的《檆溪居士集》,先請周必大作有《檆溪集序》,后又請楊萬里撰寫《檆溪集后序》。文集作者愿意請人寫序題跋或謂如今多是托人寫序,不見請人題跋,但在宋代確實存在請人題跋的情況,如周行己《晁元升集序》:“將與元升別,求元升近文。元升出此編,因使予跋,遂以此書。”楊椿《跋孝感詩集》:“士大夫紀其實而侈其事者,致盈編焉。其子嘉謀獻可錄示,且請為跋?!保芡姓咭惨源藶闃s,多愿意接受此種請托,甚至有人主動提出要為他人文集作序,如司馬光曾在《呂獻可章奏集序》中云:“今既沒,其子由庚等搜求章奏遺稿,得二百余篇。光請而序之,俾后之人察其言,足以知獻可之心”[1]56冊,108。宋人對于文集序跋之認真與熱情,由此可見一斑。
綜上可知,在宋代文人中已產(chǎn)生了明確的文集序跋意識,人們認為一部文集若無序跋將無以傳于后世,故一部文集結(jié)就之日,也即作序題跋之時,無論是自序還是他序都是鄭重嚴肅,必不可少之事,此即為文集序跋意識之自覺。
宋代文集序跋意識的自覺作為一種特有的文化現(xiàn)象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其一,宋人對文集序跋之功能與意義進行了認真的辨析與探討。有人認為序不必作,如姚勉在《秋崖毛應父詩序》中曰:
劍江毛應父以詩集來教予,求序之。予曰:詩不以序傳也。三百五篇皆有序,朱夫子猶使人舍序而求詩,序不足據(jù)也,姑舍是。后世詩亦爾。杜子美、李太白、白樂天、唐詩人之冠冕者,各以其詩傳,不以元微之、李陽冰序傳也。東坡之詩,無敢序,山谷之詩,無敢序,近時誠齋之詩,無敢序,信乎詩不以序傳,而以詩傳也。[1]315冊,449
有人認為“文以序傳”,如黃廓《溪詩話跋》云:
志以言而章,言以文而遠,文以敘而傳,敘以德而久……及古道廢闕,英才埋沒,往往托之著述比興以自見者多矣,然非得當世聞人表而出之,則亦無以取信于后世。[1]223冊,362
經(jīng)過廣泛地爭論,更多的人認同了后者,即相信“文以序傳”。甚至有人認為,文集作者死后由他人來為其文集撰序與為其人作行狀、寫墓志銘一樣重要。歐陽修《仲氏文集序》曰:
君之既歿,富春孫莘老狀其行以告于史,臨川王介甫銘之石以藏諸幽,而余又序其集以行于世。然則君之不茍屈于一時,而有待于后世者,其不在吾三人者邪![3]
同樣,晁補之在《書邢敦夫遺稿》中曰:
邢河陽既哭其子惇夫,以書抵山陽李端叔,云:吾兒垂絕時,問所欲,言曰:“愿得豫章黃魯直狀其行,以累高郵孫公銘之,而遺稿以屬補之為序?!倍耸鍨檠a之言,補之曰:昔杜牧不敢序李賀,矧吾惇夫年未二十,文章便欲追逐古人,充其志,非特為賀者而已。然吾豈可以負惇夫?qū)⑺劳行??[1]126冊,152
由此可知,北宋詩人邢居實在其彌留之際曾委托黃庭堅為其寫行狀,孫覺為其作墓志銘,晁補之為其文集作序。在兩宋時期對一般士人來說,身后文集有人撰序題跋與由他人為其作行狀、寫墓志銘一樣,不可或缺。
其二,宋代出現(xiàn)了文以序傳的集體認同。宋人認為文集在進入正式流通之前,或每次刊刻出版之前,必得有人為其撰序或題跋,方可取信于世人,從而使序跋在文集傳播中的價值與意義得以突顯。劉摯之子劉路在函托劉安世為其父文集撰序時曰:“先人平生為文,方棄諸孤,僅存一篋,類次之,已成編集,念當有序引以信于后”[1]118冊,175。劉路在此明確提出文集“當有序引以信于后”,說明時人對于序跋在文集傳播中的價值已經(jīng)有了充分認識。
既然文以序傳得到普遍認可,那么通過何種方式方能使欲“取信于后”之序跋取得預期的效果呢?名人大家在社會上擁有巨大的影響力和話語權(quán),大多“一言九鼎”,因此如能由當世之名人大家出面作序,自可“取信于后”, 這也是大家名人之序跋較為常見的重要原因。黃廓《溪詩話跋》云:
志以言而章,言以文而遠,文以敘而傳,敘以德而久……及古道廢闕,英才埋沒,往往托之著述比興以自見者多矣,然非得當世聞人表而出之,則亦無以取信于后世。[1]223冊,362
在此,黃廓認為理想的序跋作者非“當世聞人”莫屬,并且此“當世聞人”只有有“德者”方可讓文集流傳百世,正如楊時所云:“士以一言輕重,足以信今傳后,惟有德者能之?!盵1]124冊,256
兩宋三百余年是中國歷史上文學文化繁榮的時期,也是文學傳播新方式和新媒介風行于世的時期?!拔恼滦惺琅c否,固然離不開其本身的內(nèi)容含量與藝術(shù)價值,但如果沒有有效的傳播媒介給予傳播,再好的作品也只會藏在深閨人不識,而序跋就是一種甚富功效的傳播媒介”[4],宋人正是認識到序跋的這一價值,才產(chǎn)生了文以序傳的集體認同。
二、宋代文集序跋意識自覺之歷史條件
文集序跋意識之自覺何以出現(xiàn)在有宋一代,透過紛繁的表象可知,此文化現(xiàn)象之產(chǎn)生于宋代,可謂良有以也。文集序跋的產(chǎn)生必須以文集的存在為前提,因此文集的整理與編纂就成為文集序跋發(fā)展的重要基礎。同時文集雕印出版時,為擴大文集之流通與傳播也會請人或自行撰寫刊刻序跋??梢姡喈敂?shù)量的文集編纂和刊印是產(chǎn)生文集序跋意識自覺必不可少的前提,而兩宋時期大規(guī)模的文集整理與刊刻正好提供了相應的時代條件。
(一)由政府推動的圖書整理與文集編纂工作
在兩宋時期,國家不僅通過內(nèi)府進行系統(tǒng)的圖書整理,還曾多次詔令地方搜求天下遺書。整個北宋時期對文獻的整理從未間斷,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宋史·藝文志》總結(jié)云:
嘗歷考之,始太祖、太宗、真宗三朝,三千三百二十七部,三萬九千一百四十二卷。次仁、英兩朝,一千四百七十二部,八千四百四十六卷。次神、哲、徽、欽四朝,一千九百六部,二萬六千二百八十九卷。三朝所錄,則兩朝不復登載,而錄其所未有者。四朝于兩朝亦然。最其當時之目,為部六千七百有五,為卷七萬三千八百七十有七焉。[5]15冊,5033endprint
可見,經(jīng)過七朝的努力,到北宋后期館閣藏書量已達到七萬余卷,遠遠超過唐代《開元四部錄》所載圖書。但慘烈的靖康之變使北宋官私藏書均遭遇嚴重損失,故南宋建立不久高宗就開始下詔搜求天下書籍,恢復國家的藏書。經(jīng)過孝宗、寧宗等朝的努力,國家藏書量基本得到了恢復。
在宋代進行的數(shù)次圖書整理工作中,政府對文人文集亦給予相當之關(guān)注,如宋徽宗曾命王安石的門人薛昂整理王安石的文集:“重和元年六月壬申,門下侍郎薛昂奏:承詔編集王安石遺文,乞更不置局,止就臣府編集,差檢閱文字官三員。從之?!盵6]許光凝在《華陽集序》中提到大觀二年(1108)徽宗下詔對王珪文集進行整理:“大觀二年正月甲寅,有詔故相岐國王公之家,以《文集》來上。”[1]138冊,84在國家大規(guī)模的圖書整理工作中,對前代及當代文人文集進行的搜集整理,對文人文集的保存是極為有益的。
有宋一代,除中央政府對文化典籍進行系統(tǒng)的整理外,各地方官出于推動當?shù)匚幕l(fā)展的意愿,也不斷地對當?shù)叵荣t文集進行搜集和整理。很多地方官常常在政事之暇,甚至是到任伊始,即號召文士整理當?shù)叵荣t或宦歷當?shù)刂娜宋募?。政和元年?111)四月,朱袞知吳江縣,“既至其邑,想其遺風,因求善本校證,刻之于版”[1]140冊,64,朱袞對陸龜蒙的《笠澤叢書》予以校證并且將之鏤版以行。宣和五年(1123),到道州任知州的王次翁刊刻了寇準的詩集,其在《新開寇公詩集序》中云:“宣和壬寅,次翁受命假守,既至,拜公像……又得公詩三卷,凡二百四十篇,為校正其訛錯,鏤板傳久”[1]156冊,5。
在兩宋時期,各地方官不僅是當?shù)匚幕ㄔO的推動者與參與者,同時也是一地文化的傳播者,他們在宦游各地時,常常將其所熟知的文化從一地帶到另一地。因此,宋代各級地方官在文人文集的保存、刊刻、傳播等方面所起的作用亦不容忽視。
(二)民間自發(fā)進行的文集整理工作
宋人認為“君子之學,或施之事業(yè),或見于文章”,但真正能夠“功烈顯于朝廷,名譽光于竹帛”[1] 34冊,166者甚少,大多仕途坎坷,沉于下僚。因此,宋代士人對人生價值的認識較為多元,他們認為“不朽有三,曰立德、曰立功、曰立言。有一于斯,可以無愧于后世”[1]132冊,133。在宋人看來,除了道德和事業(yè)可以使人流芳外,著書立說同樣可以使他們“無愧于后世”。宋人是以大都非常重視自己的文集,常常精心編纂刊刻使之廣為流傳。在兩宋時期,很多文人都在生前對其作品予以整理,如王禹偁、蘇轍、晁補之、秦觀、賀鑄等。宋代文人文集之編纂形式多樣,其整理和保存亦煞費苦心,甚至達到一官一集、一時一集之程度。余靖在《宋太博尤川雜撰序》中云:
康定建元之明年,歲在實沉,廣平貫之以奉常博士移刺瓊管,途繇曲江,因出文稿四編示,其一曰《劍池編》、次曰《龜城集》、次曰《尤川雜撰》、次曰《永平錄》,皆一官所成之集也。且曰:“《劍池》《永平》二集,今待制宗人子京、暨大理丞王君子元各為之序,以冠篇首,尚以《尤川》一篇累吾執(zhí)?!盵1]27冊,22
余靖在此提到,宋貫之曾編纂自己的文稿為四編,均為一官一集,并且每結(jié)集之后都會請人為之作序,可見宋貫之對自己文集之重視。
此外,兩宋文人還會對某個時間段內(nèi)的作品予以整理,編纂成集,即一時一集。如鄭剛中在其《北山集敘》中詳細地介紹了自己按時間先后編纂文集的情況:
《北山初集》,即余所謂《笑腹編》也。余以紹興乙卯至甲子歲所錄文字,自號《北山中集》,《笑腹編》則宣和卒(應為“辛”)丑至乙卯歲中所錄者,因號《初集》。若辛丑以前見于紙筆者,皆為盜所火,不復能記憶矣。甲子而后,時時因事有稿,老懶雜置篋中,他日有能為余收拾者否?所未能知也。[1]178冊,271
鄭剛中的《北山初集》,即《笑腹編》,收集的是宣和辛丑(1121)至紹興乙卯(1135)時期的作品,而《北山中集》收集的是紹興乙卯(1135)至紹興甲子(1144)期間的作品。宋人平時相當注意整理保存自己的文集,若生前未能及時整理編纂,那么在其去世之后,他們的子孫、故友也會不遺余力地搜集其遺文,并編集刊刻,盡量使之流傳于世。
(三)宋代文集刊刻的繁榮
在印刷術(shù)發(fā)明之前,書籍主要靠抄錄傳播。這種傳播方式既影響書籍傳播的速度和廣度,同時也影響書籍內(nèi)容的準確性。隋唐以后隨著印刷術(shù)的發(fā)明及廣泛應用,書籍的傳播出現(xiàn)了革命性的變化。
宋代是中國雕版印刷術(shù)的輝煌時期,其雕印書籍范圍之廣泛、雕印技術(shù)之精湛,是隋唐乃至兩宋以后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都無法與之匹敵的。雕版印刷術(shù)的大量運用,帶動了宋代刻書業(yè)的發(fā)達。宋代形成了官刻、家刻、坊刻三大刻書模式相鼎立的格局,此三種刻書模式之間相互補充,各有側(cè)重。宋代刻書業(yè)繁榮發(fā)展,規(guī)模宏大,形成了以杭州、福建、四川為中心的三大刻書區(qū)域。宋代刻書業(yè)之三大中心區(qū)域各有所重,最終形成各有特色,相得益彰的格局。兩宋時期多樣的刻書模式、廣闊的刻書區(qū)域以及精良的刻書隊伍共同促使了宋代刻書業(yè)的發(fā)達[7]。宋代刻書業(yè)的繁榮自然為文人文集之刊印提供了便利條件。
北宋時期,由于嚴峻的國防形勢,出于保密之需要,朝廷一度對當朝文人文集之刊印管控較嚴。到了南宋時期,因與金國長期處于南北對峙局面,局勢相對穩(wěn)定,戰(zhàn)事減少,對文集雕印的控制也較為緩和。故文集尤其是本朝文人文集,在南宋時期終于迎來了雕印出版的新曙光。文人文集的刊刻出版,既是文集作者之所愿,又是嘉惠世人之事,同時文集的出售也會給書商帶來巨額利潤。因此對于刻書者來說,雕印文集是“傳先哲之精蘊,啟后學之困蒙,亦利濟之先務,積善之雅談也”[8]。
綜觀相關(guān)文獻,兩宋時期雕印文人文集的數(shù)量相當可觀。宋人雕印前代文人文集多以唐時舊本為依據(jù),因而在文字內(nèi)容上接近舊時面貌,學術(shù)價值相對較高。對于宋人文集,則是當代人雕印當代作品,其版本價值更是不言而喻。兩宋時期方興未艾的文集整理與編纂為文集序跋之繁榮準備了必要條件,同時也為宋代文集序跋意識之自覺營造了時代氛圍。雕版印刷的應用使文人文集可化身千萬,得到更為廣泛的傳播。為了增加鋟行文集文本的公信力,文集序跋的價值不斷凸顯,由此也對文集序跋意識的自覺也起到了相當大的刺激作用。endprint
三、宋代文集序跋意識自覺之影響
如前所述,隨著印刷術(shù)的發(fā)展,文集的傳播不再僅僅依靠抄錄或刻石,刊刻出版成為文集傳播的一種新的重要途經(jīng)。這種新穎的傳播方式使得文人文集的流通更為廣泛和頻繁。在宋人文集序跋意識自覺的情況下,在宋代士人間產(chǎn)生了文以序傳的集體認同,由此不僅推動了宋代文集序跋這一文體形式的重大發(fā)展,而且對當時的文人生活也產(chǎn)生了相應的影響。
(一)文集序跋形式多樣化
在宋代以前,所謂文集序跋主要是編纂序跋,到了兩宋時期,文集序跋的發(fā)展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趨勢,形成編纂序跋、讀后感式序跋、刊刻序跋鼎足而立的局面。
刊刻序跋主要為雕印文集而作,而編纂序跋主要為匯編文集而作。一般來說,前者不涉及文集編纂,后者不涉及文集雕印??绦虬系某霈F(xiàn),改變了編纂序跋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文人文集在最初編纂成集時雖已有人為此撰寫過序跋,但在雕印出版時還會再次請人撰寫序跋。如晁子健在其祖父晁說之去世之后,“求訪遺文三年”,最終將其祖父文集“編成一十二卷”[1]192冊,117,并在紹興二年(1132)正月二十八日撰寫了《嵩山集跋》。而晁子健在乾道三年(1167)五月將《嵩山景迂生文集》刊刻時,又再次撰寫了《刊嵩山景迂生文集跋》,其中有“謹用鋟木于臨汀郡庠,以廣其傳”云云。[1]192冊,119對于華鎮(zhèn)的《云溪居士集》,華鎮(zhèn)之子華初成曾于樓炤在會稽為官時請其作序,樓炤在紹興癸亥(1143)為其撰寫了《云溪居士集序》。到了紹興十三年(1149)九月,華初成將《云溪居士集》鏤版時,樓炤又為其撰寫了《云溪居士集跋》,其在該跋文中云:“樂道人之善,非公殆不能與于此,是用鏤版而傳之?!盵9]如果說編纂序跋的繁榮是宋代文人文集整理和編纂風行于世的最好注腳,那么刊刻序跋的勃興則是宋代文人文集刊刻雕印發(fā)展繁榮的最好見證。
在兩宋時期,不僅出現(xiàn)了新形式的刊刻序跋,讀后感式序跋也在這一時期的特定歷史條件下得到了充分的發(fā)展。印刷術(shù)的廣泛應用使人們獲得書籍變得更加容易,故有宋一代出現(xiàn)了眾多的藏書家。這些藏書家少者數(shù)千卷,多者數(shù)萬卷。費袞《梁溪漫志》記載司馬光“獨樂園之讀書堂,文史萬余卷。而公晨夕所常閱者,雖累數(shù)十年,皆新若手未觸者”[10]。司馬光不僅藏書豐富,且惜書如命?!端问贰ず賵騻鳌吩坪賵颉袄凼谰劬?,至數(shù)百口。構(gòu)學舍于華林山別墅,聚書萬卷,大設廚廩,以延四方游學之士?!盵4]38冊,13390
藏書之家及藏書數(shù)量的增多,使得士人讀書也變得相對方便容易。宋代一些士人在讀書時又時常有感而發(fā),并為之題跋,這種習慣逐漸風行開來,從而產(chǎn)生了諸多讀后感式序跋。此類序跋大多寫來相對隨意,如行云流水般任意抒發(fā)讀者的情感。李綱《書四家詩選后》云:“偶讀《四家詩選》,因書其后?!盵1]172冊,42李綱在此一題跋中對王安石選杜甫、歐陽修、韓愈、李白四家詩予以評價。陸游《跋王右丞集》云:“余年十七八時,讀摩詰詩最熟;后遂置之者幾六十年。今年七十七,永晝無事,再取讀之,如見舊師友,恨間闊之久也。”[1]223冊,24陸游在該跋文中生動地表現(xiàn)出其對王維詩歌的熱愛。讀后感式序跋多是在文集及文集作者對序跋者內(nèi)心深處有所觸動時而發(fā),自然真實,無矯揉造作之情,寫來簡潔明了,常常成為文集序跋中不可多得的精品。
(二)“序跋對話”成為文人雅事
有宋一朝采取右文政策,“今世用人,大率以文詞進:大臣,文士也;近侍之臣,文士也;錢谷之司,文士也;邊防大帥,文士也;天下轉(zhuǎn)運使,文士也;知州郡,文士也”[11],而且宋代君主“與士大夫共定國是”,提供了文人參政議政的機會,“不殺大臣及言事官”也為文人參政營造了寬松的政治氛圍??傊?,有宋一朝,“海內(nèi)文士,彬彬輩出”[4]37冊,12997。
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健全的科舉制度、優(yōu)渥的政策待遇等宋代特有的氛圍,讓宋代文人充分認識和享受到讀書的益處,正所謂“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宋代士人的文化素質(zhì)亦由此得以普遍提高。在這樣的一個時代背景下,文人雅事的形式也大為增加。宋代文人常常游宴唱和、賞亭題刻、品茶題畫,他們在暢游美景、恣情山水的同時,常常豪興迸發(fā),多在風景勝地題名以作紀念。
宋代文人雅興常發(fā)之處除了名勝題刻外,撰序題跋更是成為他們展顯才情,標榜風雅的彬彬文事。宋代文集序跋意識自覺的產(chǎn)生,使得撰序題跋已內(nèi)化為文人文化生活的一部分,成為他們相互間對話的一種新形式。宋代科舉取士至多,文人間唱酬交往更為頻繁,而撰序題跋逐漸演變成為宋代文人溝通交往的一種新形式。宋代文人重視其文集的整理,每有新集結(jié)就常常會分送故舊親朋,而后者也會通過序跋的形式對文集作者及作品予以品評和推挹,從而形成了文人間對話的一種方式。
張守在其《又跋劉紹先詩卷》中云:“劉君將赴官陜右,出示詩卷,要予志其后”,張守在跋文中首先對劉紹先文武兼?zhèn)涞牟拍苡枰钥隙ǎ骸皠⒕龑⒎N,以忠勇智略世其家,又能博采古名將事業(yè)而歌詠之,意氣所期,蓋不在古人后?!盵1]174冊,6雷公達曾歷經(jīng)千辛萬苦將潘仲嚴的詩卷帶給鄭剛中,鄭剛中在其《跋雷公達所示潘仲嚴詩卷》中對雷公達珍藏愛護潘仲嚴詩卷之不易予以頌揚:“公達自東吳道長沙,逆犯三峽風濤之險,行李間關(guān)者萬里,而篋中仲嚴三十八詩,與偕來無恙。”[1]178冊,274鄭剛中在該跋文中對雷公達萬里攜詩行為的紀述,生動地展現(xiàn)出雷、潘之間的真摯情誼。
除了序跋作者與文集作者間通過序跋這一獨特形式進行溝通外,序跋作者之間也能通過序跋形成對話?!冻蹂技肥峭醢仓械奈募谒未群笥欣钰⒅鼙卮?、周紫芝三人為其作序。周必大、周紫芝在序文中均引用或提到李邴序文對王安中的評價。周必大在《初寮先生前后集序》中引用李邴《初寮集序略》中“天才英邁,筆力有余,于文于詩,環(huán)奇高妙,無所不能”[1]175冊,57,對王安中詩文做總體評價。周紫芝在《書初寮集后》中提到李邴時認為,“公(李邴)當承平之世,多褒揚粉澤之詞”[3]162冊,190,但又認為李邴總結(jié)得很準確。這種針對同一部文集而作的序跋彼此之間互相稱引,從而在同一部文集的序跋作者之間形成一種獨特的對話情景。endprint
宋代還有針對文集序而作的題跋,黃裳曾為左緯(號委羽居士)的文集撰序,即《委羽居士集序》,而陳瓘曾對此文集序作過兩次題跋,即《跋黃裳委羽居士集序一、二》,其《跋黃裳委羽居士集序·二》云:
余抵丹丘之三年,左經(jīng)臣(左緯)攜黃公序見訪,嘗為跋其后。今又兩年矣,復持以相示。余讀經(jīng)臣詩編,有招友人之句云:“一別人經(jīng)無數(shù)日,百年能得幾多時?”非特詞意清逸,可玩味也,老于世幻,逝景迅速,讀此二語,能無警乎!序所謂使人意虛而志遠,非溢言也。[1]129冊,129
在這篇文集序之題跋中,陳瓘評價左緯之詩“詞意清逸”,認為黃裳之序真實客觀,非溢美之詞。這種圍繞文集及文集序而展開的品評,在某種意義上也形成作者之間的一種對話。
總之,有宋一代上至朝廷官署,下至纖儒黎庶,均非常重視對文人文集的搜求與編纂,并且宋代是雕版印刷的黃金時期,文人文集得以大量刊印,文集傳播更為方便暢通,這些客觀條件最終促成了宋代文集序跋意識的自覺,進而產(chǎn)生了文以序傳的集體認同。宋代文集序跋意識的自覺不僅推動了此一文體形式的發(fā)展,而且還使得撰序題跋內(nèi)化為文人文化生活的一部分,成為他們相互間對話的一種新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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