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那年春天下了一場桃花雪,第二天,我就開始咳嗽,這一咳嗽,兩個月沒好,吃了好多藥打了好多針用了好多土方子,都不見效,白天還好,晚上咳得厲害無法睡覺,一家人束手無策。爺爺說:“讓我?guī){妞妞去羅家大院認個親試試?!?奶奶說:“她腿腳嫩,你得背著她去,三十多里山路呢!”
爺爺說:“背著,一定背著!”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爺爺出發(fā)了。
剛出門的時候,爺爺讓我背著干糧袋,他背著我,轉過門前的山咀,爺爺放下我說:“自己走吧,累死我了?!?/p>
爺爺腸胃不好,愛拉肚子,所以整個人很瘦弱,加之他個子高,看起來就像秋天風干的一根高粱稈,根本就沒力氣背我。
我咳嗽了一陣,喘著氣說:“奶奶讓你背著我呢?!?/p>
爺爺說:“背什么背,我和你一樣大的時候,已經去太白山砍柴了,挑一擔柴火,來回要步行八十里?!?/p>
我不聽,我噘著嘴說:“反正你答應奶奶背我呢。”
爺爺笑著說:“我知道,可是,我背上你,誰來幫我們打鬼呢!”
我頭皮一緊說:“鬼在哪里?”
爺爺用嘴巴指了指前面一個樹木森森的山灣說:“那里,那里就是鬼灣,住著一個女鬼?!?/p>
爺爺說得沒錯,全村大人小孩都知道這里有一個鬼灣,聽說很多年前,山灣的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過一個女人,后來有人經常聽到鬼灣有女人細吹細打的哭聲,像貓一樣,嚇得大家都不敢進鬼灣放牛割草,整個鬼灣就成了空灣,更加陰森可怕。
我從沒來過鬼灣,突然經爺爺一指,五月天了,還感到一股陰冷的風從后背吹來,我咳嗽了幾聲說:“那我們不從鬼灣過去行嗎?”
爺爺說:“你看,這里只有一條路,不從這里過,只有從空中飛。”
爺爺在路邊折了一根光滑的麻桑樹枝拿在手上說:“你前面走,我在后面保護你,麻桑桿是專門打鬼的棍,有我在,你放心走就是了?!?/p>
我快步走起來,有些飄手飄腳的,恨不得幾步跨過鬼灣,爺爺卻在后面哼著山歌小曲,大搖大擺地走著,我回頭問:“爺爺,你為啥不怕鬼?”
爺爺說:“我也怕鬼啊,可我不怕愛美的鬼,就是說,愛美的鬼不可怕?!?/p>
我說:“你怎么知道這里的鬼愛美?”
爺爺說:“她種玫瑰花呀?!?/p>
爺爺指著路邊的一片紫紅色說:“那里是鬼的花園,里面種著‘鬼的玫瑰花?!?/p>
我看到那一大片紫紅色的植物,由條狀的刺藤纏結起來,像一座座紫紅色的小山丘一樣,刺藤上掛著一串串紫黑色的小草莓一樣的果實,開著一朵朵紫紅色的精巧的小玫瑰花朵。
我說:“這不是野刺莓嗎?我以前吃過它們的果實,你為什么叫它們‘鬼的玫瑰花?”
爺爺說:“長在鬼灣的刺莓,就是‘鬼的玫瑰花,別廢話了,去摘一些玫瑰果嘗嘗。”
我說:“我怕鬼,別讓我摘。”
爺爺說:“別怕,鬼是白天睡覺夜晚活動,剛好和人相反?!?/p>
我說:“那你剛才說是要打鬼不背我?”
爺爺笑了一聲說:“萬一鬼剛好感冒咳嗽失眠了呢?”
我笑了。
那一串串紫黑晶亮的果實確實很誘人,我忍不住摘下一粒又一粒吃起來,吃得嘴巴和手指都成了紫紅色,爺爺趁機坐在路邊抽老旱煙。我吃飽了說:“接下來你該背我了吧?”
爺爺揮了揮手里的麻桑桿說:“接下來我們將遇到更有趣的事情,我們邊走邊說。”
我只得邊走邊問:“什么有趣的事情,不會又是種玫瑰花的鬼吧?”
爺爺說:“咦,咋能光遇到鬼呢,我們下了這面坡,就到了一個叫拐溝的地方?!?/p>
我說:“拐溝有什么神奇的?”
爺爺說:“可神奇了,那里的一切都是折尺形的,路是拐來拐去的,河流是拐來拐去的,樹木是拐來拐去的,人是拐來拐去的,牛、羊、雞、鴨、狗、貓都是拐來拐去的?!?/p>
我大驚,世上真有折尺形的地方?那會不會也像折尺一樣折疊起來呢?如果路、河流、人、樹木和牛羊雞鴨貓狗都能折疊起來,會是什么樣的?
我怕爺爺哄我,但這次爺爺說話的口氣是一本正經的,說話的表情也是一本正經的,我就不好懷疑什么,誰讓我長到七歲還沒出過遠門不知道這些地方呢。
我說:“那里的路能折疊起來嗎?如果能折疊起來的話,路就會變近,我們就會少走好多路呢?!?/p>
爺爺哈哈大笑說:“看來你咳嗽了兩個月沒咳傻,反倒咳聰明了,別廢話了,到了你就明白了!”
為了盡快看到拐溝,我忘了咳嗽,幾乎是小跑著下山的,沿路還摘到好幾朵野棉花戴在頭發(fā)上臭美。很快到了山腳,我果然看到了長長的山溝里,有一條長長的折來折去的河流,河流邊上有一條長長的折來折去的山路,山路兩邊的山坡,長滿了高高的折來折去的松樹,但是路上的行人,和我們一樣并沒有折來折去,那些游動在水里的鴨子和行走在路上的牛羊也和我們村里的一樣,沒有折來折去,我感覺被爺爺騙了。
爺爺說:“那你認真看一下嘛,人和那些動物是不是得跟著山路和河流折來折去地行走和游動呢?”
我只得半信半疑地承認,但是那條折來折去的路,不但折疊不了,走起來更費時,我就有些不樂意了,嘴巴噘了起來,腿腳也放慢了。
爺爺看我有情緒了,就說:“出了這條向東的溝,我們會折向一條向西的溝,那里有一戶人家,那戶人家的女主人比哪吒的媽媽還厲害?!?/p>
我馬上來了精神,哪吒的故事可是家喻戶曉,爺爺也多次給我講過哪吒的故事,我說:“難道她也生了一朵蓮花蛋蛋,蓮花蛋蛋里出來了一個小人?”
爺爺說:“那還算厲害?人家比這個更厲害!”
我急了,我說:“到底怎么厲害?”
爺爺說:“人家一胎生出了兩個,一個金蛋蛋,一個銀蛋蛋?!?/p>
我說:“那個金蛋蛋和銀蛋蛋里出來小人沒有?”
爺爺說:“當然出來了,而且和你一樣大呢?!?/p>
我吃驚不已,我說:“那我呢,我生下來是一個什么蛋蛋?”
爺爺笑著說:“瓜蛋蛋哪,你生下來就是一個青皮西瓜,骨碌碌地滾了好遠,差點滾到門下坡的包谷地里,是我追上去一指頭彈開了瓜蛋蛋,你才從瓜里鉆出來的。”
我失望地嘆了口氣說:“怎么會是瓜蛋蛋呢,怎么就不是一個花蛋蛋呢,不管什么花都行啊,哪怕是南瓜花。”
爺爺笑得更厲害,說:“那你不更瓜啊,你想想南瓜比西瓜還要大,所以你會更瓜的?!蔽覀儺?shù)厝税焉到泄希乙宦牋敔斶@樣說,就不吭聲了。
半天我還是想不通,我說:“爺爺,我到底是怎么生出來的?”
爺爺說:“你媽沒跟你說過?”
我說:“沒有。”
爺爺說:“你爸和你奶奶也沒跟你說過?”
我說:“沒有?!?/p>
爺爺說:“村里人也沒誰和你說過?”
我說:“沒有?!?/p>
爺爺說:“也是,這是個最簡單和最普通的問題,所以大家都懶得說,不如我來告訴你,你當然是從瓜蔓上長出來的。”
我大聲說:“你騙人,瓜蔓上長出的瓜能吃,里面根本沒有人,我吃過的?!?/p>
爺爺笑著說:“這你就不明白了,瓜蔓上長出的是西瓜,但是,要是有一根瓜蔓,開了一朵花,你爸對著花吹了一口氣,許了一個愿,你媽對著花也吹了一口氣,許了一個愿,這樣的瓜花結出來才會有一個小人的。”
我說:“那我也吹一口氣呢?”
爺爺說:“那可不行,那些瓜花只吸收大人吹的氣,只接受大人許的愿。”
我說:“真沒勁。”
我馬上想起金蛋蛋和銀蛋蛋,我說:“那他們是從哪里生出來的?”
爺爺指了指山下一座青瓦房說:“你看,那就是他們的家,我們要不要去問一問?”
原來,我們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小西溝了。
一只大黑狗就汪汪著撲了出來,接著出來一個年輕的婦人,那婦人看了爺爺一眼,驚喜地喊道:“金!銀!快出來,你們的老舅來了。”
原來婦人是我們村的姑娘嫁到這里來的,是爺爺?shù)奶妹?,見了娘家人好高興。
門里跑出一對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他們喊住黑狗后,兩人站在一起,一人含一根指頭看著我。
爺爺說:“快叫姑姑,快叫金表哥、銀表哥!”
我誰也沒叫,我盯著兩個男孩看,看他們從金蛋蛋和銀蛋蛋里出來有什么不同,他們就是白凈好看了一些,眼睛大了一些,其他也沒什么不同呀。
姑姑和爺爺又說又笑進屋做飯燒茶去了,我很快和金銀兩兄弟混熟了。這里比較偏僻,很少有人來,兩兄弟很喜歡和我玩,他們打了好多李子給我吃,我邊吃邊問他們,我說:“知不知道你們是從哪里來的?我是一條瓜蔓上生的!”
兩兄弟眼睛瞪得圓圓地說:“我們是媽媽挖土豆時,從土豆窩窩里刨出來的?!?/p>
我聽了有些失望,我還以為他們出生在金山和銀山上呢。
這時,姑姑出來喊我們吃飯,我和爺爺美美地吃了一碗雞蛋面,姑姑聽我咳嗽,特意給我熬了一碗土方藥茶,說是很靈的,她的兩個兒子感冒咳嗽就是用這個治的。
我端起碗就喝了,幾個月來,我喝了無數(shù)碗苦水水,已經不在乎再喝一碗了。
喝了那碗藥茶,我微微地出了一身汗,感覺精神爽快。
又開始上路,姑姑說:“還有一段路程呢,老哥你背著妞妞吧。”
爺爺說:“她都這么大了還背,我們山里的娃沒那么嬌氣?!?/p>
姑姑說:“說的是,鍛煉一下也好,我家兩個娃娃經常替我去趕集,來回也步行六十里呢,腿腳越走越有勁了。”
我瞅了一眼笑嘻嘻看著我的兩兄弟,大聲說:“我的腿腳也有勁呢!”
大家都呵呵笑了。
沒走多遠,爺爺聽我吁吁地喘氣,蹲下來要背我,我卻倔強地在前面走,像和誰賭氣似的。
不一會兒,我兩條腿卻不爭氣地酸軟無力,一連跌倒了幾次,爺爺把我摔到背上背著就走。
爺爺說:“下了這面山,有一條河,叫老鴉渠河?!?/p>
家鄉(xiāng)人把烏鴉叫老鴉。
我一聽到老鴉渠河這個名子,馬上想到了那條河的兇險,滿渠溝都是“哇哇”叫的黑老鴉,像一條巫師溝。
但我不吱聲,我不知道爺爺說的是不是真的,這一路上他說的話都讓我半信半疑,因此,我也懶得再問。
爺爺好像也累了,背著我只顧腳下。山路陡滑,我感覺得到爺爺?shù)碾p腿在打顫。
下了陡峭的山后,我看到這條河與別的地方的河一樣,彎彎曲曲地依山而流,并無什么特別,而且一只烏鴉都沒看到,不但沒看到,甚至連烏鴉的哇哇聲都沒聽到。
我怕累倒爺爺,要求自己下來走。
爺爺夸我懂事,然后站在河邊迷茫地說:“應當走北邊這條路呢,還是南邊這條路?好多年不走都記不清了?!?/p>
爺爺南北看了半天,拉著我的手說:“我們走北邊這條路吧?!?/p>
我跟著爺爺爬山,我問:“還要多久?”
爺爺說:“翻過這山就到了。”
我問:“羅家大院是我們的什么親戚?”
爺爺說:“不是什么親戚,但今天去認了,就成了最親的親戚了?!?/p>
我聽不明白,也就不出聲了。
我們開始吃力地爬坡,我氣喘吁吁,不時停下來咳嗽一陣。
爺爺要背我,我不讓他背,因為爺爺也像我一樣氣喘吁吁,咳嗽不斷。
這時爺爺突然站住腳說:“要死,莫非踩了‘迷魂草,我發(fā)現(xiàn)我們迷路了。”
我頓時緊張地看著爺爺。
爺爺拉著我緊走幾步,我們爬上山頂時頓時絕望了,因為山頂上沒路了,連著山頂?shù)氖且蛔忠蛔鶡o路的山。
爺爺說:“別怕,我知道老鴉渠河邪門,人走在這里容易踏上迷魂草迷路,我老早就準備好東西了。”
爺爺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玻璃瓶和兩根紅布條,在每人頭上綁了一根紅布條,說紅布條是避邪的,又從小瓶里蘸了一些紅黃色顏料一樣的東西,抹在我和額頭、耳朵和鼻子底下,我聞到一股涼絲絲帶著藥味的氣味。爺爺說是雄黃,可以驅毒蟲。我一下子精神了好多,爺爺也給他自己抹上。
我們從原路返回到河邊,從南邊的小路上走,很快,我們就爬上山頂,看到了一個小村莊,爺爺松了一口氣說:“到了?!?/p>
這次我們都沒有咳嗽。
遠遠地,我看到村莊中間有一棵開紅花的大樹,大樹高出村莊所有的房子,巨大的樹冠映紅了村莊的天空,濃郁的花香撲面而來,蜜蜂嚶嚶嗡嗡的聲音竟然蓋過村莊狗叫的聲音。爺爺拉著我向著大樹的方向走,我看到大樹底下有一座古老的四合院,高高的雕花石臺階,高高的雕花木門和木格子窗,但廊下掛著長長的蜘蛛網,好像很久都沒人住了。
我說:“爺爺,這就是羅家大院?”
爺爺點了點頭。
我急忙去開院門。
爺爺說:“打不開,這里早沒人住了,我們不進去,我們的親戚在外邊?!?/p>
爺爺拉著我來到那棵開花的老樹前,爺爺說:“今天帶你來,就是想把你認給這棵老神樹,讓它老人家保佑你除病消災,順風順水長大?!?/p>
我遲疑地看著這棵參天的老樹,滿樹紅花像一只只紅色的高腳酒杯,樹下鋪滿了一層厚厚的金色的毛筆頭一樣的東西,巨大的樹身上縱向裂開很深的條紋,樹身上掛滿了一條條垂地的紅布條,爺爺也拿出一條長長的紅布帶,團成一團扔上樹身,紅布條掛在樹的半腰上垂了下來,爺爺拉我跪在樹下,對著樹磕了三個響頭說:“知道吧,樹生百年自成神,這棵木蘭樹,是羅家大院的羅老爺從蘇州帶回來的。那時,羅老爺還留著長長的辮子,那個朝代叫大清,距離現(xiàn)在幾百年了,因此這棵樹有幾百歲了,是神仙中的神仙,你應當喊它老神仙爺爺?!?/p>
我看著老樹,心里頓時有一種說不出的敬畏感,我莊重地喊了一聲:“老神仙爺爺!”這時,樹上飄下來一瓣紅花,剛好落到我的頭上。
爺爺說:“老神仙總算是答應了,答應你做它的干孫女了,從今后它會保佑你無病無災?!?/p>
我看著滿樹的紅布條說:“老神仙爺爺有這么多的干孫女干孫子,它顧得上照顧我嗎?”
爺爺急忙捂住我的嘴說:“顧得上,而且會特別照顧你,老神仙爺爺神通大著呢?!?/p>
爺爺說:“你已經是老神仙爺爺?shù)母蓪O女了,藍妞妞得改叫藍木筆了?!?/p>
爺爺可是熟讀《紅樓夢》和《三國演義》的人,他說:“木蘭樹還有別稱叫辛荑和木筆,叫木蘭的人太多,就叫木筆吧?!?/p>
也許是精神力量,認為我從此有老神仙樹爺爺罩著,也許是走路爬山發(fā)了一身汗,排出了體內的毒素,也許是小西溝的姑姑熬的那碗藥茶,總之,從羅家大院回來后,我的咳嗽慢慢好了,我又可以活蹦亂跳上學了,而且,我還有了人生第一次的出遠門經歷。那些故事我后來給同學講了又講,他們聽得一愣一愣的。
從此,我和我將來的子孫輩,就有了割舍不斷的樹親戚,和最親的親人一樣的樹親戚——一棵木蘭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