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墟

1.

謝夙再一次自夢中驚醒，夜風(fēng)很大，檐鈴錚錚作響，身旁的女子睡得很沉，長發(fā)如海藻般散開。

這是他半個月前討來的美人。

那時候他的皇兄剛平定高麗之亂，高麗新國主送來一批美人，恰逢他入京朝覲，他收起折扇，指著烏泱泱的一殿美人：“不知陛下可愿賜給我一個？”

陳帝失笑：“寧王若是喜歡，挑幾個帶回封地便是?！?/p>

他挑了個中上之資的女子，挑起她的下巴，輕佻地吻了上去，霎時便聽聞朝臣們壓低聲音的討論。

有罵他無視禮數(shù)的，有罵他道德敗壞的。

謝夙仿若未曾聽到，執(zhí)著那女子的手，艱難地從輪椅上爬下來，給陳帝磕了個頭：“臣叩謝陛下恩典?！?/p>

一眾指責(zé)聲中，他似乎聽到了幾聲嘆息，那嘆息又低又輕，就好似從未存在過。

他早就不在乎這些，從五年前他奪嫡失敗起，就黯然接受了這樣的宿命，不斷糟蹋自己的名聲，以求茍延殘喘。

新帝登基時，賜了他兩樣?xùn)|西，一是鐐銬，一是鴆酒。

他猶豫許久，戴著鐐銬，從封地一路行至盛京，恭賀新帝登基。

這樣的折辱，于彼時的謝夙而言，已是極致。

連他自己也沒有料到，三年后的謝夙，狼藉不堪，落得一身罵名。

心中莫名生出一股躁郁，謝夙厭惡地?fù)荛_她的手臂，美人驚醒，茫然地看過來。

他閉上眼，冷冷吐出一個字：滾。

美人瑟縮著撿起衣裳走了，謝夙起身，風(fēng)雨正濃，有個纖瘦的身影蜷縮在屋檐下，他辨認(rèn)許久，招了招手，聲音似嘆息：“熙熙，進(jìn)來?！?/p>

穆熙有些猶豫，走了進(jìn)來，一身上下濕透了，謝夙找來干布，給她擦頭發(fā)。

“外面在打雷，我很怕，阿夙?！彼p聲說，“可是管家說，你今日不會見我，于是我就站在屋外等你，等了很久?！?/p>

床上凌亂不堪，謝夙命她睡外間的小榻，他給她捂好被子：“待會兒丫鬟會來領(lǐng)你，回去了記得換衣裳。”

她點(diǎn)頭，看著他，有些膽怯：“阿夙，你很喜歡方才出去的那位美人姐姐么，你是不是要娶她為妻？那我以后會去哪里？”

謝夙失笑，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十三歲的穆熙提出的問題。

2.

原本謝夙要娶的人，是前朝穆丞相的小女兒，穆熙。

謝夙的母妃趙氏與穆夫人是閨中密友，趙妃誕下謝夙不久，穆夫人又有身孕，她便央著先帝指了婚。

哪知道穆夫人生下的又是個男孩，直到十年后，才再度有孕，誕下一個女兒。

穆熙滿月當(dāng)日，趙妃帶著謝夙去丞相府。趙妃命乳母把尚在襁褓中的小小嬰孩抱給他看：“她叫穆熙，是你日后要娶的妻子。”

十歲的小皇子當(dāng)即垮了臉，嫌惡地說：“母妃，我不要娶她，她牙齒都脫了，頭發(fā)也沒了……怎么會這么丑?！?/p>

穆熙四五歲時，但凡遇到丞相府找她的長兄穆錚的謝夙，便會跟在他身后，像條甩不掉的小尾巴。謝夙正是頑劣的年紀(jì)，對小娃娃沒有半點(diǎn)耐心，也頗為苦惱，明明她有兩位兄長，個個都寵她，可為何穆熙還要來黏著他。

她跟在身后，一聲聲喚著“六哥”，他只覺得心煩，可轉(zhuǎn)頭見到糯米團(tuán)子一樣的穆熙，眼巴巴地看著他，心中的躁郁又莫名壓制了下去。

“熙熙乖?！彼┥肀鹚拔?guī)闳フ腋绺??！?/p>

把她丟給穆錚，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后來趙妃害了病，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每每將他喚至跟前，除了詢問他的功課，也時常問及他與穆熙的相處。

他支支吾吾答過去，心中嘀咕，就好像整個大陳都在催促他與穆熙交好，可她分明還只是個五歲的奶娃娃。

趙妃病歿后，穆丞相極力扶持他，將他舉薦去了邊關(guān)，投入穆錚帳下。

謝夙再回盛京，已是三年后。

他去拜謁穆丞相，在后院轉(zhuǎn)悠的時候，拂開花枝，見到一個小丫頭。

她梳著雙髻，坐在蓮花池邊用柳枝逗弄錦鯉，嫩藕一樣的小腳丫子泡在池水中。

謝夙本不想驚擾她，輕輕放下花枝，轉(zhuǎn)身欲走。倏然，她提著裙邊，站在池邊，烏黑分明的眼眸看著他腰間的九龍玉佩。

“您是六殿下？”她稚聲稚氣問道。

他笑著微微點(diǎn)頭，穆熙向他行了個禮，轉(zhuǎn)身小跑著去見她一同回京的長兄穆錚。

畢竟三年未見，穆熙對他生疏了不少。

謝夙常去找穆錚，也時常會遇到穆熙。偶然有一次，他見到穆熙拿著根樹枝在后苑比劃，就招式而言，是他小時后習(xí)過的一套劍法。

他靜看許久，笑著說：“不是這樣的。”

在她驚訝的目光里，他輕握住她的手，牽引著她一招一式認(rèn)真比劃起來。

微風(fēng)初熏，花影重重，他心中沒有半分綺念。

穆熙性子活潑，又極其向往學(xué)武，無奈穆丞相不準(zhǔn)。與謝夙重新熟稔后，她時常央著他給她講些在邊關(guān)的趣事。

她的問題有時候令他哭笑不得，謝夙從未失去過耐性，偶爾，他也會削些木頭劍給她把玩。

他不再覺得穆熙討厭，甚至對這個聰明伶俐的小姑娘生出好感，先帝沒有女兒，于是他便私底下將穆熙看成了小妹。

可謝夙明白，他日后終歸是要娶她的，不管他們之間是否有情愛。

他與穆錚重回邊關(guān)，穆熙隨穆夫人送行，她對他說：“阿夙，你要早些回來?！毕肓讼耄值溃骸坝浀冒盐掖蟾缫矌Щ貋?，他總是在外頭，總沒有時間陪我們?！?/p>

謝夙點(diǎn)頭，彼時從未想過他會食言。

兩年后，先帝病重，三皇子代為監(jiān)國，匈奴趁機(jī)入侵。謝夙上書請求朝廷發(fā)兵，援軍遲遲不來，他無奈之下放棄平度城，引匈奴十三萬大軍入城，放了把火，又在平度城之后設(shè)下埋伏。

那場戰(zhàn)役極其酷烈，將軍穆錚戰(zhàn)死，六皇子謝夙重傷，朝廷覺察到事態(tài)嚴(yán)重，火速發(fā)兵，一個月后，匈奴退兵。他扶著穆錚的靈柩回到盛京，穆熙一身縞素，輕聲問他：“阿夙，我大哥呢？”

他明明答應(yīng)了她，要帶穆錚一起回來，如今他帶回的，只有穆錚的靈柩。

謝夙跪在穆府前，重重磕了三個頭。

不久，三皇子黨攻訐他守城不力，致使邊關(guān)百姓死傷無數(shù)，平度城付之一炬。先帝削了他的兵權(quán)，下令將謝夙貶至封地。

穆家被抄是他之藩以后的事，先帝因?yàn)橐环馍鲜?，徹查穆丞相的貪污案，案件審判下來，穆家男丁皆斬首，女眷流放北疆?/p>

謝夙深知自己大勢已去，也不再奢求什么，除了穆錚臨終前托付予他的穆熙。

新帝登基，他戴著鐐銬前去恭賀，卑微地跪于未央宮前，請求新帝特赦穆熙。他跪了整整一夜，才切來特赦令，待他起來，膝蓋處舊傷復(fù)發(fā)，雙腿以下麻木得毫無知覺。

謝夙不顧嚴(yán)寒，啟程前往北疆接回穆熙。

穆夫人病死于流放途中，他尋到穆熙的時候，她身邊僅有一個老仆照料。

她裹著破破爛爛的衣裳，驚懼地看著他，謝夙笑了笑，于紛飛的大雪中向她伸出手：“熙熙，我來接你回去?！?/p>

老仆將她抱上馬車，他低頭見到她手腕上的斑駁傷痕，那是衙役抽打出來的。

穆熙猶豫著握住他的衣袖：“我不想繼續(xù)待在這里了，他們會打我和婆婆，還會克扣我們的糧，以后，如果你也不想要我了……千萬別再把我送回來這里?！彼Z氣輕輕，甚至還帶了幾分懇求的意味。

謝夙解下大氅，為她披上：“不會的?！?/p>

他帶穆熙回寧州府邸，路上遇到山石滾落，馬匹受驚奔向懸崖，他護(hù)著穆熙逃出車廂，自己卻被山石砸斷腿骨。

所幸寧王府的暗衛(wèi)尋到了他們，他的雙腿卻因?yàn)殄e過最佳治療時機(jī)，從此廢了。

回到寧州后，他解除與穆家的婚約，認(rèn)穆熙為義妹。

穆熙驚慌地問他：“阿夙，你為什么不要我了……你不要把我送走。”說著說著，她竟哭出聲。

他為她拭去淚：“熙熙，你留在我身邊，我會繼續(xù)照顧你，等你再大一點(diǎn)，給你覓一位好夫婿，你歡歡喜喜嫁過去，好不好？”

“我不要走?！彼穆曇魸u漸低了下去，“我只要待在你身邊?！?/p>

謝夙只當(dāng)她孩子心性尚重，才會說出那樣的話。

從那以后，他開始收集各色各樣美人，流連于鶯鶯燕燕之中，脾氣變得喜怒無常。

寧王府中沒有誰不怕他，除了穆熙。

下人們?nèi)桥恢刎?zé)，也只有穆熙的勸說能讓他稍稍平息怒氣。

她會怯怯地替他們向他求情，澄澈空明的目光似潺潺流淌的清泉，總是能在不經(jīng)意間洗滌掉他心中的戾氣。

起初他經(jīng)常去看她，穆熙害怕雷雨夜，他便點(diǎn)一盞小燈，整夜陪著她，她會在寂靜的夜里，十分認(rèn)真地聽他講那些故事，雙瞳剪水的眸中，滿滿都是他。她的目光中，仍摻雜了熾熱的崇拜與向往。

那是他多年前才會見到的目光，彼時他尚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六殿下，而非現(xiàn)今茍且偷生的寧王。

后院的美人越來越多，漸漸地，他去看望穆熙的次數(shù)也少了。

卻沒想到，穆熙會在這樣的雨夜，蹲在他的屋檐下等著他。

3.

伺候穆寧的丫鬟很快趕了過來，謝夙訓(xùn)斥了她們一番，冷著臉走回小榻前，卻見穆熙哀哀地看著他：“你別生氣了，我以后不會來了?！?/p>

怒火莫名消散了不少，他側(cè)過頭去：“嗯，熙熙聽話，回去吧?！?/p>

她穿好繡鞋，同丫鬟走了出去。

謝夙心中生疑，次日喚來照料她的老仆，詢問當(dāng)年之事，老仆涕泗橫流：“老奴沒有照顧好小姐，在北疆的時候，曾經(jīng)有幾個差役想要輕薄小姐，小姐反抗得厲害，他們怕鬧出人命這才作罷?！?/p>

那晚正是個雷雨夜，從那以后，她便畏懼打雷下雨的漆黑夜晚。

而他從未將此放在心上。

不知不覺，謝夙握緊木扶手，手背青筋暴起，那時的她多大，不過十一二歲……

對穆氏一族的愧疚越發(fā)沉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院子里的穆熙，正站在一樹合歡下習(xí)字，那是他前兩日布置給她的功課，他怔怔看著，忽而又慶幸，即使是穿越過命運(yùn)的泥沼，她依舊纖塵不染。

許是感知到他的目光，穆熙停筆，局促地看向謝夙，她以為他又不滿意她的功課了。

謝夙錯開目光，卻道：“熙熙想學(xué)武嗎？”他記得她八九歲時，常常喜歡玩木頭刀劍，嚷著要學(xué)武，要做一個像他一樣統(tǒng)帥萬軍的將帥。

如他所料，她略帶猶疑，輕輕點(diǎn)頭。

謝夙請來最好的武師教導(dǎo)她。

他虧欠穆家良多，如今只能拼命補(bǔ)償?shù)侥挛跎砩稀?/p>

三年后，盛京的使者出使寧州，謝夙設(shè)宴款待。席間，使者提出城郊狩獵，謝夙沒有推諉。

穆熙得知此事，換了一身男裝，說要同謝夙一道前往。

謝夙孑然拒絕：“你留在府中，不得外出，這是命令?！?/p>

許是看出她的淡淡失望，謝夙放緩語氣：“陛下送了一頭雪豹給我，你去瞧瞧?！彼壑嘘庼惨粧叨?，抱著他的右臂：“我知道，阿夙待我最好了?！?/p>

穆熙隨管家去了獸苑，腳步輕快似一頭靈動的小鹿。

謝夙命管家打點(diǎn)好一切，確保城郊狩獵萬無一失。

可還是出了意外，獵犬驟然發(fā)狂沖向謝夙，木輪椅失控，載著他滑下山坡，山下是一汪深潭。

寧王府的侍衛(wèi)打撈了整整半日，只找到快要散架的木輪椅，所有人都以為謝夙罹難。

唯有穆熙不信。

她帶上傷藥和火燭，在謝夙失蹤當(dāng)晚翻出寧王府，偷偷前去尋他。

六年前回寧州的路上，他們遭遇山澗滾石，謝夙被砸斷雙腿，沒有傷藥，沒有水糧，可他依然帶著她撐了一天一夜，直至暗衛(wèi)趕來。

那個時候謝夙都沒事，如今必定也能平安。

穆熙果真找到了謝夙。他會鳧水，僥幸從寒潭中爬了出來，擔(dān)心四周會埋伏有殺手，掩蓋好痕跡后，他躲進(jìn)了密林。

謝夙爬了很遠(yuǎn)，身上多處被荊棘刮破，血腥味引來了狼群，他驅(qū)走狼群，被咬得傷痕累累。

他坐在大樹下苦等暗衛(wèi)前來營救，等來的竟是穆熙。

她提了盞防風(fēng)燈籠，見到他的那瞬，淚便止不住流了下來，她再也顧不上身份與禮數(shù)，撲入他懷里。

“我就知道你會沒事的。”

盡管傷口被她壓到，疼得厲害，謝夙還是彎了彎嘴角，露出笑，卻道：“熙熙，燈籠滅了?！?/p>

穆熙點(diǎn)燃燈籠，給他上好藥，扎了個簡易的木筏，帶著他一步步往外走去。他坐在木筏上，提著紙燈籠，昏黃的燭光里，她的背影呈現(xiàn)在他面前。

月華似練，面前的這個女子以柔弱的身軀，為他擋去一切困厄與苦難。

天明時分，穆熙拖著謝夙走到了官道，她攔下一輛牛車，同趕車?yán)蠞h一起將他抬上牛車，他看到她的雙肩已經(jīng)滲血。

那樣纖細(xì)的雙肩，被藤條勒得血肉模糊。

謝夙不由得伸手撫了撫她的發(fā)：“以后不會再這樣了……”

不會再讓你受傷，也不會再讓你驚懼。

在她猶疑地看向他的那刻，謝夙忽又移開視線，看向泛著魚肚白的天際，目光冷凝：“走吧?！?/p>

那一剎那的溫柔深情，仿佛只是她的錯覺。

4.

謝夙初回王府，便下令將穆熙禁足，理由是罔顧他的命令，擅自出府。

她不顧侍衛(wèi)阻擾，闖入主院，對正在喝藥的謝夙說：“阿夙，我以前一直都很聽你的話的，只是這一次，我怕你會出事，我怕我會再也見不到你，所以才自作主張前去找你……我保證我以后再也不會忤逆你的意思，你不要把我關(guān)起來?！?/p>

“把管家喚來，杖責(zé)三十下，這么多侍衛(wèi)連個人也看不住嗎？”他當(dāng)場砸了藥碗，又看向穆熙，“既然王府管不住你，那就到外宅去住?！?/p>

濃黑的藥汁潑得滿地都是，苦郁的藥味彌散，謝夙低頭，再也沒有多看穆熙一眼。

他當(dāng)真將穆熙逐放到了外宅。

風(fēng)聲四起，竟有傳言說，真正的起因乃是穆熙戀慕義兄，主動勾引寧王，寧王才怒將她遣送到外宅。

謝夙命人將造謠者抓到王府，冷冷看著他們受刑，哭喊聲漸漸沒了，謝夙這才道：“穆姑娘是本王的義妹，再敢有詆毀穆姑娘者，本王必嚴(yán)懲不貸?！?/p>

這件事傳到穆熙那里，她閉門靜坐整整一日，晚間送飯的丫鬟推開房門，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伏在桌上睡著了，臉上猶帶淚痕。

不久寧王受傷的消息傳回盛京，陳帝震驚，重責(zé)提出狩獵的那名使臣，親自前往寧王的封地探視。

謝夙被貶六年，頭一次得到如此殊榮。

陳帝于一個冷雨泠泠的秋日抵達(dá)寧州，謝夙帶著一眾官員迎接。他以錦帕掩口，咳嗽不止，陳帝親自扶起他，目光交匯，謝夙眼中一片坦然。

晚間，寧王府設(shè)宴，陳帝見他身體不適，命他早早退下，謝夙推諉兩次，領(lǐng)了命令離席。

又是個雷雨交加的夜晚，他屏退侍從，孤身離開，待回過神來，竟不知不覺行到了長廊盡頭。

往下再行數(shù)步，就是一座小院，如今里面空無一人。

他推動輪椅急急離開，像是要避開什么。

謝夙喚來美人作陪，宿醉半宿，次日醒來頭仍疼著。

屋外吵鬧得厲害，他命丫鬟打開門，管家跪于房門口對他說：“王爺，陛下去了外宅。”剎那間頭腦中一片空白，他抬起頭，雙目猩紅：“你他媽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管家將事情經(jīng)過娓娓道出，原是穆熙肩頭的傷口崩裂流膿，一直沒好，大夫開的藥方也不管用，伺候她的小丫鬟一急，跑來寧王府請求見謝夙。因?yàn)橹x夙還未起，王府侍衛(wèi)命丫鬟在外邊等候，不巧遇上了陳帝。陳帝便問為何喧鬧，侍衛(wèi)們和小丫鬟不敢有所隱瞞，陳帝聽完，想起來穆家的小女兒確實(shí)寄養(yǎng)在寧王府，遂擺駕去了外宅。

謝夙命人驅(qū)車趕往外宅，神情里滿是不耐。

可當(dāng)他走入內(nèi)院，見到陳帝負(fù)手立于房中，靜靜端詳著正在由太醫(yī)診治的穆熙，他便明白，他終究是來晚了。

穆熙那樣好的容貌，即使是放到美人如云的后宮，也決然不會被湮沒。

她轉(zhuǎn)首看向他，眸中盈滿淚，但一滴也沒有掉下來。

5.

陳帝提出，要帶穆熙回盛京，謝夙以穆熙乃罪臣之女為由固辭。

他暗中買通大夫在她湯藥中加了幾位藥材，企圖偽造出她病重的假象，好命暗衛(wèi)送她走。

穆熙請求見他一面，她病容懨懨，撐著身子坐起身：“阿夙，別再想法子送我走了。陳國萬里河山，哪一處不是他的，我又能逃到哪里去……是出塞前往匈奴部，還是東行至高麗國？可無論哪一處，都不是我想去的。”

“你是在怨恨我當(dāng)日將你放逐嗎？”他眼中猶帶希冀，如若她回答是……

謝夙回到王府之后，便從暗衛(wèi)那里得知陳帝要前來寧州的消息，他不愿讓穆熙留在府中，怕的就是陳帝會看中她的容顏。

更怕即使是他已經(jīng)卑微到塵埃里，他的皇兄還是不打算放過他。

他不愿意以穆熙作賭。

穆熙仰起臉，目光堅定：“不是的，我是自愿同陛下離開的?！?/p>

風(fēng)聲嗚咽，他的聲音低了下去：“熙熙……”

她笑了笑，道：“阿夙，我們誰也斗不過他，我就要走了，你能再抱抱我嗎？”他舒開雙臂將她攬入懷中，終于成全了她多年來的念想。

年少的時候，他是她眼里無所不能的少年將軍，是她日后的夫婿。

三年后北疆再相見，他于漫天飛雪中向她伸出手，說接她回去。之后他對她的百般照料，漸漸讓她動了心。

她喜歡謝夙，可是他不喜歡她呀……

陳帝攜穆熙回京那日，謝夙臥病不起，未能送行。

她不知道，他登上了寧州城外的高山，看著圣駕遠(yuǎn)去，他伸出手去，慢慢收攏五指，就好似有什么正從指縫里悄悄流逝。

景曦六年秋末，陳帝納了一位新妃嬪，賜號安嬪。

謝夙再見穆熙，是在一年后，匈奴入侵邊關(guān)，玉度關(guān)失守，邊境七城淪喪于匈奴鐵騎之下，陳帝一怒之下氣病了。

有朝臣向陳帝推薦寧王，提議甫出，朝堂上哄笑聲一片。

陳帝當(dāng)真采納了這個方法，他已經(jīng)不指望雙腿殘廢的謝夙還能去打仗，可邊關(guān)將領(lǐng)雖經(jīng)歷過幾次換血，重要的將帥大多還是謝夙帶過的，他至少還能穩(wěn)住軍心。

謝夙臨危受命，三個月后匈奴退兵，陳國收復(fù)丟失的城池。陳帝即刻召回謝夙，宮中設(shè)宴。

穆熙出席了宮宴，她位份不高，坐的地方也不起眼。他淡淡看去，目光駐留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他從邊關(guān)趕回的路上，就聽聞了她有孕的消息。

他以傷未痊愈為由，早早離席。

觥籌聲，曲樂聲漸遠(yuǎn)，冷不防一雙精致的繡鞋映入眼中，他驚愕地抬頭，見到穆熙站在他面前。

“王爺在邊關(guān)受的傷，可有好些？”

“好的差不多了?！彼曇魳O低，似感慨，似嘆息：“陛下愿意重用我，其中必定有你為我說了情?！?/p>

原本想要對她道謝，可臨到嘴邊，什么也說不出。

穆熙笑了笑：“王爺乃國之棟梁，先前陛下受佞臣蒙蔽，不待見王爺，今后不會了?！?/p>

他難受的很，心臟的位置像是有萬千跟針在扎，她究竟是怎樣屈意承歡，努力討好陳帝，才為他說來這樣一樁差事。

“謝夙早已是爛命一條，又何苦再勞煩你去為我做這些?！?/p>

“是么？”穆熙輕輕問他，“可王爺為何在接到陛下命令的那日，沒有反悔？”

她總是能夠在不經(jīng)意間，看透他的心思。

晚風(fēng)拂起她的衣袂，將熏香送至他的鼻息間，清新素雅，她用的還是自己調(diào)出的那味香料，他記得她給香料取過一個名字，叫相見歡。

就在這時，宮婢慌慌張張尋了過來：“陛下喝醉了，說是要見小主?！?她襝衽施禮，向他道別，在宮婢的攙扶下，匆匆離去。

謝夙伸出手，抓住的只有重重疊疊的燈影。

6.

穆熙的第一個孩子沒有平安生下來，她懷胎五月的時候跌了一跤，從九十九級石階上滾落。

她不慎跌跤的那日，正逢寧州來使來日稟報陳帝，說寧王傷勢惡化，大夫們束手無策。

可謝夙到底還是咬牙撐了過來。

穆熙被陳帝冷落了好長一段時間，一年后才重新復(fù)寵。

她在陳帝必經(jīng)的路上，跳了一支洛神賦，舞罷，她變戲法般幻化出一枝紅梅，抱在懷中，看向陳帝。紅衣似火，自皚皚雪地上蔓延開，她光腳踩在雪上，腳踝掛了一串精致的銀鈴，舉手投足間但聞清越銀鈴聲。

當(dāng)夜陳帝去了她的宮中。

謝夙遠(yuǎn)在寧州，陸陸續(xù)續(xù)聽聞了很多有關(guān)她的傳聞，他知道她是如何努力邀寵，也知道她徹徹底底將自己變成了深宮婦人。

第三年，他前往盛京述職，又一次見到了穆熙。她再度有孕，陳帝大喜，晉封她為妃。

她前往法光寺為腹中孩子祈福，撞見了暗中等候她多時的謝夙。

謝夙著一襲白袍，靜坐在梨樹下，他收了手中的折扇：“熙熙?！?/p>

穆熙淺笑：“王爺應(yīng)喚我一聲娘娘?！彼兞?，變了太多，工于心計，手段凌厲，站在他面前時，眼中透露出的光芒，卻是他再熟悉不過的。

就好似她還是多年前于暖暖春暉里習(xí)字的小姑娘。

可他已經(jīng)開始老了，鬢邊生出的幾根白發(fā)，怎么也遮不住，他長了穆熙十歲，這是無法跨越的歲月鴻溝。

她消瘦許多，精致的妝容也難以掩飾神情里的疲倦，陳帝宮中妃嬪眾多，且她出生低微，沒有親族庇佑……他知道她如履薄冰，步步皆不易。

恍惚間，他想要招手，想要對她說，熙熙，我接你回去。就如同九年前，他于紛飛的大雪里向她伸出手，對她說我接你回去。

可他早已失去了帶她走的資格，只能看著她艷麗的身影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在滿目青翠中。

惟愿光陰流轉(zhuǎn)，故人年少春衫薄。

穆熙誕下女兒不久，陳帝驟然病倒。

陳帝患上的是時疫，宮中妃嬪皆推諉不愿前去伺疾，也只有穆熙說，臣妾愿意去。

她衣不解帶照料數(shù)月，陳帝的病一日比一日差，東宮的太子年紀(jì)尚幼，各方勢力蠢蠢欲動，任誰都知道，盛京很快要變天了。

春末，寧王謝夙舉旗叛亂，邊關(guān)的數(shù)位將領(lǐng)紛紛響應(yīng)。

七年前先帝病重，徐妃下令封鎖先帝病重的消息，朝廷于匈奴一戰(zhàn)中遲遲不肯出兵，為的便是把謝夙拖死在戰(zhàn)場。等到謝夙回來，徐氏一族已順利掌控局面，即便是先帝亦無可奈何。

先帝把謝夙貶去寧州，暗中留了一枚兵符給他，那枚兵符可以調(diào)動先帝駐留在邊關(guān)的玄鐵軍。先帝真正舍棄的，是放任匈奴直驅(qū)入境，罔顧邊境百姓生死的三皇子。

謝夙亦培養(yǎng)了自己的勢力，他這么多年忍辱偷生，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重回皇城，登上那個位置。

戰(zhàn)報源源不斷傳來，說的皆是兩股叛軍在青州交接后，勢如破竹，直指盛京。

皇城被破那夜，宮人們四散逃命，守在未央宮的，僅剩穆熙與幾名忠心的太監(jiān)。

號角聲劃破長空，陳帝從昏迷中驚醒，看向穆熙：“叛軍都快攻入皇城，為何你還不逃走？”

她柔聲說：“陛下在哪，臣妾便在哪?！?/p>

陳帝笑了笑，疲倦地合上雙眼：“你這么忠心，朕有一份大禮要賜給你，到時候自然會有人送去的?！?/p>

她垂下眼眸，撥動湯勺的手頓下來，陳帝是想賜死她，她終究是等不到他前來么？

更漏聲殘，金戈聲傳到了殿外，總管太監(jiān)催促陳帝離開，許久不見動靜，一探鼻息，陳帝竟斷了氣。

她平靜跪下，等候即將被宣判的死亡。

剎那間三支羽箭破窗而入，沒入總管太監(jiān)胸膛，穆熙側(cè)首看去，淚意盈盈。

謝夙放下弓，身后是萬千披金執(zhí)銳的士卒，他向她伸出手：“熙熙，到我身邊來。”

她隱忍了四年的淚，終于落下。

7.

穆熙遷入西園，孩子跟在她身邊，孩子已經(jīng)半歲多了，一直沒有名字，穆熙給她取了個小名，叫瑗瑗。

天下初定，謝夙忙于朝政，但只要有空，便會來西園看看她。他納了幾位功臣之女為妃，遲遲沒有立后，朝中勸諫他立后的聲音越來越高，都被他壓制了下去。

他已過而立之年，膝下仍沒有子嗣，宮中傳言紛紛，謝夙一笑置之。

謝夙準(zhǔn)備冊封瑗瑗為公主，他抱著瑗瑗和穆熙說這件事，她笑了笑，道：“陛下也應(yīng)該有自己的孩子了?！?/p>

同他說起這番話的時候，她的面容比起之前蒼白許多。她生瑗瑗的時候難產(chǎn)，身子一直不好，入住西園不久便病了下去，服藥也不見起色。

謝夙低頭看向瑗瑗，若有所思。

他們之間已無歲月可回首，隔著這座皇城相守，相思相望不相親，竟成了他們之間最好的結(jié)局。

一月后，謝夙立了皇后，是大司馬的長女，性情溫婉，相貌端莊。

封后大典結(jié)束當(dāng)晚，他枯坐一整夜，看紅燭燃盡。

次日清晨，西園的護(hù)衛(wèi)急急向他稟報，說是太妃病情加重。

謝夙連忙趕往西園，穆熙倚在床頭，眸中沒有絲毫神采，嘴角猶帶血跡。

“你們是怎么照顧的？”他冷聲訓(xùn)斥滿屋的宮婢與太醫(yī)吧，推動輪椅上前，猝不及然地，穆熙抄起床頭的凈瓶砸向他，一時間滿屋寂然，瑗瑗被驚到，哇地哭出聲。

他甚至還來不及擦去臉上的血，便又有物什砸了過來，是一封泛黃的奏疏，七年前，他寫給景帝的奏疏。

就好似一瞬間墜入深淵，他抬起頭，努力使自己保持鎮(zhèn)定：“熙熙……”

“謝夙。”她打斷他的話，“當(dāng)年將我父親的罪證告到御前的是你？”

他精心隱瞞了七年的秘密，原以為已被時光塵封，可最后穆熙還是得知了。

穆錚戰(zhàn)死前，曾將厚厚一封信交到他手中，里面搜集了穆家的罪證。穆錚搶先一步得知了三皇子的部署，與穆丞相通過信后，他決意讓謝夙把這些交到御前，一定要搶在三皇子之前，讓三皇子誤以為謝夙已棄了穆家這步棋，放棄抵抗。

他們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保全謝夙和穆熙。

“是我，一切是我所為?！本退闼偃绾谓忉?，也無法改變穆家因他而亡的事實(shí)。

他起初待穆熙很好，是因?yàn)槔⒕危瑸榱搜a(bǔ)償穆家，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愛上她的。

穆熙捂住臉，淚從指縫中滲出：“可為什么會是你？”

謝夙處死了把奏疏送到穆熙的小太監(jiān)，可他深知，他們之間是徹徹底底沒有以后了。

穆熙的身子一日日垮下去，太醫(yī)不敢再隱瞞，只好如實(shí)相告：“太妃的病是因?yàn)橹辛硕?，毒量很小，日積月累而成?！?/p>

他盤問曾經(jīng)伺候在她身邊的宮人，終于知道她為何會一病不起。

穆熙在御前侍疾的時候，偷偷往衣裳的熏香里加了少量的毒，陳帝才會這么快病逝，而那味毒也悄悄潛入了她的身體。

謝夙登上皇宮里最高的塔樓，從哪里可以看到城郊的西園，他看了許久，直至落日西沉。

暮色將至，他忽又想起離開西園時，穆熙對他說過的話：“謝夙，我這一輩子，都不要再見你了。”

穆熙病逝于次年春天，他才下早朝，便得知她的死訊。

謝夙匆匆趕了過去，甚至來不及換下龍袍。

西園里掛上了白幡，他推著輪椅緩緩行至她的房中，他們已經(jīng)有一年未見，隔著那道帷幕，他聽見瑗瑗的哭聲。

謝夙始終沒有勇氣掀開帷幕，他命人把瑗瑗抱來，耐心地哄著她。

伺候穆熙的宮婢抽噎著告訴謝夙，穆熙昨晚同瑗瑗玩了會兒，不久身子乏了，命乳母把瑗瑗抱走。

今早，宮婢伺候穆熙梳洗，喚了數(shù)聲也沒見她起來，宮婢大著膽子掀開床幃，只見穆熙臉上蒙了一塊錦帕，她早已死去多時。

他知道穆熙為何要蒙上那塊錦帕，如她所言，她此生都不想再見他，即使是他們最后相見的機(jī)會。

愿生生世世不與君晤。

他曾以為他們相隔的不過是萬里河山，待有朝一日，天下歸于他手，他便能找回她，照顧她一生一世……可她自從得知真相那刻起，就不愿給他這個機(jī)會了。

孩子的哭聲越來越大，怎么也哄不住，謝夙輕輕抱著她：“瑗瑗乖，咱們回去?！?/p>

8.

靜思公主一歲多的時候，被謝夙接到宮中，受封公主。他的后妃陸陸續(xù)續(xù)給他添了兩位皇子，三位公主，他最疼愛的始終是靜思。

十六年后，盛京的百姓見證了那場盛大的婚禮，靜思公主下嫁新駙馬，當(dāng)今圣上親自送公主出嫁。

靜思登上花轎前，看向謝夙，淚意盈盈，他笑了笑，揮手道：“瑗瑗去吧，日后想家了，回來便是?！?/p>

公主的送嫁隊伍出皇宮后，謝夙去了一趟西園。

園子里的荒草已有半人高，他坐了良久，輕聲道：“瑗瑗嫁了心儀的夫婿，她一走，皇宮里冷清不少?！?/p>

哀草萋萋，無人回答他。

謝夙倚在輪椅上，想起當(dāng)年冊封瑗瑗前，他為瑗瑗擬定的封號，靜思。

靜思己過，靜思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