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
上世紀80年代中,“出版湘軍”異軍突起。
湖南出版的《廬山會議實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論探索叢書》《詩苑譯林叢書》《走向世界叢書》《丑陋的中國人》《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波伏娃的《第二性:女人》等,在思想解放的大潮下,突破禁區(qū),轟動一時。
這支“惟楚有才,于斯為盛”的湘軍,其領軍人物——湖南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兼省新聞出版局局長李冰封、湖南人民出版社總編輯朱正、岳麓書社總編輯鐘叔河等人,有一個共同經(jīng)歷:都曾是《新湖南報》的右派。
1957年的《新湖南報》反右,同樣堪稱“異軍突起”。
全報社(包括編委會直接領導的《湖南農(nóng)民報》,含行政、發(fā)行人員在內(nèi))145人,54人被打成右派。用其創(chuàng)刊者李銳的話說:“這個數(shù)字,比徐鑄成主持的《文匯報》和章伯鈞、儲安平主持的《光明日報》兩個報社劃的右派加起來還要多!”
根據(jù)《湖南省志》的記載,《新湖南報》反右,其株連之廣,比例之大,損失之重,全國新聞界無出其右。
1949年8月5日,長沙解放。15日,中共湖南省委機關報《新湖南報》創(chuàng)刊。李銳任社長,朱九思任副社長兼總編輯。
編輯隊伍,主要來自李銳和朱九思的老部下、中共冀察熱遼分局機關報《群眾日報》的班底。
當年21歲的李冰封,在上海光華大學中文系就讀期間參加了革命,之后進《群眾日報》工作。這次也跟隨李銳、朱九思南下長沙,任《新湖南報》副刊編輯。
南下隊伍路過河南、湖北時,一些青年學生自愿加入,也進入了報社工作。到達長沙后,十幾位地下黨領導的新聞工作者也調(diào)入報社,進入編輯隊伍。
另外一個來源,是新聞干部訓練班的學員。
報紙創(chuàng)刊之初,李銳和朱九思創(chuàng)辦了一個新聞干部訓練班。經(jīng)過地下黨推薦,招收了一批政治進步、文化教養(yǎng)較好的青年,共140多人。
不滿18歲的中學生鐘叔河和朱正都報名參加了這個訓練班。入學需要通過考試??荚嚨念}目鐘叔河至今記得,叫《人民擁護人民幣》。
不久,鐘叔河收到通知,說他的想法和文筆都不錯,可以直接進入《新湖南報》工作。朱正則在經(jīng)過幾個月的訓練后,先去了別的新聞單位,1952年才進入《新湖南報》。
鐘叔河去《新湖南報》報到那天,李銳不在,朱九思見了他,并讓他即刻跟著老記者下鄉(xiāng),投入采訪一線。
采訪結束后,老記者和鐘叔河各寫了一篇稿子,寄回了單位。之后的事情,就是其他知情人告訴他的了。
李銳晚上看大樣時,對老記者這篇通訊稿不太滿意。旁邊有人說:“同樣題目的稿子,倒還有一篇,是不是用它頂上?”看了鐘叔河的稿子后,他立刻拍板用這篇。
那時,李銳對稿子的意見會用紅筆批在大樣上,貼在黑板上。他就這篇文章批了很長的一段話,大意是,用稿子不要看作者,老同志的文章未必都好,新同志的文章未必不好。從此,鐘叔河對李銳有了一種知己之感。
李冰封也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憶,當時,報社有一種民主、平等的氛圍。報紙每天出版后都評報,編輯記者們可以實名也可以匿名,可以表揚也可以批評,寫完貼在黑板上,供大家討論。
一年多后,李銳調(diào)任中共湖南省委宣傳部部長。1952年,他調(diào)離湖南,到北京任燃料工業(yè)部水電工程局局長。1959年廬山會議后遭批判,先后下放、入獄,1978年平反,1980年代任中央組織部常務副部長。
1953年,朱九思也調(diào)離《新湖南報》,到武漢的華中工學院擔任領導工作。文革后,他擔任校長的華中工學院進行了影響深遠的改革,在全國高教界開風氣之先。
1957年年中,反右開始。
7月8日,報社編輯、解放前曾加入中國民主同盟(簡稱民盟)的唐蔭蓀被認為是“民盟右派集團安放在本報的坐探”,首先被揪出。
不久后,鐘叔河和妻子朱純也被牽連進去,被打成這個“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黨外右派小集團”的成員。
85歲的鐘叔河,如今住在湖南新聞出版局的宿舍里。他住20樓,大門上寫著“念樓”二字,和“廿”(20之意)同音。大客廳已被改造成大書房,堆滿了各種書籍。他回憶,這個“小集團”的來由,與《民主報》的問題有關。
民盟湖南省委機關報《民主報》是在長沙解放兩天后創(chuàng)刊的,比《新湖南報》還早六天。民盟湖南省委宣傳部長楊伯峻為社長,秘書長杜邁之為總主筆。1950年下半年,該報因經(jīng)費困難停刊。
1957年5月中旬,湖南省政協(xié)會議召開,唐蔭蓀和朱純都是上會記者。唐蔭蓀解放后加入了共青團,不再參加民盟的活動,但對民盟的幾個老人都熟悉。他聽說民盟的幾位政協(xié)委員準備在會上提出恢復《民主報》的建議,便告訴了朱純。
1979年,改正后的原《新湖南報》右派鐘叔河、朱正、張志浩在長沙烈士公園討論業(yè)務。圖/受訪者提供
朱純從《民主報》創(chuàng)刊時就在那里工作,??笳{(diào)到《新湖南報》。對于老東家,她依然很有感情。她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鐘叔河和另外兩名編輯鄭昌壬、李長恭,大家都對復刊一事很感興趣,都表示如果復刊愿意過去。五個人還不避他人地討論,如果真的復刊,可以邀請哪些人加盟。
事實上,他們對《民主報》復刊的信心,其來有自。
1957年3月,毛澤東在一些場合批評《人民日報》辦得不好,是“死人辦報”。他說,自己只看《文匯報》《新民報》《光明日報》,最后才看、甚至根本不看《人民日報》。
4月前后,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處書記譚震林到湖南視察。報社派兩名記者去訪問了他,譚震林談到辦報時說:“毛主席有個想法,每個省可以辦兩個報紙,一個黨報,一個是黨外的報紙,唱一唱對臺戲?!?/p>
5月底,湖南省政協(xié)會議閉幕,時任中共湖南省委宣傳部長唐麟答復民盟,要“集中力量辦好《新湖南報》,不必恢復《民主報》了”。唐蔭蓀等得知后,書生空談也就消失了。
反右開始后,五人很快被揪了出來,罪名是“與民盟右派集團共同策劃創(chuàng)辦反共反人民的‘同人報”。
被打成右派后,鐘叔河平時的言談,都被作為罪狀揭發(fā)出來。
1955年,由批胡風運動發(fā)展而來的肅反運動中,鐘叔河因為說過胡風是思想問題,沒有反共的政治問題,一度被打成“反革命集團”成員,最后定案為“思想落后小集團”。
鐘叔河在總編室工作,負責編輯內(nèi)部刊物和情況簡報。在單調(diào)、壓抑的日子里,他想方設法地找書看,讀了各種各樣的書,包括郁達夫、胡適甚至周作人的。
看的書多了,他有時也說說自己的看法?!拔也⒉幌矚g主動和別人交流,但別人來問我,也不會隱藏自己的想法。”
反右期間,他被揭發(fā)出了幾百條“反動言論”?!拔艺f我的話的本意不是這樣的。上面就說,那你把你自己的本意寫出來。如果這些話我只跟一個人單獨講過,我可以不承認。但是我跟很多人講過,我不承認也不行。我就一條一條地改,最后改出了48條?!?/p>
反右辦公室將之編印成小冊子,名為《繼續(xù)揭發(fā)批判鐘叔河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罪行》。
在這48條中,他談民主和專政:“民主總是越多越好,專政總是越少越好?!薄懊裰鞯幕A是個人,強調(diào)個人服從集中的意見,民主便削弱了?!薄叭魏我粋€國家如果沒有高度的民主政治,哪怕經(jīng)濟上再強大,也是沒有很大吸引力的?!币舱勆鐣髁x:“自由、民主和社會主義是沒有矛盾的。”
報社反右辦公室副主任孟樹德找他談話。孟樹德告訴他,他的家庭沒大問題,個人歷史也沒大問題,甚至能做事,是個可用之人。但是,“你錯就錯在有思想”。鐘叔河用湖南口音學起了這句話。
“他說:反胡風,你說胡風是思想問題。胡風當然是思想問題,但思想問題不解決,就會成政治問題,成反革命。你看看你這48條,這樣的人誰敢用?告訴你吧,就是我們不來反右,你也是右派分子。”
說到這里,鐘叔河笑了起來:“說我錯就錯在有思想,這句話我認。那48條,我到現(xiàn)在也認賬。我覺得我的想法并沒有錯,現(xiàn)在看來也沒有錯?!?/p>
他被打成右派后,開了數(shù)次批判會?!白鲇遗墒呛芸嗟?,不是肉體上的苦,沒人打過我們。最大的苦,是沒有‘免于恐懼的自由,沒有一點兒安全感。原來認識的人都不理你,當面碰見你也不打招呼。所以我到現(xiàn)在還是這樣,別人不先打招呼,我也不打,省得自討沒趣?!?h3>從十七層地獄到十八層
在肅反中和鐘叔河一起被打成“思想落后小集團”的,還有朱正。
從新聞干部訓練班畢業(yè)后,朱正先在《郴州群眾報》工作,之后去了《湖南工人報》,1952年,進了湖南人民廣播電臺。
有一回,副臺長去香港購買無線電電子元件,順便買了一些手表等物,送給戀人。他聽說了這件事,給《人民日報》寫了一封信,批評這種出公差辦私事的舉動。他把信給同事看,最后7個人簽了名。
信被《人民日報》轉到了中共湖南省委,朱正因此被批為“反領導”,調(diào)到《新湖南報》“控制使用”?!八晕业綀笊绾蟮奶幘澈推渌瞬皇呛芷降?。我完全是低著頭做人,低調(diào)工作。”朱正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1955年肅反時,因為這段歷史,他順理成章成了肅反對象。從此,他跟“小集團同伙”鐘叔河的交往倒真的多起來了。他常給鐘叔河編輯的內(nèi)刊投稿,鐘叔河欣賞他的見識和觀點,彼此相投。
從1955年到1956年的肅反運動中,朱正一天24小時都被專人看管,寫檢查交代,最終以撤職并降一級工資結案。
心有余悸的他,對政治空氣開始有了一種異乎尋常的敏感。他感到,從1956年下半年到1957年初,氣氛似乎變得寬松了很多。1957年4月,費孝通在《人民日報》發(fā)表《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他自己也感到了這種早春天氣。
先是《文匯報》復刊了,并連載了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斯大林時代》。其中,《巨大的瘋狂》一章是寫蘇聯(lián)的肅反運動的,同他自己的經(jīng)歷大同小異。
同事的臉色也有所改變。有一位做工會工作的同事好心提醒他,可以去申請困難補助,他婉謝了。他說,他的《魯迅傳略》就要出版了,會有一筆稿費,沒去必要申請了。
4月底,中共開門整風,黨外干部自愿參加。
朱正不是黨員,他想準備功課報考大學,就要求不參加運動。有同事奉上頭的旨意來勸他參加,他說,只對自己當年被列為肅反對象有意見。幾個月后,這成了他被劃為右派分子的罪狀。
實際上,唐蔭蓀第一個被揪出時,朱正已有了預感?!拔矣X得可能會反到我了?!?月14日,報社貼出了大字報《朱正大翻肅反案》。
他認為,他是直接從肅反對象被劃為右派分子的。他回憶,報社內(nèi)還有七八人也是這種情況。不過鐘叔河有不同的看法:“當時報社里有想法的人不多,朱正就是其中之一。真的按標準來劃右派,他也跑不了?!?/p>
從開除團籍,到肅反,到反右,朱正戲稱自己是“老運動員”?!皠e人劃右派,是從得意的巔峰墜入谷底,我不一樣。如果有十八層地獄的話,我是從十七層地獄去到十八層。”
反右開始時,李冰封已作為處級干部,調(diào)到湖南省委辦公廳政法文教組工作。9月初,辦公廳主任忽然通知他,說報社要求他回去參加反右運動。“我聽到通知,就知道要搞我了?!?/p>
1955年,接替朱九思主管報社的鄧鈞洪回家休養(yǎng),新總編輯官健平和副秘書長孟樹德走馬上任。官健平對新聞行業(yè)知之不多,孟樹德則是老報人。新領導的辦報思想和編輯部的多數(shù)人不合,產(chǎn)生了許多摩擦。
1956年,按照分管農(nóng)業(yè)的省委副書記周惠的指示,《新湖南報》連續(xù)刊發(fā)了多篇報道省內(nèi)農(nóng)業(yè)的大稿子,并時常發(fā)在頭版頭條。有時,連新華社發(fā)的國內(nèi)要聞都擠到了二版甚至三版上。3月,農(nóng)業(yè)合作化高潮期間,報紙連續(xù)發(fā)了9篇幾千字乃至一萬字以上的農(nóng)業(yè)報道。有的編輯認為稿件有壓縮的必要,但總編輯不同意。最后,頭版的近一半篇幅刊登了雞毛、廢品等幾百個品種的收購價格表。
這些舉措,引起了副總編輯蘇辛濤和編輯部大多數(shù)人員的反對,內(nèi)部掀起了辦報方針大討論。前任總編輯鄧鈞洪被請回報社作了《關于改進報紙工作的報告》。編委會內(nèi)部也多次開會討論,與會者的觀點被寫進《爭論集》,公布于眾。
蘇辛濤等多數(shù)編委主張,不能只有“天線”,而且要有“地線”。報紙宣傳固然要以黨的中心工作為中心,但同時也抓好一般社會問題和群眾生活問題的報道。當時報社主要領導則認為,不需要有“地線”,有“天線”即可。
8月17日,省委專門開會討論《新湖南報》的辦報方針問題。會上,周惠和省委第一書記周小舟也發(fā)生了意見分歧。周小舟最后說,會上的所有發(fā)言可傳達到報社編委會。傳達時必須強調(diào),所有的意見都不是省委的結論。
之后,關于這次會議的傳達也載入了《爭論集》。
1956年下半年,李冰封從中央黨校新聞班學習畢業(yè)后,回到報社。此時的報社,編委會基本已無法正常開會。作為12個編委之一,李冰封支持蘇辛濤等人的意見,提出:不談往事,只看未來。之后,紛爭逐漸減弱。
1957年9月,李冰封被調(diào)回報社參加反右運動時,墻上已貼著批判他的大字報,說他發(fā)的文章“搞人道主義”。
運動中,12名編委里,除了官健平和孟樹德,以及分管印刷、發(fā)行和人事、政治工作的2名編委,包括副總編輯蘇辛濤在內(nèi)所有編委,以及多數(shù)骨干編輯、記者,共30人左右,統(tǒng)統(tǒng)被打成“黨內(nèi)右派集團”,在家休養(yǎng)的鄧鈞洪也未能幸免。“與省委唱對臺戲”,是罪名之一。
至于省委第一書記周小舟的態(tài)度,鄧鈞洪后來曾說:“對于反右擴大化的問題,周小舟雖然已有察覺,并持保留態(tài)度,但大局已成,他也無能為力。”
9月,李冰封被開了兩次批斗會,心情抑郁。一天在食堂吃完晚飯,最先被揪出來的唐蔭蓀緊跟著他走了出來,輕輕說:“你氣色不大好。要放寬心些。晚上我們一起喝酒去?!?/p>
當晚,他們悄悄去了一家小酒家,每人要了二兩“瀘州大曲”,又要了一碟花生米和幾個小菜,邊喝邊談。
兩人酒逢知己,同病相憐,從童年和初戀聊起,談到如何走上追求進步的道路。兩人交換了對報社當前形勢的看法,都認為,把要保護珍稀動物娃娃魚、建議合理開采菊花石、動物園要注意不讓豹子出籠以免傷害游人等,都當做“資產(chǎn)階級辦報觀點”加以批判,簡直是個笑話。最后,他們約定:“話就講到這里為止,不要擴散了。”
他們喝酒聊天的習慣,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年4月為止。
半個多世紀后,87歲的李冰封仍然記得“小酒店里昏黃的燈光和蔭蓀兄酒酣耳熱后困惑的表情”。
1958年4月26日,報社宣布了對右派分子的處分決定。據(jù)鄧鈞洪回憶,54名右派中,12人被送勞動教養(yǎng),11人被監(jiān)督勞動,其余的31人則開除公職、開除黨團籍和撤職降級。
李冰封保留了公職,每月只發(fā)給生活費15元,監(jiān)督勞動。從1958年起,到洞庭湖邊的南縣鄉(xiāng)下挑土。1960年,他摘了右派帽子,作為摘帽右派在南縣教語文,每月工資32元,一教就是近20年。
那些年,他不能當班主任,不可以教高中。“那時候渾渾噩噩的,不知道怎么辦,過一天算一天。就想著要過下去?!?/p>
鐘叔河和朱正均被開除公職,送勞動教養(yǎng)。
中央有關右派處理決定的文件里還有一項規(guī)定,報社領導沒有宣布:“本人不愿接受處分者,允許申請回家自謀生活,由其家庭和當?shù)鼐用裎瘑T會在政治上加以監(jiān)督?!辩娛搴勇犝f后,就繞過報社,給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寫報告,要求夫婦二人都回家自謀職業(yè)。報告得到批準,他們留在了長沙。他靠拉板車為生,妻子朱純改作繪圖、裱糊等工作。
他一天要拉板車跑很多地方,只賺幾毛錢。每天回家后,全身酸痛,但一兩個星期后就不痛了。兩三個月后,反而不拉就不舒服,小腿脹。
拉板車外的時間,他全用來看書。他用父親的借書證借出了大量名著,一本接一本地看。有時攢下點錢,就去舊書店里淘書。
朱正離開了長沙。當時湖南省成立了一個“新生工程隊”,省直機關和長沙市高等院校的右派分子集中在那里,他是其中之一。株洲市修鐵路,需要大量勞動力,與這支工程隊簽了合同。他在那里干了4年。
1962年底,他回到長沙,成為社會上的閑散勞動力,以挖土為生。
文革期間,派出所責成居委會負責監(jiān)管他這個“老運動員”。每周有一天,要去指定的地點讀書讀報。
1970年“一打三反”期間,朱正和鐘叔河都被判刑,朱正被判了3年,鐘叔河10年,被發(fā)配到株洲的洣江茶場勞動。在茶場,兩人常有碰面的機會。碰上了,就聊些“敏感話題”,社會主義、民主自由之類的。
三年后,朱正刑滿釋放。1979年,鐘叔河出獄。
回到長沙那天,朱正、朱純在火車站口接他。這一年,他48歲。從1957年開除公職算起,22年的青春皆成蹉跎。
1979年,《新湖南報》54名右派的問題全部獲得改正。
新上任的湖南省出版局局長胡真一心想在國內(nèi)出版業(yè)打響,遂找到了李冰封。他恢復了原來的行政級別,在出版局編輯部任副主任,對外則稱為湖南人民出版社副社長。
李冰封向胡真推薦了《新湖南報》的老同事。一直從事魯迅研究的朱正進入湖南人民出版社,在因他而設的魯迅研究編輯室工作,之后出任湖南人民出版社總編輯。
1986年,朱正拍板出版了《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一書,全國訂單滾滾而來,一次就印刷36萬冊。此書剛剛出版就被查處,他本人也受到行政記大過處分,免去了總編輯的職務。直到2004年,這本書才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新譯本,重新出版。
經(jīng)李冰封推薦,《新湖南報》當年的編委、同劃右派的柏原也調(diào)來出版局,籌辦湖南科技出版社。柏原被劃右派后送勞動教養(yǎng),釋放后回長沙,以挑土、拖板車、到車站為人送行李謀生,吃盡了苦頭。他擔任湖南科技出版社社長后,組織出版了《科學探索》《論三峽工程》《第一推動叢書》《愛因斯坦文集》等,在科學界、學術界產(chǎn)生很大影響。
1983年,湖南省機構改革,柏原出任湖南省委組織部副部長,負責落實知識分子政策。晚年回憶起這一段日子時,他寫道:“能夠幫助成千上萬與自己同樣遭遇的知識分子解除冤抑,是我晚年最大的欣慰,也是對被糟蹋了22年生命的有意義的補償?!?/p>
經(jīng)朱正推薦,鐘叔河也進入了湖南人民出版社。80年代初,他編輯了著名的“走向世界叢書”,在出版界一炮打響。
1985年,鐘叔河出任岳麓書社總編輯,編印出版了周作人的《知堂書話》。早在被打成右派時,他就與周作人取得了聯(lián)系,之后保持了十余年的往來。這是1949年后大陸出版的第一部署名“周作人著”的書。隨后,該書與《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丑陋的中國人》等書一同挨批。2009年,他終于編成《周作人散文全集》,共14卷,600多萬字,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唐蔭蓀也進入湖南人民出版社,在譯文室工作。他參加了《詩苑譯林》的選題規(guī)劃和編輯,并翻譯了《魯濱遜漂流記》和《馬克吐溫短篇小說選》。主持《詩苑譯林》的楊德豫是英詩漢譯的名家,1957年也被劃為右派,后改正。
至于李冰封自己,在1983年湖南省機構改革時,出任了湖南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兼任省新聞出版局局長。上述幾種“禁書”的出版,均在他任期內(nèi)。為此,他曾受到留黨察看、降職降薪的處分。
晚年,他出版了回憶錄《華胥夢醒集》。華胥國,是中國古代神話里的烏托邦。他說,自1957年起,他經(jīng)歷多年折磨和煎熬,終于從烏托邦的“酣夢、怪夢和噩夢”中驚醒,但早年追求民主、科學、法治的圣潔理想,依然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