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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

2015-04-29 23:58:35徐東
青年作家 2015年1期
關鍵詞:大爺火車爺爺

徐東

【壹】

我奶奶想到了風,那顆八十三歲的蒼老了的心竟然激動起來。她用鼻子和嘴巴絲絲地吸氣,后來又把缺少了牙齒的嘴巴噘成了個“小喇叭”,用力地吹氣。奶奶的嘴巴制造出呼呼的風聲,讓她感到快樂,讓她的心仿佛一下子就成了小姑娘的心似的,從生命里泛著嫩生生的懵懂,讓她忽略了人世間一切不美好的人和事兒,覺著一切都甜美。

不久前我奶奶的妹妹高興銀上吊死了。之前,她在自己七十七歲的一個夏日深夜,她夢到了早逝的老伴,夢到老伴讓她跟著自己走。

他對她說:“你看天這么熱的,熱得你喘不過氣來,你跟我走吧,陰間里涼快!”

她滿心歡喜地說:“好啊,我跟你走?!?/p>

可她還活著,走不成。一急,就醒來了。

醒來時,當她意識到自己還活著的時候,心里空寂極了。

我奶奶的妹妹在離開前幾天,曾坐著兒子的三輪車來見她姐姐最后一面。她把自己最近總是重復做的一個夢告訴了姐姐,委婉地表示她想找個時機離開,并希望我的奶奶和她的兒女們不要追究她自殺的問題。

我奶奶自然是拿好言好語來勸慰她,希望她堅強地活下去。兩位老人回顧了她們年輕時的一些記憶深刻的人和事,之后又探討了人死之后會不會上天堂的話題。平時她們都會燒香拜神仙的,相信好人會有好報。她們最后認為,即使成不了神仙,至少不會下到地獄里去——何況人早晚都是會死的,因此離開也便沒有什么可怕的。

我奶奶把她妹妹的事說給了放學回家的我,她為妹妹肥胖且有哮喘病發(fā)愁,認為活著也是受罪,反而不如告別這個世界,早死早點兒升到天堂里,做個像云彩一般的悠閑仙子。那一次我奶奶還發(fā)了一通感嘆,說自己活到那一把年紀,活夠了。

在一個有皎潔月亮的深夜,我奶奶的妹妹經(jīng)過一番思想上的掙扎,最終用手抓摸到一條褲腰帶,把它拴到了平日里掛柳條籃子的,楔進墻里的耙釘上。她把褲腰帶系了個圈,套在了脖子上,她對自己狠了一次,終于可以擺脫喘不過氣來的痛苦了。

后來我想,我奶奶之所以想到風,并用嘴巴制造出風聲,也許是她模糊地想到了妹妹的死,她死時結(jié)的那個圈兒。

【貳】

那一天,我的母親從地里干活回來,看到我奶奶不正常,就問她:“娘啊,您這是干啥哩?你噘著個嘴吹啥哩?”

我奶奶不說話,只是看了我母親一眼,繼續(xù)噘著嘴吹氣。

我母親感到異常,就喊來我大爺大娘。

我大爺說:“娘啊,您這是怎么啦?是誰惹您生氣了嗎?”

我奶奶仍然不說話,她繼續(xù)用嘴巴制造風聲。

下午我父親趕集回來,我大爺對他說:“你去給老二掛電話吧,咱娘可能得魔癥了?!?/p>

我二大爺在縣公安局里上班,接到電話后就騎著摩托車來了。

我二大爺來的時候,奶奶已經(jīng)不再制造風聲了。她累了,躺在床上非常安靜。

我奶奶的三個兒子或站或坐,在爺爺奶奶那間小房子里看著我奶奶,我大娘和我母親,還有幾個聞迅而來的孫子孫女在院子里。下午的太陽照在沙土鋪就的院子里,呈一派柔和的橘黃色。

那院子里的三間青磚垛子的泥坯房,是我爺爺奶奶在年輕時修建的,已經(jīng)有四五十年了。院子里有三四月結(jié)榆錢的榆樹,有四五月開槐花引來蜜蜂嗡嗡唱的槐樹,有七八月間結(jié)滿青紅棗子的棗樹。院子的一側(cè)是街道,另一則是個菜園子。菜園里種了開花時向著太陽的向日葵,種了黃瓜、豆角、西紅柿等一些蔬菜。菜園子旁邊有一個池塘,里面有荷花和小魚,有鴨子和鵝。尤其是在夏日,池塘邊上的楊樹和柳樹上,會傳來陣陣蟬鳴。

在那樣的一個地方,我爺爺和奶奶的一個女兒和三個兒子先后長大,成家立業(yè),然后又從那個院子里的兩間輪流住的房子里搬出去,各自成了家,各自擁有了自己的兒女和院房。

我爺爺和奶奶老到一定程度時,三個兒子曾商量把他們接到自己家里去住,但爺爺和奶奶住慣了老屋子,誰家也不想去。

老屋子的窗子只有洗臉盆那么大,還用草紙給糊上了,即便是在很亮的白天,屋子里也很暗。如果關上木門,那就便暗了。那小房間一側(cè)擺著一張床,床頭床尾是兩個大小不一的箱子。一側(cè)擺放著一些裝面的,裝豆子玉米的缸。四周的墻壁上掛著大約七八個小籃子,有竹皮子的,有柳條子的,有玉米皮子的,有紙煙盒糊的。在那七八個籃子里各自盛著七零八碎的東西,有些放糖果、炒豆、花生什么的。小時候我最喜歡那些神秘的籃子了,我和堂兄妹們總能從那些籃子里翻出一些好吃好玩的東西來。那些好吃好玩的東西是奶奶專門為小孩子們準備的。看到孫子孫女們調(diào)皮玩耍,把些吃食放進嘴巴里咬嚼的樣子,爺爺和奶奶的心便歡喜,臉上便浮現(xiàn)出慈愛的微笑。

我奶奶能做各種好吃的飯食,樹上的槐花、榆錢、香椿芽兒,地里的灰灰菜、苦苦菜、馬齒莧,河里的魚和蝦,到了她手中,下到鍋灶里,都能變成饞人的飯菜,常常讓孩子們直流口水。即便是成家立業(yè)了,雖然孫子孫女們也都有自己的父親母親,可我們還是會常常跑到奶奶的家里來吃她做的飯食,聽她給我們說話,讓她看著我們玩耍。小時候,我覺得奶奶簡直像個魔術師,只要她向天空中一伸手就可以獲得鴿子,把鴿子放進圍裙再拿出來就可以變成一把綠瑩瑩的青菜,她向田地的方向一伸手呢,就可以獲得活蹦亂跳的野兔子,把野兔子在圍裙里藏一藏,再拿出來就可以變成一只肥胖的嘎嘎叫的鴨子,把鴨子在圍裙里藏一藏,拿出來就成了一幅紅紙黑字的預示著生活歡樂喜慶的春聯(lián)。

我奶奶做了一輩子飯。我聽父親說,在五八年那一輩子最為困難的日子里,我奶奶憑著對生活的熱愛與對生存的神奇想象,把許多東西變成了美味佳肴,甚至把許多看起來根本不能吃的東西,像樹皮、草根、地里的昆蟲等,也都變成了能吃的美味。我相信奶奶對自己做飯的技能十分自信,我相信她的那種自信來自于對生命對大地的熱愛與感悟。

【叁】

奶奶的妹妹離開以后,奶奶的天空也變得灰淡了。

仿佛一瞬間人變老了。比奶奶還年輕的,她的妹妹,那個當初老愛哭鼻子、老愛纏著她和她一起玩過家家的妹妹,竟一狠心就拋下了她,去了另一個世界。在奶奶的生命里,在她的心里或許有了一種虛無感,那種實實在在的虛無感又讓她感受到生命中具有的重量,過去的日與月,人與事,那可都是實實在在有過的啊——她之所以噘著嘴巴吹氣,大約是想吹開一些東西,給自己滿滿騰騰的生命騰出一個空間,好看看自己的靈魂安在那里。

奶奶越來越感覺到自己不再是過去那個年輕有力的她,不再是那個和爺爺支撐一個家,忙忙碌碌的她了。她覺得缺少了些什么:她的手腳再也不像以前那樣靈便了。奶奶年輕的時候,每年村子里有紅白喜事時,她便用那手做出各種好看的糕點,剪出各種不同樣式的圖案復雜的剪紙,讓許多大姑娘小媳婦都羨慕。而她的子子孫孫現(xiàn)在都長大了,都忙著自己的事情不需要她再操心了。曾經(jīng)她為孩子們忙里忙外,牽腸掛肚,為他們喜歡和憂愁,積極樂觀地扮演著一個母親,一個奶奶的角色——可如今,他們都不再“需要”她了。因為她老了,老了。

奶奶老了,真的是老了。我奶奶的父親和母親,包括他的弟弟妹妹也都離開了。我奶奶清楚他們?nèi)チ肆硪粋€世界,清楚他們像祖祖輩輩的老人一樣,在嗩吶和笙簫嗚嗚咽咽的樂聲里躺進棺材,在親人鄰里長長的送行隊伍中走過走了一輩子的村路和田間小道,最后被被埋進泥土,成為泥土的部分??墒俏夷棠逃謺X得他們會像種子一樣穿透泥土,像莊稼一樣成長,在陽光和雨露里生長了翅膀,飛翔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奶奶也清楚自己的肉身將化為泥土——每當她這樣想的時候,她就有點兒不舍得離開,而她假想的消失會變成另一種活法,但另一種活法卻總讓她心底沒根兒。

我的父親和他的兩上哥哥后來走出了屋子,他們不約而同地都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太陽懸在天宇間,正亮,他們從天上看不出什么,更看不出我的奶奶,他們的母親為什么一反常態(tài)變成了一個不正常的人。但是他們多少都有些感受到了一種生命的神奇,不免心里有些毛毛草草的難過。但是那時候他們還正值壯年,還有許多的人生任務沒有完成,強大的時代和生活正在逼迫他們,讓他們沒有心思,也來不極細細去思考生死的問題,生命的問題。

我的二大爺摸出一支煙來遞給了我大爺一支,然后又丟給了我父親一支,他自己也抽出一支點燃,深深地抽了一口。兄弟三個人,在太陽下,在院子里默默地抽著煙。

過了一會,我大爺說:“我看,咱娘怕是不中用了。”

我父親說:“要不咱們送到縣醫(yī)院里讓醫(yī)生給瞧瞧吧!”

我二大爺說:“我看上去也不像是生病,要不再等等看?”

我大娘這時走過來說:“你們看咱娘是不是中了邪?”

我母親也跟了過來,看了大娘一眼說:“嫂子,我說你就是迷信!娘前一天還好好的呢,能吃能喝的,咋就會中了邪呢?”

我奶奶耳朵不聾,在屋子里可能是聽見兒子和兒媳們的對話,為此她有些莫明其妙的快活,她意識到自己正在變化,正在變成另一個人。她變得有點兒像小姑娘,又有點兒像個老妖精。她感到自己經(jīng)歷了人世,在某個時間的節(jié)點上不知不覺間就處在了正邪之間,她需要表達,需要怪一點,甚至需要壞一點,于是她又發(fā)出了聲音。

啊嗚!像貓叫,聲音響亮尖銳!

【肆】

后來叫來了村醫(yī),村醫(yī)用手摸摸我奶奶的額頭,然后把濕度計放在她的腋下,又用聽診器聽了聽她的心跳。聽了一會兒說:“正常啊!”

抽出溫度計,看,“也正?!?。

既然醫(yī)生都說沒有病,大家就都松了一口氣。

二大爺忙,騎上摩托車一溜煙走了。

大爺和我父親家里各自地里還有活,也各自去忙了。

我的奶奶在制造風聲和學貓叫的第二天又正常了。

說正常與往日卻又有些不一樣。往日里,我奶奶沒事兒的時候總愛與孩子們在一起說話。有時候也會跑到我大娘或我家里,幫著做點家務活。再不就與我的爺爺,與村子里的老頭老媽媽們在一起聊聊天和地。那次不正常以后奶奶明顯安靜了許多,有時她呆在暗淡的屋子,用手撫著早就打好漆成黑色的壽棺,在里面呆上很久。

那是我爺爺?shù)膲酃祝瑺敔斂匆娔棠潭⒅墓撞挠行┎粷M,就笑著開玩笑地說,這可是我的,等我走了以后才能輪到你。

我奶奶好像沒有聽見我爺爺?shù)脑捤频?,一聲不吭?/p>

后來我奶奶要求我爺爺打開棺材,她想躺進去試一試,舒不舒服。

爺爺笑著,和她一起用力打開了棺材蓋子,棺材里是做好的暗紫色鑲金邊的壽衣。拿開壽衣,奶奶蹬著椅子爬進去,躺了下來,舒舒服服的長出了一口氣。

爺爺笑著問她:“中不?”

奶奶想了想,沒說話,她大約覺得棺材還是小了一些。

爺爺又說:“要不也讓咱兒子們給你也準備一個?”

奶奶想了想,還是沒說話,她大約覺得是該做些準備了。

爺爺讓他的三個兒子又給奶奶打造了壽棺,也抬進那間空房子里,和他的并排放著。

樹葉在深秋時節(jié)分紛紛落下,樹們,那一棵棵樹都變得爽朗了。枝條自然地刺向灰蒙蒙的蒼穹。大地上到處是落葉,落葉被秋風吹著,沙沙的在地面上滑動著。地里的玉米和大豆被放到了,田地被嗵嗵響著的機器拉著的犁翻開了,濕潤的泥土散發(fā)出清淡的香甜味兒。那種味道被耙平、被整理,像微波蕩漾的水面一樣輕輕籠罩著大地。大地期待著種子,人們把種子播撒進泥土地里,麥苗兒不久就鉆出來了,嫩嫩的淡綠,滿地都是。

冬天快到了,北風也就要吹過來了。生命力正盛的人們,大人和小孩子們都不太把冬天放在心上,他們繼續(xù)著他們的活動。小孩子上學或者玩耍,大人們做生意或者閑著過光陰。老人們則在冬天里顯得有些脆弱起來,他們擔心自己熬不過冬天。

大爺和父親把我二大爺從縣城里叫來,商量怎么給我爺爺奶奶過冬的事情。

大爺說:“不能讓咱爹娘再單住了,晚上萬一有個什么事叫人,卻沒個能照應的,咱們得想個辦法?!?/p>

父親也應著附和說:“是,咱們是得想個辦法?!?/p>

二大爺給大爺和我父親遞了支煙,自己也點著抽著煙說:“你們說怎么辦咱就怎么辦吧!”

商量的結(jié)果是二大爺在縣城里,他們兩口子都有工作,照顧老人不方便。老人可能也不習慣離開家鄉(xiāng),這樣就由大爺照顧我爺爺,由我們家照顧我奶奶。我爺爺和奶奶老了,兒女們那樣決定,他們也沒有表示什么異議。

每一年冬天結(jié)冰前,都會刮一場大風,那場大風吹著尖銳的唿哨,唿哨里似乎夾雜著黑色帶白刃的鐮刀,隨時隨地就要砍斷一些東西的樣子。

在冬天到來之前,我奶奶就無數(shù)次想到了風,想到風中那些飛揚的事物。那些事物都是些什么呢?從能記事的小時候算起,到出嫁、生兒育女,到生活中點點滴滴的一切,都會牽動著奶奶的思想和情感,那些事物充盈著奶奶的一生,一生的酸甜苦辣和喜怒哀樂的體驗,最終會匯聚成一種不甘逝去的力量。

我奶奶在我家的床上躺了足足有半個多月,不見少吃少喝,卻不見她起床解手。在一個刮起風的下午她突然想要起床了。

我的母親勸她說:“你就別起床啦,你起來想干啥哩?你看看天那么冷的,還刮著風哩,不信你仔細聽聽,嗖嗖的!”

奶奶說:“我覺著我的腿不中用了,得下床走走,活動活動?!?/p>

我母親說:“你想要去見俺爹,我去叫他還成嗎?”

奶奶不說話,還是掙扎著要起床。

母親又說:“我讓您不要下床,可您偏要下,要是感冒了咋辦?”

我奶奶瞪著眼,像是生氣的樣子,硬是從床上坐起身來,摸到蓋在被子下面的衣服要穿。

我的母親見我奶奶決意要起床,只好抱怨著動手幫她穿衣服。

我奶奶的衣服是黑色的寬大的粗布棉衣,在那時的鄉(xiāng)下,老人們習慣那些綿紡的粗布做成的衣服。我奶奶讓我母親用布帶幫著她裹上細細的腿,就要走出去。

我母親說:“您老就在屋子里走動走動,您看,您說您的腿不中用了,這不是好好的嗎?”

我奶奶掙扎著,我母親拉著她說:“您可不能到外面去啊,到外面就被風吹走了。您看您瘦得和紙扎的人似的,不聽話果真就會被大風吹走了哩!”

我奶奶摸到拐棍,把頭探到了屋外。她頭上戴著那頂黑色的燈心絨帽子未能蓋嚴她幾乎全白了的頭發(fā)。她松皮露骨的布滿皺紋的臉感覺到了風,冷風激發(fā)了她的心——于是她的生命里就像是充滿了空氣似的,讓她產(chǎn)生了一種想要飛翔的感覺。

奶奶尖尖的小腳邁出了門檻,我母親那么有力的,竟然有些拉不動她。

我奶奶興奮得皺紋似乎都綻放開了,她那雙混渾的眼睛放出了光芒,她大聲說唱,完全忘記了我母親的存在,世間萬物的存在。

我母親說:“娘啊,您到底想要干啥去?我看您是老糊涂啦!”

我奶奶一邊掙扎著一邊向前走,她大聲說:“風啊,喲嘿,大風啊,喲嘿!”

我母親又氣又急地說:“老祖奶奶啊,您想干啥去?您看看我都拉不住您了哩!”

我奶奶的臉上浮現(xiàn)出頑強的笑,皺紋似乎也一個個都變得飽滿了。她的身子傾向前方,一只手也向前伸展著,雙腿用力地蹬著地面。她似乎在笑我的母親傻哩,她心下想:“嘿,你拉不住我,怎么能拉得住我哩,我可是到了歲數(shù)了?。 ?/p>

我奶奶的手、胳膊、腰、腿,她的尖尖的小腳,她全身都充滿了力量,在我母親的攙扶下頂著大風繼續(xù)向前走著。出了院門,走在村街上,好像前面有什么在等著她,她非要去一樣。

我母親感受到我奶奶生命中的那份力量了。她又急又氣,眼淚嘩的落下來。后來她們走到了田地里,在綠瑩瑩的小麥地里走著。村子里有不少人得到消息,紛紛趕過來,希望出一把力,能把我奶奶帶回家里去。

倒是我母親后來說:“俺娘她勁兒大,就由著她吧!”風呼呼的,似乎越來越大,大風刮斷了一些樹木的枯枝,吹得刺向蒼穹的樹枝子們嗚嗚作響。天是陰沉的,似乎很快就要落下一場雪來。

奶奶的魂,被大風吹走了,只留下了身體。

【伍】

雪花飄落下來了,在大風中斜斜的、紛紛撲在大地上,地面全白了。后來,對于我奶奶的離去,我想到里爾克的一句詩——雪花上千次落向一切大街。

我從學校趕回家里,看到躺在靈床上的奶奶,卻哭不出來。我想過去抱一抱她,抱一抱過去奶奶對我的愛,但我卻被阻止了。那種阻止的現(xiàn)實讓我感到委屈,眼淚流了出來。

我的爺爺也沒有哭,可能他還沒有接受奶奶離去的現(xiàn)實。

當我去陪爺爺?shù)臅r候,爺爺正坐在房間里的一張椅子上。我的手緊緊握著他的手。我什么話都沒有說,我覺得說什么都是多余。爺爺用他粗大的手,不時的用力握緊我的手,不時的用力,仿佛告訴我說,沒有事,沒有事,別難過,人老了都是會離開的。

奶奶離開后,爺爺就由我們家和大爺家輪流照顧,一家待兩個月。有時候我從外面回到家里,晚上便會和爺爺一起睡。

那時我的爺爺已經(jīng)九十歲了。

【陸】

爺爺?shù)挠浶圆皇翘?,雖然他會經(jīng)常給問他歲數(shù)的人說,我九十歲了,但是他要是想想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九十歲,有沒有記錯,還得想一陣子。爺爺經(jīng)常坐在院子外面的椅子上曬太陽,他經(jīng)常會想到自己的年齡,想得越多就越不能確定自己真實的年齡。院子外面的街路如果有走過,爺爺需要費點兒眼神,費點兒眼神也不一定看清楚從街路上走過的到底是誰。爺爺生活了一輩子的那個村子并不大,也不過六七十戶人家,村子里的人除了那些重孫子輩的孩子他認不全外,基本上他都認得。所有爺爺認得的人,也都很尊敬他,在經(jīng)過他的時候如果不是太忙都會給他打個招呼。

“老爺爺,您曬暖兒??!”

“大爺爺,您挪到樹影底下吧,那兒涼快!”

“大爺今天您沒去趕集?今兒個是肖皮口集!”

我爺爺?shù)亩渎牪惶宄偸菑堥_嘴,“啊啊”的應著。他的牙齒缺了,剩下的幾顆活活裸裸的也不大中用了,吃東西硬的是不行了。

如果街路上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走過,我爺爺也會想起些住事。他會想起年輕的時候。我爺爺六十歲的時候,他的力氣仍然很大。當時在生產(chǎn)隊里的年輕小伙子們聽說他力氣大,有不服氣的便要跟他比試搬石滾。兩三百斤的石滾他當時還能抱起來。要是放在前二十年前或三十年前,他那時候勁就更大了,那時他給地主家里干活,一夜可以砍七畝高粱,一天能鋤八畝地,一頓能吃下一桶面條,一桶面條有好十幾碗呢!

奶奶離開后,爺爺變得形單影孤了。

我爺爺坐在墻角或椅子上曬太陽時經(jīng)常打盹,太陽那么亮地照著他,他竟然也能做夢。他夢到我奶奶給他招手,笑瞇瞇地給他說話,讓他不要留戀兒孫們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老了,不要再操心了。她要他跟著她走,盡管在夢里我爺爺還是清楚自己活著,奶奶去了另一個世界的。于是他就說夢話,用夢話來打消我奶奶不現(xiàn)實的想法,他說,我也想跟你去啊,可是我還活著,我的大限還沒到,我還能活幾年哩,我還要看著我的孫子娶上媳婦哩,你別招手了,你招手我也不跟你去……

我爺爺讓醒來結(jié)束自己的夢境,他不想就那樣做著夢死去,他還想活呢。爺爺只有一只還能看世界的眼睛,另一只五八年出天花瞎了。當時要不是我奶奶求來了幾顆黃豆,熬成汁水給我爺爺喂下去,說不定我爺爺就早沒有了??墒俏覡敔斝褋砹耍犻_他那只眼角糊著眼屎的眼睛,看著陽光里的樹木,和滿是塵土的街道,他那顆蒼老的心又會生出難受的情緒,有點兒后悔自己醒了。他想,為啥不跟她去了呢,跟她去多好??!

我爺爺嘆息時發(fā)出長長的“唉”聲,他抬頭看了看太陽,太陽像個火球。他嘖嘖被陽光曬干的嘴唇——對于他而言,幾乎停滯的時空讓他有點兒煩悶,他想唱戲,于是他就唱道——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

他的聲音不大,嗓音也有些沙啞,不過卻能唱出些抑揚頓挫的味道。他自己也不太聽得清楚自己唱的,當他意識到時便又放大了嗓門兒唱道——又戰(zhàn)了七天并七夜啊,羅成清茶無點唇,無點唇哎,噢唉……

【柒】

通常我們家的晚飯是吃手搟的面條兒,我爺爺喜歡吃面條。面條澆著蔥花雞蛋,脆生生,筋道道的,他用牙花子就可以嚼動。也不需要嚼得太碎,他年輕時養(yǎng)成了習慣,面條兒入口,用舌頭攪拌一下,分泌出一些香甜的唾液,一挺脖子就咽下去了。

沒有人陪時,我爺爺會從地上摸起一根草,一塊石子兒,用他那粗大的手指細細摸著,甚至用他不太管用的眼睛細細地瞧瞧它們的模樣。有時候?qū)嵲谑亲蛔×?,他就會離開原來的地方,拄上棍子去走路。

我爺爺想走到集上去,但是他的兒子們已經(jīng)不給他這個權力了,他們怕他在趕集的路上摔倒了,怕他迷了路。我爺爺在心里不服氣,他感到十分可笑,他怎么會摔倒呢,他都走了一輩子的路了,怎么會摔倒呢?他覺得更不會迷路,那個集市他都趕了一輩子了,閉著眼睛也能摸去摸回。

我爺爺還是得聽孩子的話,因為他不想讓他們?yōu)樽约簱摹?/p>

我爺爺遛腿時常常從家前走到家后,有時候也會到田地里和打麥場上去看看。那兒曾經(jīng)是他的戰(zhàn)場,他的一生收獲了不知多少小麥、玉米和大豆。他會把那些莊稼納到心中來想,想象那些莊稼以及鄉(xiāng)村生活的一年四季,想幾十年來連續(xù)不斷的勞動生活——難道說只是歲月讓人變老么?或許他會覺得是歲月中那些用生命和汗水浸泡過的莊稼,和實實在在的具體的現(xiàn)實生活使他變老了。

人人都會在經(jīng)歷了一些人和事,為了兒女,或者說為了這個世界,在付出了心力之后變老,從泥土里來回到泥土中去。我爺爺?shù)母赣H和爺爺們,現(xiàn)在早已化為塵土了,想來他們是多么遙遠——我爺爺也會到墳地里去看,墳地里有許多墳,那是村子里老去的人們——有的還沒有他年紀大就沒了,他比他們的年紀大卻還活著,這讓我的爺爺有些滿足,他心想,我真是能啊,活過了他們。

村子里還有一位比我爺爺歲數(shù)大的老人,有時候他會和我爺爺在一起曬太陽,一起說話。那位老人是準備好了在未來某一天離開這個世界的。他跟我爺爺說自己活得沒意思,活夠了。我爺爺就勸他,讓他好好活著,說他能活著是年輕人的福份,末了又約定和他比賽,看最后誰活過誰,誰活得久。

他們在一起說話時,還會想到和他們差不多大的老人,那些老人曾經(jīng)和他們一起年輕過,有過交往。本村的,附近村莊的,細細地盤點一番,分析他們的身體狀況,家里的年輕一輩孝不孝順。如果聽到誰誰去世的消息,他們就會沉默一會兒,似乎那沉默的片刻是為了在心中記住那個人去世了的現(xiàn)實。

人老了會越來越相信靈魂存在。我爺爺在墳地里佇立時,他希望那些消失的人能從泥土里鉆出來與他握握手,說上兩句。他想知道他們在地下在泥土中生活得啥樣。我爺爺對那泥土中的生活有些怕意,對于死后的生活心里一點兒底也沒有——我爺爺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不太相信有鬼神,不像我的奶奶相信人死后有另一個世界,有天堂和地獄。

【捌】

我爺爺戴著的是一頂火車頭帽子,那頂帽子是我二大爺從部隊專業(yè)回來時給他的。那頂帽子,我爺爺少說也戴了有二十年了。二大爺后來曾給我爺爺買過一頂新帽子,是黑皮子的,他戴不慣。他偏愛那頂舊帽子,雖說那頂帽里子里面染了他的發(fā)油,厚厚的一層,但也正是那些發(fā)油能散發(fā)出讓他熟悉的的味道,那味道讓他安心、舒坦。我爺爺喜歡穿粗布的,寬大的棉襖棉褲,他有半新的,二大爺穿不過來的毛衣毛褲,但爺爺覺著不暖乎,穿在身上帖著身子也不大舒服。主要是他習慣了自己中意的衣服,換個樣兒會覺著不美氣。那寬大的棉襖沒有扣子,他也不需要扣子,只要把襖裹起來,就擋住了他瘦瘦的,松皮露骨的胸脯,然后再用一根兩米多長的蘭灰色腰帶,用力纏上兩匝兒,可勁兒一殺,再打個活扣就行了。如果天氣冷,有風,我爺爺會用兩片布條兒繩系上褲腿。有時候彎腰不方便,就由我或者別人代勞。我們給他扎腰帶的時候,他總是說,用力,用力!用力扎緊了腰和腿,他才能有力氣走路。

我爺爺喜歡走路,他出了門,他也會經(jīng)常去看門外的樹林子。有些樹是爺爺早年種下的,后來就成材了,那對于爺爺?shù)娜齻€兒子來說是一筆可觀的財富。奶奶去世之后,我爺爺也種過幾棵樹,他在我們家里水井旁邊,在我們新蓋的大門前的河沿兒上。種樹說起來也很簡單,村莊的陰涼地里總會有一些槐樹榆樹的苗兒,它們是數(shù)年前被風吹落在那兒的槐樹或榆樹的種子,那種子抓著泥土的縫紉進入到泥土中,喝足了秋天的雨和冬天的雪水,開春就從泥土里生長出來了,生長個一年兩年就變得有些粗壯了。它們不屬于誰,誰把它們移栽了它們就屬于誰。我爺爺把樹移栽了,樹就屬于他,屬于他的兒子們了。

有一次,我爺爺看了看天氣,伸伸手腳,試了試手腳的靈便程度,感覺到自己的力氣還在,便試著不用拄棍子走路。不用棍子也能走,只是他會覺得腳跟有點兒死板,像是木頭棍子似的,不夠活泛了。熟悉自己的情況,他理解自己的腳跟是和他一樣老了,不過它們還可以信得過。

在路上,爺爺遇到幾個早起的人,早起的人騎著嘩嘩響的自行車,或開著騰騰響的三輪車去集市上賣貨,他們賣的是販來的青菜,或者是自家池塘里的蓮藕,蘑菇窖里的蘑菇。我爺爺看不清楚他們誰是誰,但是他們看得清楚他,那些年輕人都從心底佩服他,大聲跟他說話:“大爺起那么早?。敔斈沐憻捘?,還真看不出你老人家還行哪!”

我爺爺點頭笑著應著:“嗯哪!”

有路過的人說:“大爺爺,今兒個是肖皮口集哩,去趕集嗎?”

爺爺笑著說:“你看我還能趕集不?”

“能啊,你老人家身子骨看上去硬朗著哩,咋不能哩?”

爺爺便很高興地說:“唉,我覺著我也能哩,俺家孩子不讓我去??!”

“你是他們的爹啊,他們還能當了你的家?”

我爺爺很高興,他又走了一會兒,回家來了。他感覺精神很好,決定要去趕集了,他喜歡趕集。集市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東西,熱鬧。他有錢啊,可以買些東西給重孫子。他也想吃集市上的包子了,那豬肉粉條的,香噴噴熱呼呼的包子,很是好吃的呢!他的錢是兒孫子們給的,那些錢他都存在箱子底下了,還有一部分存在他的火車頭的帽子里,雖然他不花錢,但是還是樂意把一些零錢帶在身上的。他想去花錢,但是他知道,要是想讓兒子兒媳婦同意他去趕集,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事兒。

我們的村子離集市也不過七里地,七里地年輕人十來分鐘就走到了。爺爺后來還聽說了一件大事,離集市不遠的地方,開通了火車。想到火車,他有些激動,活了一輩子他還從來沒有見過火車呢。早些年他聽闖東北的人回來時說過,火車很長,有幾十個一溜排開的房子那么長。那么長的火車在兩條細鋼軌上奔跑,嗚嗚的叫,聲音比牛和馬的叫聲響亮多了。

我爺爺無法想象火車怎么可以在兩條細軌上跑——他也曾經(jīng)強調(diào)過,自己想去看看火車。我也答應過,說等學校放假了,我用地排車拉著他去看。答應過后,我就騎上自行車去上學了,后來就忘記了。

爺爺終于決定自己去看火車了,他覺得那對于一輩子沒有出過遠門的他來說是一個很好的理由。他那天早上吃下了整整一個又松又軟的饃,喝了一碗面湯,又咽下一個咸鴨蛋,那饃饃和鴨蛋加上他的想法,變成他躍躍欲試的力量。

爺爺對我母親說:“我聽說咱這兒通了火車……今天我去轉(zhuǎn)轉(zhuǎn)?!?/p>

我母親忙著收拾碗筷,隨口說:“您可別跑遠了?。 ?/p>

爺爺點了點頭說:“嗯哪!”

【玖】

從飯桌上離開,我爺爺?shù)男睦锖苁羌?,他像個孩子似的覺著自己變得聰明又靈活——他已經(jīng)跟我的母親報告了,說要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而且提到火車。母親沒有理解他話語中潛在的意思,我爺爺不要讓她完全理解,卻又給出了一個信息,萬一在回不來的時候,我母親會想到火車,會讓我父親朝著有火車的方向去找他。

我爺爺從箱子底下拿出錢來,抽出了幾張大點的票子,然后把帽子摘下來,與那些零碎錢放在一起。他走出了院門,來到了村路上。腳步落到地面上,發(fā)現(xiàn)路并不太平整。前兩天下過一場冬雨,路面泥濘,后來被太陽曬干了。我爺爺把腳踏在地面,一步一步邁動時,腿抬得有點高遠,他怕被路上的土坎坷給絆住了。腳步合著心跳邁動時,他的頭和肩膀探向前方——由于背是駝的,腿又抬得老高,我爺爺?shù)纳眢w顯得有些向后仰,因此那樣走路的姿勢頗有些特別。

我爺爺順利地來到了集市上。

集市是個T形的大街,大體分為南面和北面。南面是賣菜賣肉的,北面是買雜貨的地方??爝^年了,有了許多賣鞭炮賣春聯(lián)和年畫的。我爺爺聽到鞭炮聲,感覺不如以前的響了,看到春聯(lián)和年畫,感覺也不如住年的新鮮了,但是他還是相信自己,他記憶中的鞭炮是響的,春聯(lián)和年畫是好看的。他不敢去賣菜的地方,因為我的父親就在那兒賣菜,再說他也不買菜,不需要去那兒轉(zhuǎn)。

集上的人一個挨一個的,我爺爺在人群中有點兒擔心別人會擠倒他,便把棍子用力地搗在地面,發(fā)出聲響,同時嘴里還發(fā)出“嘿嘿”的聲音。他以為棍子和他發(fā)出的聲音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事實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哪里能聽得到他發(fā)出的聲音呢。不過集市上人的眼神要比爺爺好多了,他們看到彎腰駝背的老人,便盡量地給他留足他走路的空間。

我爺爺想買幾掛鞭炮,想給我大爺幾掛,給我家?guī)讙?,二大爺家就不用了,他在城市里過,自己會買。事實上我大爺家和我們家也都會自己買,但是我爺爺還是想多買幾掛,過年時辭舊迎新,多放幾掛響就多一些喜氣。

我爺爺讓賣鞭炮的給他拿最響的。賣鞭炮的給我爺爺拿了,他接過來時說:“要是不響,我可回來找你?。 ?/p>

賣鞭炮的笑著說:“中,大爺,要是不響,你再來找我。”

我爺爺后來又來到了賣雜貨的攤點,那花花綠綠的雜貨兒他看不堪清楚,也不知道該買些什么。他想給我堂哥的兩個孩子買玩具,但他不清楚什么樣的玩具孩子們會喜歡。他把情況跟攤主說了,攤主給他推薦了一把電動沖鋒槍,一架飛機。都是塑料的,攤主給他演習沖鋒槍,板動板機沖鋒槍發(fā)出噠噠的聲音,但是他不太聽得見。

攤主是個聰明的,她大聲說,“大爺,很響,他能聽見?!?/p>

我爺爺不相信,攤主把沖鋒槍放到他耳邊弄響,才信了。

攤主提高聲音建議說:“大爺,兩個孩子最好買一樣的東西,一人一個,省得挑撿鬧矛盾,大過年的我便宜給你啊,二十一塊!”

我爺爺聽清了,覺著攤主的建議有道理,但他還是覺著貴了,他說:“十二塊,十二塊兩個,我買了。”

攤主大聲說:“大爺你真會還價,十二塊我賠本哩,賣不成哩?!?/p>

我爺爺摸著槍,想了想說:“再給你加兩塊,不能再多了?!?/p>

攤主說:“大爺,我看你是誠心想要,這樣吧,十八塊,一分不能再少了?!?/p>

我爺爺用十八塊錢買了兩個沖鋒槍。攤主給了他一只紅色的方便袋,裝好了給他。把槍和鞭炮拎在一個手中,他心里有些高興,他覺著能花錢這樣活著才有意思。

我爺爺走在人群中,找到了賣食物的地方。在以前我還小的時候,我的爺爺總會在趕集的時候給我捎回兩個燒餅,他把燒餅放在懷里暖著,回到家里來的時候還是熱乎乎的。黃洋洋的帶著焦香味兒的燒餅,勾起他美好的回憶,雖說他早已經(jīng)吃不動了,最后還是掏錢買了幾個。手中的東西有些沉了,又走了那么多路,我爺爺有些餓了。他想吃包子,便在包子鋪里買了一塊錢的包子。爺爺吃了一口,很香。他讓賣包子的用紙包好,放在盛燒餅的地方。

爺爺向買包子的打聽,“麻煩問一下,火車離這兒遠不?”

師傅說:“順著這條大街,一直走,拐個彎就到了。”

我爺爺說:“我要去瞧瞧火車去?!?/p>

師傅又說:“大爺,火車下午五點才過?!?/p>

爺爺說:“啥?”

師傅又重復了一次,爺爺還是沒聽太清楚。

我爺爺后來來到了鐵道上。鐵道高出地面許多,向上爬的時候頗費了些力氣。那時候天已經(jīng)是正午了,太陽很亮,射出很熱的光。我爺爺走了許多路,又拎著東西,渾身發(fā)熱,便把東西放在地上,松開了腰帶,讓空氣鉆進棉襖里。

兩條鐵軌并排放在橫著的水泥條子上,水泥條子下面是石頭子兒。我的爺爺懷疑那是不是火車的路,火車那么大的東西怎么能走在上面的呢?后來我爺爺小心地坐在了空地里,他累了,需要歇一會兒。他把東西放在地上,摘下了帽子,檢查還剩下多少錢。他看不太清楚鈔票的圖案,但是他能摸出錢是多少面值的。

我的奶奶去世以后,有一次我的母親怕小孩子偷拿爺爺?shù)腻X,曾經(jīng)提議過由她來保管著,但爺爺沒有同意。雖然他花錢的機會不多,但有些錢在自己身上,他會覺得有些活著的證明和意思。有時我的爺爺在半夜里醒來時,以為自己去了另一個世界,因為在夜里看不到一絲光亮。這個時候他就會去摸他的箱子,從箱子底下摸到那一卷錢。錢系著皮筋,扯開皮筋,破開錢,一張張地摸在手中,從口中沾點唾沫,點上一遍兩遍,漸漸的他就會覺著自己并沒有死,還活得好好的。于是他就很高興地把錢重新卷起來放到箱底,又摸著床沿躺下來睡覺。

我爺爺盼著火車能來,等了好久,火車還是沒有來??纯慈疹^,家里的人中午飯都已吃過了——家里人不見他會著急,他想回去了,但是他還沒有見到火車,這可怎么辦呢?他從地面上站起來,把買的東西放在一根鐵軌的接口處,然后拄著棍子邁開步量,他邁了有四十多步,約摸了一下一根鐵軌有二十七八米的樣子。好了,他該回去了,回去后可以對那個同樣沒有見過火車,比他還大一歲的老人說一說了。

我爺爺在走下高高的鐵路時不小心被一塊石頭絆倒,從十多米的斜坡上滾了下去。一頭栽倒時他的心時想,“壞了,這一下可完了!”滾到平地里,他感到頭有些暈,動了動手,手還能動。動了動腿,腿摔傷了。他想要坐起來,可腰也太不聽使喚了。周圍有沒有人,離大路還有一段路呢,他的眼也看不到有人路過。

他有些急了,開始后悔不聽孩子們的話走出來了。他買的鞭炮、玩具槍、燒餅和包子呢?費了很大的勁兒,他才看到它們。我爺爺想爬過去拿到它們,但腿和腰都痛得動不了。我爺爺對自己的處境很失望,后來他躺下來,想著該怎么辦。過了一會兒,他的心里像孩子似的生出一些委屈——我想著我能成啊。

我爺爺忍著痛又一次想要站起身來,仍然失敗了。他只好讓自己躺下來。他的背是駝的,不能抑面躺,只能側(cè)身躺。他躺著想要讓大地給他一點力量。他喘著氣,想著與力量有關的過去,過去他能挑四百多斤,能抱起兩三百斤重的石滾,摔倒了立馬就能爬起來……后來他越想越生氣,終于罵了一句:“我日他奶奶!”

我爺爺當時實在是惱怒了!

不過那次摔倒,我爺爺看到了火車?;疖嚨牡絹硎峭ㄟ^身上的大地的顫動感覺到的——呀,那東西可真大啊,哐當哐當?shù)?,動靜可真不小!我爺爺看到火車開過來,開近了,在他眼前的鐵道上一閃一閃地通過,足足有兩分鐘!

【拾】

火車過去沒多久以后,我父親從別人的口中聽到我爺爺?shù)南?,找見了他,叫了一輛車把他送到了醫(yī)院里。我爺爺?shù)难呛皖i骨骨折,這對于一個九十三歲的老人來說是挺要命的一件事。我爺爺不想看了,說想回家,死到家里。

爺爺?shù)臎Q定是固執(zhí)堅決的,雖說他一輩子從來沒有對人大聲說話,可是他的兒子們誰也不敢違抗,聚在一起商量過后,把他帶回了家里養(yǎng)著。我的爺爺躺在床上,一心求死,不吃飯,不說話,誰求他都沒有用。

我回到家里,拉著爺爺?shù)氖?,看著他黑瘦的模樣,緊閉的那只眼睛,心里難過,也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么。后來我爺爺?shù)难劬Ρ犻_了,他眼里的光芒弱了,灰了,但他的眼神卻仍是執(zhí)著,那種執(zhí)著仿佛是對死亡的執(zhí)著。我感到爺爺就要離開了,我理解他要離開的想法,因此只能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不時地對他點著頭,鼓勵他,相信他,認為他并沒有錯。

三天后,我的爺爺終于走了。那段時間他沒有再吃一口東西,也沒有再說一句話,也許是他那時已經(jīng)不想再說什么了。一輩子,他的話就不多。一輩子,他耗盡了自己生命中的力氣和心中對我們的愛。

十多年過去了,有時我仍然會夢見爺爺奶奶。有一次,我夢見奶奶在有風吹起層層麥浪的金色麥田里慈愛地笑著,看著我行走在都市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一次,我夢見我的爺爺坐在哐當哐當向前飛馳的火車上,仿佛要去一個他從沒去過的地方,而他在旅途中越來越年輕,后來,竟變成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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