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成華
20余年間,他苦心孤詣,采訪與抗戰(zhàn)有關的老人,搶救那段正慢慢被國人遺忘的歷史。
鬼子兵下跪謝罪
1984年,當了6年鐵道兵的方軍從部隊轉業(yè),自學過日語的他被分在日本《讀賣新聞》北京分社做助理翻譯。一天,一個日本駐京記者的父親外出走失,方軍幫著去找。老頭兒被找到時,正孤身佇立在夕陽下,愣愣地望著前門樓子,喃喃自語:“幾十年前列隊經(jīng)過這里就被驚住了,幾十年后再來看,仍然是那樣雄偉。”原來,老人曾服役于侵華日軍第59師團。方軍試探著問:“對當年的侵略戰(zhàn)爭,你有何感想?”老頭兒沉默半晌,長嘆一聲:“噩夢啊,心里一直在懺悔?!?/p>
其他侵華老鬼子兵也這樣想嗎?在戰(zhàn)后漫長的歲月里,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究竟處于怎樣一種狀態(tài)?
1991年,方軍赴日留學。在一家工廠打工期間,他認識了一個叫小林勇的老鬼子兵。在小林勇的介紹下,方軍又認識了一些侵華日軍老兵。經(jīng)歷6年的艱難曲折,他先后采訪了20多個侵華日軍老兵。
1997年12月,方軍的《我認識的鬼子兵》出版,成為當年十大暢銷書之一,在中國和日本讀者中引起強烈反響。采訪這些家國仇人,方軍說自己沒有想象中那么滿腔仇恨。在他眼里,這些老鬼子兵只是普通的日本老人,完全看不出當年的兇殘,有的現(xiàn)在竟以乞討為生,還讓方軍生出些許憐憫。
有人看了這本書后,說方軍是為鬼子兵說話,把他們寫得太好了。方軍卻不這樣認為,他說:“我不是來給鬼子兵定罪、判罪的,我是要借他們的言談、日記、戰(zhàn)爭期間的照片、從中國劫掠去的文物等,向世人揭示他們今天的內(nèi)心世界。若這些侵華日軍士兵將過去的罪行帶進墳墓而不懺悔的話,他們的子女、他們的國家就不會認識到日本軍國主義者的罪惡以及他們給他國人民帶來的傷害。”
《我認識的鬼子兵》出版后,不少侵華日軍老兵給方軍寫信,表示懺悔之意?!皯?zhàn)后回國,我的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中國老百姓被我們殺害的影像,好幾次我從噩夢中驚醒。幾十年來,我一直生活在罪惡感中。有生之年,我希望能重新踏上中國國土,向中國人民懺悔、認罪……”在眾多的老鬼子兵中,本多立太郎和方軍通信時間長達8年,信件達200多封。
在方軍的協(xié)助下,本多立太郎于2005年5月19日重新踏上了中國盧溝橋,他神情凝重,默默地望了一下四周,而后緩緩屈膝,跪在冰冷而堅硬的橋面上,深深地低下頭,真誠地向中國人民懺悔……當日,本多立太郎懺悔的照片通過新華社傳遍了全國各大媒體。當時,正值日本右翼勢力無視歷史和中國人民的感受,一而再、再而三地參拜靖國神社,日本侵華老兵在中國下跪認罪,無疑給了日本右翼勢力一記響亮的耳光。
含淚掩埋被遺忘的英雄
“抗戰(zhàn)開始時,日本人狂妄地說要在3個月內(nèi)滅亡中國,結果光是淞滬會戰(zhàn)就打了3個月?!狈杰婇_始搜集這方面的資料。
方軍了解到,抗戰(zhàn)期間,中國軍隊與日軍展開了22次大型會戰(zhàn)、1117次中型戰(zhàn)役、38931次小型戰(zhàn)斗。隨著材料越積越多,方軍感慨道:“國軍打的那些大仗、惡仗,一打就是幾個月,一死就是幾萬人、幾十萬人。當時國民黨陸軍傷亡3211419人、空軍陣亡4321人,其中上將21名、中將73名、少將167名。無論八路軍、新四軍還是國軍將士,都是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利益作戰(zhàn),他們都是我們民族的英雄。”
方軍萌發(fā)了為抗戰(zhàn)英雄樹碑立傳,以填補那段歷史空白的想法。1998年,方軍收到一封來自陜西的信件,信中說:“方作家,我叫仵德厚,是一個經(jīng)歷過盧溝橋事變、臺兒莊戰(zhàn)役、武漢戰(zhàn)役的國民黨少將師長。在臺兒莊戰(zhàn)役中,我是敢死隊的隊長。讀了你寫的《我認識的鬼子兵》,想邀請你來我家聊聊抗戰(zhàn)的事?!?/p>
方軍欣然接受邀請,來到陜西涇陽仵德厚家,與他同吃同住兩個星期。他跟仵德厚一起下地鋤草,一起種菜,一起放羊,兩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老人直言不諱地告訴方軍:“抗戰(zhàn)勝利后,我給蔣介石賣命,最后當了俘虜被改造。這么多年來,從來沒有作家和記者采訪過我,我也不敢說以前的經(jīng)歷,就這樣悄悄地活著。幾十年過去了,難道我要把那些出生入死的經(jīng)歷帶進黃土嗎?我真的很不甘心?!狈杰娕R走時,老人站在村頭一直流著淚水,目送他消失在盡頭……至今,方軍還記得:那些天剛好是陜西的雨季,仵德厚睡的床左邊放了一個盆,右邊也放了一個盆。他兒子上房頂給漏水的地方鋪上一些泥,漏在盆里的雨水就成了泥水。老人過得這樣孤獨和艱難,讓人心酸。
回到北京,方軍發(fā)表了自己的采訪稿。很快,當?shù)卣o仵德厚免費安裝了一部電話,社會各界人士紛紛與老人取得聯(lián)系。有采訪的、有捐款的、有建碑的……老人多次打來電話感謝方軍:“我忘不了你的恩情?!彼f的“恩情”不是有了新房,不是有了電話,而是終于有人能記錄那段已被人遺忘的歷史。
去四川安岳縣高升鄉(xiāng)云光村采訪94歲的老兵王振庸,對方軍的觸動最大??箲?zhàn)前,王振庸家是大地主。1937年,全民族抗戰(zhàn)的布告貼到王振庸家門口,這位四川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高才生毅然參軍上了前線。
2010年,方軍去采訪時,王振庸住在一間破舊的小房子里,衣衫襤褸,卻高興地拿出一枚民間自制的抗戰(zhàn)紀念章給方軍看,還別在身上讓方軍拍照。不到兩個星期,方軍將發(fā)表的文章寄給王振庸。老人的家人后來告訴方軍,王振庸拿著報紙滿村走,說北京的作家寫他了。
說起后來發(fā)生的事,方軍滿眼全是淚花。他說:“這可能是王振庸參加抗戰(zhàn)后頭一次有人在媒體上說他的事跡。沒過幾天,他就拿著我采寫的那篇文章謝世了,臉上還帶著微笑?!?/p>
后來,方軍到盧溝橋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工作,接觸抗戰(zhàn)老兵的機會就更多了。
一天,紀念館外鬧嚷嚷的,原來大家在圍觀一位衣衫襤褸的老人?!拔医袟钤品澹?9軍大刀隊的,我1933年在喜峰口、1937年在盧溝橋和日本鬼子拼殺過……”老人見大家不信他的話,便以手中的打狗棍充大刀,當場拉開架勢,將一套29軍大刀實戰(zhàn)操練得虎虎生風,引來陣陣叫好聲。
方軍將老人帶到附近一個餐館,點了菜,要了酒。幾杯酒下肚,老人有了醉意,恍惚回到夕陽殘照、烽煙滾滾的戰(zhàn)場?!爱斈?,就在盧溝橋,我們29軍的兄弟掄起大刀沖進鬼子的隊伍,一刀一個,殺得鬼子哭爹叫娘,痛快?。】晌覀?nèi)颂?,鬼子人多,后來,我的兄弟們一個個倒下了,有的肚子被扎了好幾個窟窿,有的滿臉是血,死不瞑目,慘啊……”老人眼圈紅紅的,一抹眼淚,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十幾年前,抗戰(zhàn)紀念館成立,我把當年在盧溝橋殺過鬼子的一把大刀捐出去了。我就是想告訴后人,我和那些死去的兄弟曾在盧溝橋上殺過鬼子!”
楊云峰老人的一席話,讓曾是軍人的方軍熱血沸騰、感佩不已。為此,他專程前往老人的家鄉(xiāng)河南舞陽采訪,這才知道老人如今孤身一人,沒有親人,也沒有經(jīng)濟來源,竟然靠乞討為生。從那以后,方軍每年都要去看望老人幾次,去的時候帶上一些吃的和穿的,離開時塞給老人一些錢。
2005年,在孤苦窮困之中,老人的生命走到了盡頭。方軍聞訊趕去,老人留著最后一口氣,似乎在等他:“方作家,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我死后,希望能埋在盧溝橋……”方軍噙著淚,使勁點了點頭。
回到北京,方軍遵從老人的遺愿,在一個陰云密布的夜晚,拿著鐵鍬和紙錢,抱著裝有老人骨灰的黑色陶罐,悄悄地把這個29軍老兵、被遺忘的抗日英雄的骨灰,埋在了他魂牽夢縈的盧溝橋畔。
記錄抗戰(zhàn)歷史的苦行僧
老八路、新四軍、國民黨抗戰(zhàn)將士、侵華日本老兵、被強擄的勞工……方軍將這些與抗戰(zhàn)有關的人稱作親歷抗戰(zhàn)的“最后一批人”。十幾年來,方軍的足跡遍布國內(nèi)和周邊國家,自費采訪了500多位抗戰(zhàn)老兵:“那些戰(zhàn)爭親歷者如今都垂垂老矣。我要做的,就是只爭朝夕,盡快采訪他們,把他們的經(jīng)歷記錄下來,讓大家了解抗戰(zhàn)老兵當年的真實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p>
2005年,為紀念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方軍出版了抗戰(zhàn)紀實文學《最后一批人》。他在此書的編后記中這樣寫道:“《最后一批人》不屬于作者,而是屬于所有親歷日本侵華戰(zhàn)爭的人和所有銘記這段歷史的中國人?!狈杰姼嬖V記者:“采訪老兵的意義不僅在于留下口述史,為歷史留下證言,更在于汲取經(jīng)驗教訓。我統(tǒng)計過,國軍抗戰(zhàn)將士的直系、旁系親屬有2000萬人,像導演張藝謀、陳凱歌,地產(chǎn)商潘石屹等人,都是國軍抗戰(zhàn)將士的后代。我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讓社會民眾認識到,只有善待這些老兵,才能在未來的反侵略戰(zhàn)爭中鼓舞軍隊的士氣?!?/p>
至今,方軍已出版了9本與抗戰(zhàn)有關的書,除了《我認識的鬼子兵》,其他幾本書,他不要一分錢稿費。每當新書出版,他就讓出版社將稿費折算成書給他,然后他再一本一本寄給他采訪過的老兵。
十幾年來,方軍一直住在從朋友那兒借來的房子里。2002年,為了能安心采訪寫作,他從單位辦理了“內(nèi)退”。所幸,他之前曾用在日本打工的錢和《我認識的鬼子兵》一書的稿費,在北京買了一套130平方米的房子,每月能收幾千元的房租。為節(jié)省開支,他自己做飯,把有限的錢省下來用于采訪。老鬼子兵來懺悔,就住在他家里,早上他還得下樓給他們買包子吃。采訪國內(nèi)那些貧困的抗戰(zhàn)老兵時,他常常忍不住塞一些錢給他們。
其實,方軍的努力是起了作用的。近些年來,抗戰(zhàn)老兵開始受到關注,“關愛抗戰(zhàn)老兵”“我們愛老兵”和“無冕愛心網(wǎng)”等民間組織相繼出現(xiàn),一群群志愿者走近這些抗戰(zhàn)老兵,和他們一起回憶當年困苦與激揚的歲月。
2007年7月7日,“七七事變”70周年時,方軍把全國能找到的29軍9名老兵一一請到北京,在70年前抗擊日寇的盧溝橋上,完成了人生最后一次集結。如血的殘陽中,當這些渾身布滿傷疤的老兵列隊報數(shù),用顫巍巍的手敬出最后的軍禮,以此緬懷陣亡的戰(zhàn)友時,方軍卻背轉身,偷偷地哭了。
讓方軍倍感欣慰的是,第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七次會議決定:將每年的9月3日確定為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紀念日,12月13日確定為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
2014年12月13日,方軍雖未能前往南京參加首個國家公祭日儀式,但他一直守候在電視機前。聽到習近平總書記給予日本右翼勢力鏗鏘有力的回擊時,方軍心潮澎湃、熱淚盈眶,他知道,那段任由列強欺凌的屈辱歷史將一去不復返了。
(水云間摘自《家庭》2015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