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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我雙鯉魚

2015-05-14 09:47桃墨曦
飛魔幻B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文心

桃墨曦

001

遇到雙鯉,正是八月,桂花香時。

蘇仲駿連續(xù)三天見到她在辛莊賭錢,辛逸在賭桌上素來無敵手,這幾日卻每每被她逗得咬牙切齒:“你到底要怎樣!給個明白話成不成?”

雙鯉含笑睨辛逸:“你們賭坊開門做生意,別人都能來玩,偏我就不行?”

辛逸氣得狠,拍桌丟椅:“你來贏錢便也罷!為何每次贏了錢最后卻總要全輸了才罷手,還偏偏是輸在我手上?”

“這也是怪事,許別人來輸錢,不許我來輸錢?我的錢就這樣卑劣下賤,叫你辛逸瞧不上?再說了,那錢是我從你這兒贏回來的,你再瞧不上,那原先也是自個兒的錢?!?/p>

如此歪理,簡直找碴兒。

辛莊雖是賭場,東家來頭卻大,蘇仲駿是三個東家之一,只是礙著身份原因甚少出面,這次也著實是對上門踢館子的女孩起了好奇心。

她每晚只來玩十把,數(shù)額卻十分大,指定要和辛逸玩,虐得辛逸沒臉出去見人。

辛莊是有規(guī)矩的,賭注超過一定數(shù)額,若有指定,不能拒絕,但這晚雙鯉來時,沒瞧見辛逸,反倒是個穿西裝的年輕男人坐在那兒。他穿得斯文,和周圍的環(huán)境有些格格不入,態(tài)度卻很好:“辛逸不在,我和姑娘玩幾把。”

他拿牌的姿勢很生疏,一看就是生手,雙鯉不想欺負(fù)人:“你不會玩?!?/p>

男人笑一下:“我就想試試。”

“你確定?”

他沒再說話,只招手叫人來發(fā)牌。雙鯉自然沒拒絕,別人要送錢上門,她難道還傻傻給拒之門外?那晚他沒贏一次,半個辛莊給輸?shù)袅耍€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樣子。

再發(fā)好牌,雙鯉不去拿,他抬眸看她一眼,笑得謙和:“怎么了?”

她抿著唇,想了想,說:“我今天贏的帶得走?走后能安全嗎?”

他放下牌,篤定地在一群虎視眈眈的人注視下說:“當(dāng)然?!?/p>

那之后連續(xù)三天,雙鯉都和他玩,第三日她離開辛莊前對他說:“你們家的辛逸爺欺負(fù)了我的一個朋友。”

蘇仲駿松了口氣,這事是可以結(jié)了。

后來蘇仲駿才知道,辛逸喝醉了酒之后調(diào)戲了一個女孩,雖然不過是親了個小嘴,可那女孩清清白白,怎么能隨便給人輕薄?

這事最后以辛逸賠禮道歉做了結(jié)局,雙鯉把贏來的錢都還回去,蘇仲駿不肯要:“哪有這個道理?!?/p>

“怎么沒有,我的目的就是要辛逸的道歉,你家的錢我很稀罕嗎?”她嗤笑一聲,“何況,我一個外來的女孩,身上帶這么多財干嗎,不要命了?”

蘇仲駿覺得她有意思:“以后就是朋友了?!?/p>

她笑一笑,答得很干脆:“好。”

002

雙鯉不認(rèn)生,人家說是朋友,她也不當(dāng)場面上的話聽,真在意洪園擺了席,把蘇仲駿請來,說是要找學(xué)校。

“你還讀書?”

“我知道我看起來很渣,但我也是個文化人。不過這次不是我,是沈文心?!?/p>

沈文心便是被辛逸無意親了小嘴的那個,溫柔靦腆,小家碧玉。蘇仲駿見過她,沈文心生得好,這年頭背后沒有勢力可以倚仗,身上又沒幾個錢,空長了張如花似玉的臉,那是災(zāi)難。

雙鯉在給沈文心當(dāng)護衛(wèi),說起這事,那也是陰錯陽差。

三個月前南方一場饑荒死了好多人,沈文心是那場饑荒的幸存者,遇到雙鯉,可以說是沈文心的運氣。她騎馬路過災(zāi)區(qū),見沈文心還活著,順帶撈了一個人上馬車,便這樣,兩人一路從南方走到了天津。

雙鯉準(zhǔn)備等沈文心在天津能獨立安身了,她再離開。誰知沈文心的學(xué)校還沒物色下來,她們?nèi)ヒ夂闃锹爲(wèi)驎r卻遇到了醉漢辛逸,才有了那次醉吻。

“你對她倒是上心。”

雙鯉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一瞬的出神,然后笑一笑說:“她很乖的。”

“這倒是。”

蘇仲駿沒接手這件事,誰惹的禍誰解決,辛逸那段時日便跑前跑后,從最初的不樂意,到最后的甘之如飴,態(tài)度轉(zhuǎn)變不能更大。

那時蘇仲駿身邊其實不大太平,蘇家在天津家大業(yè)大,樹敵不少,他身為嫡長子,不少人想要他的命,被雙鯉撞見過幾次。她有一手好賭技,也有一手好槍法,性子冷中帶熱,對看得上的人極好,對看不上眼的基本不搭理。

她想起蘇仲駿為了朋友差點散盡家財,覺得此人很對自己的脾氣,便時常在他身邊出沒。時日一長,蘇仲駿也明白了她的意圖,要說不感動,那肯定是假的。

其實他身邊暗處的護衛(wèi)不少,但看到她每每露出對他保護的樣子,他又把話忍住了。但雙鯉畢竟是機敏的,察覺到之后就隨他去了。

沈文心在天津安居樂業(yè),學(xué)業(yè)有成,她們與辛莊和蘇家的關(guān)系也越發(fā)親密,辛逸那年的誕辰,包了酒樓祝壽,請了城中很紅的角來唱戲,蘇仲駿與雙鯉兩個靜靜坐在包間里,外頭臺上在唱《鳳還巢》。

“她明知老爹爹為奴行聘,反將她親生女嫁與穆門……”

雙鯉忽地端起一壺酒痛飲,她喝得那樣急,才幾口便被嗆了住,蘇仲駿拿了手帕遞給她,她沒接,拿袖子擦了嘴,睨了他一眼:“蘇大少爺看起來,倒是比我更像個女子?!?/p>

蘇仲駿卻執(zhí)意將手帕遞過去:“這帕子是我母親繡的,這個你總不會嫌棄吧?!?/p>

雙鯉一愣,低頭看素凈的手帕,拿起看了許久,才低聲說:“我娘以前也給我繡帕子做衣裳鞋襪,一年四季,裁好布料,從來不借她人手?!?/p>

蘇仲駿為她斟了一杯茶:“后來呢?”

“后來我爹納妾生女,那個女兒貌美如花,她們母女受盡寵愛,我舅舅一家因言獲罪,母親郁郁而終,我還有個未婚夫,小妾看上人家的家世人品,硬給她女兒搶過去了?!?/p>

外頭滿堂賓客喝彩,雙鯉若無其事將蘇仲駿的手絹塞入了懷中,正色道:“開玩笑的?!?/p>

蘇仲駿雙眼中都是閃亮的笑意。

其實,有些事他是知道的。

浙江總督陳秉夫有二女,大女婿是當(dāng)?shù)赝迮砑?,不知是何原因,成親當(dāng)日,有人鬧上了禮堂,后來不知又發(fā)生了什么事,這事也就沒了下文。

因著是風(fēng)月事,私底下都傳遍了,說是新娘子被換了,別人都當(dāng)是笑談。辛逸參加過這場婚宴,初見面時便將她認(rèn)出來了。

陳總督的女兒,名叫陳魚,小字雙鯉。

003

直到雙鯉不告而別離開天津,蘇仲駿才知曉為何她會對他說家中的事——她分明是想,此后山長水闊,既無再見之日,說什么又有什么了不得。

“沈文心入了學(xué),有了咱們照顧,雙鯉是浮萍心性,行蹤不定,自然說走就走?!毙烈菖呐奶K仲駿的肩膀,補了一句,“那時我在彭家遇到她,她一身縞素,哭得很是凄慘,彭家那小子滿臉厭惡,這般傷害,她恐怕對男女之情已心灰意冷,你……何愁沒有名門淑女?”

蘇仲駿笑一笑,翻身上馬,在九月的艷陽之下,朝城門奔馳而去。

名門淑女何其多,可要找一個刻骨銘心的人,又何其難。

他自然沒能追到雙鯉,實際上,在雙鯉消失了將近半年之后,他已然知道再見她無望,可家里催逼著他成親的事兒,他也不答應(yīng)。

也是撞見沈文心問辛逸借錢,他才知道雙鯉出了事。足足一萬兩,哪里是沈文心出得起的,沈文心急紅了雙眼,拽著辛逸的袖子:“你幫幫她,我給你當(dāng)牛做馬都成?!?/p>

辛逸安撫了沈文心,出去籌錢時才對蘇仲駿說:“年前聽說陳總督上京述職,言語上得罪了頂頭上司,被下了大獄?!?/p>

官丟了,命能不能保都是問題,這一萬兩,恐怕是拿去換人的。

蘇仲駿再次見到雙鯉,是在杭州的驛站,深雪的夜,她坐在驛站門口的椅上,撐著頭挑著燈花,聽到馬蹄聲,急忙回頭快步上前:“帶錢來了?”

說完才發(fā)現(xiàn)是他,瞇起了雙眼,復(fù)而笑道:“沒想到是你。”

其實是想到了的,離開總督府后的兩年,她走南闖北,見過多少人與事?怎會看不清這個男人眼中的情意,只是她無法回應(yīng),便只是漠視遠(yuǎn)離。

蘇仲駿伸手拉她上馬,低聲笑道:“帶了錢了,不止一萬兩,只是你要欠我了?!?/p>

馬蹄聲在夜色中篤篤響起,街上冷風(fēng)刮人,面頰冷而痛,她在他懷中,而他噴在她發(fā)頂?shù)暮粑茻?,懷抱溫暖?/p>

從來錦上添花多,由來樹倒猢猻散,如此雪中送炭情,只怕便是日后還清了錢,也還不清情了。

雙鯉雙眼一熱,深吸一口氣:“日后定然雙倍奉還。”

但,饒是雙鯉也沒能想到,在換出陳秉夫后,陳秉夫卻打了她一巴掌,對她恨入骨血。

“都是你這個小賤人害的!若不是你外祖家低賤滿是銅臭,老夫何至于丟官罷職!我是瞎了眼才會娶一家喪門星啊!”

雙鯉母舅姓楊,本是商家,在江南極其富有,家中子弟長進(jìn),在上頭很得面子,官至織造。太富了,讓朝中的人都嫉妒得紅了眼,隨便找了個莫須有的罪名便將楊家滅了族,財產(chǎn)悉數(shù)充公。陳總督這職位多是妻舅家出力,這次他回京述職,還真是被殃及的池魚。

如今他的嬌妻美妾并一個兒子都被殺了,他便將一腔憎恨悉數(shù)發(fā)泄在原配的女兒身上。

陳秉夫打得狠,打完后不屑與雙鯉為伍,丟下她便走了。雙鯉坐在冰冷的雪中,冷意入骨,雙眼寂靜。

蘇仲駿不放心雙鯉一個人出去,便去接她,買死囚本就是黑燈瞎火的買賣,只能在不見天日的夜晚做,誰知一去便看到的便是她失魂落魄坐在雪地中。

他踩著積雪走過去,她低著頭,抓一把身旁的雪按在臉頰上,低著頭不肯抬起。

“你怎么了?”

他低頭去看她的臉,她扭過頭去不讓他看,他伸手去掰,她不肯,他怒了:“楊雙鯉!你的臉怎么了?”

男人力氣大,她到底沒抵過他,被扳過頭去,臉上濕淋淋的全是眼淚。

那晚,他陪她枯坐了一夜,怎么勸她都不肯動,路過的行人將他們當(dāng)成瘋子一般指指點點。及至子夜時,她終于熬不住,靠在他肩上發(fā)起燒來。

蘇仲駿聽她聲音嘶啞地說:“你看,今夜沒有星月,想必子時會一片黑暗?!彼踔翆λα艘幌拢氨闳缤夷赣H去世那一夜一般?!?/p>

蘇仲駿心中鈍疼,憐惜一點一滴累積。

“別怕,你還有我。”

她迷糊了,沒聽見。

004

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雙鯉的這次發(fā)燒,差點要了她的命,她在同濟堂躺了大半個月,才被蘇仲駿帶會了天津。

雙鯉不愿虧欠蘇仲駿,答應(yīng)了辛逸的邀請,去了辛莊坐鎮(zhèn),怎么也不愿改名:“我已有一次拋棄姓名,那是因著陳家虧欠了我。如今這個名字是我母親留給我的,我不改?!?/p>

蘇仲駿沒辦法:“那無論如何穿男裝吧,這樣行事也方便?!?/p>

這個雙鯉沒反對。

楊雙鯉,時人識字還不多,見她男裝風(fēng)流,便戲稱雙公子。

雙鯉五官并不多出眾,勝在膚白勝雪,照理說并不如何美貌,且拋頭露面,愛作男裝,名門淑女哪有這樣的?可這世上最說不好的便是人心。

比如蘇仲駿,怎么瞧她都覺得怦然心動。

比如辛逸,平時出門都是鼻孔朝天的大爺,對著雙鯉便伏低做小,蘇仲駿為此與他吃了好大一缸醋,辛逸才將他的心思告訴他。

“你不知道,沈小妞看著柔情似水,其實心腸硬得像石頭,她爹媽如今不在世了,她死心眼地將雙鯉當(dāng)姐姐和媽,我以后要想娶這個媳婦,還得過雙鯉那關(guān)?!毙烈荻笸髧@氣,捶胸頓足,“你也瞧見她在辛莊橫行霸道耀武揚威的模樣了?這事還玄乎著呢!”

蘇仲駿回頭便將這事和雙鯉說了,她倒是沒再為難辛逸,攛掇著沈文心和辛逸定了親,辛家祖上多出游俠,從來不將門第放在眼中,沈文心雖是寒門,教養(yǎng)卻極好,這事竟很快便促成了。

她動作如此迅速,倒叫蘇仲駿不解其意,雙鯉也不瞞他:“現(xiàn)下形勢不太好,人生得意須盡歡,今朝有酒今朝醉?!?/p>

蘇仲駿便沉默。

那幾年軍官調(diào)動非常頻繁,蘇家一直在京津兩省任職,只是多在朝堂,蘇仲駿是家中長子,本該繼承家業(yè),可形勢確實如雙鯉說的那樣,不太好,太不好。

蘇父性情耿直,往上參了一本,得罪了人,殃及滿門,說是要在菜市場斬首示眾。

這事傳出來后,辛逸把辛莊關(guān)了,還要和沈文心解除婚約,他準(zhǔn)備去劫法場——最后被雙鯉踹趴下了。

“有意氣是好事,只是你們將老母妻兒放在哪里,文心便罷了,三爺你以為我們文心離了你還沒人要了不成?可你家中的老太太呢,她已沒了丈夫,你這是逼著你娘去死呢!”

雙鯉去看蘇仲駿,他坐在大牢鋪著干草的地上,有些狼藉,看到她提著籃子來,露出一個苦笑:“你怎么來了?”

她看了一圈:“你這環(huán)境還不錯,竟然沒受到虐待?!?/p>

“蘇家發(fā)展這些年,連這點優(yōu)待要是辦不到,那不是太失敗了?”

他仍能苦中作樂,只是人之將死,從前顧慮的束縛的便都沒了,雙鯉離開前,蘇仲駿將懷中一直貼身藏著的玉鐲給了她:“本想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彼粗辉傺陲椬约旱男囊猓叭羰怯衼硎?,你愿不愿意陪在我身旁?”

那天,雙鯉沒給蘇仲駿答案,在他黯淡下去的眼中離開了。

只是一離開便馬不停蹄集結(jié)了一批人,準(zhǔn)備去劫法場,將蘇仲駿救出來那天,直到邊塞他都在昏迷。

雙鯉擔(dān)心了一路,豈料他在邊塞醒來后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調(diào)侃她的。

“你總想著要還我人情,如今可算如愿了?!?/p>

雙鯉知道他在牢獄中受了重傷,幾乎體無完膚,如今全憑一股意念支撐,她恐怕他心中無所牽掛,一口氣就過去了,忙拉著他的手低聲說:“你不過是帶了萬兩銀子解我眼下之急,我是為了你一個欽犯賠了錦繡前程,你欠我這樣多,日后要為我當(dāng)牛做馬才能還得清?!?/p>

蘇仲駿看著她,張了張嘴,又陷入了昏迷。

雙鯉抱著他,手心貼著他的胸口,感受著他的心跳,心想,就這樣吧,無論如何,這次怕是躲不開他了。不去求下輩子如何,這輩子先過完再說。

005

塞外消息落后,雙鯉與蘇仲駿在塞外牧馬放羊一年,閑得快長毛,蘇仲駿已然恢復(fù)了身子,全沒有初到時的鮮血淋漓。

后來雙鯉才知道,他那傷雖然看著恐怖,其實都是皮外傷,蘇家仁義,在天津樂善好施,活人無數(shù),即便遭此大難,亦有人相助。

蘇仲駿推開木門走出去,便看到雙鯉滿草地打滾,山羊在她腳邊啃草,被她一滾,咩咩直叫,她實在閑得慌,抱著山羊的脖子不放,還好主人雖無賴,山羊卻認(rèn)主,沒有拿蹄子踹她,只是死命掙扎。

蘇仲駿跑過去將可憐的羊從她手中解放,她懶懶地癱在草地上:“蘇大爺,小的快死了?!?/p>

蘇大爺坐在她身旁,看著遠(yuǎn)方的風(fēng)掠過廣袤原野,接天碧草,女子眉清目秀,這樣好。

他想和她在塞外過一世,可他記掛著中原,父母雖逝,尚有兩個弟弟。

直到辛逸輾轉(zhuǎn)來到塞外,他們才知道,四方軍閥割據(jù),根本沒有人有空去管什么蘇家。

“你兩個弟弟,一個你嬸娘帶著,一個我家老太太帶去了江南,如今我來一趟告訴你倆,你們是要回去中原,還是在此地待著。”

回去中原,便是群雄逐鹿,繼續(xù)待著,便可歸隱山林,悠然一生。

蘇仲駿回頭看雙鯉:“你要如何?”

雙鯉拍拍他的肩膀:“世不可避,如魚在水。何況你我本在局中,如今國難當(dāng)頭,依你的性子,是能甘心置身事外的嗎?”她笑一笑,“便是你真這么孬,我楊雙鯉可是吃不了苦頭、定要回去溫柔鄉(xiāng)富貴場的人?!?/p>

她哪里富有過,也多是罹難。

蘇仲駿伸手揉亂她的長發(fā):“行吧,雙公子,那你我便回去吧?!?/p>

中原形勢比想象得還要亂,有兵有財?shù)娜肆⒌貫橥酰粍倜杜e,蘇仲駿一回去便忙得不可開交,蘇家在當(dāng)?shù)赜新曂?,即便有人再不服也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或者投誠,或者歸順,或者合作。

辛莊作為賭場,后來便成了撈錢的場子,辛逸徹底放手交給雙鯉了,他得為蘇仲駿保駕護航,哪有空再去斗雞走狗。

辛莊交給雙鯉后,專門負(fù)責(zé)撈洋人的錢,世人好勝,只要不是泥捏的,便有脾氣,十賭九輸,最能引人入局。她賭技師承舅舅楊松,楊松做官前在江湖中號稱賭神,雙鯉讀書不如何,一手賭技卻是青出于藍(lán)。

賭得好了賠出去的國寶和錢都能贏回來,雙鯉時常拉著辛逸天南地北和人海賭,賭神之名沒傳出去,欺詐師的名聲卻極響亮。

國人戲稱,卻總是大開方便之門,一來她是姑娘,二來她是為國事,大家私底下都知道,她志不在賭而在物。咱們內(nèi)部自己可以斗,對外時槍口卻要一致。雖然賭這種東西上不了臺面,但非常局勢下得用非常手段。你紅口白牙和別人要東西他能給?不給就騙唄!

又一年初,辛逸死活要回天津結(jié)婚:“再不回去,老子媳婦都要被人搶走了!”

雙鯉正在摸剛收回來的貔貅:“你說我要去請得道高僧為我的貔貅開個光不?這樣以后可以再攢點錢?!?/p>

“錢錢錢!你現(xiàn)在都快掉錢眼里去了!你知道多少人家想把姑娘送給你家蘇仲駿嗎?”

雙鯉瞅了瞅辛逸:“若是連這點空虛寂寞都守不住,讓給別家也好?!痹挳呌置嗣烈莸哪X門,“就這腦子,以后也甭想贏我了,光長眼不長心,一點不識人?!?/p>

辛逸怒:“沒良心的女人,還好有我替他看著你,否則你一準(zhǔn)和人跑了。”

006

時隔一年多再回天津,辛逸洞房花燭夜,雙鯉在蘇仲駿書房和他交財政報告:“去別地贏錢,要給過路費,有些人要財,有些人要物,還有些人要人,也是你雙公子魅力無邊,否則怎么走哪兒都吃香呢。”

蘇仲駿直勾勾看著她,不管她說什么都嗯嗯點頭稱是,雙鯉說得口干,喝了杯水。

“我今日一回來就發(fā)覺你們看我的眼神十分怪異,莫非我臉上繡了朵花?還是你越發(fā)覺得我?guī)洑庥⒖???/p>

“這一年零三個月,我給你寫了二十八封信,打了五十七個電話,你回了零封,只接了十七個?!?/p>

他如此委屈,簡直控訴,雙鯉心虛,低咳一聲:“我忙?!?/p>

“呵呵?!碧K仲駿溫柔一笑,“一個月前,我最后一次給你打電話,你沒接,你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統(tǒng)共不過是誰家又給你塞姑娘了唄。”

“嗯,對,我收了?!?/p>

雙鯉和蘇仲駿大眼對小眼,蘇仲駿嘆了口氣,移開眼睛,本想誆騙她,讓她也嘗嘗什么叫患得患失,卻又舍不得:“陳雁,你二妹,彭氏死于亂戰(zhàn),她與你父親來投奔你了?!?/p>

雙鯉放下茶杯,對著一室燈花,反問蘇仲駿:“我一個姓楊的,怎么會有姓陳的妹子?”

那年雙鯉被蘇仲駿帶回天津前,將自己在外闖蕩的幾年攢下來的幾百兩銀都留給陳秉夫,陳秉夫帶著錢找到了彭家,彭家看著老丈人的面上,給了他一個鋪子,他便又娶了一房妻子,如今小兒剛一歲。

雙鯉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車?yán)锟粗M(jìn)院中逗弄孩兒的陳秉夫,他還富態(tài),別人在經(jīng)歷戰(zhàn)亂,他卻還在當(dāng)大老爺。

這處地方是蘇仲駿找的,他坐在駕駛座上,凝著眉:“你別怪我不給他好地方住,實在是擔(dān)心他蹬鼻子上臉?!?/p>

雙鯉點頭:“我知道?!?/p>

陳秉夫許是年紀(jì)大了,比從前安分許多。陳雁卻是新喪,又長得貌美,從前便得彭氏嬌寵,如何守得住寂寞?要說那彭氏,為人雖不怎么樣,姿容卻是沒得說的,陳雁自負(fù)美貌,要再嫁人,別的又瞧不上,竟然中意了蘇仲駿,成日去蘇府打聽蘇仲駿的消息。

沈文心來和雙鯉說這事時,雙鯉正穿著馬褂搖著扇子在賭桌上和一富家子擲篩子玩,不賭錢,聞言笑道:“翩翩公子,淑女好逑。他若無人問津,我才覺得奇怪?!?/p>

沈文心跺腳:“你怎的還能這樣淡定!那騷狐貍,簡直不要臉!”

“搶得了我一次,還能搶我第二次?”雙鯉仍是笑瞇瞇的,“我還真想看看。”

雙鯉想看,陳雁也想看,除卻母親的出身,她自幼什么都比雙鯉強,搶走雙鯉的未婚夫,是她一輩子最大的成就。世間男兒哪有不好美色不貪歡的?她放得下身段玩得起,自然不會輸。

沒多久,城里便傳出了蘇仲駿愛戀美貌寡婦的消息。

陳雁逢人問便要嬌羞:“其實我是陳魚的妹妹,姐姐與蘇大爺是君子之交,你們不要想岔了。啊,你們不知道呀,我姐姐陳魚,就是楊雙鯉?!?/p>

圈中人多知道陳魚,亦有所耳聞彭家婚宴上的鬧劇,陳雁是頂著陳魚的身份嫁進(jìn)彭家的,如果雙鯉是陳魚,那么她如今就是有夫之婦才是。

這么不清不楚地和蘇仲駿糾纏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008

蘇仲駿哪有工夫搭理一個一門心思想要當(dāng)貴太太、日日吃喝玩樂的陳雁?

陳秉夫到底心未死,還想著再意氣風(fēng)發(fā)一把,被陳雁說動了心,攔下了剛赴完賭約坑了人的雙鯉:“鯉兒,你與蘇大爺?shù)降资窃趺椿厥??若是他有心,怎的與你這樣久還不娶你,若是無意,你也該早早為自己謀劃出路才是。”

陳秉夫并不知道那時蘇仲駿就坐在車內(nèi),他一貫認(rèn)為男人是不必多重視女人的,再寵愛也比不得前程,因此并不認(rèn)為蘇仲駿會接送雙鯉上下班。

蘇仲駿坐在車?yán)锍冻蹲旖侵崩湫?,夜色中,雙鯉回頭對車的方向說:“你先回吧,把今日的賬算一算,東西交去庫房?!?/p>

車停了會兒,陳秉夫不由得問:“車?yán)锏恼l?”

雙鯉想了想:“辛逸。”

陳秉夫不贊同地訓(xùn)斥她:“你和一個有婦之夫勾勾搭搭成何體統(tǒng)!”

雙鯉笑了笑,心中也著實不樂意看陳秉夫故作慈愛:“我的事與你何干?”

一心想當(dāng)蘇仲駿老丈人,大女兒不成就小女兒,還要為自己兒子謀劃出路的陳秉夫自然不甘被女兒嗆聲,還要拿老爺威風(fēng),重振父親威儀,臉色當(dāng)即沉下來。

雙鯉卻不讓他有開口的機會,再看他時,已是雙目如炬,眼神幽冷:“莫提前程往事,今日你能在天津安身,已是我看在母親分兒上給你留的面子,再要徒生事端,休怪我不留情面?!?/p>

只是雙鯉這話,自然也傳到了蘇仲駿耳中。

他坐在車內(nèi),透過窗戶看出去,便能看到她冷漠的臉色,這是與平常時候全然不一樣的她。其實她哪樣他都覺得喜歡,但他不愿意見她這么一副防備人的模樣。

說起婚事,這也是蘇仲駿的一塊心病?;榧s歷來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雙鯉那邊,陳秉夫與陳雁這兩個親戚,他真是半點都不想沾,可她也沒別的親戚。雙鯉雖不認(rèn)陳秉夫,陳雁卻已將雙鯉的身份傳出去,外人不知其中深意,只會詆毀雙鯉不尊君父,不知孝順。

蘇仲駿親自去將辛家老太太請回來,雙鯉磨不過他,只好認(rèn)了母親,叩頭敬茶,遂成一家。

蘇仲駿是要找辛老太太給雙鯉撐腰,其實完全沒必要,雙鯉如今很是無賴,并不比市井潑皮好上多少,陳雁說她是陳魚,可她從前在杭州時深居簡出,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后來陳家和母舅家都遭逢大難,死傷無數(shù),彭家又毀于戰(zhàn)亂,即便有參加婚禮的人認(rèn)出她來,也該衡量衡量,她雙公子是那樣好惹的?

陳雁要說,雙鯉只管不認(rèn),這邊和蘇仲駿的婚禮只管籌辦著。

城中人多知道,蘇仲駿一腔真心付雙鯉,苦追多年,黃花菜都涼了好幾回,從辛逸新婚到如今辛家長孫都能上樹了,他才終于抱得佳人歸,女子艷羨雙鯉好命,覓得有情郎,男子卻都是嘆息,若他們也遇了一位能與自己千山萬水不歸家,生死同命到天涯的女子,他們也愿意守身如玉,只愛一人。

世間女子千千萬,唯此一人在他方。

不如不遇傾城色,至此方知此話為何意。

禮堂之上,有所感觸的賓客多是如此想的,那個朝雙鯉開槍的人,亦是如此想的。

早知她如此好,當(dāng)初他怎么就被亂花迷了眼,任憑別人取代了她的位置,成了他的妻?

009

彭榮,這個本已被雙鯉忘在歲月另一端的名字。

此刻她低頭看著胸口綻放的血花,錯愕地任憑遲來的痛處蔓延身體每一處時,怎樣都想不到,她沒有死在離開家之后的江湖中,沒有死在去塞外的路上,這些年南北漂泊遇到那么多兇神惡煞的狂徒都能全身而退,最后竟然,死于一個本該過世的人手中。

“雙鯉——”

是誰的悲鳴響徹耳際。

“雙鯉,雙鯉,嗚嗚嗚……”

誰的的淚眼蒙眬這個漸漸模糊的世界。

“鯉妹!”

“雙公子……”

“阿魚!”

又是誰,終于在最后一刻頓悟,原來自己從未珍惜過她的真心。

這世界總歸不會將所有好運都交付她,或許就是她最厭惡憎恨的人,也能有自己的奇遇。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雙鯉看到蘇仲駿帶淚的面容,這一刻,涌上心頭的,竟然不是悲傷,而是狂喜。

劇烈的狂喜。

真愉快,這個世上,有那么一群人將她放在心上。有這么一個人,愛她入骨,為她哭泣。

雙鯉伸出手,撫上蘇仲駿的面容,鮮血沾染了他的臉頰:“蘇仲駿,我死了后,你不可以娶別人,要想我一輩子?!?/p>

這世上她在乎的人本就不多,死的死離的離,朋友能用來談笑,卻不能溫暖深夜時她的涼意,只有他,只有他是屬于她的。她不要把這個男人讓給別人,死都不要。

她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便是如此。

塞外,天高海闊。

高大的男人搭好石頭房,站在小山坡上遠(yuǎn)眺,才發(fā)現(xiàn)某人又騎上了忠心耿耿的山羊,他跑過去將人從氣喘吁吁快要斷氣的山羊背上抱下來,摟在懷里低聲罵:“老實點!傷還未好,大夫囑咐過你不許亂跑亂跳,山羊背也是好騎的?”

女子似是不爽被人如此嬌養(yǎng),臉上極其不自在:“咩咩很乖,從來不摔我!”

男人冷哼一聲,小心翼翼抱著她往回走。兩人便是蘇仲駿與雙鯉。

那日雙鯉中槍,幸而得救及時,只是子彈卻擦心而過,極其危險,需要好生靜養(yǎng)。中原局勢太亂,蘇仲駿考慮良久,將中原的一切都交給了弟弟,自己帶著雙鯉到了塞外,遠(yuǎn)離紛爭,只當(dāng)個閑散的守城之人。

雙鯉并不覺得愧疚,各人有各人的選擇,若是他有朝一日后悔,她會還他自由,了不起,拼了自己這條命,將他為她放棄的一切奪回來便也罷。

她不知道,若是蘇仲駿知道她這種想法,恐怕真要將她打一頓。

他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未曾后悔。

倘若真有需要,他仍愿意為國戰(zhàn)死,華夏血脈絕不會因他的退出而斷絕??伤麉s絕不可能再有下一次運氣,將她再從死神手中拉回來。

這個時代,他參與過,經(jīng)歷過,已經(jīng)足夠了。

有風(fēng)吹來,卷起兩人的烏發(fā),長發(fā)在風(fēng)中纏繞,結(jié)成了永不分離的姿態(tài)。

雙鯉雙手環(huán)抱著蘇仲駿的脖子,他低頭溫柔地問她:“在想什么?”

她將頭埋在他肩膀,懶洋洋道:“一首詩?!?/p>

客從遠(yuǎn)方來,遺我雙鯉魚。

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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