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給一位導演看了一張照片,頓時引發(fā)連珠炮般的追問。對方一定要弄清楚,這位頭戴貝雷帽、英姿颯爽的女軍官的確是抗戰(zhàn)時的中國軍人嗎?
我告訴他,這是東北抗日聯軍教導旅無線電營教導員王一知上尉。1940年,在數十萬關東軍壓向中蘇邊境的情況下,這個清秀的中國女軍官卻跟隨著游擊隊長單立志(原東北抗日聯軍干部)毅然渡過黑龍江,在槍林彈雨中尋找她仍滯留在南岸和日軍苦苦鏖戰(zhàn)的丈夫。
東北抗日聯軍?那么她是共產黨了,怎么共產黨在抗戰(zhàn)的時候會穿這樣的軍服?怎么她還會有一個上尉的軍銜?我國不是1955年才開始實施軍銜制的嗎?
我說這有什么奇怪,她們那支部隊都是這樣的軍服。甚至按照條令,這支部隊的女兵無論在怎樣的寒冬都是只穿裙子的。另外,我指了指王一知上尉左側衣兜上方,您看得出這是什么嗎?
好像,是一枚勛章。
這是跳傘紀念章。這個旅的官兵人人都能跳傘、會攀登、會游泳和滑雪,部分同志會使用電臺收發(fā)報、會照相、測繪、制圖、爆破等技術。
人人都能跳傘?!
對,這也是抗日紅色武裝中唯一的一支傘兵部隊,他們曾在東北對日軍發(fā)動過一系列的傘降作戰(zhàn)……
30分鐘以后,這位導演拍案而起——我要拍這支部隊!我要讓這段歷史的浪漫重現銀幕,題目就叫《黑龍江畔的風之子》!
導演的激情無法感染我。因為,浪漫不屬于這支部隊。這支部隊中的中國人,無論男女,每一個都是百戰(zhàn)余生。他們戰(zhàn)友的墓碑,至今還屹立在西伯利亞的白樺林中,在風中眺望著咫尺之遙的故國!
武器是她們生命的一部分
了解這些女性,首先要了解她們所在的部隊。
東北抗日聯軍教導旅,最初的名字叫做中國特別旅。1942年成立于蘇聯遠東的維亞茨克小鎮(zhèn),旅長周保中,政治副旅長李兆麟。它的成員除了部分蘇方補充人員和從當地征召的中國戰(zhàn)士外,其余均為撤退到蘇聯的原中國東北抗日聯軍官兵。在這里,他們接受了蘇軍提供的服裝、武器,按照特種部隊的標準進行訓練,甚至使用了與蘇聯軍隊相同的軍銜制度。
在“喘過一口氣”之后,他們迅速重返戰(zhàn)場,活躍在黑龍江兩岸,建立了一種新的對日作戰(zhàn)方式。面對猬集于黑龍江畔的數十萬關東軍,這支獨特的部隊以小部隊的方式反復入境發(fā)起破襲和攻擊,以微弱的兵力顯示著中國抵抗者在東北地區(qū)的存在。在盟軍大反攻的前夕,抗聯教導旅付出重大犧牲,完成了對日軍在東北地區(qū)作戰(zhàn)部署的全面?zhèn)刹欤⒁詡憬岛屯粨舻姆绞揭龑塑姲l(fā)起對關東軍的進攻,最終凱旋祖國、光復家園的壯舉。由于他們在反法西斯戰(zhàn)爭中的貢獻,斯大林曾專門發(fā)布對他們的表彰,而日本關東軍則借用蘇聯傳奇將領的名字稱他們?yōu)椤胺_希洛夫部隊”。
由于中國特別旅的兵力不足,這些身經百戰(zhàn)的女戰(zhàn)士幾乎都被編入了作戰(zhàn)部隊。她們在小分隊中和男兵混編,有的擔任偵察員,有的擔任電臺員。這是一批十分熟悉武器的女性,她們在戰(zhàn)斗中勇猛異常,是真正的特種兵。在和日軍的作戰(zhàn)中屢立戰(zhàn)功,有的亦長眠沙場。
一名年邁的中國特別旅女戰(zhàn)士曾在接受采訪時,雙拳虛握舉過頭頂,比出了一個下劈的動作。她平靜地告訴我,當年襲殺對手的時候,她們都是這樣雙手持刀,從背后刺入頸椎的,這樣鬼子根本不可能發(fā)出叫聲。這是標準的蘇軍特種兵徒手刺殺手法。
另一位中國特別旅的女兵直到今天依然梳著齊耳短發(fā),依然喜歡穿連衣裙。她有些歉意地告訴我,現在得了帕金森氏癥,所以拿東西總是拿不穩(wěn),不然會給我做地道的俄式紅菜湯。她告訴我,自己當年是特別旅派出的“小部隊”的狙擊手。狙擊手要測算風速,還得計算標尺在距離測算中產生的誤差?!疤貏e是不能著急,我的教官說我干什么都不著急,特別適合干狙擊手?!崩先寺朴频卣f。
整個說話的過程中,老人一直保持著瞄準的姿勢,雙手紋絲不動。我目瞪口呆地發(fā)現,帕金森氏病頑固的影響在這一瞬間竟然從老人身上消失了。
我終于明白了她們和今天女兵的區(qū)別。“熟悉武器”并不足以形容她們的氣質,她們都是實戰(zhàn)經驗十分豐富的老戰(zhàn)士。這是一批可以把槍口貼在腮上,抱著槍支入睡的女兵,武器是她們生命的一部分。
每一天都是在與敵殊死抗爭
九一八事變之后,中共曾派遣大批優(yōu)秀成員前往東北投入抗戰(zhàn),包括楊靖宇、趙尚志、張甲洲、于天放等,大大加強了當地的組織力量。
當時的抗聯軍,實際兵力并不多。這其中,實力最強的第三軍總兵力為6000余人,其余各軍總兵力多在一兩千人左右。1938年,其總兵力,包含接受抗聯指揮的義勇軍、山林隊,接近5萬人。這支部隊的很多成員從1931年起,便和侵略軍展開了殊死的抗爭,他們是最早發(fā)起抵抗的中國人,到1945年日本投降,整整苦戰(zhàn)了14年。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除了中國,除了東北抗日聯軍,沒有誰有這樣漫長的抗爭。
這種抵抗的頑強程度令人震撼。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法國亡了國,波蘭亡了國,荷蘭、挪威亡了國,卻沒有一支軍隊的總司令戰(zhàn)死沙場。而東北抗日聯軍的兩任總司令楊靖宇、趙尚志都死在戰(zhàn)場上,抗聯的大多數將領都沒有能夠活到戰(zhàn)爭結束。
2012年,筆者在哈爾濱采訪了已經92歲高齡的抗聯女戰(zhàn)士吳玉清。她說仗打到1940年,東北抗日聯軍連女兵都上了前線,每一個人、每一天都可能和日軍討伐隊遭遇。面對嚴峻的局勢,各部隊的后勤人員都開始發(fā)槍。吳玉清拿到的,是一支小馬蓋子槍,她用這支槍一直用到撤入蘇聯。
她們的愛情熾烈而忠貞
2010年,在華蘇軍老戰(zhàn)士舉行了一次酒會,因為東北抗日聯軍教導旅也擁有蘇聯遠東紅軍獨立第八十八旅的番號,所以這些中國老戰(zhàn)士也在被邀請之列。人們赫然發(fā)現,這些平均年齡超過90歲的老太太,仍然身穿紅色的布拉吉,如西方人一樣熱烈地擁抱,用俄語互相問候。那是一種東西方風采的魅力混合。
教導旅的官兵曾說他們這支部隊有兩個特點:第一,這是一支在抗戰(zhàn)中沒有出過叛徒的部隊,只出過兩個逃兵;第二,這支部隊的女戰(zhàn)士沒有一個離婚,她們幾乎都嫁給了自己的男戰(zhàn)友,她們的愛情熾烈而忠貞。
為什么這些如此深切地接觸過西方文化的女戰(zhàn)士,又如此恪守東方女性的傳統(tǒng)?最終,我們從歷史中找到了答案——原來,她們有著和普通女性太不同的經歷,她們來自東北抗日聯軍。
她們用一生回報自己的英雄
到1942年,根據日軍統(tǒng)計,在東北境內的抗聯抵抗力量已經不及千人。面對全軍覆沒的危險,抗聯部隊開始有組織地向蘇聯境內轉移,期望“喘過這一口氣來”,使頑強的抗聯可以涅槃重生,重新點燃白山黑水間的抵抗烈火。而日軍則努力試圖徹底打垮抗聯部隊,圍追堵截,甚至出動飛機助戰(zhàn)。激戰(zhàn)中,最終突破日軍封鎖退入蘇聯加入中國特別旅的抗聯殘軍,根據我國大使館提供的資料,不超過1200人,其余大部分戰(zhàn)死沙場。
而令人驚異的是,在這場生存比率40∶1的苦戰(zhàn)鏖戰(zhàn)中,抗聯最后部隊中女性的生存率遠遠高于男性。她們何以能夠從這種地獄般的搏戰(zhàn)中獲得生還?
一批在日軍作戰(zhàn)中繳獲的檔案文件似乎揭示了其中血染的秘密——抗聯第一路軍代總指揮兼總政委魏拯民部署讓老人、傷員和女兵撤過邊界,先退往蘇聯,他為他(她)們開出了自己署名的介紹信,而有戰(zhàn)斗力的男兵要繼續(xù)戰(zhàn)斗下去,掩護戰(zhàn)友脫險。
冬季黑龍江、烏蘇里江是封凍的,可以從江上撤到蘇聯境內,但是從岸邊一直到江邊都是結冰的冰面,沒有任何掩護,這個時候過江犧牲非常大。在關東軍的追擊之下,撤下來的抗聯部隊就像魏拯民在文件中要求的那樣,有戰(zhàn)斗力的官兵在南岸堅持,掩護老人、傷員和女兵過江。在日軍瘋狂的追擊之下,他們傷亡慘重,卻至死堅守著這份承諾。直到幾十年后,提到那些掩護自己過江和堅持到底的男兵們,有些老人仍會熱淚盈眶。
這些戰(zhàn)火中得以生還的中國女性,用她們的一生回報了自己的英雄。于是,我們便看到了這樣一批俠骨丹心,又柔腸百轉的中國女戰(zhàn)士。她們和他們獨特的傳奇,或將不變地留在中國人的心底。
(《解放軍報》2015.4.15薩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