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初
雪越下越大了。
嚴戰(zhàn)立在宮城門前看著紛紛揚揚的白雪,忽然感受到一陣徹骨的寒意。他伸手拉了拉身上的大氅,領口的皮毛領擦過下頜時的觸感,讓他的手指僵了一僵。
這是她親手給他縫制的皮毛大氅,他知道她貴為公主,即便再如何,她都是真正的皇室血脈,而自己……不過是個撿來的親王罷了。
“將軍?!笔虖牡穆曇魪纳砗髠鱽?。
嚴戰(zhàn)轉過身,就看到宮女們穿著厚厚的皮裘垂著頭齊立在馬車邊,浩浩蕩蕩的隨嫁車隊并立兩側,侍從跪地道:“將軍,車馬已備齊,請將軍上馬?!?/p>
他抬起目光看到立在最前的車馬,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黑色馬車在大雪中仿佛一尊佇立的石雕。
嚴戰(zhàn)低了低頭,牽過韁繩翻身上了馬。
馬車里的人略微抬了抬頭,馬蹄聲已經到了車邊。她伸出手指正要撥開窗簾的剎那,卻聽見車外的人低聲說了句:“這就要走了,你還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嗎?”
伸出去挑動車簾的手沒有再動,雪白的指尖卻漸漸從縫隙中探了出來。
他看那纖細的手指,像很多次看著那雙手牽針引線,抑或是為他擦拭傷口。
嚴戰(zhàn)沒有動,瑟瑟的手也并沒有收回,寒風中冰冷的指尖漸漸泛出一種微微的紅色。嚴戰(zhàn)皺了皺眉頭,終于伸出手去握住了那窗簾外的手指。
“不要怕,我會和你在一起?!彼麑⒛潜涞氖种冈谡菩闹杏昧ξ樟宋?,允諾一般地說道,“有我在,不會讓你有事的?!?/p>
瑟瑟沒有說話,冰冷的指尖在那溫暖的手心里慢慢收緊。
君子一諾,相守一生。
一
嚴戰(zhàn)第一次看到瑟瑟,是在人市口。
彼時京城的達官貴人以圈養(yǎng)奴隸為樂,閑時還喜歡在家里弄個斗場,讓奴隸們相互爭斗,以此為樂。
人市口的生意因此熱鬧起來。嚴戰(zhàn)掌管的禁軍夜巡時,在人市口遇到了瑟瑟。
聽說是一個奴隸咬死了剛剛買下自己的主人,四周一片嘩然,整個人市口鬧得不成樣子。嚴戰(zhàn)的馬在街口被慌亂的人群堵住了,侍從來報,說咬死人的女奴不過十來歲,看著還是個幼女模樣。
嚴戰(zhàn)勒緊了韁繩頓了頓,翻身下馬道:“帶她來見我。”
人販子聽說禁軍統(tǒng)領大人要見,急忙提著人犯來見,跪地就喊冤枉,嚴戰(zhàn)卻好似沒聽見他說的話,只盯著那個女奴看了許久。
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眼睛里卻沒有絲毫的恐懼,全是恨意全是殺意。
“……這其實不過是件小事,人市口人多口雜的,難免有些摩擦?!蹦侨素溩庸蛟诘厣仙l(fā)抖,卻沒料到嚴戰(zhàn)在盯著那女童看了一盞茶的工夫后,淡淡說了句:“你說得對,不過是小事而已,用不著驚動京兆尹了。”
人販子剛剛松了口氣,卻見嚴戰(zhàn)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丟下一袋錢道:“我買了她?!?/p>
人販子嚇得瑟瑟發(fā)抖,抬起頭來捧著錢袋看嚴戰(zhàn):“大人……”
“銀子不夠的話,回頭到我府里去領?!眹缿?zhàn)徑直朝那女童走了過去,正要伸手解繩子的時候那人販子忙喊了一聲:“大人,這小丫頭可兇著呢?!?/p>
嚴戰(zhàn)沒回應,懸在半空中的手卻已經被那少女牢牢咬住。
利齒穿過鎧甲刺穿了皮肉,但他卻沒有躲,瑟瑟微微抬起眼睛來,卻只看到男人低垂著眼睫在看她,暗沉的雙目中是夜空一樣的墨色,他既沒有躲也沒有掙扎,只是望著她說:“不要怕,有我在,他們不敢傷害你?!?/p>
她像是聽到了一種咒語,內心的慌張錯亂在一瞬間煙消云散。
她松開了口,怔怔地看著那人替自己解了繩索,用披風將她整個地裹住,抱上了馬。
人販子仍舊跪在地上不敢動彈,嚴戰(zhàn)勒住韁繩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人,想了想還說:“該怎么做,你心里應該很明白了?!?/p>
那人販子只把頭壓得更低,仿佛是要就這樣鉆到地里去了。
京城的紈绔子弟喜歡圈養(yǎng)獸奴曾一度成風,也惹出過不小的亂子?;实巯逻^明詔,京城內不得畜養(yǎng)獸奴。自那以后也只有在人市口的黑市上才能偶然見得幾個獸奴。
嚴戰(zhàn)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捉到這女孩的,但他知道若是讓皇上知道京城之內還有人在蓄養(yǎng)獸奴,只怕不只是這些獸奴,連人販子都會消失得干干凈凈。
他低頭看了看懷里的人兒,略微收緊了勒著韁繩的手,低聲道:“你不用怕,我知道……”
他捏緊了手里的韁繩,也把聲音放得更低,而她卻還是在他懷里微微顫了一顫。
她聽見他說:“我知道,你是狼人,但我不會傷害你,我會保護你?!?/p>
他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屠殺狼人的瑟瑟已經不記得了,但從她記事開始族人就總是帶著她東躲西藏。她看到過他們拿著弓箭射穿自己族人的心臟,也看到過他們用大火點燃了森林。
她一直都知道這些人是危險的存在,卻不知道為什么這個人會救她。
他還說,不要怕,他會保護她。
燭火下男人臉上的光影或明或暗,瑟瑟低著頭看他小心地替她上藥,又用紗布綁好傷口,垂落的眼睫在臉上拉出細細的影子,他長得很好看。
“從今以后你就住在我的府里,”嚴戰(zhàn)蓋上藥瓶看了看她,“你放心,只要不出去,他們就不會找到你,也不會有人來傷害你。”
瑟瑟沒有說話,低頭看著手上細細包扎的白布,他一直都很小心,所以并沒有弄痛她。
嚴戰(zhàn)看她不說話,拿起藥瓶正要起身的時候,卻忽地被人拽住了。
瑟瑟拉著他的衣角看他,燭火下那雙微綠的眼睛里泛著點點星光,而適才看到的殺意卻已經蕩然無存了。
“怎么……”嚴戰(zhàn)垂下眼睫看到瑟瑟的手指在他腕上的鎧甲上輕輕摸了摸,那是她剛才一口咬下去的地方,這時候結了痂,已經不那么疼了。
“不疼了?!彼榛厥?,把藥瓶放回到藥箱里,“你待在房里不要出去,天亮了我會來找你?!?/p>
她沒有動,在他轉身去關門的時候,輕輕地嗯了一聲。
嚴戰(zhàn)轉頭看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忽然想起來問:“你叫什么名字?”
“瑟瑟?!彼粗f,“我認得你?!?/p>
二
嚴戰(zhàn)在還沒有當上禁軍統(tǒng)領之前,一直也都住在宮里。
先皇駕崩前常常沒事就找他下棋,一下就是一晚上,也有人傳說先皇獨寵這位嚴將軍,將來很可能要招為駙馬,只可惜先皇膝下并沒有公主,于是直到先皇駕崩了,嚴戰(zhàn)也沒有當上駙馬。
“朕若是有個妹妹,倒是很愿意將她嫁給你。”皇帝望著棋局沉吟道:“這樣你若再敢贏朕,就讓公主回去收拾你?!?/p>
嚴戰(zhàn)低頭笑了笑,手在棋盒里無意識地撥弄著黑子。
“朕倒是有個女兒,雖然小了些,你若不嫌棄,等她及笄就嫁給你?!?/p>
嚴戰(zhàn)微微一愣,捏起的棋子落在棋盤上,砸亂了棋局。
皇帝拍桌道:“來,這一局不算,再來一局。”
嚴戰(zhàn)有些哭笑不得,看著年輕的皇上低聲道:“皇上您這也太……”
“你想說朕狡詐?”皇帝拍桌道,“嚴戰(zhàn),你好大的膽子,不要仗著你同朕情同手足,朕就不敢打你。”
嚴戰(zhàn)沒說話,只是笑著把棋子一顆顆撿到棋盒里。
皇帝也笑了起來,撿著棋子道:“說起來,你比朕還虛長幾歲,到如今都還未成婚,父皇在天之靈若是知道了……”
“陛下,”嚴戰(zhàn)捏著棋子的手指微微緊了緊,聲音也跟著沉了下來,“嚴戰(zhàn)是個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死的人,就不要拖累別人了?!?/p>
年輕的皇帝抬頭看了看他,終究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太后多疑,為了讓皇帝登基,不知費了多少苦心。嚴戰(zhàn)的身世一直都是太后的心頭患,他的子嗣只會成為更大的后患,嚴戰(zhàn)說得對,就不要拖累別人了。
皇帝望著棋局,久久不能落子,嚴戰(zhàn)也并不著急,往常他同先皇下棋,往往一夜也只能下上兩三局。
“你整日征戰(zhàn)沙場的,家里沒個人也不是辦法,”皇帝捏起白子緩緩道,“我聽說,你前陣子在人市口買了個丫頭?”
嚴戰(zhàn)微微一愣,抬起頭來看著皇帝,許久才收回目光說了句:“不過是個婢女,還勞皇上費心了?!?/p>
“婢女?宮里的宮女那么多也沒見有一個你看得上眼的,這個婢女想來是不一般。”皇帝落了白子,幽幽道,“不是天仙一般的人兒,只怕我們嚴將軍也是看不上眼的。”
嚴戰(zhàn)盯著面前的棋局,捏著黑子許久沒有落下。
“想必是天仙了,你這是……”皇帝歪著腦袋等嚴戰(zhàn)落子,等了許久不見動靜,終于說了句,“舍不得讓朕看了?”
嚴戰(zhàn)沒再多言,依然捏著棋子道:“臣不敢。”
三
皇帝是在正月十五進的將軍府。
彼時還在過年,將軍府里掛滿了紅燈籠,瑟瑟正在屋檐上掛燈籠,遠遠聽見腳步聲,她以為是嚴戰(zhàn)回來了,歡天喜地地跑了出去。到門口才察覺不對勁,等要折返回去的時候,已經聽見來人喊了一聲:“哎,莫非就是她了?”
瑟瑟轉過身,就看到嚴戰(zhàn)身前還站著一個人。
那人看著與嚴戰(zhàn)差不多年紀,穿一身雪白的狐皮大氅,看到她微微笑了一笑才道:“果然是個美人胚子?!?/p>
瑟瑟只看著他,又轉過目光去看嚴戰(zhàn)。
這是這么多天來她第一次在嚴戰(zhàn)的眼中看到焦慮和不安,她邁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來,不等那人再說第二句話,已經轉身躍上了屋檐,幾步就不見了。
“還真是……”皇帝倒吸了一口冷氣,剛要說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有個性?!?/p>
“瑟瑟,下來?!眹缿?zhàn)抬頭看了看屋脊上的一串腳印,瑟瑟只扭頭看了她一眼,又飛快地跑開了,嚴戰(zhàn)低頭單膝跪地道,“瑟瑟年紀還小不懂事,還請陛下恕罪。”
“哎,都說是今日是來做客的,君臣之禮就免了?!被实凵焓謱⑺銎?,又道,“怎么說你都是我哥哥,雖然母后不認,但我心里仍然當你是我大哥……”
嚴戰(zhàn)低著頭沒有說話,有些話他只能當作聽不見。
皇帝抬頭看了看剛被瑟瑟踩過一腳的屋脊,忽然低頭笑了笑道:“你這里的房梁倒也很結實。”
四
瑟瑟出去了一天,直到天黑了才回到府中。
家里并沒有她想的那樣熱鬧,嚴戰(zhàn)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的石階上,披著披風像是在看星星。
瑟瑟從屋脊上蹦了下來嚴戰(zhàn)也像是沒看到,直到她走到他面前,遞了一只兔子過去,他才轉過臉來看了看她。
瑟瑟低了頭,提著兔子耳朵又朝他遞了遞。
“你要吃兔子讓廚娘去街市上買就是了?!眹缿?zhàn)接過小兔,兔子還是活的,正在他懷里瑟瑟發(fā)抖。
“給你玩?!鄙ぶ驴粗?,“你別不高興?!?/p>
嚴戰(zhàn)正伸手撫弄懷里的兔子,聽到這里手指微微頓了頓,慢慢壓了壓兔子耳朵才說:“你怎么知道我不高興?”
“因為那個人?!鄙兄鶐妥涌此八獨⒛??!?/p>
嚴戰(zhàn)猛地轉過臉來看向瑟瑟,瑟瑟也被嚇了一跳,直起身子來看著他。
嚴戰(zhàn)松手站了起來,兔兒忙在地上蹦了兩下,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
“這種話不能胡說?!眹缿?zhàn)左右看了看,確信無人才又坐下道,“你知道他是誰嗎?”
瑟瑟搖了搖頭,嚴戰(zhàn)輕輕嘆了口氣,轉過臉去看著在院子里亂蹦的小白兔道:“他是皇帝?!?/p>
“那你呢?”瑟瑟用手托住腮幫子看著嚴戰(zhàn)。月光下他的五官也柔和起來,顯出一種平日里見不到的柔和,她突然伸手在他臉上抹了抹,低聲道:“你不高興?”
“沒,只是……”嚴戰(zhàn)轉過臉來微微搖了搖頭,許久才說,“我也不知道我是誰?!?/p>
五
也有人說,他是先皇的遺孤。
但也有人說,他只是先皇從戰(zhàn)場撿回來的野孩子罷了。
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誰,從他進宮那一天起,他似乎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釘,一些人的肉中刺。
先皇待他很好,將他同皇子們放到一起養(yǎng)著,他從小就在宮里長大,直到十四歲第一次出征,十六歲第一次有了爵位,十七歲有了自己的府邸。
他從未問過自己是從哪里來,也并不關心自己的父母是誰。因為這些問題都會導致殺身之禍,他的沉默使他逃過了奪嫡之災,也使他平安無事地度過了二十六年。
“你是個好人,”瑟瑟忽然說,“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他轉過臉來看著身旁的人,她已經
和初來時大不相同,臉上的稚氣也退了不少,狼人比人要生長得快些,如今來看,這已經是個婷婷玉立的少女了。
“你怎么知道?”嚴戰(zhàn)揚了揚嘴角,“連我自己都不知道?!?/p>
瑟瑟被問得一愣,嚴戰(zhàn)卻已經站起身來,真要往屋里走的時候,瑟瑟卻忽然說:“我就是知道,我見過你。”
嚴戰(zhàn)腳下的步子微微一頓,夜色中庭院里的寂靜好似一張網,密密麻麻地罩著一切。
“你走吧?!币膊恢朗沁^了多久,嚴戰(zhàn)忽然低聲道,“現(xiàn)在就走,走得越遠越好?!?/p>
沒有再等瑟瑟的回答,他已經快步回到了房中。
屋內的燭火微微閃動,他抬手在桌上撐了一下,只覺得腿還是有些軟。
“既然哥哥這樣喜歡她,不如也讓母后見一見,若是真的喜歡了,就讓母后指個婚如何?”臨走前,皇帝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道,“婚姻大事,到底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p>
他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只覺得手都在發(fā)抖。
十三年前的那場屠殺他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他第一次上戰(zhàn)場,隨同先皇的座駕一起。
他親眼看見大火燒了森林,萬箭穿透火光。
他聽見“那個人”對他說:“所有你不再需要的力量,都不應當存在于這個世上,即使他們曾經幫助過你,但總有一天它們會成為你最大的阻力?!?/p>
他沒有說話,看到林中四散逃竄的狼群們,慢慢攥緊了手中的韁繩。
那一場屠殺,是他的第一場屠殺。
窗外有細細的風聲擦過,他揚起手來,燭火在指尖飄了飄,無聲無息地熄滅了。
他殺過她一次,不能再殺她第二次了。
六
禁宮內院已敲了三更。
皇帝靠在軟榻上,慢慢地翻著手里的書,卻絲毫沒有睡意,目光只在書上懶懶地掃著:“你說,嚴戰(zhàn)會讓她進宮嗎?”
立在一旁的內官低了低頭道:“若是嚴戰(zhàn)不敢讓她進宮,那就說明他心里有鬼,抗旨不遵。若是讓她進宮,皇帝陛下您確認了這姑娘就是狼人,那嚴戰(zhàn)私藏狼人,也是犯了禁令,多大的腦袋也頂不住?!?/p>
皇帝冷冷笑了笑,翻過一頁書紙。
“只是……”內官看著皇帝手里那本《國策論》道,“陛下您是怎么一眼就能看出那女娃娃是狼人呢?”
“聽街市口的人販子說,她一口就咬死了要買她的那個商人。一個十來歲的女娃娃,就算是逼急了也未必能有這樣兇殘狠辣,更何況嚴戰(zhàn)一向不近女色……她若不是狼人,嚴戰(zhàn)為什么要買她,還做得這樣密不透風?!?/p>
皇帝握著書,目光卻投向了不知名的遠處:“當年父皇請狼族巫師進宮的情形我也是見過的,雖然年紀尚幼,但我對那個狼人的身法和身形卻記憶猶新,這個世上不會再有一個人像我這樣對狼人敏感了?!?/p>
內官忙垂首道:“陛下英明?!?/p>
“當年是他們助父皇奪下了皇位,如今朕不能再讓他們有機會幫助第二個父皇了?!被实廴恿耸掷锏臅鹕韽能涢缴献似饋?。內侍忙上前給皇帝披上了衣物。
“可是,就一個女娃娃……”
“你以為嚴戰(zhàn)是誰?你以為那些狼人當年憑什么要幫助還是個親王的父皇?”皇帝走到窗邊,推開半截窗戶看著外頭沉寂的宮闈,“他能找到一個狼人,一定就能找到其他的狼人?!?/p>
“難道說嚴將軍他……”內官忽然一臉大驚失色,“可是,嚴將軍他從來都對皇上恭敬有加,他怎么會……”
“他身上畢竟有一半是狼人的血,他對這天下從來都是個威脅。”皇帝慢慢地瞇了瞇眼睛道,“若不是父皇如此寵愛他,給了他十萬禁軍在手,要殺他也不會這樣難?!?/p>
七
嚴戰(zhàn)睡得并不好,一整夜他都在做夢。
夢見最后那一刻,那個人拉著他的手對他說:“阿戰(zhàn),你不要恨父親,為父也是迫不得已。”
然而火光漫天,濃煙迷住了眼睛,他聽不清他的話,也看不清他的模樣,只有一道道白色的光影從眼前飛快地閃過,他想喊快逃,但是沒有辦法發(fā)出聲音。
他想跑過去攔住那些箭,然而身體也動彈不了。
只有那個人的聲音在耳邊不停地回響,醒來的時候,身上已經沁出了一身的汗。
婢女在外頭敲門,他慢慢喘了口氣才坐了起來。
“將軍,高公公的馬車已經在外頭候著了?!?/p>
嚴戰(zhàn)愣了愣,走過去拉開門道:“什么馬車?”
“說是來接瑟瑟姑娘的?!辨九畤樀霉蛄讼聛?,“高公公說,太后一定要見一見瑟瑟姑娘。”
嚴戰(zhàn)皺了皺眉頭,未干的汗被冷風這樣一吹,寒徹骨髓。
他正要說話,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瑟瑟呢?”
婢女嚇得有些不知道怎么說話,想了半天才說:“瑟瑟……瑟瑟姑娘在房里換衣裳?!?/p>
嚴戰(zhàn)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挑,揀了昨晚的那一身套上就朝著瑟瑟的房間走了過去。
侍女們正在屋子忙著替瑟瑟梳頭戴釵,聽到腳步聲紛紛都跪了下來。
嚴戰(zhàn)卻站在那里沒有再往里走,靜靜地看著坐在梳妝臺前仰起臉來看他的人。
日光下那巴掌大的小臉上一雙明麗通透的眸子,他捏了捏手指屏退了下人才朝她走了過去。
“我昨晚說的話,你沒聽懂嗎?”
瑟瑟低了低頭沒說話,嚴戰(zhàn)掃見桌上的鳳釵頭冠,忽然揚手掃了滿地。
“我叫你走,你為什么不走?”
外頭侍女們聽到了,紛紛嚇得往后退了幾步。
嚴戰(zhàn)望著那一地的紛亂,忽然煩躁得不知所措,猛地轉身要拉開門的剎那,卻聽見身后的人說了句:“我舍不得……”
他伸出去拉門的手停在了那里,瑟瑟的聲音里透著一種細小的膽怯,她說:“我舍不得離開你?!?/p>
嚴戰(zhàn)皺了皺眉頭,拉著門閂的手又用了幾分力。
“但我不能走,”他握著門閂低聲道,“至少現(xiàn)在還不能走。”
“那我等你,”瑟瑟忽然站了起來,望著立在門口的背影說,“我等你?!?/p>
嚴戰(zhàn)沒有再說話,閉了閉眼睛之后,拉開門走了出去。
八
瑟瑟沒有再回來。
雖然他知道,瑟瑟也許不能再回來了,但他在進宮的那一日卻還是對她說:“你等我,我會接你回來?!?/p>
而她點了點頭,仿佛他每一句話,都是諾言,她必相守一生。
然而這一等就是三年。
西疆進犯大梁邊境,嚴戰(zhàn)率軍平亂,好不容易退敵三尺,局面卻依然僵持不下。
皇帝急召嚴戰(zhàn)回宮,指著進諫的折子一籌莫展:“左相今日進言道,為今之計,不如先與突厥聯(lián)姻,以作緩兵之計……只是公主年紀尚小,還不到談婚論嫁的年紀,要找個適齡的公主談何容易?!?/p>
嚴戰(zhàn)微微愣了愣,不禁抬起頭來望著皇上。
“瑟瑟也在宮中住了好些日子了,母后很是喜歡她,本想給你們指一門婚事的,但……”皇帝嘆息道,“母后又舍不得,想收來做干女兒,哥哥你看……”
嚴戰(zhàn)沒有作聲,撐在地面上的手微微握成了拳。
“哥哥,”皇帝彎腰將嚴戰(zhàn)扶了起來,“你……可愿意再幫我這一次?”
九
嚴戰(zhàn)走到御花園的時候,正看到瑟瑟蹲在池塘邊看魚。
以往在將軍府的時候,瑟瑟總是有事沒事就會跑去魚塘里抓魚,魚塘里的魚不到兩三天,都被她抓得精光。
然而這時候嚴戰(zhàn)等了許久,也不曾見她跳進水里去捉魚。
嚴戰(zhàn)皺了皺眉頭,不知道為什么覺得心口有些透不過氣來。
原來她一直都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也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來,她知道自己在這里稍有不慎,就會連累他人頭落地。其實她大可以跳出宮墻遠走高飛,以她的本事即便十個禁軍要抓住她也并不容易。
但她還是沒走,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走。
她說:“我舍不得……”
——舍不得離開你。
而他說:“我不能和你一起走?!?/p>
這世上終究有太多他不舍的東西,無論是父親的愧疚,還是他的半點血脈。
他更不愿意就這樣遠走高飛,任人扣上一頂謀逆叛亂的帽子。
只是沒想過有一天,會連累她同自己一樣,被困囚籠?!澳闳羰窍矚g,我下回把將軍府里的魚都給你捉來。”嚴戰(zhàn)走了過去,站在池塘邊的瑟瑟猛地轉過身來,看到是嚴戰(zhàn)的時候,高高興興地撲了上去:“你回來了,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你還走嗎?”
“回來了,我回來了?!彼啬罅四笏龅氖?,許久才抬起頭來看向她道,“瑟瑟,我?guī)慊丶野?。?/p>
十
送親的隊伍走了一天一夜才到暮山,已是開春的時候,但暮山的雪還是下得紛紛揚揚的。
皇帝站在宮城的樓臺上遠遠地望著,只聽見身后匆匆腳步聲跪地道:“陛下,嚴將軍的車隊已經到了暮山腳下,明天就應該進雪山了?!?/p>
“雪山?!被实鄄[了瞇眼睛,望著遠處的霞光道,“我聽說,父皇當年就是在那里遇到了狼人,為了斬草除根,父皇可是把座山都封了起來?!?/p>
“山路下還有個小道,供車馬經過,應當是走得過去?!睂m人道。
“走不過去的。”皇帝慢慢地吸了一口氣道,“這一次,一定走不過去了?!?/p>
雪越下越大了,封閉的山道上僅能供一人通行,車隊在這里停了下來。
嚴戰(zhàn)的馬剛剛停了下來,忽然就聽見身后的侍從喊了一聲:“將軍?!?/p>
他在轉頭的剎那,數(shù)百支利箭從崖壁上直射而下。
樹林在燒毀之前這里曾是一片山谷,也不總是下雪。
嚴戰(zhàn)知道那是巫師作的法,因為母親對他說過,族里的巫師法力強大,無所不能。那時他還小,總愛追在父親的身后跑著,母親也總是在一旁笑著看他。
那時候族里的巫師總是愛著摸著他的頭,叫他殿下。
那時候這里有許多的狼,他們成群結隊地在草地上穿梭,停下來看他的時候,警覺地豎起耳朵,卻恭敬地屈起前腿。
那時候這里并沒有雪,卻有個名字,叫雪狼谷。
那時候他還不叫嚴戰(zhàn),母親還喚他阿戰(zhàn)。
阿戰(zhàn)……
阿戰(zhàn)……
嚴戰(zhàn)望著漫天的大雪,忽然覺得好累,累得無法睜開眼睛,任由大雪一層層地將他掩埋。
山上的弓箭手們還沒有退,他知道他們要等到這車隊所有的人都咽下最后一口氣才能回去復命,他知道從一開始,皇帝就沒打算讓他們活著回去。
他說,哥哥你愿不愿意再幫我這一次?
——為了我,去死。
他是君,他是臣,但瑟瑟什么都不是。
所以在車隊走出皇城的那一剎那,他就對瑟瑟說:“你走吧?!?/p>
她站在那里沒有動,嚴戰(zhàn)笑了一笑,走過去輕輕捏了捏她的肩膀說:“去吧,去族里找他們,再也不要回到這個地方來了。”
——再也不要回來了。
瑟瑟沒有動,過了很久才抱了抱他說:“你等我,我會來接你?!?/p>
他握著她的手,慢慢點了點頭說:
“好?!?/p>
在最后一場屠殺中,他坐在馬上,看著四處逃竄的族人,慢慢地舉起了弓箭。
那時候的他已經吞下了巫師的丹藥,
已經變成了大梁的少將軍,已經不再記得年少時的事,也不再記得曾經的母親和族人,但他還是沒有放開弓弦。
瑟瑟就是在那一刻看到他的,隔著濃重的煙霧和火光,她看到他坐在馬上,放下了手里的弓箭和令箭,所有人的都隨他一起,放下了手里的箭。
她一直都記得那個人,也不會忘記。
所以她不會讓他死去,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就這樣死去。
雪下得更大了,穿過峽谷的縫隙時,她看到了從崖壁上飛射而出的箭。
“阿戰(zhàn)?!?/p>
她忽然喊了出來,這個名字她還是很小的時候總是聽族里的公主喊著那個少年。她總是在夜里偷偷看著他的房門輕聲地喊著,卻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大聲地喊了出來。
隔著山谷,回音縈繞。
但她還是大聲地喊著,阿戰(zhàn),還是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
他的手冷得像冰一樣,她緊緊地握著,像是一松開他就會這樣從指縫間消失了一樣。
她抱著他,輕聲地喚他:“阿戰(zhàn),我回來了,我來接你了。”
嚴戰(zhàn)微微睜開眼,睫毛上的雪花蒙了眼睛,他好像看到年輕的母親拉著自己的手,這四周還是郁郁蔥蔥的森林,他忽然想要哭,但有只溫暖的手貼上了他的面頰。
“我?guī)麄儊砹?,”她輕聲地說著,額頭抵著他的前額道,“我?guī)麄儊斫幽懔恕?/p>
“好……”他微涼的手貼著她的面頰,“你帶我回家吧?!?/p>
“嗯,好。”她握著他的貼在面頰上的手,那樣冷,冷得讓人不忍心放開。
漫天的雪花紛紛揚揚,弓箭手們從崖頂上躍下,像是靠近獵物那樣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堆尸體。
而她抱著他,靜靜地坐在那里,仿佛四周只是空白。
弓箭手們警覺地舉起了弓箭,卻在這一刻,他們聽到了山崖上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一個人抬起頭來,臉上顯出了煞白的顏色。
“狼……是……是狼……群?!?/p>
四周堆滿積雪的山崖上白茫茫的一片,若不是那些碧綠的眼睛,沒有人會察覺那原來是數(shù)百只雪狼。
不,也許更多,也許是這并不是一場雪。
“阿戰(zhàn),我們回家……”瑟瑟抱緊了懷里的人,“再也不回來了。”
四周的狼群慢慢靠攏,在瑟瑟的身邊圍成了一個圈,山上的雪仿佛松動了一般,而仔細看,那卻是大批的狼群正緩緩沿著山壁而來……
雪下得愈發(fā)大了,大雪封了路,連天色都看不清楚了。
皇帝立在高高的城墻上,仿佛能從那灰暗的天色中嗅到一絲濃重的血腥味。
“走吧?!彼K于轉過身,接過宮人手中的披風道,“他不會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