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先平
第二天,我和小熊一道去陡崖那邊。在下陡坡時,雪太深,見坡中段有棵小碗口粗的樹,我伸手扶住它往下邁步,誰知,咔嚓一聲,響聲很脆。我隨即憑空摔了下去,接著是一連串的跟頭,直到感到滿臉滿脖子都是雪和雪水。我想趕緊站起來,掙扎了幾次也未成功。隨后趕來的小熊將我從雪窩中拉起。他焦急、驚慌,一邊幫我撲打雪,一邊要我伸伸胳膊抬抬腿。我連說:“沒事,沒事?!蔽倚睦飬s挺納悶的:那么粗的樹怎么就突然斷了呢,回頭望去,見身后留有大約十多米的滑痕,在雪野中倒是非常流暢。
“唉!想滑次雪,只是技術不佳?!?/p>
小熊見我四肢完好,就踏著深雪三躥兩躍地爬到斷樹前扒雪?!笆强美蠘錁渡仙龅哪壑??!彼孕屑业目谖窍蛭覉蟾妗J堑?,這種樹質很泡、很脆,若不是雪掩蓋了它的真實身份,在野外我們是絕不會扶它借力的。
晚上回到宿營地,待大家睡熟之后,我才擼起褲腳查看腿傷。我剛動手,就感到一陣鉆心的疼痛,是腿桿處,那里只有一層皮包著骨頭。我心想:有麻煩事了。只好將衛(wèi)生褲脫下,這時才看到,小腿桿骨棱處結了長長一條血痂。怎么辦?營地在深山中,考察組也沒有藥物。天冷得出奇,上牙直打下牙。最好的辦法只有倒點開水,放點鹽,掏出手帕,慢慢蘸濕血痂,逐漸剝離褲子與小腿的血肉關系。這真是傷口撒鹽,疼得我頭上冷汗直冒,為了使它們不再結到一起,我也只好去灶口抓了一把灰掩住傷口了。
翌日,別說往觀察點上爬了,就是走路也很不方便,但我決心盡量掩飾。若是小熊知道了,他肯定要攆我回家。這時,我想到下面的工作,和小熊商量后,決定提前去為猴群中地位、等級較高的猴照相。首先當然是要給猴王攝影。為它們攝影留念,是為了建檔,深一層次的原因,卻是為了研究它們的行為。作為人類近親的靈長類的行為學,世界上眾多的科學家們一直保持著極大興趣,譬如短尾猴,主要是通過動作語言、表情語言、聲音……相互聯絡和交流的,那么,它們的喜怒哀樂是怎樣在面部表現出來的呢?深入研究這個問題是非常有意思的?!昂锵嗉娂嫛倍〞層^看者大開眼界。
很遺憾,當時裝備太原始,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一架照相機,就是我?guī)У倪@一架“海鷗120”。這已讓當時的我們很滿意。
當然,我無法進入猴群去為猴王照相,且不說它們如何不友好,就說新鮮玩意—照相機,調皮的它們是絕不會不搶、不爭、不奪的。最好的地點是在投食處的附近。在野外,發(fā)現較高級食物時,總是先由猴王攫取。近幾天的投食也總是猴王第一個去進食,之后其他的再按等級去。這就為給猴王照相提供了最有利的條件。小熊一再說,要我注意這、注意那。他是個豪爽型的人,今天怎么婆婆媽媽的,我嫌煩:“沒事,沒事。你們只要將猴王的動靜告訴我,它一露面,我就咔嚓按下快門,能拍幾張就拍幾張。你放心好了,一定會拍得猴相十足!”
他見我如此信心十足,也不好再說什么了,但眼神中總還留著一點說不清的情緒。
早上,我再次檢查了照相機,覺得萬無一失,就和小張一同出發(fā)了。
旭日正躍出群山,山谷中彌漫著淡淡的粉紅的雪霽,山野耀著奪目的銀亮,綠葉、翠竹閃爍著鮮亮的光彩。溪水叮咚,清脆而嘹亮,特別富有樂感。路旁雪地上印滿了各種動物的足跡。小張對一串麂子的足印特別有興趣,說這是有只麂媽媽帶了它的孩子來耍過。
“呱!呱!”
烏鴉突然叫起,接著是十多只白脖子烏鴉從林中飛起,樹冠頓時飄起一片雪霧。小張連連吐了兩口唾沫:“晦氣,晦氣!”
烏鴉是報耳神,可別在這時來找麻煩??!幸好它們已經遠去,并沒有跟隨我們。
快到投食點時,我請小張暫不要唱歌、投食。我們又一道去察看投食的小平臺附近的地形。小路在山膀子上,左邊是高山,右邊是陡崖,有點坡度。兩邊的樹林都很密。路的盡頭是塊五六平方米的平地。平地下又是陡崖,陡崖下幾堵大巖之后,是猴群棲息的平臺。雖然站在上面,看不清下面的地物地形,但由于我們在觀察點往這邊看過多次,大致輪廓還是有印象的。小張說:“每天猴王都是從路盡頭那邊的陡崖上到投食處?!彼檬种噶酥笌r邊,那里剛好有棵小樹。太妙了,天然的背景?!澳阒灰驹谶@邊路上就行了。它在下面,根本看不到你,可是它一露面,就跑不出你的眼睛?!?/p>
根據照相機的性能,也只有這個位置最為適宜。我在離投食處約五六米的地方,略靠路右邊找了處視野較好的地兒。小張退回去幾十米,開始唱歌,一路走來,他將玉米撒下后,想留下來陪我,看稀罕,我將他攆走了,擔心人多了會壞事。
幾只山雀在樹叢中“仔伯、仔伯”地叫著,神情活潑。剪刀峰上空,有只雄鷹正在翱翔巡山。我在孤獨寂寞的傻等中,想象著將給猴王照哪幾幅照片……
“老劉,猴王出動了,還是老路線?!?/p>
對面觀察點上傳來小熊的喊話。幾天來猴群已熟悉了人們的聲音,這樣的通信對它們不會有什么影響。
我立即端著照相機,做好了攝影的準備,腰都弓酸了,還是沒見到猴影。我正焦急之際,對面又響起了小張的聲音:“猴王在大石頭上不動,幾位大將也沒動,像是在開會哩!你別急……老劉,猴王出來了,往上面去了?!?/p>
又過了一會兒,對面?zhèn)鱽硇⌒艿穆曇簦骸袄蟿?,猴王離投食處只有五六米了。你準備好?!?/p>
我精神為之一振,立即將鏡頭對準猴王應該出現的地方??傻攘怂奈宸昼?,還是不見猴王,小熊、小張也不喊話了。
正當我要失卻耐心時,就在我站的地方右邊,樹叢突然嘩地一響。我剛偏過頭來,就見一只齜著黃牙、咧著大嘴的猴撲了過來。那道異常丑陋的疤痕,使扭曲的面孔猙獰無比—對了,在近處,鼻梁骨上那道疤就顯出了,傷口很深,使它整個面部像是被分割成了幾塊。借用一句“說時遲,那時快”最為貼切,還未等我醒過神來,它已撲到我的身邊,伸出右前掌就來抓我的腿—嗐,那指甲真長—我往旁一閃,只聽嘶啦一聲,褲子已被撕開。猴王見未抓住我,連個頓也未打,就勢用左前掌抓我上身。唯一的武器是照相機,這時還能顧及其他?我只得在閃身的同時,抓住背帶,向它悠去。猴王一見這新鮮玩意,大為興奮,躍起身子,凌空去抓照相機。我往回一拉背帶,它在空中扭轉身子,伸出右前掌,直向我的面門攻來。這一驚,驚出了一身汗,也驚出了辦法,我猛然舉起雙手,大吼一聲:“啊——”
雖算不上山崩地裂,但山谷共鳴,枝葉竦竦。猴王蒙了,縮掌向后仰去,幾乎是倒翻跟頭般,只一閃,已入了叢林。
短短的幾十秒之間,猴王的一套組合拳,使得流暢多變,令人眼花繚亂。太精彩了!
“老劉,怎么啦?”
肯定是聽到了我的充滿威嚇的吼叫,小張焦急地詢問。
山風讓內衣冰涼,我也驚魂稍定。雖然冬天穿得厚,損失只是一條褲子,但原來跌傷的傷口肯定被抓開了,小腿上有溫濕的感覺,照相機似乎還完好。擔心猴王去率領它的大隊人馬攻來,我急匆匆地給剛才遭遇猴王襲擊的地方拍了兩張照片,連忙退出。
半道上碰到了小熊,他因為沒聽到我的回話,小跑著找來了。一見我這副狼狽相,他急了:“是碰到野豬群了,還是豹子?”
我搖了搖頭,突然大笑起來:“是猴王!沒想到給這家伙暗算了!”
聽我簡單地說了經過,小熊也樂了:“老劉,千載難逢呀!有誰跟猴王干過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呀!”
“我想不明白,它怎么知道我在那里呢?位置判斷得那么準確!”
“有趣,太有趣了。最簡單的是憑嗅覺?!?/p>
“小張一天要去三趟呀!”
“他投了食就走了,但你留在了那里。它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猴子疑心大?!?/p>
“這還不能解釋它是怎么得到這些信息的。嗅出人味是可能的,能區(qū)分小張和我的不同氣味,在這短短幾天,是不太可能的?!?/p>
“有道理,看來還有別的信息渠道……對了,它們在亂石處聚會之前,肯定是已經得到了某種異常的信息,因而開了內閣會議。猴王責無旁貸地要來偵察……是的,這是個有趣的啟示,不搞清這中間的一些疑問,捕猴就成了問題……”
這場遭遇引發(fā)出這么多的問題,完全是大自然本身給考察組的啟示。
后來,這位猴王的尊容,當然還是被照相機留下了。遺憾的是,留在照片上的它,已失卻了往日的彪悍和尊嚴,失神、猥瑣,渾濁的目光中充滿了憂傷。原因很簡單,在一次政變中,它失去了王位。一只更為年輕力壯的雄猴,策動了戰(zhàn)斗,并取得了勝利。
考察組對短尾猴行為的研究表明:猴王不是終身制,也不是世襲制。猴王在猴群中享有種種特權,也要承擔種種義務。一旦它不能履行義務時,或有了更為強有力的雄猴時,猴群就要爆發(fā)政變。政變的方式很原始—有心爭奪王位者,首先向猴王挑戰(zhàn),武力和智慧決定最后的勝負。一次政變和下一次政變的時間間隔不等。有時一天之中,就能發(fā)生一兩次。
生存競爭的本能,使猴群歡迎每一位新出現的更強有力的猴王!
失去王位的猴王,和“野人”之謎就很有關系了。
正是這種殘酷的生存競爭,才能保持短尾猴種群的強大。大自然就是這樣選擇物種的。
(責任編輯 何慶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