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李忠東
行游帕米爾高原
文·圖 /李忠東
每一個初到新疆的游客都會被告之兩句話,第一句是“不到新疆不知道中國有多大”,第二句則為“不到喀什不能算到新疆”。
喀什儼然成為新疆的形象代言。
事實上,南疆的確是一個蘊藏神秘與神奇的地方。塔克拉瑪干的漫漫黃沙、樓蘭的神秘與神奇、塔里木河千年不倒的胡楊、和田瑩潤如羊脂的美玉、帕米爾高原的遼闊與高遠、喀喇昆侖起伏的雪山、絲綢之路和玄奘古道等無不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求知者和探索者。
無論是在茫無邊際的沙漠還是雪山聳峙的高山,總是能肅然起敬地發(fā)現(xiàn)法顯、玄奘、馬可·波羅、斯文·赫定以及近代的彭佳木、余純順……這些探秘者艱辛的足跡和被夕陽拉長的背影。
飛機從烏魯木齊的地窩堡機場騰空而起,舷窗下的街道、房屋、山川、田園迅速遠退,最后定格成綠、灰和白色的色塊。白色是天山山脈,這座呈東西走向的綿亙的大山,如一個屏障,涇渭分明地將新疆分隔為南疆和北疆。它的山頂總是被云靄所籠罩,每一次飛機從它的頭頂掠過,尖錐狀的博格達峰,總是半隱于云中,隱逸而矜持。也許,正因為這種頗具神秘性的美麗,武俠小說總是出奇地“迷戀”這里。“天山童姥”“七劍下天山”,無數(shù)的英雄、神仙與妖怪似乎都不約而同地選擇這里作為他們的居所。
在西北的很多地方,雪山意味著綠洲,也意味著文明的起源與發(fā)展延續(xù)。天山孕育了南準噶爾和沿塔里木河的綠洲以及吉爾吉斯坦、哈薩克斯坦境內(nèi)的大片綠洲。在這些綠洲之上,匈奴、月氏、烏孫、柔然、悅般、高車、突厥等西域族群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的榮耀與輝煌。那些馳騁于雪山之下、大漠之上的游牧部落,享受著天山賜予他們的牧場和河流,用馬蹄、金戈和追隨在身后的羊群書寫著西域文明的鐵血與柔情。
飛機越過天山,航線向南。機腹下,雪山之水滋養(yǎng)不到的地方,呈現(xiàn)出單調(diào)的黃色,這是了無生機的顏色。塔克拉瑪干用連綿千里的“焦黃”詮釋著大漠的定義。遠離雪山的焦黃土地,漫無邊際的空闊與死寂,讓人窒息。
等到大地重新有了綠色時,飛機已經(jīng)臨近喀什上空。透過舷窗向下俯瞰,北面是連綿起伏的西天山的余脈;西面是帕米爾高原皚皚積雪;南面喀喇昆侖山橫亙東西;唯獨東面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黃沙一撒千里。從飛機上俯瞰這片綠洲,更像一塊飛毯輕輕地擱在黃色的大漠之上。這綠色似乎是因為你的出現(xiàn)才出現(xiàn)的一樣,顯得突兀,但又和諧。隨著飛機的下降,綠色不斷擴大,并且迅速淹沒了視線。
河流就在這個時候恰如其分地出現(xiàn)在窗外,就像一條舞者的水袖,在大地上旋轉、飄舞出眼花繚亂的柔美線條。
源于帕米爾雪山的吐曼河、克孜勒蘇河是喀什最主要的河流。這兩條河流演繹著雪山、綠洲和大漠的永恒傳奇。雪山融水越過高地,一路劈山斬巖而來,在這里制造出一連串綠洲后,來不及奔入大海,便將身軀早早結束在大漠。新疆的內(nèi)陸河是最無私和最悲愴的,它們的命運與我國的許多大江、大河迥然不同。它們選擇的不是“終歸大?!?,而是“消失殆盡”。它們不是“納溪聚微而成大江”,而是用自己的身軀一點一點去滋潤干涸的土地。它們用身軀與生命去滋潤無邊無際的綠色、多如繁星的牛羊和代代相傳的文明。見不到大海的內(nèi)陸河,追求過程,不問歸宿,它們把生命的延續(xù)留給了路過的樹木、草根,留給了牛羊以及每一個活著的生命。
這種以命換命的豪爽與耿直,符合這里的性格與特質(zhì)。
喀什西行90公里,有一個叫奧依塔克的景區(qū)。它位于塔里木盆地與帕米爾高原陡跌端的深切峽谷之中,隱藏在帕米爾高原北緣巨大起伏的群山之中。2007年,我在這里作地質(zhì)景觀調(diào)查時,曾在此小住1個月。
對于奧依塔克,宣傳最多的和最拿得出手的便是著名的黑冰川。但對于新疆本土游客,冰川和雪山都是可以抬頭相望的景觀,他們并不以之為奇。吸引他們前往的是這里的大片森林和清新空氣。周末,居住于喀什的居民舉家而來,在冰川下的樹林中架火烤肉,支鍋做飯,享受這里難得的綠意。
2007年,在這里工作時,我們意外地發(fā)現(xiàn),在奧依塔克入口的地方,蓋孜河與奧依塔克河交匯處,分布著大片的紅色砂巖,甚至比吐魯番的火焰山還要艷麗。這一道中巴公路上最為靚麗的色彩,常常被來來往往的本地游客忽略,他們心中裝著奧依塔克的森林、塔什庫爾干的神秘,眼中自然看不到這路邊的風景。
但最好的風景往往在路上,美景多少要包含一點偶然。
在中巴公路多變的色彩中,這抹紅色恐怕是最先撲面而來的。它熱情而濃烈,像是上帝在帕米爾高原的山前鋪就的紅地毯。這就是蓋孜火焰山。
火焰山,顧名思義,山形如焰,色澤如火之山。
出于職業(yè)習慣,回到駐地后,我打開谷歌地圖,從衛(wèi)星上去俯瞰這個地方。衛(wèi)星圖片上的這個區(qū)域,色調(diào)呈紅色,顯得十分醒目,也明顯區(qū)別于其他區(qū)域。它的西邊是昆侖山的茫茫白雪,東邊是塔里木的漫漫黃沙,組成火焰山的紅色巖層主要沿著蓋孜河河谷和奧依塔克河河谷兩側分布,面積近100平方公里。蓋孜河、奧依塔克河將它們切割成三塊,中巴公路從火焰的中心穿過。
沿著中巴公路走進“焰心”。眼前的山、石、崖、巖,或平地拔起,或陡峭直立,或嶙峋如火炬。這些巖石通體赤紅,在陽光的照耀下,燦若丹霞,狀如烈焰。走進這里,仿佛真的走進了火海。
關于這一風景,在很多資料中將它稱為“紅山”,同樣取其山的顏色。我們項目組在認真調(diào)查與研究后,決定將它定名為“蓋孜火焰山”,因為我們覺得,這里的山不僅有火焰的顏色,而且組成山體的巖層還具有火焰般的形態(tài)。單就這一點而言,它更比吐魯番火焰山更為生動與精巧。更為重要的是,沿著蓋孜河的這條中巴公路,也是玄奘西天取經(jīng)所經(jīng)過的地方。據(jù)《新唐書·地理志》記載,玄奘“自疏勒(今喀什)西南入劍末谷、青山嶺、青嶺、不忍嶺,六百里至蔥嶺守捉,故羯盤陀國(塔什庫爾干)”。劍末谷,指的就是這一段蓋孜河峽谷,根據(jù)玄奘故事寫成的小說《西游記》中的火焰山,是否也指的是這個地方呢?它是不是玄奘《大唐西域記》中所記載的火焰山呢?
差異性與神秘性是旅游的兩大法寶,蓋孜火焰山似乎同時具備這個兩個特點,這樣的謎就留給旅游者來猜想吧!
火焰山的形成往往需要三個條件:沉積作用形成紅色巖層;構造運動將紅色巖層抬升出地表;流水、風力和重力作用的雕琢使巖石呈現(xiàn)出各種迷人的形態(tài)。
至于這里的巖石為什么是紅色的,則取決于這種巖石形成時所處的環(huán)境。這里的巖石形成于中生代的侏羅紀、白堊紀和古近紀,以赤紅色砂、礫巖和泥巖為主。在巖石的形成過程中,由于處在炎熱濕潤的氣候環(huán)境中,沉積物中的鐵多被氧化成具有紅色色調(diào)的高價鐵,從而使巖石也變成了紅色。
簡單點說,火焰山的色彩來源于它的出生,而它的形態(tài)則決定于外力環(huán)境。
其實,這種紅色巖石,并不是西北干旱地區(qū)所獨有,它在全國都有廣泛的分布。但是,這種巖石在不同的氣候條件下,則被塑造成完全迥異的景觀。在南方多雨濕潤區(qū),形成“頂平、身陡、麓緩”的丹霞地貌;在四川盆地的平行嶺谷區(qū),形成層層疊疊的桌狀山。就算是在西北干旱區(qū)也有差異。盆地腹地,受風力吹蝕,往往形成雅丹地貌;季節(jié)性洪水多發(fā)期,形成張掖式的彩色丘陵和干旱型丹霞地貌。而在天山、喀喇昆侖山的前山地帶,則常見這種狀如火焰的山體。
南方丹霞的嫵媚,西北紅層的粗獷,皆因“成長”環(huán)境的不同,和它們的出生并無太大關系。不同的環(huán)境,塑造出不同的性格,這是大自然的規(guī)律,也是人類的哲學。
既然都叫火焰山,難免會與吐魯番的火焰山作對比。與吐魯番的火焰山“八百里火焰,周圍寸草不生”的酷熱和不毛不同,蓋孜火焰山與雪山為鄰,與流水為伴,氣候濕潤,空氣涼爽。蓋孜河和奧依塔克河滋養(yǎng)著這里,火焰山在鮮艷中多了許多綠色,在粗獷中還有幾分柔美。火焰山的腳下,甚至田疇儼然,花果飄香,生活于此的柯爾克孜族居民,以此為家園,過著恬靜的生活。我們?nèi)サ臅r候,正值杏熟之時,房前屋后的杏樹上,黃色和紅色的果實都快把樹枝壓斷。摘兩顆入口,蜜甜中略帶清香,全無內(nèi)地杏果的酸味。生長于此的果樹,也與其他地方的不同。
一直以為青藏高原是地形起伏最大、地貌變化最為豐富的區(qū)域,一直固執(zhí)地以為青藏高原的這個特征是世界所獨有的。
來到新疆之后,我改變了這種看法。在北疆,當我穿越準噶爾盆地,然后隨丘陵的起伏進入阿爾泰山深處時,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其地貌的神奇變化和植被垂直帶譜的精彩程度完全可以與青藏高原媲美。而在南疆,從塔克拉瑪干到海拔達7000多米的慕士塔格,更是將地貌的完美變化推到了極致。從沙漠到掛滿冰川的雪山,甚至只需要2個小時的車程,地貌的轉換之快,既挑戰(zhàn)著我心臟的承受力,又挑戰(zhàn)著我的認知。
在所有的地貌類型中,我喜歡視野里充滿山的感覺。大漠蒼涼廣袤,但了無生機,易于疲勞。湖泊靜謐安詳,令人沉醉,但似乎太過柔美,缺乏動感與激情。唯有山,立地而起,氣勢磅礴,變化無常,對視線和神經(jīng)的沖擊最為強烈與持久。我喜歡各式各樣的山,凌空于云端的峨眉山、氤氳在霧靄中的黃山、刀劈斧砍般的華山以及充盈著人文精神的泰山。但這些山都不及聳立于高原的極高山那樣讓人驚心動魄,貢嘎的雄麗、梅里的壯美、亞丁的多姿、珠峰的空靈、南伽巴瓦的高遠、公格爾的奇峻、慕士塔格的嫵媚更讓人激動不已,這些才是山的極品,是美景的極點。
長年游走在青藏高原腹地的作家馬麗華在《靈魂如風》中以“焦干”來形容她所看到的山,“焦干而蒼?!薄F鋵?,新疆的山何嘗不是如此,尤其是那些靠近大漠的山,同樣“干涸著生命”,無論是準噶爾盆地還是塔里木盆地的邊緣,直白的太陽和焦燥的風蠶食著空氣中的水分,沒有水分的空氣蠶食著生命,沒有生命的大山便注定只能“焦干而蒼茫”。
但雪山是一個例外,在西藏如此,在新疆亦如此。雪山是山和水的完美結合,水是生命的象征,智者說水是最好的,有了水的山,便不再“焦干”,這就像是有了靈魂的軀殼,才會有生命的鮮活。因為,雪山也是最好的。
說到山,其“祖”在帕米爾。亞洲幾條巨大山系——喜馬拉雅山、喀喇昆侖山、昆侖山、天山、興都庫什山都在此聚首會集,然后向四周延伸開去。它仿佛是世界的山結,歷來有“萬山之祖”之稱。據(jù)說世界上14座8000米以上的高峰都與帕米爾有關。從來沒有哪一個地方,可以像帕米爾一樣,能同時看到如此多的雪山簇擁在一起。
帕米爾,史稱舂山、蔥嶺、波謎羅川。而在最古老的記載中稱為“不周山”,有關這個名字的最早記載出現(xiàn)在《山海經(jīng)》,“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詩人屈原在《離騷》中便有“路不周以左轉兮,指西海以為期”的詩句。而同時期創(chuàng)作的《淮南子·天文訓》則對不周山之“不周”,作了更為神奇的描述:“昔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狈路鸩恢苌降娘L水,直接影響著地球的安危;仿佛它的每一次變化,都會引起全球地貌的重組。
為何幾千年的遠古,這里便有了如此高的知名度?橫絕幾千公里的中原大地,為何要將這里當成地球的風水之地?神話帶給我們的只有神話……
帕米爾的另一個稱謂“蔥嶺”,出現(xiàn)在漢朝,據(jù)說是因多野蔥或山崖蔥翠而得名。伴隨著漢武帝對西域的苦心經(jīng)營以及絲綢之路綿延其間,直達黑海。“蔥嶺”頻繁地出現(xiàn)在史籍中。東漢時期,地處帕米爾高原的疏勒國儼然成了“萬國總匯之地”,強大到成為世界交通中心。無數(shù)的絲綢先從內(nèi)地運到這里,然后轉販到希臘和羅馬;大批的西方珍寶和香料也經(jīng)過這里,被運往中國內(nèi)地,成為皇家貴族的最愛。
在這一時期,通過這里傳入中國內(nèi)地的,除了奇珍異寶之外,還有佛教文化。東晉的法顯便翻越蔥嶺,抵達恒河。在他寫的《佛國記》中,不乏帕米爾各國山川地理和風土人情的記載。
追隨法顯腳步的,還有大名鼎鼎的唐代僧人玄奘。那時,蔥嶺已經(jīng)有了一個“西化”的名字“波謎羅川”。深邃的峽谷,陡峭的山體,此起彼伏的雪山以及變化莫測的惡劣氣候給這個倔強而堅定的和尚制造了難以想象的麻煩。如今,我們?nèi)阅茉谒摹洞筇莆饔蛴洝纷x到帕米爾高原帶給他的寒意:“國境東北,逾山越谷,經(jīng)危履險,行七百余里,至波謎羅川。東西千余里,南北百余里,狹隘之處不逾十里。據(jù)兩雪山間,故寒風凄勁,春夏飛雪,晝夜飄風。地堿鹵,多礫石,播植不滋,草木稀少,遂致空荒,絕無人止?!?/p>
帕米爾高原并沒有平闊的高原面,而是由多條山脈和山脈之間的寬谷和盆地組成,其最高峰為位于阿富汗境內(nèi)的興都庫什山主峰蒂里奇米爾峰,海拔7690米,但僅比中國境內(nèi)的公格爾山高41米。
其實,在清朝鼎盛時期,整個帕米爾高原均屬中國管轄。經(jīng)過英國和俄羅斯的多次強奪與私分,西部的瓦罕帕米爾、薩雷闊勒嶺以西的2萬多平方公里均淪落他國之手。
走進帕米爾深處,雪域高原的無窮神奇和美麗包圍著我們,山的每一次起伏與轉折,水的每一個曲曲折折,花的每一瓣盛情怒放,彌漫了我們的記憶與靈魂。(責任編輯/吳曦 設計/王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