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波
一部詩而夾帶這么多朋友,該是多周到;一部詩而用這么多強人來助陣,又是多拉風
“副產(chǎn)品”有時候是非所計的,有時候則是主動為之的。非所計的,類似于藥物的副作用,不在設計之內(nèi),但也避免不了。主動為之的,例如創(chuàng)作談,例如拍一部電影同時還拍一部紀錄片,用以紀錄這片子的拍攝過程。
《讀書》雜志今年第三期,開首一篇文章,《追躡“鳳凰”的蹤跡》,介紹歐陽江河的長詩《鳳凰》。應該說,這本身是一個副產(chǎn)品,附著于《鳳凰》這部長詩。從這篇追躡蹤跡的文章看,長詩《鳳凰》其實也是一個副產(chǎn)品,是徐冰的大型裝置《鳳凰》的衍生物。
據(jù)“追躡”所言,長詩《鳳凰》正是裝置《鳳凰》“直接觸發(fā)了靈感的產(chǎn)物,兩個鳳凰之間形成的是圣誕和潛對話關(guān)系”。我覺得這個說法不靠譜。一個觸發(fā)另一個、產(chǎn)生另一個、決定另一個,兩者間說是“對話和潛對話”,就有些抬舉那“另一個”。何況一個是空間作品,一個是詩,兩者都靜默無言,怎么“對話”?
或許,一張畫上有題簽,可以在觀者那里形成“聆聽對話”的效果,但現(xiàn)在裝置品《鳳凰》還在全球掛展,沒聽說要搭配長詩觀看。又或許,徐冰在制造《鳳凰》的時候,與歐陽江河有對話,但也未見有誰介紹這個“蹤跡”。副產(chǎn)品與主產(chǎn)品,就是附著、附贅、負累,對話潛對話是稀薄的。
沒有長詩《鳳凰》,裝置《鳳凰》仍然得以誕生,可以觀看;沒有裝置《鳳凰》,長詩《鳳凰》無由產(chǎn)生,也讀不了。不了解徐冰的《鳳凰》,讀歐陽江河的《鳳凰》就會如墜五里霧中,這正是《追躡“鳳凰”的蹤跡》所要講的。歐陽江河的《鳳凰》中,李兆基、林百里、鶴、鳳凰、施工等詞語,都是徐冰制造《鳳凰》中的“本事”或說典故。詩里面還指涉了徐冰的《鳥飛了》、《煙草計劃》、《地書》、《木林森計劃》、《析世鑒——天書》等多個作品。那么,按現(xiàn)在評電影時常見的說法,長詩《鳳凰》算是向徐冰“致敬”的作品吧。
不過,也不只是向徐冰致敬。詩《鳳凰》還“嵌入了歐陽江河其他幾位朋友的作品”,被提到的,如翟永明、趙野、西川、李陀等。此外,詩里面還有徐冰造《鳳凰》時的助手和工作人員新生孩子的名字,詩曰:“陸寬和黃行,從鳥胎取出鳥群,/卻不讓別的人飛,他們自己要飛”。陸寬和黃行就是兩個新生兒。
光是這些,固然可以展現(xiàn)“作者周遭的人事的介入和同仁間的勉力”,“讓人想起當年英國以貝爾、伍爾夫、福斯特為中心的布盧姆斯伯里的文學藝術(shù)共同體”,進而產(chǎn)生“形成一個小氣候”、“催生一個引領(lǐng)文學藝術(shù)大時代”的雄心,但似乎還是有些不踏實的。于是詩《鳳凰》里面,還拉來了大量的歷史人物,中國的有莊子、李白、李賀、李商隱、李嶠,外國的有濟慈、奧登、葉芝、布羅茨基。這些只是“追躡蹤跡”這篇短文中舉出來的例子,估計不是全部的名單。一部詩而夾帶這么多朋友,該是多周到;一部詩而用這么多強人來助陣,又是多拉風。跟什么樣的人并列,就是什么樣的人,至少意圖上是甚為用力的。
人物、典故堆積如山了,這就難怪歐陽江河要劃分注釋性閱讀、一般性(讀者)閱讀和專業(yè)性(批評)閱讀:“僅用詩歌史上的某個詩人的標準閱讀我的詩,是進不去的。如果用徐志摩《再別康橋》標準就讀不出當代詩歌的復雜性和處理文明的抱負”。說得好,是實話。以詩而“處理文明”,尤其要處理自己和朋友在文明中的位置,這抱負是很大的。又因此,“詩歌也對閱讀提出了新的要求”,這就是“注釋性閱讀”。
為了抱負得以被看到,也因為有太多的朋友們和古今中外的壯丁們的典故了,所以注釋是必要的。于是,我注意到了,“追躡蹤跡”所介紹的不是長詩《鳳凰》,而是長詩《鳳凰(注釋版)》,共有134條注釋,13000字。而“追躡蹤跡”的,則是《鳳凰(注釋版)》的注釋者。
回頭再來介紹一下主產(chǎn)品——徐冰的《鳳凰》。它包括一鳳一凰,由建筑廢料拼貼組裝而成。最初,香港富豪李兆基的財團在北京CBD有一座財富大廈,財富大廈的中庭要一件裝置品,通過臺灣“睿芙奧藝術(shù)集團”委托徐冰,徐冰決定做兩只仙鶴,取名“鶴沖天”,暗含長壽之意。不幸委托方認為董事長年事已高,“駕鶴西去”不吉利,徐冰就改作《鳳凰》,意圖讓廢料和金壁輝煌配置在一起,既使自己的作品強有力,又映襯大廈更加金壁輝煌使委托方滿意。但又由于種種原因,委托方不能接受這個作品,在睿芙奧工作人員多方努力之下,臺灣收藏家林百里注資,《鳳凰》完成。
這個主產(chǎn)品的故事,讓人立即想到陳佩斯小品中說朱時茂:“沒想到濃眉大眼的也叛變”。我們原以為只有小人物才賣藝呢,沒想到被頂?shù)筋^檔的藝術(shù)家也賣藝了。果真,這“表征了當代藝術(shù)的即時性和‘制作性”,據(jù)稱這揭示出藝術(shù)和資本之間的反諷、對峙和寫實性,以及偶爾的合謀。制作性、合謀,我是看出來了,但合謀是偶爾,還是堅定到一定要撞到南墻才無奈地休止,我不能肯定。
我看到,《鳳凰》未被擺進財富大廈,汪暉說這個作品將資本和勞動在當代條件下的關(guān)系以一種反諷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但被資本識別了。但我卻覺得,反諷和對峙,其實不過是藝術(shù)想靠討巧來表示還殘剩一點獨立性,但因為還未足夠巧猾或者因為資本也不傻,才沒有被相中。至于資本與勞動的關(guān)系,在委托方與委托方之間存在,在徐冰與制造《鳳凰》的工人之間也存在,制造《鳳凰》的過程,與企業(yè)、老板或者設計師、工程師等指揮工人也沒什么兩樣,作品屬于徐冰,而那些焊接拼裝的工人拿到的不過是作業(yè)費而已。
如果委托成功,徐冰的《鳳凰》不過是資本訂購品和副產(chǎn)品,它被拒絕,不過是欲被看中而不得;即使《鳳凰》最終完成,那也是一次偶然失敗的商業(yè)訂貨的副產(chǎn)品。由這個副產(chǎn)品而生出詩歌、閱讀論、詩歌注釋版、注釋版推銷文章等副產(chǎn)品,就很有趣了。而就是這一堆副產(chǎn)品,好像它們還要搭載一批人進入藝術(shù)史、詩史、閱讀史,這“文明的抱負”,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作者為專欄作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