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科

去年我讀初三，我們班同學(xué)先都叫我瘦猴，可能是因為我一米七八的個子，體重卻不到五十公斤吧。誰知瘦猴叫了沒幾天，“勇敢的紅高粱”的桂冠就戴在了我的頭上。

紅高粱之稱是因為我常穿著件漂亮的紅衫子，勇敢二字大概有這么幾點(diǎn)原因：一是我揍了我們班的呆霸王。這小子不是個好鳥，雇人做作業(yè)，雇人頂替自己打掃衛(wèi)生，還欺負(fù)女同學(xué)。一天我實在看不慣說了句：“吃喝拉撒你都雇人去！”這小子的拳頭就沖著我來了。原來這小子看起來胖乎乎的，卻是虛的，身上根本沒有多少勁，結(jié)果讓我揍了一頓。當(dāng)然我也挨了批評。二是有一天我們正上課，忽然校長進(jìn)來跟班主任說，教育局馬上來學(xué)校檢查，讓我們班立即去把校門口衛(wèi)生再打掃一遍。當(dāng)時同學(xué)們都覺得打擾了我們上課，可都敢怨不敢言，只有我站起來問校長：“現(xiàn)在是我們上課時間，隨意剝奪我們的上課權(quán)利怎么解釋？”校長被我問得愣住了，同學(xué)們卻都為我鼓掌。三是我們班有一個女生叫肖惠萍，真正的美女。一天幾個男同學(xué)攛掇我說：“勇敢的紅高粱，你敢不敢當(dāng)著同學(xué)的面，把肖惠萍抱一抱？”我響亮地說了一個字：“敢！”那天我真的抱了肖惠萍，同學(xué)們又為我鼓掌。從此同學(xué)們說我“勇敢紅高粱”當(dāng)之無愧。我也為我的勇敢，為同學(xué)們對我的贊譽(yù)暗暗高興。然而去年暑假里的一天卻顛覆了我對勇敢的看法。

我們村東邊有一條河叫伐魚河，從秦嶺山谷流下來奔向渭河。去年上半年有人在河里拉沙，在河?xùn)|岸邊挖出了七八米深的大坑，坑里沒有了沙，卻汪出了滿坑的水，綠森森的嚇人。六月底下了一場雷雨，發(fā)了一次大水，又有一些沙漫進(jìn)了那深坑，由于坑沒有在河中間，水流到這里緩了些，那沙把坑沒有填埋好，這樣深坑又變成了一個方圓七八米大的深潭。說是深潭，邊邊還是比較淺的，剛下水只有腿彎深，再往中間走一米、一米二、一米三四，越往中間走越深，最中間就有兩三米深，并且靜得嚇人。

伐魚河里沒有泥全是沙，白凈白凈的，河里的水沒有一點(diǎn)污染清凌凌地流著。潭里的水更清澈更可愛，鏡子似的，把岸上的楊樹、飛鳥什么的全映在了里邊。山河里的水本來是滲涼滲涼的，可是河里的水流不到潭里來，太陽又在頭頂照著，七月的太陽，把河里的沙子曬得好燙好燙，可是潭里的水卻不熱不冷剛好。暑假里這潭水便成了我們的樂園。

我雖然初三畢業(yè)了，也考上了重點(diǎn)高中，同學(xué)們也都公認(rèn)我勇敢，可是我卻不會水。金全也不會水，定文也不會水，可是我們?nèi)齻€卻最愛到潭里玩水。當(dāng)然我們都是在潭邊邊三四米的淺處玩。金全和定文都不如我，一是他們兩個的個子沒有我高，二是膽沒有我大。我可以讓金全和定文牽著手，試著試著走到一米七八的深處，他們兩個誰也沒這個膽，他們只在一米三四的深處。就是我也再不敢往中間走了，水已經(jīng)沒到我的脖子，沒有金全和定文牽手我也是不敢的，沙底子不大實。我們的父母都到外邊打工去了，我爺爺病在床上已經(jīng)一年，我奶奶讓病人搞得心煩，自然也不知道我們在潭里耍水。

我們幾乎天天要到潭里去玩水。當(dāng)然不光是我們?nèi)齻€，來玩的不少，比我們小的大都讓我們罵走了，也有比我們大的。但是不少人都在邊邊洗洗玩玩，我只見過幾個大人游到了中間，看起來也是一臉的小心翼翼。

一天下午五點(diǎn)多了，我們玩畢已經(jīng)穿上衣服站在了岸邊，忽然一輛小轎車開來停在了我們身邊，從車上下來了兩個人。一個胖得大肚子向前拱著，還留了個山羊胡子，一個跟我一樣精瘦還架了一副眼鏡。那兩個人看著潭水問我們有多深，金全說邊邊淺，中間深些。他們又問水涼不涼，定文說不熱不涼剛好。山羊胡子讓我們下水一起游，定文說我們不會水。山羊胡子說他給我們教。金全和定文就脫了衣服下了水。我卻有點(diǎn)不想玩，也不想跟他們學(xué)游泳的意思，便還站在高處看。山羊胡子開始脫鞋子，他看了看我，有點(diǎn)輕蔑地說：“小伙子，怎么你不敢下水，是害怕嗎？你看他們兩個是多么的勇敢?！边@個胖子簡直是狗眼看人低，金全和定文本來就不如我，他們兩個還勇敢？我一時沖動了起來，大聲向那胖子說：“你說我害怕？你睜大眼睛看著，我要讓你看我勇敢不勇敢！”說著，我利落地脫了衣服，我們站著的河岸比較高，大概有三米左右，下水潭要從一邊繞下去，金全和定文剛才就是從一邊繞下去的，我們平日也是先下到河里，再下水的，很少有人站在這里往下跳。當(dāng)時為了表現(xiàn)我的勇敢，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我竟然站在那高處縱身一躍，畫出一個美麗的圓弧，咚的一聲跳進(jìn)了潭水中。

我一下子就跳進(jìn)了潭的深處，還沒有在最中間，可也超過了我往日試探的地方。我一跳下去就被潭水包裹著淹沒在了水下，嘴里吹著氣泡，兩條胳膊急得胡亂打著水，一副拼命掙扎的樣子。金全和定文都嚇壞了，他們也想救我，胳膊伸著伸著就是夠不著我，他們更不敢到我掙扎著的地方拉我，干著急沒辦法，只有害怕著。眼看我就要一命嗚呼，山羊胡子也嚇呆了，他恐怕也不知潭水會那么深，他更沒有想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就在這時，那個精瘦的漢子急了，只脫了鞋子的他，眼鏡往旁邊一扔，衣服也沒顧得脫，就像我剛才一樣也是那么美麗地一躍，一下子跳到我的身邊。這人水性極好，他游著又避著我胡抓亂抓的兩只手，瞅準(zhǔn)機(jī)會一下子揪住了我的頭發(fā)梢，細(xì)細(xì)的頭發(fā)竟然牽著我，在水里乖乖地跟著他來了。他將我拉到淺水處，胖子又順勢一拉將我抱在他的懷里，抱上岸來。我雙眼緊閉，肚子圓圓，他們幾個將我抬起來倒栽著，給我倒水。我吐了幾口水后，哇的叫出聲來，接著睜開眼睛看見幾個人望著我又是驚恐又是喜悅地笑。自然這一切都是金全和定文最后告訴我的，我自從跳下水，到吐出水，人事不省。我就這樣勇敢地跳了一回水，勇敢地在閻羅殿走了一回。

救我的人衣服水淋淋的，他脫了下來，幾個人忙接過擰干了水，金全和定文拿去搭在了太陽能曬著的地方。我以感激的目光看著他在水里游著。他確實游得好，一會兒像鳥兒一樣滑翔，一會兒又像青蛙一樣跳躍，一會兒又像水蛇一樣向前攛著。

山羊胡子雖然脫得只剩下了短褲，卻沒有下去游，他走到我的身邊，摸了摸我的頭，看我恢復(fù)得差不多了，他竟然黑著臉罵我了：“你還勇敢，叫我看你的勇敢簡直像豬一樣笨唷，拿生命開玩笑的嗎？告訴你，你這不是勇敢，是瞎胡鬧，瞎逞能，差點(diǎn)沒把人嚇?biāo)?！”我雖然恨山羊胡子，是他攛掇著我跳下去的，可是我竟然在他的罵聲中低下了頭，一聲沒吭。

我在心里感謝著這兩個人。感謝那精瘦的漢子，是他將我從鬼門關(guān)拉了回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生都不會忘記他。同時我也感謝那個山羊胡子，他雖然攛掇我使我差點(diǎn)淹死潭中，他還毫不留情地罵了我，可是我還是要感謝他，是他讓我知道了“看我勇敢不勇敢”這樣一句簡單的傲慢話，竟然是以生命為代價的。如果沒有那胖子，我不知自己什么時候才能分清，什么是一時沖動后的瞎逞能、瞎逞強(qiáng)，什么是真正的勇敢！否則在今后的人生中我還會繼續(xù)這樣瞎逞能、瞎逞強(qiáng)的，那么我即使不淹死在潭水里，遲早也會在其他地方“淹死”的。

（責(zé)編：林洋圖：關(guān)建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