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同書

摘要：蒲松齡詞作內容、題材不如詩作廣泛，但這些詞作顯示出其個性襟懷與創(chuàng)作功力，不讓其詩作，特色鮮明：一、憂嘆時事，關注民生苦難；二、組詞疊韻多，見才能，見性情；三、總體風格是婉約為宗，曲味濃郁，民歌風韻。其詞作的思想意義和藝術特色卓爾不凡，另有風韻。

關鍵詞：蒲松齡詞作；婉約；曲味；民歌

中圖分類號：I207.2 文獻標識碼：A

蒲松齡的詞作數量遠遠不如詩作，《蒲松齡集》中《聊齋詩集》收詩三百五十五題；《聊齋詞集》收詞八十題，百十首，不及詩的四分之一，內容、題材也不如詩作廣泛。但是，這些詞作所顯示的蒲公襟懷與詩詞功力以及詩詞魅力，卻絲毫不讓詩作。不少詞作在小說中所起作用比詩感人。因而不能因量少而輕視。我粗淺認為要全面、深入領悟蒲公詩歌，必須充分深入研究其詞作。蒲公詞作特色鮮明，卓爾不凡，有下列幾方面。

一、憂嘆時事，關注民生苦難

翻開《聊齋詞集》，從目錄看，多為應酬、贈答及與友人間的“調侃”、“戲作”、“代作”。不少是文人的艷遇之事，青樓之歷，但是在應酬中含傷老、嘆壯志難酬；嗟嘆中寓人生坎坷，社會不公，憂慮民生多難；在艷情詩中寓人生感慨，歡樂短暫，應該積極充實度過人生。

《大江東去·寄王如水》云：

天孫老矣，顛倒了天下幾多杰士。蕊宮榜放，直教那抱玉卞和哭死！病鯉暴顋，飛鴻鎩羽，同吊寒江水。見時相對，將從何處說起？ 每每顧影自悲，可憐骯臟骨銷磨如此！糊眼冬烘鬼夢時，憎命文章難恃。數卷殘書，半窗寒燭，冷落荒齋里。未能免俗，亦云聊復爾爾。

《望遠行·戲贈劉乾菴》云：

殘冬小雪風如剪，呵斷江郎彩筆。董狐良友，柱下功臣，事業(yè)還追左國。況聽風生麈尾，獨創(chuàng)新機，四座茫然失色。念生平，歷落坎崎難測。 奇特，十載衾裯斷愛，直憑剛腸拋得！若個畸行，遠絕情理，此竅誰人能識？異日倘然歸去，逢人陌上，切要端詳盡悉。莫一時孟浪，炫金路側。

《沁園春·歲暮唐太史留飲》云：

錦繡人家，深沉院落，不染塵埃?？辞д聵渫?，君公第敞；萬竿竹里，書舍門開。雪煮團茶，座延國士，何數淺斟低唱哉！尤難處，在世人欲殺，我意憐才。 登堂相與徘徊。又喜值蒲萄潑綠醅。念窮途不偶，我狂似絮；幽芳自喜，君淡如梅。盼睞寵承，留連不盡，爭奈城頭落照催。毋留我，倘樂談不厭，數日還來。

這三首就是當時儒士的大寫真。寄王如水詞悲嘆驚才不遇，似卞和懷瑾握玉，艱難度日，暗示處在“黃鐘毀棄”之時。贈劉乾菴詞，雖題曰“戲”，但詞意非戲，江郎彩筆，國士襟懷，仍然淪落不偶，恓惶路側；和前詞角度不同，但主旨一樣?！皻q暮唐太史留飲”詞，似比前二詞多“喜氣”，與人淡如菊者相對，自是襟懷放達，卻鄙去吝，但推杯換盞之中仍是同是淪落人之像也。引人深思的是這三人俱是衣食尚無憂者，尚且如此，可以想象像雞一樣的“抓一把來吃一口”的千千萬萬平頭百姓是什么樣子。“圣世”“豐年”如此，災荒來臨之時，民眾處境可想。這表現出聊齋詞作始終忠于現實的創(chuàng)作精神。

蒲松齡是通過親身處境，人與事，目所見，心所想等的描繪、品味，來抒發(fā)憂嘆時事，關注社會，關懷民眾的，是一幅幅儒生眼中的生活畫和心電圖，是蒲松齡對社會現實的深刻觀察。

二、組詞疊韻多，見才能，見性情

雍正、乾隆朝，是清朝文治、武略、經濟全盛之時，但又是一個文網高張的時代，朝廷一方面求才征士，召喚“英靈盡來歸”。一方面忌才戮士，殺人如草，株連駭人，即使幸運當上大官的，也是皇帝的“俳優(yōu)蓄之”。紀曉嵐隨皇帝出巡，替山東災民說了句實情話，當場被皇帝斥為妄議朝政，差點殺頭?？梢娖渌苏l敢說三道四，誰敢信筆放寫。如王漁洋、盧雅雨之類的“高官偏是宜名士”是極少的，一般儒士（知識分子）歸隱不成，仕進不進，只好坐館謀生，詩酒自娛，多從文字中討生活。研發(fā)古典，著書立說，蒲松齡就是八斗才華，滿腹經綸，而屢考屢敗，只能著書訴說自己滿腔悲憤。

與蒲松齡同時代的著名評論家但明倫等評其“才大似海，筆妙如環(huán)”，從聊齋詞也可看出。這些贊語，細解說來有幾多：空間開拓多，精彩意象多，深層哲思多，意象聯想多。聊齋詞集中有多題組詞，展示了上述特色。

（一）多用長調寫“樂”，如山居樂、田家樂：

《無俗念·山居樂》云：

春光幾許？過清明寒食，落紅成陣。人世難逢三美具，恐有花饑月饉。坐占鷗沙，眠分鹿草，嘉境提壺趁。酒尊常滿，勝懸斗大金印。 處處閑中有我，蹇驢破帽，鶯燕能相認。老病百年常居半，長樂猶嫌天吝。半日狂風，三朝悶雨，似厄黃楊閏。床頭細語，此時卿膝可枕。

《前調·前題》云：

離奢會促，相逢處難得，一聲無恙。落落平生癡點半，浪獲風流佳謗。風月主人，煙波釣叟，待聘為花相。年年不了，案頭酒籍詩帳。 莫道丘壑清貧，琴妻鶴子，美女紅蕉當。但羨梅仙裝滿載，碧海一帆經颺。菊插白頭，松遮黃帕，頻送嫦娥葬。不知蠟屐，此生可著幾兩？

《齊天樂·山居樂》云：

窮途返后名心死，但求一身佳耳。細雨灑灘，香秔填塹，秋末晚菘芳美。兒童好事，捉紫蟹如錢，白魚盈指。邀取鄰翁，閑談往事濃蔭里。 三杯酩酊醉去，又卻叫花上鳴禽喚起。攜子看禾，抱孫撲棗，日日蓬頭拖履。此鄉(xiāng)樂矣，恨閑處無人，短筇獨倚。欲載妻孥僦居彭澤里。

《花心動·田家樂》云：

百畝山田，買芳鄰，移居白云鄉(xiāng)里。播種看星，耕垅聞禽，夜夜讀聲盈耳。養(yǎng)蠶圈豕完官稅，牽羅補鳩巢燕壘。開三徑，菊籬護葉，豆棚纏藟。 畜一鬚奴老婢，遇題鳳人來，新篘浮蟻。敲戶不驚，仰屋無愁，任我科頭晏起。東村社罷斜陽晚，兒爭道吾翁歸矣。捉鞭蹬，醺醺扶下驢子。

《應天長·貧家樂》云：

雪消插柳，雨后栽花，半畝園中工課。舍繞群山，山外誰知天幾大？菊千朵，竹萬個，斗室小紅矜猶賀。蜂蝶擾，荳蔓重重，疏籬難荷。 新補寒衣破，稚子初披，顧影歡無那。月上梧桐，今日遑思明日餓。得尊酒，團圞坐，枕松石 ，三竿高臥。寄聲與剝啄人兒：阿翁方惰！

這五首詞，從標題看來都是寫“樂”的，只是三首是山居，二首是田家，其實“田家”也是“山居”之“田家”，所以只是一組陶淵明式的“山居田家樂”，其樂也與陶公相類，安閑飲酒，杯中不空，“勝懸斗大金印”。詞中人物像《世說新語》中的名士，以琴為妻，以鶴為子；無客來訪，無吏索稅，日日“三竿高臥”；興來時信步訪友，“閑談往事濃蔭里”；扶醉夜歸，“醺醺扶下驢子”；似乎其樂融融，但這種“清時有味是無能”中，正泛溢著“志士凄涼閑處老”之意象，細味令人不安。此情此境，能長在否？如此安閑度日，又怎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儒士的良心，社會責任感，自己心中“人天交戰(zhàn)”，情何以堪。

（二）朋友贈答的組詞較多，統(tǒng)計起來有幾十首，同時、同題也有幾組集中于一人的。如給袁宣四的有十題近二十首，給王子巽的五題六首，給孫給諫的四題七首，寫自己病況的也有十余首。朋友間的倡和則是關切生活，即時問訊，問病問安，送別，迎歸，聚飲，慶賀，互勉互祝，保重歡樂。各親友情性不同，不同問候，但都親切有味，情意綿綿，不是敷衍虛應。茲舉贈袁宣四的二首以示一斑。

《臨江仙·送宣四兄東歸》云：

旦暮不曾長握手，君歸似覺鄰空。桃花潭水意無窮，馬鳴秋樹外，人望夕陽中。 臥榻呻吟三四月，塵緣不掛心胸。奇方愿與故人同，勿將多病骨，強附少年叢。

《念奴嬌·新秋月夜，病中感賦，呈袁宣四孝廉》云：

韶華易逝去，嘆鳧沉鷗汎，年年落魄。四十衰同七十者，病骨秋來先覺。夢鳥驚籠，吟蟲弔砌，多是眠難著。梧桐知否？一宵冷透簾箔。 悲矣秋之為氣，露顆初零，情緒早先惡。西子傷心眉黛蹙，又被月明偷學。愛水留光，惜花印影，絕似人蕭索。此時此夜，可憐繞樹烏鵲。

（三）詠風箏組詞二首，弦外之音，哲人之思更多：

《鼓笛慢·詠風箏》云：

尋常竹木無奇骨，有甚底，扶搖相？系長繩，撒向春風里，頃刻云霄飛上。多少紅塵客，望天際一齊瞻仰。念才同把握，忽凌星漢，真人世，非非想。

得意驕鳴不了，似青冥無窮佳況。我從人寰，憑空翹首，將心情質問：不識青云路，去塵寰幾多尋丈？得何時化作風鳶去呵，看天邊怎樣。

《玲瓏四犯·前題》云：

貼紙如屏，共道是風箏，始俑誰作？萬丈天衢，飚爾乘風飛度。但見一點蒼茫，卻被白云留住。莫輕將閶闔排呼，恐惹豹關驚妬。 扶搖一擊南溟路，俯人間河山無數。喁喁斷續(xù)無休歇，想共飛鴻語。又似停翼饑鳶，繞村舍里，廻翔審顧。幸長繩系著，留得不叫仙去。

蒲公故鄉(xiāng)也是風箏發(fā)祥地，自古以來就舉辦過“風箏節(jié)”，滿天彩霞，令人心動。詠唱風箏，也是古已有之，不過古代的多為描繪箏形和飛天風景，到近代才賦予寄托，將風箏化為有聲、有色、有理想、有感情者。蒲公之作，即為此例。兩首全是擬人。前首寫風箏有上天之想，是想探索天上未知，而非嘩眾取寵，或厭世求去。后首寫飛行天上之見，莊子大鵬似的俯瞰人間，但仍離不開地上羈絆。是幸？是禍？由人自解。這兩首詠風箏形神具備；有承讀性，有弦外之音，含有哲人之思。

（四）蒲公還有一組詞寫“雨”的，喜雨、聽雨，耐人尋味。對農家“好雨知時節(jié)”的歡樂，雀躍；旱情則令人沮喪等，明暗表示對民生的關懷，是杜甫“安得廣廈”的遺韻、情懷。

《賀新涼·喜雨一闕，并寄之》云：

豆葉秋陽卷。正懨懨，臨風憔悴，綠情難遣?？上惨粻罆r雨足，經宿露零花泫。槲條嫩野蠶成繭。滴滴檐聲吹不斷，飄寒紅砌下流清淺?？匆灰?，蕉心展。 三竿時節(jié)櫺初顯?；膹街腥藖碛≯E，蒼苔踏扁。從此嗚嗚仍擊缶，不聽花村吠犬。幸八口，啼號知免。剜肉市頭谷糶，石壕村肯把膏腴典。終歲苦，于今剪。

《賀新涼·霪雨綿綿，三日不止，既復患之》云：

徹曙云濤卷。響淙淙，折花攪樹，雨教風遣。遙想東山茅屋破，通夕床漏泫。抽不盡憂思如繭。獨坐更闌疑夢寐，燭挑殘暗壁寒紅淺。意切切，何能展？ 人聲寂靜秋聲顯。念垅頭徑因草沒，稼隨泥扁。一個黃昏終一日，無怪蜀南吠犬。谷方熟，朽紅難免。連夜沉沉天欲老，愁城中盡有閑人典。云一片，阿誰剪？

《一剪梅·聽雨》云：

黃昏時節(jié)雨如縈，更漏聲聲，屋漏聲聲。珠珠旋聚聚旋傾，這處砰渹，那處砰渹。 狂飚陣陣灑香橙，續(xù)也移情，斷亦移情。凄涼多是趁愁生，滴到天明，聽到天明。

這三首寫“雨”的詞，別有情趣，別有懷抱?！跋灿辍睂懢煤担加曛疅┰昱c得雨之歡樂，禽鳥皆樂，童叟歡呼。疊韻的下一首“雨”仍是雨，但“淫雨綿綿”，給人帶來災難，人們一片埋怨，“憂思如繭”，夜不能寐。恨不得飛上去“剪”斷雨云。聽雨則寫在異鄉(xiāng)思家，臥聽雨聲直到天明。大有蔣捷《聽雨》之“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暗示自己煩惱一夜未能眠也。

從以上蒲松齡的幾大“組詞”的解析中，讓人們看到一疊再疊，一贈再贈，固然是蒲公多才，筆落驚風雨，一發(fā)不可收。但細細品味，往往文多于義，詞勝于情，也讓人心上自然泛起蒲公在借酒澆愁，逞才使氣，露才揚己，示能免俗，令人浩嘆。

三、聊齋詞作的總體風格：婉約為宗，曲味濃郁，民歌風韻

細品蒲詞，從藝技說，總體風格是婉約為宗，曲味濃郁，多民歌風韻。分述如下：

（一）婉約為宗

蒲公詞作可以肯定地說屬“婉約”派，雖然整個《聊齋詞集》中沒有像《紅樓夢》里借林、薛之口放言論詩的情況，但其作品的傾向性完全可見是兒女柔情聲口，每首都是婉約正宗品味，沒有一點“大江東去”、“咄！汝去者”的蘇、辛粗豪。也許在蒲公的詩詞審美標準中，詞是“詩余”，應以婉約為正統(tǒng)，為規(guī)則，李清照、秦觀是榜樣。蒲公這一詞風從本文前所舉的例子已可證實，再舉幾首品賞：

《賀新涼·喜宣四兄扶病能至，挑燈伏枕，吟成四闕，用秋水軒唱和韻》云：

枕畔堆書卷。強吟哦，曲肱搦筆，將愁生遣。半夜夢回窗外雨，惻惻撫膺悲泫。蠶將老未能成繭。貧病空催明鏡影，恨三生福業(yè)根莖淺?；陻嘁樱绾握?？ 黔婁命薄難通顯。顧床頭黃金垂盡，錯囊常扁。短短疏籬圍小舍，吠個伶仃瘦犬。無四壁，盜憂幸免。煙冷晨炊巧婦怨，夏服成便換春衣典。階沒草，無人剪。

《沁園春·病中》云：

月逐人圓，草隨意綠，三徑云封。憐春秋寄跡，踏泥雪雁；枝莖留宿，愁雨荷蜂。臥久已忘云外路，恨鸚鵡生將閉玉籠。阿誰管？任花開花落，分付西風。 病中寸心易感，惟徘徊枕上，咄咄書空。嗟伏床半載，睡仙真似，離家數月，蕩子還同！興致不凡元放曠，只苦惱當頭百事庸。俗未免，是回腸如水，百折猶東。

《行鄉(xiāng)子·憂病》云：

座上凝眸，枕畔搔頭，苦呻吟似燕啁啾。嘯歌未廢，臨眺全休。有三分痛，七分養(yǎng)，萬分憂。 漏催五滴，思多千縷，一絲絲亂緒橫抽。人間三恨，凄斷無儔：是病中月，愁里雨，客邊秋。

《慶清朝慢·臥病》云：

老綠衫如，晚紅面似，一時景物蒼涼。又逢連朝風雨，折碎花床。臥榻情何寄？只拚將秋月夢中荒。枕兒上，懨懨悶倚，幾度斜陽。 酸如許，辛如許，千萬種，堆積得腹如囊?？嗍浅菽捍?，愁病交相。自分生平強項，此時那可更禁當！魂飛繞，故園禾黍，芳草池塘。

第一首寫摯友扶病前來，互傾驚喜，互訴窘況，雨襯愁緒，雨激詩腸，情誼綿綿。第二首是細化旅病景況，可能是在外作館師或幕僚之時，雖居園雅潔，但無助旅病思鄉(xiāng)，柔腸百折，婉約情態(tài)明朗。第三首是憂自己病況，客居在外，貧病交迫，又不知家中景況，真?zhèn)€度夜如年；該詞上下兩段結尾三句各有意味，又具連續(xù)性。第四首寫家中臥病，百感交集，又無可解愁悶，只得任之。這些詞如放在“兩情若是久長時”、“人比黃花瘦”等詞中，都可“亂入秦、李看不見”?？梢娖压~作的正宗婉約情味、韻致。

（二）曲味濃郁

這點從人們稱揚不已的《惜余春詞》完全可以看出。“因恨成癡，轉癡作想，日日為情顛倒。海棠帶醉，楊柳傷春，另是一般懷抱。” “芳衾妒夢，玉漏驚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說長宵似年，儂視一年，比更猶少?！^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一氣流走，似頂針式的，一派曲味，正是“西廂”筆墨，他自己也說是“小曲”，這可能由于小說情節(jié)的需要，不如此不足體現當事人的情懷和情節(jié)的推動。

不僅長篇如此，短的也是如此?！朵较场吩疲?/p>

淚眼熒熒背鏡臺，搴簾忽見小姑來，低頭轉側看弓鞋。 強解綠蛾開笑靨，頻將紅袖拭香腮，小心猶恐被人猜。

我們讀這小令時，只要想一下，與蒲松齡時代相距較遠的李后主的“車如流水馬如龍”詞，和與其同時代的朱竹垞的“小簟輕衾各自寒”詞，就可見蒲詞之“曲味”。前人曾云：詩莊、詞媚、曲滑?！盎闭叻恰坝突?，而是流暢，口語化，適歌化也。蒲詞正具“曲”之特色。不妨再看兩例：

《釵頭鳳》云：

譙樓鼓，蕉窗雨，聲聲集作相思譜。紅燭淚，人憔悴；香篝悶倚，柔情如醉，睡睡睡。 鄰家女，連肩語，娘行何日蓬懸戶？芳心恚，羞無地，低頭數刻，剛通一字，未未未。

《釵頭鳳·中秋前雨阻，宣四兄不得歸，戲作此將寄之，聞已冒雨行矣》云：

西風動，蕉聲弄，門前隔住青絲鞚。團圓夜，千金價；無情淫雨，舉頭相謝，罷罷罷！ 云翻覆，連朝宿，紅窗辜負金錢卜。稽歸駕，君休怕；再遲三夕，客觴同把，下下下！

這兩首同一詞牌，但主人翁卻不同，前者是擬一女子旅居他鄉(xiāng)，雨夜難眠，思鄉(xiāng)愁緒，如雨頻添。第二首是自己佳節(jié)遇雨，亟思摯友難歸與家人團聚，可卻想不到友人“已冒雨行矣”，情動于衷，發(fā)而為詞，致友述懷，并致關切。詞雖是詞牌，但一氣流走，可以隨口唱出，“短笛無腔信口吹”，正是曲味。

（三）民歌風韻

民歌風韻是說蒲詞多“下里巴人”式的通俗、生活化，鮮明、生動。這一點從上述兩例就可看出，現再舉些例子：

《沁園春·秋懷》云：

瑟瑟涼秋，迢迢勝夕，萬結纏縈。況炤人星宿，一窗短燭，斷腸玉漏，六點長更。衹此半停風雨夜，只強撚吟鬚與病爭。無聊處，借一巵醇酒，灌破愁城。 年來心同慈媼，但難忘懷抱，啞咤嬌嬰。嘆亂絲抽緒，憶由情起；離魂出舍，夢自思成。終日沉吟渾似慣也，回首應憐太俗生。拚長臥，將懨懨丑態(tài)，刺斷天晴。

《離別難》云：

千古重嘆知希，臨歧那不依依！可憐南浦樹，重遮千里目；行人曾系馬，畫橋西。場數歇，驪歌闋，長亭風雨冷凄凄！ 芳草渡，斜陽路，而今蕭索何堪！萬疊青山，一片秋云，掩愁客路在其間。來不斷，天邊雁，啣儂好夢到江南。

《醉太平·庚午秋闈，二場再黜》云：

風檐寒燈，譙樓短更，呻吟直到天明。伴崛強老兵，蕭條無成，熬場半生?；仡^自笑濛騰，將孩兒倒繃。

這三例，第一例是以柳永雨霖鈴式的筆墨寫江淹“別賦”內容，廣泛形容古別離之難，展示自己離家之苦，思家之切?！暗仁怯屑覛w不得”，只能“好夢到江南”，客況可想，客愁可知。第二例是長調，寫志士悲秋惆悵，“萬結”、“斷腸”、“亂絲”、“離魂”等記愁示悶之語，完全是一派“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的民歌風味，一副“下里巴人”（普通民眾）聲口，全不似“陽春白雪”語氣。這是浸淫于民間文學之習慣也。第三例是小令自嘲自慰再度“名落孫山”，“將孩兒倒繃”是方言，嘲不高明的接生婆者，純是俚語俗言，蒲公以之入詞主骨，可見其對民歌風韻之熟悉與受其影響！

從以上憂嘆時事、組詞疊韻、總體風格三個方面的解讀、評說，我們可以基本了解蒲詞的思想意義和藝術特色。值得癡迷《聊齋》者，愛好詩詞者，讀而不厭，口誦心儀的。蒲松齡的詞在清詞中的地位，雖不能和王漁洋、納蘭、朱竹垞、顧貞觀等并駕齊驅，前者如林黛玉等大家閨秀，蒲詞則似村姑淑女，別有風韻，自有過人之處，不應輕視。特別是融曲味與民歌韻味為一體的嘗試，對后人的正面影響會很大很久遠的！

（責任編輯：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