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卿
我這個年紀的中國人,大都經(jīng)歷過物質(zhì)單調(diào)匱乏的年景,基因里有對脂肪類食物的天然好感。
小時候回外婆家過年,那是大別山深處的一個小村子,盡管山青水秀,但很窮。不過,春節(jié)前,村里家家都會做兩樣東西,一個是年糕,一個是臘肉。
年糕磨好摔打成條,碼在缸里,灌滿“冬水”(立春前的水,細菌少),隨吃隨取,一個冬天都不壞。臘肉是肥膘肉,幾乎沒一點兒瘦的,用大量粗鹽腌制,掛在灶臺上方。炊米飯,切幾大片手指厚的臘肉,和米粒一起蒸煮。吃的時候,外公負責分配,一般每人只能分到一片,極咸,用鋒利的門牙,咬下薄薄的一小條,就足夠送一大口糙米飯。用外公的話說,臘肉不僅“下飯”,而且“殺饞”。
我這個年紀的中國人,大都經(jīng)歷過物質(zhì)單調(diào)匱乏的年景,基因里有對脂肪類食物的天然好感。飲食習慣成型于童年時代,盡管年紀增長社會進步,今天的我,仍然難以擺脫動物脂肪的致命誘惑。如果很多天不沾葷腥,日子過得寡淡無比,我就會回憶起外婆家的臘肉,那種口腔里讓人目眩的纏綿,以及細小顆粒狀的油脂在牙齒間迸裂的快感。
葷和腥,都屬于美食中的重口味,我見過最極致的“葷吃”,莫過于內(nèi)蒙古人吃羊尾巴。整只羊在鍋里煮,主人拎著刀過去,挑出羊尾,環(huán)視一圈,然后向最尊貴的客人走來,攤開他的掌心,那是顫巍巍白花花一坨油脂!客人受寵若驚地站起,把袖子卷到肘部,看著主人的蒙古刀轉(zhuǎn)著圈,把羊油削成薄片。細長、幾乎透明的油脂片粘貼在客人小臂的內(nèi)側(cè),由著你從手掌心開始吸,一直吸到右臂高高舉起。飽滿的膏腴,稍加咀嚼便汁水奔涌,滑溜溜朝喉頭而去。這時候最好來一口草原白,高度的,一大口,四周的喧囂像被拉上絨布窗簾,瞬間萬物寂靜,你只需天人合一地向后方倒下……據(jù)說羊尾熱量極高,能夠負擔全天的能量消耗。但對我來說,這種粗放的吃法太過肥膩,有點招架不住。
一個人能不能吃肥肉,在我看來是衡量年齡的重要標準。當溫飽不再成問題的時候,油脂,尤其是動物油脂會帶來額外的身體負擔。年輕人不用怕,每天消耗多,消化系統(tǒng)開工時間足夠。更重要的是,被身體吸收的油脂,科學證明,往往會轉(zhuǎn)化成一種叫做多巴胺的東西,它有助于保持心情的愉悅。所以我一直隱隱地覺得,素食黨一般都比較嚴肅,適合思考人生,探討喇嘛活佛仁波切關心的人類終極問題。而吃肉黨,注定一事無成,每天就像我一樣,傻樂傻樂的。
我有個美食家朋友叫小寬,和我一樣心寬體胖,肥得一身好膘。小寬是典型的肉食動物,每次請客,飯館名兒聽上去不是鹵煮就是燉吊子,不是甜燒白就是烤羊背。“寬總,能否清淡一點?”我經(jīng)常懇求他,畢竟上了年紀,每年的體檢報告都會加粗加精地提醒我,遠離各種油膩,想吃點兒解饞的,左腦右腦都要多輪談判?!罢娴?,現(xiàn)在沾點兒葷腥就像出軌一樣緊張。”我說。小寬善解人意,認真想了想,“那就不偷腥了吧,今兒,咱們吃烤鴨”。
北京鴨,擁有足夠飽滿的皮下脂肪,經(jīng)過炙烤,油脂在高溫中滲出,讓鴨皮部分酥而不膩,入口即化。哎呀,想都不敢想!我必須勸阻一下小寬,于是跟他簡述了一下人類食物史:我們從吃肉為主正逐漸轉(zhuǎn)變?yōu)槭秤霉任餅橹鳎鞲缣赝呖埠庸鹊目脊虐l(fā)現(xiàn)告訴我們,8000年前,農(nóng)業(yè)剛發(fā)生時,人的肉食比例占54%,4000年前,這個比例降到了34%,而450年前,它只剩下了17%。照這個趨勢,我們這樣無肉不歡的家伙,遲早會成為一小撮不受歡迎的人。
小寬耐心地聽著,點著頭,順手拿起一只鴨腿,“這是大董新推出的小乳鴨,只有22天生長期,肉質(zhì)非常細嫩。”寬總把鴨腿叼在嘴上,伸手在盤子里取了一片焦酥的鴨脯,然后打開一盒北歐產(chǎn)的鱘魚子,輕輕擺放了十幾粒魚子在鴨皮薄片上,我猶豫著接過來,一口下去,哇,耳朵都鳴笛了!
鴨皮大葷,魚子大腥,所謂葷腥的極致,不過如此吧?連吃幾組之后,突然理智回歸,我開始愧疚和不安,甚至有跑一公里的沖動,于是,趕緊結(jié)賬回家,躺在床上,半天兒,鍛煉的沖動才平息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