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
汪國真去世了,你唏噓著在微信朋友圈發(fā)了一條消息,紀念自己的青春。但馬上有人告訴你:“汪國真的詩很俗、很不洋氣,你用他的詩紀念青春,是在侮辱你那些品位高的同齡人?!?/p>
這句話讓我很有感觸。我忽然想起了《射雕英雄傳》中的主人公郭靖。郭靖這個人有不少毛病,比如,有點死心眼,正義感爆棚,等等。
但是郭靖有一個優(yōu)點:無論后來他的武功和地位到了什么程度,他都不羞于承認,他的啟蒙老師是“江南七怪”,他少年時仰慕的武學(xué)權(quán)威是功夫造詣也許并不甚高的柯鎮(zhèn)惡。
一想到這里,我就覺得很慚愧。我就是一個典型的羞于承認自己小時候的品位和愛好的人。我從不愿承認,自己小時候喜歡過《知音》。
那時候我經(jīng)常從大人處拿《知音》來看。記得它有一個欄目叫《知音精品屋》,全是幾百字的心靈雞湯故事,我覺得那些文章好得不得了,那些文字好精美。里面那些諸如“送人玫瑰,手有余香”之類的話,如果我哪天用到自己的作文里,一定會顯得很牛。
還有,在今晚之前,我也肯定羞于承認自己喜歡過余秋雨。
和絕大多數(shù)同齡人一樣,我的書柜上也有過《文化苦旅》和《霜冷長河》。有一段時間我覺得余秋雨好牛,他的那種文風好棒。
我還曾覺得瓊瑤阿姨是個文豪,雖然我只讀過《金盞花》和《青青河邊草》,我還曾經(jīng)很欣賞她寫的那些彩云啊、新月啊、夕陽啊、萬古愁啊之類的歌詞。其實我到現(xiàn)在還不時地偷偷讀言情小說,前不久我還躲在一個叫“繁星戲劇村”的地方讀席絹的小說。
我還曾經(jīng)覺得《林海雪原》是全世界最棒的小說,它應(yīng)該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金庸的小說,我曾經(jīng)不容置疑地認為最好的就是《神雕俠侶》。
我更羞于承認,有一陣子我覺得最牛的書是《中國可以說不》和《中國還是能說不》,還想過什么時候自己也能寫出一本這樣的書。
人是會成長的。在大草原上,郭靖能夠崇拜的最牛的武學(xué)權(quán)威就是“江南七怪”,他能領(lǐng)會到的最好的武功就是柯鎮(zhèn)惡的武功。
我不是要把汪國真和柯鎮(zhèn)惡相提并論。如果把詩壇比作江湖,汪國真的成就和影響無論如何也超過了柯鎮(zhèn)惡。郭靖從不以學(xué)過柯鎮(zhèn)惡的武功為恥,你我又何必那么羞于面對自己的少年、少作、少師?
在文學(xué)的歷史譜系里,汪國真之所以成為汪國真,不完全在于經(jīng)線上的高度,更在于緯線上的意義。唐詩曾經(jīng)是沈佺期和宋之問的天下,武俠小說曾以向愷然和趙煥亭為宗師,他們也許遠不是最高峰,卻完成了不可替代的使命。
在電視劇《射雕英雄傳之華山論劍》里,有兩句歌詞唱的是:“問世間,是否此山最高?或者,另有高處比天高?!闭l不曾以為自家門前的小丘便是高山?誰沒有過多年后自己看著都覺得不可思議的初戀對象?誰又沒有在少年時仰慕過柯大公公?
《射雕英雄傳》無論如何被重拍,或者被改編成游戲和漫畫,柯鎮(zhèn)惡這個角色都不會被刪掉。如果沒有這個“大師父”,郭靖的心靈就缺了一角,你就解釋不通一代大俠的成長經(jīng)歷。郭靖總不能一上來就在蒙古開練“降龍十八掌”吧?
我們總是要跨過一些山、一些水、一些偶像、一些異性,才能看到更大的世界。反過來,有人懷念那山、那水、那些他和她,用來紀念自己的青春,其實是一件挺美好的事情,一點兒也不丟臉,不是嗎?
(清心摘自騰訊網(wǎng)《大家》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