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1982年冬天,我經(jīng)過北極,轉飛溫哥華,又經(jīng)溫哥華,最終抵達墨西哥城。
初抵大都會,可以講西班牙語,不用講英語了,我心里歡喜得發(fā)狂。
對某些女人來說,墨西哥風格的服飾可能完全不適合她們。但是對我來說,這些具有民族特色的服飾,好似是為我定做的一樣。
抵達墨西哥,不過是長途旅行的首站。而我,身為一個女人,完全忘記了長途旅行的禁忌就是買東西。
當我走在墨西哥城內所謂的“玫瑰區(qū)”時,被那些披風、襯衫、裙子、氈子弄得發(fā)狂,一心只想盡可能地買個夠,至于能不能帶著走,誰管它呢!
于是,我在掛著布料的小攤子之間穿梭,好似夢游一般東摸摸、西探探,迷失在全然的幸福里。好在買的衣物不是棉的就是麻的,它們可以被折得很小,也耐得住皺。買了一大包東西,不死心,再跑到簾子后面去試一件襯衫。當我穿好衣服,拉開布幔,跑去照鏡子的時候,一雙幽深含悲的大眼睛,從鏡子里注視著我。
我轉身,看見了那個專賣銅器的攤位。在那攤位邊,坐著一個看上去十七八歲的少年。我盯住他看,彼此眼神交會了一下,笑了笑。即使微笑著,那個少年的黑眼睛里,還是藏著悲傷。
他的攤前,沒有一個人駐足。
我看了看那堆銅器,衡量了一下它們的體積,估算了一下行李的空間,就狠心不去看他了。再怎么美,也不能買,太占地方了,除非我把剛剛買的衣服全丟掉。
少年的眼神,在我那半年艱苦的中南美之旅中,沒有放過我。只因沒有買下他攤子上的銅器,我便背負著沉重的歉疚一站一站地走下去。
半年之后,旅行已到尾聲,我回到墨西哥城去轉機回臺。我覺得,如果咬一咬牙,手提箱里還可以再加一兩樣東西,于是歡天喜地往“玫瑰區(qū)”奔去。半年了,那個攤子還在,而少年的那雙眼睛,依然滿含悲傷。
我挑了兩只紫銅的壺,沒有講價,急急地把錢交給少年。那時,我的心終于得到了些微自由。臨走時,我忍不住回過頭去,再看他一次。他的眼中仍然藏著悲傷,于是我想,他的哀愁,和買賣一點關系也沒有。就因為這一回頭,我反而更加難過了。
(清 荷摘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我的寶貝》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