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梓沫
Part1
那個女孩站在樹下,她說,你聽見了嗎?這個城市的梧桐在哭。
Part2
蘇夏想起第一次看見黎笙的情形。那時她穿著青綠色的裙子,站在梧桐樹下,陽光仿佛在她的裙邊開了一朵又一朵繁蕪的花。她轉(zhuǎn)過頭對他說:“你聽見了嗎?梧桐會哭。”
他看不懂她眼底的悲傷和絕望,只是感覺到心里有些寒冷,于是他走了。他看見,正在護理梧桐樹的工人推了女孩一下,然后罵了一句:“神經(jīng)?!?/p>
蘇夏坐在桌子前,看著眼前的茶杯升起來的霧氣,聽著身邊女子的哭泣聲,反反復復。
蘇夏是個實習心理咨詢師,因為導師的出差,所以他暫時接手這個辦公室。有許許多多的人來來往往,告訴他壓力、痛苦,以及失戀。而隔壁的女子拔尖了聲音,反復地強調(diào)著:
“我恨他!”
這是蘇夏第二次見到黎笙,她坐在咨詢室的椅子上,看著外面的梧桐樹,一言不發(fā)。她的視線平平的,很靜。蘇夏曾經(jīng)在書上看過,這是只有失明的人才會有的眼神,平靜得沒有波瀾,如同死水一般,少了光亮和些許情感。
自從蘇夏接手黎笙的案例開始,每天都是這樣的狀況,黎笙不說,他也不問。他翻著之前導師留下來的記錄,思索著。
黎笙知道,這里不是她所想要來的地方,但是父母仍是幫她安排了一年的療程。時間早已過去了一半,沒有回應,哪怕?lián)Q了一個人,也不會改變什么。
隔壁傳來女子尖利的聲音:“我恨他!”
黎笙沒有反應,整個空間靜得仿佛要窒息。蘇夏沒有講話,只是靜靜地等著,等著她開口。
一個星期后,隔壁的聲音稍稍停息。黎笙開口了,聲音顯得有些沙?。骸叭绻麤]有什么東西可說,那么為什么還要浪費時間。”不是詢問句,帶著清晰的肯定。
蘇夏收回看著茶杯的視線,然后輕輕地笑:“嗯,你愿意說了?”
Part3
喜歡上流浪的吉他手,是黎笙的決定。
莫柯穿著破爛的牛仔褲,戴著黑框眼鏡,白色泛黃的襯衫。他不喜歡唱那些討喜的流行音樂,相反,他特愛唱那些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知道了的情歌。就是那樣的一開口,黎笙就陷入漩渦,那樣溫柔的聲線。
那晚,莫柯就在臺上,看著臺下的黎笙,一邊唱著:“如果這都不算愛,我有什么好悲哀?”現(xiàn)場在沸騰著,而黎笙在這翻滾的空氣里,狠狠紅了臉頰。
“我喜歡你?!?/p>
莫柯坐在桌子的另一邊,舉起水杯,看著眼前滿臉通紅的女生,沒有拒絕,然后他放下水杯俯過身輕輕吻住了黎笙的唇。
他對黎笙說,她是他音樂的靈感。但是她發(fā)現(xiàn),他對其他的女生說,她們是他的動力。他對每一個女生都有不一樣的甜言蜜語,她等待著,等待著和他一起流浪。
發(fā)現(xiàn),離開,又會有另外的女生補充進來,他的身邊永遠都不缺乏女生。同樣的,誰也不會是永遠的哪一個。
然后他離開了,不留一絲痕跡。
黎笙將自己鎖在門里,屋外雷雨大作,梧桐在雨中搖晃……
過了許久,蘇夏抬起頭,靜靜地說:“你不愛他?!?/p>
沒有回答,黎笙始終低垂著臉,然后突然站起身,用力地打了蘇夏的左臉,沖出了咨詢室。
Part4
黎笙很久沒有再出現(xiàn)在咨詢室,蘇夏卻聽到醫(yī)院的梧桐樹即將被砍倒。在動工的前一天,蘇夏站在鋪滿金黃色梧桐葉的路上,站在其中一棵梧桐樹前,看見黎笙穿著灰色的長裙,坐在樹上,她的眼睛微微地閉著,像是在聽著什么。
“你在聽什么?”蘇夏開口詢問。
黎笙睜開眼,是不同那日的眼神,眼底有清晰的柔軟,她的聲音清冷:“我在聽梧桐樹的聲音,它在哭?!?/p>
蘇夏瞇眼:“也許,你應該吃藥?!?/p>
仿佛意料之中,黎笙突然就微笑起來。
蘇夏輕巧地駕著樹干坐到了黎笙身邊,黎笙又閉上眼,自顧自地進入自己的世界:“是哭聲,我聽見的。哪怕是深夜,也可以聽見?!成成?,整個夜晚都在響。我把頭埋在被子里,但是我還是聽得見,那個聲音不知道從哪個間隙闖進來。”
然后她轉(zhuǎn)頭看著蘇夏的眼,眼神里有著暴漲的戾氣:
“我也以為是耳鳴,我也吃藥,但是沒有用。你真的以為我喜歡來到這里,來聽一個什么都不懂的人,隨便干涉我的生活嗎?”
蘇夏沉默許久,然后輕易將黎笙環(huán)住,帶下樹?!皦阂值锰檬菚?nèi)傷的,我?guī)闳メ尫判那椤!?/p>
黎笙掙扎:“放開我,你這個瘋子!”
在那個午后,黎笙只感覺到風里傳出木石腐爛的味道以及男生身上淡淡的青草味。
Part5
在咨詢室后面那個廢棄的房子,他們兩個人站在樓頂。黎笙抬起臉,陽光落在她的臉頰,但是卻只是照著,遠不能抵達心里。
是誰說過世界盡頭,什么都沒有,天空只有飛鳥掠過的痕跡,云淡風輕。黎笙看著天空,然后輕輕地說:“我真想從這里跳下去?!?/p>
蘇夏轉(zhuǎn)過頭看她,然后認真地說:“那好,我陪你跳?!?/p>
黎笙錯愕,然后諷刺地勾了勾嘴角:“心理醫(yī)生好像沒有這個義務,陪著病人一起去死吧?!?/p>
蘇夏依舊是輕輕地笑。太陽落下去了,背景變成了大片大片深紅色的火燒云,黎笙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把自己帶到這里來。她看著他笑著的眼睛,突然覺得很不舒服。他的眼神太靜,好像就這樣直直地看進你的深處,在那里,你毫無防備。
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只剛出生不諳世事的狐貍,睜著還未曾污染過的清澈的眼,看著滿手血腥的獵人。
她習慣性地皺眉,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退路。
蘇夏又再次重復了一遍:“我陪你跳。”
腰上一緊,蘇夏已經(jīng)牢牢環(huán)住黎笙跌下頂樓。黎笙只聽見風的聲音、心跳的聲音,每一下都殘酷地打在她的耳蝸里。
Part6
蘇夏早就知道在頂樓的后面是一大片的人工湖,被密密的樹林遮住了。只是蘇夏不知道,黎笙的想法是真心,還是玩笑?
蘇夏將黎笙從湖里拉出來,黎笙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神:“為什么?”
“我最喜歡的一句話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蹦猩鷮⑹种笒哌^額前濕漉漉的留海,“已經(jīng)死過一次的感覺,是不是沒有想象中那樣解脫?”
黎笙錯愕了。
蘇夏頓了一下繼續(xù)開口:“歇斯底里的女生看多了,但是你很特別。我所能告訴你的是,如果你不想忘記,那么就試著面對吧。耶和華說,當別人打上你左臉的時候,將你的右臉也一并送上吧。”
其實蘇夏真正想說的是,耶和華說過,不應有恨。
黎笙卻在下一秒狠狠地打上他的右臉,臉上的表情不再是無動于衷,她說:“既然如此,那么對你的右臉,我也不會客氣。”
她穿著灰色的連衣裙,裙子上到處滴落著泥土的腳印。看著男生一臉訝異的表情,終究是笑了。如果不可以打敗你的敵人,那么為何不加入他們?
Part7
黎笙最后還是回到了心理咨詢室,坐在門外等待的時候,她也會聽見里面女子傳出來的歇斯底里的聲音:“我恨他!”
每當這時,她就會捂上自己的耳朵,看著外面被砍掉的梧桐樹的樹樁。聽見樓上的病房里傳來的溫和的鋼琴曲時,就會看見蘇夏已經(jīng)處理完手上的事情,倚在門口。
每天回家,黎笙都會經(jīng)過一所幼兒園。午后,孩子就像是潮水一般涌向不遠處的街心花園,陽光暖暖地撒在他們的身上,他們的笑容很純凈。黎笙就這樣看著,突然就覺得很感動。
只是一年的療程還沒結(jié)束,蘇夏就已經(jīng)要離開了。
Part8
在蘇夏要離開的前一天晚上,黎笙請他去吃燒烤。
看著火苗在眼前微微地跳著,黎笙突然就開口:“沒有想到這把吉他的木材也蠻好燒的。”
在一堆的木炭中央,赫然擺著黎笙當初為了追尋吉他手的腳步而買來的吉他。蘇夏挑了挑眉,然后將手上的雞翅膀遞給她:“木頭帶來的熱量也只是暫時的,就像我們曾經(jīng)的記憶,和熱量一樣,只是一下子,很快也會冷卻殆盡?!?/p>
黎笙默認,自顧自地說著接下來的生活:回到學校,然后完成自己的學業(yè)。生命只有一次,哪怕不是為了自己,也要為自己的身邊的人去考慮去生活。
蘇夏只是輕輕地說:“這樣很好啊?!?/p>
黎笙用旁邊的手鉗打散了燃著的大火,只剩下星星點點的火星。視線一下子暗了下來,她的聲音在黑暗里愉悅地響起:“蘇夏,你回到學校后,一定要交一個漂亮的女朋友,然后再回來?!?/p>
第二天。在機場,蘇夏拖著行李箱走在前面,突然停了下來,回過頭看著后面的黎笙。黎笙湊過臉,輕吻他的臉頰,然后說:“再見?!?/p>
Part9
一直認為寂寞是空白的,其實不然,寂寞是被人偷走了空白。蘇夏不知道黎笙在機場,看著他背影,在沒有風的午后融進盡頭的遠方。
收到蘇夏短信的那天下午,黎笙看見那一片曾經(jīng)在夢里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次的向日葵花田,在熠熠陽光下溫暖地開著。她突然就記起,蘇夏曾經(jīng)說過,一直努力著向著陽光生長,她在一片花香中輕輕地笑了。
在陽光底下,蘇夏的頭發(fā)在日光里泛著暖暖的波浪,8月的天空很高,他們一樣的渺小。蘇夏微笑地說:“我回來了?!?/p>
我不是那個能拉你上來的人,就只能陪著你。希望有一天,有一個人可以將你帶離這個寂寞的地方。
女孩仰起頭,這個城市的秋天,再也不會有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