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曬土地

2015-04-24 07:38尹文武
山花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王家壩王二媒婆

尹文武

曬土地

尹文武

尹文武,20世紀(jì)70年代生于貴州息烽。中學(xué)時代開始詩歌寫作,2013年開始嘗試小說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于《山花》《當(dāng)代小說》《安徽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花溪》《黃金時代》《貴州作家》等期刊。貴州省作協(xié)會員,安順市作協(xié)副主席。

一共四根長鋼管。一根與地面垂直,一根斜拉著,與地面形成一個直角三角形。同樣的,另外兩根長鋼管也和地面搭成一模一樣的三角形。兩個三角形的底端用四截短鋼管連接,用螺絲、螺帽固定好,兩個頂角并在一起——打井的塔就搭好了。

王二在靠墻埂的地方坐下來,中午的太陽像個紅柿子,很辣,明晃晃的在頭頂燒烤,稀稀疏疏的火辣從松樹的針葉間灑下來,平地上的蒿草被王二的一雙大腳粗暴地壓在地上。

“打井有逑用?!”王二說。

打井是地質(zhì)工作的專業(yè)術(shù)語,說明白了就是地勘,通過打井看地里有什么。有找礦的,有找水的,有檢測地質(zhì)狀況的……這個打水井的工地就是今天中午王大選好的,在松林坡腳的一塊平地上。王大在外面打井有好幾年了。

王二罵罵咧咧的時候,李銀花正把蛇皮口袋里的東西拿出來,很薄的一床棉絮、一床蠶絲被、一些換洗衣服、一把面條、一瓶油辣椒、一瓶豬油、一包洗衣粉,除此之外,還有兩支燭、一把香、一疊草紙、一串鞭炮。李銀花把香燭點(diǎn)上,唱了起來:

土可發(fā)千祥,

地能生萬物。

曬土地咯……

王大跟在李銀花后面,點(diǎn)著草紙繞工地一周,鞭炮噼里啪啦炸了一地的紅花。

曬土地是李山坡人祭祀土地的活動,從李銀花記事起,一直沿襲至今,最隆重的是“六月六”和臘月初六?!傲铝笔抢钌狡氯说墓?jié)日,祭祀是為了感謝土地一年來對他們的恩賜;臘月初六是因?yàn)槎镜陌逋涟逄锟梢愿诹?。祭祀完畢,全寨的男人女人就下地了,從秋季開始閑下來的一塊塊板泥被翻起來,春天就要來了。

“六月六”和臘月初六是要?dú)⒇i宰羊的,這種祭祀又稱為“獻(xiàn)牲祭祀”,具體到是殺豬還是宰羊,不是哪個人說了算的,得由占卦決定,那是土地的旨意。祭祀時要在祭祀地點(diǎn)擺上八仙桌,上位放一張座凳,雖然空著,那也表示土地神已經(jīng)到位,擼著白胡子,桌上的香燭飄著裊裊仙氣。豬或者羊或白或黑、毛色純一,但去毛洗凈后,一律是白生生地趴在八仙桌上,耳朝蒼天,嘴對大地。

李山坡的祭祀地點(diǎn)就在李銀花家的院壩里,這也是李山坡人不成文的規(guī)矩,只有德高望重的祭祀師家的院壩才配得上祭祀土地。祭祀手藝傳男不傳女,傳子不傳婿,祭祀活動是不允許女性參加的。李銀花好奇,站在木樓梯上,看著老爹身穿道服、圍繞著手合十,沿八仙桌念念有詞。

王二說,打井也興這個?

“別拿土地爺不當(dāng)神仙?!崩钽y花說,“祭了神,祭了土地,事事才會平平安安的?!?/p>

李銀花嫁給王大時正是秋天,那時王家壩的包谷掰了,稻谷打了,李銀花坐在迎親的農(nóng)用車上。臨結(jié)婚的前幾天,本家嫂子給李銀花傳授結(jié)婚經(jīng)驗(yàn):頭得低著,什么都不要看。那是一個即將成為女人的村姑必須具備的一種羞答答的體面。李山坡和王家壩同屬法那鄉(xiāng),在法那一帶,結(jié)婚是不時興蓋紅蓋頭的,所以新娘的頭低著也是有些遮擋的意思,如果一張臉縮進(jìn)衣服領(lǐng)子里,再被一頭濃密的黑發(fā)蓋住是再理想不過了。迎親的隊(duì)伍剛踏進(jìn)王家壩的土地,本家嫂子傳授的經(jīng)驗(yàn)就被李銀花當(dāng)成了耳邊風(fēng)。她揚(yáng)起頭,看到了王家壩前涓涓流淌的王家河,看到了滿寨的水泥院壩上曬著的黃的、白的、金色的谷子和包谷棒子,還看到了在谷堆和包谷堆上偷食的麻雀。李銀花當(dāng)時還豎起了耳朵,她要在王家壩的土地上聽一聽山的聲音、水的聲音、人的聲音,但迎親的嗩吶聲以及比嗩吶聲更響的農(nóng)用車的聲音限制了她的聽覺。李銀花就這樣把一張胖臉第一時間暴露在王家壩人的面前,小孩子們跑到李銀花前面仰視她,覺得新娘子胖得好可愛,而寨上的女人們就不這么看了,站在王大家院壩的四周三五成群地交頭接耳:這個女人怕是非凡得很喲。但不管怎么說,李銀花當(dāng)時的心情是以前沒有過的,是舒暢的、飽滿的。

就在女人們議論紛紛的時候,李銀花看到了朱華英。看到了朱華英的與眾不同。

女人們都是來幫忙的,這也是法那一帶的習(xí)俗,寨里哪家有了紅白喜事,全寨的人都會來幫襯著。平時大家都忙,而此時,走得近的可以有機(jī)會把心里話吐出來,平常很少走動的也可以湊在一起談?wù)劶议L里短,拉近彼此的關(guān)系。朱華英站在靠近牛圈的那口大黑鍋旁邊,她沒有戴圍腰,鮮紅的衣服和白凈的褲子在一群藍(lán)黑的圍腰中間十分醒目,更獨(dú)特的是她嘴里叼著煙。和大家一起洗碗,她沒有參與議論,甚至沒有看李銀花一眼,因?yàn)轫樦烊A英的目光,李銀花看到了兩只站在電線上的麻雀,這兩只麻雀一定是吃飽了谷子、包谷或是王大家酒席中灑落的湯湯水水,正相互啄著對方的羽毛。李銀花一直看到朱華英把嘴里的煙慢慢吐出,心想,這才是個非凡的女人呢。在李山坡的時候,就算自己隨意地走在村道上,也會迎來一道道關(guān)注的目光,而在王家壩,平生第一次打扮得這么漂漂亮亮的也沒有得到朱華英的一個眼光,祭祀師的女兒在王家壩的第一天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

結(jié)婚畢竟是件大事,王家壩的女人們早早穿上了清一色的綠色解放鞋,戴上藍(lán)色的或黑色的圍腰,拿著盆盆罐罐、瓢瓢鏟鏟。這一天是屬于王大家的,寨上的所有女人都準(zhǔn)備在王大家甩開膀子。朱華英是隨后到達(dá)王大家的,她住在王大家隔壁,有地理上的優(yōu)勢。但朱華英的到來更多的是表明一種態(tài)度,她的穿著打扮,在李銀花還沒有進(jìn)王大家門之前,是被王家壩的女人們當(dāng)成新娘子看的,一個話多的女人就說了,華英怕是來走人戶的喲。本來個子就高,再配一雙高跟鞋,朱華英看人就多了些居高臨下的感覺。

心理上的變化是從李銀花走進(jìn)王家壩的土地開始的,吹吹打打的迎親隊(duì)伍聚焦了全寨人的目光。朱華英沒有看,有什么看頭呢?村東頭的支書家不久前娶媳婦,人們不都是用這種眼光期盼嗎?待走近了一看還不是麻子姑娘一個。朱華英當(dāng)時還想,莫非王大家比支書家還能耐?

就李銀花和朱華英的外表來看,兩人沒有多少可比性,李銀花胖,朱華英瘦;李銀花和所有王家壩的媳婦一樣,矮、皮膚偏黑,而朱華英高挑,膚色白凈。要說對朱華英有點(diǎn)兒壓力的話,是李銀花那不可一世、張揚(yáng)的臉以及挺起的胸。在李銀花看到朱華英之前,朱華英還是自覺或不自覺地看過李銀花的,當(dāng)全寨的女人嘖嘖稱嘆的時候,朱華英才把臉扭到了另一邊。女人都是自私的,都是自尊心很強(qiáng)的,以前寨子里的嘖嘖聲是自己獨(dú)享的,現(xiàn)在多了一個女人分享,朱華英心里還是有些不樂意的。

李銀花的自尊心也受到了極大的傷害,當(dāng)晚的客人散盡后,在貼著大紅喜字的里屋,王大踱來踱去,李銀花知道王大想干什么,拉滅電燈的時候,李銀花問王大那個女人是誰?王大說:“哪個女人”?王大現(xiàn)在不關(guān)心別的女人,他只關(guān)心眼前的這個女人。他摸著李銀花脹鼓鼓的乳房,說:“花花,哦花花?!崩钽y花卻怎么也進(jìn)入不了狀態(tài),先是一股鉆心的疼,她忍住了,沒有叫出來,然后腦子里嗡嗡作響。白晃晃的月亮就像人的眼睛在窗外窺探。李銀花用手推趴在她身上的王大,不推還好,一推王大更來勁兒了。就這樣,王大在東屋把李銀花折騰了大半夜,也把住在西屋的王二折騰了大半夜,家里憑空多了個人,多了些奇奇怪怪的聲音,王二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王二不是那種瞌睡輕的人,以前和王大同睡東屋的時候,王大鼾聲如雷,王二照樣睡得像死豬一樣。現(xiàn)在王二是不可能再住東屋了,被趕到了西屋,和老爹一壁之隔,老爹住外間,王二住里間。雖然東屋和西屋中間還隔著祭祖的堂屋,天地君親師的牌位也阻隔不了東屋源源不斷傳來的響動,加之老爹同樣源源不斷的咳嗽聲,王二的痛苦在夜色中越陷越深。有好幾次,王二連起來揍老爹一頓的想法都有了。“深更半夜的咳什么咳呢?”以前老爹也咳嗽,但王二沒有這樣煩躁過。

鄰居朱華英也早忘掉了白天的不快,早已入睡,說到底,王大結(jié)婚,又不是自己的男人娶二房,這個李銀花說到底對自己是沒什么妨礙的。

按照法那一帶對好女人的評價,李銀花的各項(xiàng)指標(biāo)均在優(yōu)等之列。屁股大,好生娃;胸口大,養(yǎng)好娃。這是最關(guān)鍵的兩項(xiàng)指標(biāo)。如果說李銀花在王家壩算是第二的話,就沒有人敢充當(dāng)老大。所以李銀花嫁給了王家壩最窮的王大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并不是沒有人給李銀花牽線搭橋,和李銀花同寨的就有兩個,其中一個還是村小的老師,人也長得不錯,可還是被祭祀師的女兒婉拒了。媒人的話沒有假,說王大家在當(dāng)?shù)厥歉F了點(diǎn),但嫁到王家壩,大田大土的,怎么著也比李山坡強(qiáng)。李山坡雖然離王家壩并不遠(yuǎn),在山上,山是石山,地就是石旮旯兒里東一溜兒西一溜兒的不成塊的地,這種地長不出好莊稼不說,關(guān)鍵是限制了開墾的激情。

第二天一早,李銀花還是延續(xù)做姑娘時早起的習(xí)慣。東屋的李銀花起床了,西屋的王二也睡不著了?!案轮ā币宦?,李銀花打開了東屋外間的木門,差不多同時,西屋外間的木門也“嘎吱”一聲響,李銀花和王二的目光就對上了,也就是一瞬間的事,兩人又不約而同地把放出去的目光收了回來。王二在收回目光的同時,還收回了即將在清晨中綻放的慵懶的笑容,一下子竄到寨中去了。李銀花覺得王二的目光就像昨晚穿過窗欞的月光,一個冷噤,李銀花的臉反而燙了,她在做姑娘的時候就知道,臉燙的時候總伴著心跳和慌張。

李銀花嫁到王家壩之前到過王大家一次,這可是開了先河的。法那一帶,媒婆牽線的婚配有點(diǎn)譜后,會帶上男方到女方家見上一面,女方在未過門之前是不會踏進(jìn)男方家門的,這按常理就有點(diǎn)解釋不通。又不是招上門女婿,男方家境才是最終決定日子質(zhì)量的關(guān)鍵。李銀花在家里見到媒婆帶來的王大,不自覺地和李山坡的小學(xué)老師比較了一下,心咯噔一下,馬上又想到了王家壩的大田大土。王大的表現(xiàn)和他矮胖的身材一樣中規(guī)中矩,幾乎是祭祀師問一句,他答一句,惜言如金。就連媒婆都從祭祀師和李銀花的臉上看出了端倪,所以原打算住一夜的媒婆提前打了退堂鼓,但媒婆和王大剛跨出李銀花家門檻的時候,李銀花在堂屋發(fā)了話,我和你們到王家壩走一趟。她的要求是離譜了點(diǎn),但媒婆還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媒婆當(dāng)時最先想到的是,王大家春夏兩個季節(jié)都舍不得吃的那塊黑油油的有點(diǎn)哈喇味兒的臘肉也許就不用退回去了。晚飯又用去了王大家另一塊也是家里現(xiàn)在唯一的一塊臘肉,李銀花一直沒有說話,直到臉色和天色一起黑了下來,王二才回來。這不能怪王二,由于李銀花的到來,家里的晚飯時間比以前提前了一個小時。起初,李銀花還以為王二是哪個城里的親戚來串門的。他高大、白凈,怎么看都不像是生長在王家壩的人。媒婆知道王大家送給她的那塊臘肉最終保不住了,心反而靜了下來。她對李銀花說:“姑娘就算不同意這門婚事,天都黑了,還是住一夜再回去吧。”李銀花走過院壩,回頭對媒婆說:“叫王大家看好日子吧?!?/p>

李銀花怎么也想不明白,當(dāng)初怎么就義無反顧地答應(yīng)這門婚事了呢?李銀花還想不明白的是,同一個父母生出來的兩個兒子居然朝著相反的方向生長,不僅是身高和膚色,就連相貌也都是兩個極端。

剛結(jié)婚那幾天,王大總戀著那事兒,李銀花還是像新婚之夜那樣進(jìn)入不了狀態(tài),王大動作越來越猛,李銀花只能偷偷地咬牙、閉著眼睛,任由王大擺布,但一閉眼,就會出現(xiàn)高大、白凈的王二的身影。李銀花為此很不安,尤其是遇著王二的時候,臉都會不自覺地紅起來。時間長了,王大對那事兒淡了,日子也就這么過著了。

農(nóng)閑總是很快就過去了。李銀花決定在王家河邊上的那塊一畝多的水田里栽培油菜,為此李銀花早早的就把水田里的水放干了。王大爽快地答應(yīng)了。剛新婚不久,她用肥胖的身體贏得了話語權(quán)。王大的老爹雖然反對,但是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因?yàn)閹滋烨?,王大兩口子已?jīng)和老爹分了家。

“種過油菜的田,水稻就長得不好了?!崩系柚沟脑捳Z軟弱得像是在與她商量一樣。但李銀花說話的口氣卻沒有商量的余地:“都分家了,他還有什么資格指手畫腳的?”

分家的原因很簡單,李銀花看不慣家里的幾塊肥地冬閑著。老爹說:“這也看不慣,那也看不慣,分出去就沒有人管你們了?!崩钽y花卻無所謂。

開挖土地的那天,李銀花把在潛移默化中學(xué)來的祭祀儀式用上了。就從那天開始,她丟掉了籠罩在自己頭上的祭祀師父親的光環(huán),翻開了女人祭祀土地的嶄新的一頁。

春天說來就來了,沒有前兆,一陣風(fēng)吹過,樹就冒芽了,草就返綠了。然后就是桃花、李花和櫻桃花,紅一陣、白一陣,之后就是黃色一統(tǒng)天下了。一片片的金黃色就是從李銀花家的那一畝水田里開始的,王家壩的人都看到了,說:“李銀花家的油菜花開了呢?!彼麄儧]有說是王大家的,這就意味深長了。因?yàn)橥醮笠郧耙埠退麄円粯?,把王家河里的水引進(jìn)水田里泡冬,說這樣水田的營養(yǎng)就儲好了,第二年的水稻就能長勢喜人。王大把泡冬的道理講給李銀花聽,李銀花說:“那就怪了,好好的一塊肥地閑著反而倒好了?!”于是才兩三個月的時間,就長出了讓王家壩人耀眼也妒眼的黃。所以全寨的人說起時,既有艷羨,也有酸酸的味道。這樣呢,李銀花家的那一畝油菜花,在一片水汪汪的稻田間,就顯得有些孤獨(dú)了。這種酸酸的感覺沒有持續(xù)幾天,當(dāng)看到自己家的地里也變得金黃的時候,王家壩的人才不再覺得李銀花家的油菜花有什么了不起了。但李銀花很驕傲,她驕傲的是她家水田里的油菜稈明顯比寨上其他人家在山地里的粗大,王大對李銀花的這一發(fā)現(xiàn)不置可否。

“都一樣的嘛。”王大說。

李銀花說:“一樣?你再睜大眼睛看看?!?/p>

王大已經(jīng)把李銀花這塊土地翻熟了,所以說話也不像新婚那幾天那樣百依百順了?!安痪褪谴执簏c(diǎn)兒嘛。”王大說得漫不經(jīng)心。李銀花生氣了,在李山坡做姑娘的時候,她一直就夢想著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地,她要在地里種包谷棒子,種四季豆,種白菜和青菜,她要種自己想種的一切,雖然在李山坡也確實(shí)有自己家的地?!暗谑戈箖豪锓N出來,出一天大太陽,種出來的東西就蔫巴了。”那晚王大正在李銀花的身上耕耘的時候,李銀花說出了在那塊水田里栽種油菜的想法。當(dāng)時王大答應(yīng)得很痛快,現(xiàn)在這么好的油菜花,王大卻連贊一下的表示都沒有。

李銀花買了四頭豬,她說等油菜成熟后,就將菜籽兒打成菜油,用油餅喂豬,豬的膘長得快著呢。但現(xiàn)在李銀花要未雨綢繆,四頭豬畢竟有不小的食量,糧食還不是問題,鄉(xiāng)下的豬和城市里的豬終究是不一樣的,城市里的豬要吃好的、喝好的,鄉(xiāng)下豬賤,得吃豬草。李銀花還打了個比喻說:“天天吃肉你膩不膩?”這樣一來,王大就得每天和李銀花一起去打豬草。豬草是有的,就在那塊油菜地里,沿著一溝一溝的油菜花,長滿了嫩油油的瓦爾草、車前草、灰灰菜,都是豬最愛吃的食物。王大和李銀花一人負(fù)責(zé)一溝,一會兒就各打好了一大背篼,王大坐在油菜花間的溝里抽煙,李銀花也坐在溝里,解開衣服扣子散熱,王大好像得到了提示,順勢把李銀花放倒在油菜花之間的土溝里,李銀花說:“粗大點(diǎn)兒不稀奇,你怎么就粗大了?”王大顧不了這么多了,在李銀花的身上挖來犁去。那天王家壩的人倒是沒有注意,那群在王大和李銀花頭上“嗡,嗡,嗡”飛著的蜜蜂看到李銀花家的油菜地里像發(fā)生了龍卷風(fēng)一樣,地里的油菜花搖來擺去。

王家壩的人是不喂豬的,說豬吃的糧食比賣豬的錢還多,不劃算。王大也把賬算給了李銀花聽,李銀花說:“放狗屁,怎么不算算豬制造的農(nóng)家肥,沒有了這些農(nóng)家肥,莊稼怎么生長?”李銀花本來是罵全寨的懶漢,但王大不敢接話,“連豬都不喂一頭,女人還叫不叫女人。”這次王大聽明白了,李銀花是罵隔壁的朱華英。當(dāng)初李銀花在王家河邊栽種油菜的時候,風(fēng)涼話就是最先從朱華英的嘴巴里說出來的,你看,在坡上窮慣了,在壩子里好日子都不會過了。朱華英把李山坡總說成坡上,把王家壩說成壩子。別看這“一坡一壩”的,口氣里全是不屑,是藐視。朱華英的男人以前是磚瓦匠,現(xiàn)在到城市里提磚刀修高樓大廈去了,每月寄回來的錢可以讓朱華英坐在院壩里養(yǎng)尊處優(yōu),所以當(dāng)王家壩的那些女人對李銀花家的那一畝油菜表露出羨慕的時候,朱華英總會說:“栽得再多,賣得了幾個錢?”好話不出門,壞話傳千里,這種話在王家壩傳得很快,像王家河面上的風(fēng)一樣,“嗖”地一下就進(jìn)了李銀花的耳朵。李銀花每天到油菜地里去打理,完了會在河里洗手和洗腳,從春天到秋天,李銀花都不穿襪子,鞋一脫,雙腳就伸進(jìn)河里,河面上的風(fēng)好像就是這個時候吹來的,及時、涼悠悠的,拂遍全身,很舒服。但朱華英的話聽著不舒服,不舒服了就總有一股氣在肚子里鼓脹著,一天要放幾個響屁才能把心境理順。有那么一天,李銀花正好迎著早晨的太陽向地里走去,朱華英早坐在院壩里的躺椅上曬太陽、抽煙了,彼此看到了對方,李銀花本來想打個招呼的,但在招呼還沒有打之前,李銀花看到了朱華英吐出來的“煙圈”,在早晨的微風(fēng)里向李銀花這邊飄過來,一個圓慢慢變大,之后扭成了麻花樣,最后散了。李銀花把這本應(yīng)該屬于地里勞動時間出現(xiàn)的“煙圈”視為挑釁,李銀花沒有表示抗議,直接在心里予以還擊:“狗日的賣屄樣?!本褪切睦锏倪@句話,李銀花的心境一下子順了,在王家壩再也沒有放過響屁了。

李銀花的心順了,朱華英的心又堵了。

李銀花喂豬采取圈養(yǎng)和放養(yǎng)相結(jié)合的方式,圈養(yǎng)兩三天,要放養(yǎng)一天,李銀花說這樣的豬肉才好吃,具體為什么好吃,李銀花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只是打了個比方,說野的總比家的香。這又說到人的身上去了,意思是說磚瓦匠進(jìn)城了,寨子上的男人的目光都是想打朱華英這個野食的,而寨子上女人的目光都是監(jiān)督著自己男人的。李銀花有天把豬放出來,也許是在圈里憋得太久了,四頭豬像發(fā)情了一樣“哼,哼,哼”就往朱華英家那邊跑,李銀花一人難擋四頭豬,攔了這頭,攔不住那頭,有兩頭不顧一切地在朱華英家的院里橫沖直撞,把躺椅上的朱華英嚇得冒了冷汗,朱華英費(fèi)了好大勁兒才從躺椅上爬起來?!坝腥损B(yǎng)卻沒有人教?!敝烊A英說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朱華英家那只同樣高大的黃狗護(hù)主心切,將兩頭侵略主人領(lǐng)土的豬“汪”了回去,同時還不忘對著李銀花“汪”幾聲。驚魂未定的朱華英在大黃狗的助威聲中罵開了:“狗日的太欺負(fù)人了。”聲音雖小,但狗一定是聽到了,跟在朱華英的屁股后面,好像凱旋而歸的模樣,搖起了尾巴。那天過后,朱華英高高在上的形象就在李銀花這里打了折扣,所以李銀花把豬趕進(jìn)豬圈的時候,對著豬說:“你以為隔壁的人穿得花枝招展的是為了你們啊?!必i們“吭哧吭哧”地回應(yīng)著,好像表示贊同。

油菜花謝了,長出了嫩綠的果實(shí),一條一條的像可愛的小蟲子。李銀花每天都要去地里一趟,一來是去打豬草,二來呢,她要去看看她親手種下的油菜,她得聽聽油菜籽兒努力想蹦出來的聲音。

就在油菜籽兒快成熟的時候,一隊(duì)人馬開進(jìn)了王家壩,先是拿著測量儀器測來測去,后來鄉(xiāng)里的和村里的領(lǐng)導(dǎo)來了,說王家壩的土地收儲了。李銀花不知道收儲是什么意思。來的人講了,收儲就是不屬于你們的了。李銀花不明白自己的土地怎么說沒一下子就沒有了。來的人還說,土地和青苗款政府都會賠你們的。李銀花說,我不要錢,錢又不會下崽。來的人反問李銀花,地會下崽?今天一畝明天就成了兩畝?李銀花說,地上什么東西都能長出來。來的人和李銀花說不清,看了眼村支書,村支書心領(lǐng)神會地批評李銀花:“你哪有什么土地?土地都是國家的?!贝逯刖痛舜蜃。蓙淼娜说哪抗膺€盯在支書身上,支書對李銀花的批評就不能停下來:“況且,話又說回來了,等工業(yè)園區(qū)建起來了,還不是你們受益,以后恐怕賣菜都會致富呢!”李銀花說,地都沒有了,拿什么種菜。

李銀花有了上當(dāng)受騙的感覺。

當(dāng)一個個黃色的“長頸鹿”氣吞山河地把李銀花家那畝水田里的油菜連根拔起的時候,李銀花再次反問自己,當(dāng)初怎么就義無反顧地答應(yīng)了這門婚事了呢?王家壩人把挖土機(jī)說成是“長頸鹿”,說沒有見過這么厲害的“長頸鹿”,一抬頭一彎腰的工夫,土地就變成工地了。

如果連地都沒有了還看中王大什么呢?李銀花心想。沒有地了就閑得慌,農(nóng)忙的時候,她會回到李山坡,幫祭祀師干些農(nóng)活。但祭祀師不感謝,這怪誰呢?老師都看不上,偏偏看中的是王家壩又矮又黑的丑鬼。祭祀師把最后倆字加重了語氣。李銀花也覺得當(dāng)初自己是鬼迷心竅。她還暗暗慶幸前不久懷上的孩子一忙就忙漏了,如果生個孩子也像王大那樣,不就是扁擔(dān)挑鋼缽——兩頭都滑脫嗎?

土地被收走后,她的活動范圍從王家壩周圍的山嶺一下子縮小到房前屋后,和朱華英碰面的機(jī)會自然就多了。朱華英對土地收儲沒有什么感覺,還是固執(zhí)、自信地仰在院壩的躺椅上,煙抽得更勤了。以村長為首的王家壩人在“長頸鹿”一步一個腳印地穩(wěn)步推進(jìn)中,看到了絢麗多彩的未來。村長說,在我們王家壩這塊土地上建個大都市沒有一點(diǎn)兒問題,到時衣服給老子穿光鮮點(diǎn),哪個還敢把我們當(dāng)農(nóng)民看?說著還批評了幾個邋遢的村民。一群人緊緊圍繞在村長周圍,對即將到來的全新的王家壩翹首企盼。

王大和寨里的男人想到一塊兒去了,先去城里打工,等待時機(jī)殺回王家壩。王大的躊躇滿志迎來的是李銀花的一盆冷水。你等著吧,等到竹子開花騾子下崽時再回來。李銀花家有個親戚以前在地質(zhì)隊(duì),地質(zhì)隊(duì)效益不好離開后買了臺打井的設(shè)備 ?!按蚓K究離土地近些?!崩钽y花對王大說。王大和李銀花成了親戚打井隊(duì)伍里的工人。

土地和青苗補(bǔ)償款到手后,王二開始考慮結(jié)婚了。王二已經(jīng)二十五六歲,老大不小了。錢既然是要用在刀刃上,王二的老爹沒有異議。王家壩是不缺少媒婆的,她們是老了點(diǎn),但腿腳還算硬朗,辦事也踏實(shí)。王二的老爹一下子買了三份糖和果食品作為與媒人的見面禮。三個老態(tài)龍鐘的老太婆第二天一早就兵分三路同時出發(fā)了。王家壩人沒有見過同時請三個媒婆的。王二老爹有自己的打算——不求全面開花,但求有所突破。王二是談過戀愛的,不過那都是七八年前的老黃歷了,人家姑娘早就進(jìn)了城,據(jù)說小孩都生了三個。王二仗著自己長得帥氣,沒太在乎婚姻的事,光陰一晃就溜走了,王大娶李銀花的時候,雖說辦得簡單了些,但也把本來就很薄的家底耗盡了,王二再談結(jié)婚的事就是客觀現(xiàn)實(shí)擺在那里——條件不允許了。

媒婆走之前對前景一致看好,說王家壩馬上都是城鎮(zhèn)了,怕姑娘們都會堆起來的。王二和老爹本來對這件事也沒有太大的把握,聽媒婆一說他的信心就滿滿的了。其實(shí)媒婆也有媒婆的打算:一是介紹的姑娘多是后家的親戚,沾親帶故的,這樣的婚事做成了,其實(shí)是親上加親;二是對媒婆來說,做成一門親事,就相當(dāng)于提攜一個女人,這和提拔個干部的意思差不多,對于一個媒婆來說,沒有比這個更能體現(xiàn)自我價值和成就感的了;三是畢竟拿了男方家的東西,聽說城市里有收了禮不辦事的,王家壩人覺得城里人也太不地道了。

王二和老爹都沉浸在成功即將到來的喜悅之中。等待媒婆的到來,相當(dāng)于等待好消息的到來,爺倆甚至做好了好中選好,優(yōu)中選優(yōu)的準(zhǔn)備。第一個媒婆回來后沒有帶來好消息,她已經(jīng)在后家把適齡的姑娘家都走遍了,一共有三家。第一家聽說王二還沒有出門打過工,直接免談了,說這個年頭連工都沒有打過,怕憨得很喲;第二家倒是給姑娘打了電話,那邊先問王二是不是鄉(xiāng)村老師,又問是不是鄉(xiāng)里的干部,媒婆回答兩個“不是”后,那邊就掛了電話;第三家問得更離奇,問王二家買車了沒有,媒婆說他哥王大倒有一輛摩托車,女方家連忙說,不是的,不是的,是小轎車。媒婆問買一輛要多少錢,女方家也搞不清楚,說估計要好幾萬元吧。媒婆一合計,看到了希望——剛剛得到的補(bǔ)償款,說王二家買一輛也是買得起的。女方家又問王二在城里買了房沒有。媒婆問在城里買房做什么。女方家說了,閨女說要結(jié)婚就住在城市里。

第一個媒婆在王大家的堂屋里說“對不起,對不起”,大大他媽死得早,按理我們這些同寨的人要多關(guān)心王二才是。唉,你看辦這么點(diǎn)兒小事都沒有給大大他爹辦好。第二個媒婆一進(jìn)王二家的大門,就開始罵后家的不是。這個媒婆也是走了三家,但哪一家的口氣都一樣,說王家壩連地都沒有了,閨女去了不就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啊。第三個就是以前撮合王大和李銀花的那個媒婆,因?yàn)樗辛顺晒Φ慕?jīng)驗(yàn),王二和老爹把最后的寶都押在她的身上了,這次王二沒有王大那么好的運(yùn)氣,媒婆直接氣得病倒在床上了,晚上她叫老伴把王二家的糖果和食品送了回來,王二和他爹連回話都沒有得到一句。

那些天王二的情緒比較低落,于是王二就去娛樂室打麻將。朱華英也愛在娛樂室打麻將,這樣一來兩人在一起說話的時間就多了。在王二看來,朱華英各個方面都比大嫂李銀花略勝一籌,就連食指和中指夾煙的動作都優(yōu)雅得不行,王二就是這樣學(xué)抽煙的。

王大和李銀花出門打井不久,朱華英家的磚瓦匠出事了。據(jù)后來王家壩的幾個和朱華英一起去城里處理后事的老者講,說他們老板總是拖欠工資,臨近寄錢的那幾天磚瓦匠老是走神兒,最后從五樓一個倒栽蔥落在了地上。待朱華英他們趕到的時候,那幢樓在短短的一天內(nèi)已經(jīng)升到了七層,朱華英怎么也想不清楚磚瓦匠是從五樓的什么地方掉下去的。朱華英問了幾個男人的工友,工友對她說你不知道城市有多大?面對面站著都不知道對方是誰,磚瓦匠究竟是怎樣掉下去的幾個工友都是一問三不知。但磚瓦匠的一灘血確確實(shí)實(shí)灑在了城市的這片工地上,從紅到烏再到黑。朱華英從工地老板那里拿回四萬元撫恤金的時候,那灘變黑了的血早被城市的土地吸得干干凈凈了。

王二又一次看到了婚姻的希望。在朱華英悲痛的那些天里,王二做了一個鄰居該做的幫襯,比如幫朱華英家挑挑水。王家壩人喝的是地下水,水井的位置比寨子里住人的地方要低,每次朱華英挑著水上石梯的時候,消瘦的身材就像根豆芽菜,風(fēng)一吹,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去。王二給朱華英家挑了十來天的水后,與朱華英商量,兩家各出五六千元錢在兩家房屋中間修個水池,再安裝上水泵,就可以喝上自來水了。王二認(rèn)為朱華英現(xiàn)在有錢了,肯定會答應(yīng)的,哪知他剛一開口,朱華英就生氣了,我沒叫你幫我挑水。然后把王二連桶帶人一起推出了她家的門。

王二想不明白,磚瓦匠出事后,朱華英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讓人琢磨不透。

工業(yè)園區(qū)開始建設(shè)后,王家壩多了一個行當(dāng)——挑水工。來工業(yè)園區(qū)做工的農(nóng)民工,他們八小時上班,其他的時間幫王家壩的那些留守的婦女和老人挑水,五元錢一挑,用水量大的人家,四元五角錢一挑也行。磚瓦匠在的時候,朱華英就是最先買水吃的人;磚瓦匠一走,本來得了一大筆錢的她,反而自己開始挑水吃了。好長一段時間,王家壩那條通往水井的唯一的石梯路上,每天都能見到朱華英歪歪扭扭的身影。轉(zhuǎn)機(jī)是在朱華英家三歲的女兒小菊子發(fā)高燒時出現(xiàn)的,那時已是黃昏,王二二話沒說背起小菊子就往法那衛(wèi)生院跑,打了針吃了退燒藥后,朱華英才氣喘吁吁地趕到。醫(yī)生罵:“沒有像你們這么當(dāng)父母的,都咳嗽兩三天了,還不看醫(yī)生!如果今天再晚來五分鐘,恐怕腦子就燒壞了?!鳖^天朱華英是準(zhǔn)備背著小菊子去看病的,將要出村寨的時候,小菊子說她已經(jīng)好了。朱華英當(dāng)時也是大意了,也有僥幸心理。她想既然好了,何必還要背個人走七八里的冤枉路,這次差點(diǎn)就誤了大事。

回去的路上三人都無語,小菊子趴在王二的光脊背上睡著了,王二把身上唯一的一件單衣搭在小姑娘的身上,朱華英走在后面,想著沒有男人的種種艱辛,眼睛里就有了些蒙蒙眬眬的東西。那晚,王二和朱華英一直陪在小菊子的床前,王二再給朱華英家挑水的時候,朱華英沒有表示贊成,也沒有表示反對,甚至連道謝都沒有一聲。王二倒干得愉快,每天把朱華英家的水缸挑滿后,也不說什么,自己就回家了,只是高興的時候,會長聲甩上一嗓子:嫂子——嫂子——借你一副身板——擋一擋太陽——我們好打勝仗。這時候,朱華英這邊會在心里說,王二啊王二。然后輕輕地嘆一口氣。

王二有次把朱華英家的水缸挑滿后對著里屋說:“我想和你婚姻了?!蓖跫覊稳税呀Y(jié)婚和婚姻兩個詞等同了,說出來像唱歌一樣。王二和朱華英隔著一層木板,說出話來自信了很多。

好一會兒,里屋才傳來朱華英的聲音:“你要想好了,我現(xiàn)在是有點(diǎn)兒錢,但我一分也不能動,我得存著?!?/p>

王二說:“我想和你婚姻,又不是想和你的錢婚姻?!?/p>

小菊子徹底痊愈能夠到寨子中玩耍的時候,王二已經(jīng)在朱華英家住下了。應(yīng)了王家壩女人的判斷,這么漂亮的女人,一個人在家里怕是守不住喲。光陰就這樣走著,日子就這樣過著。小菊子沒有再去過衛(wèi)生院,除了挑水,朱華英沒有發(fā)現(xiàn)王二更大的作用。王二似乎預(yù)料到了這一點(diǎn),對朱華英說想去城里打工。朱華英生氣地說,想找死啊。說完就和當(dāng)初與王二做了那事一樣,后悔了。

王二隔三差五地會提醒朱華英什么時候把手續(xù)辦了。朱華英說不急。王二說你不急王二急。朱華英說,有什么急的,雖然我們沒有履行婚姻的手續(xù),但卻有了婚姻之實(shí)。朱華英不再在早晨的院壩里曬太陽了,煙還是繼續(xù)抽,但不在院壩里,收斂到坎子上。兩家中間的碎石隔斷推倒了,這個隔斷有了些年頭,石頭上長了一層青苔,但一推倒,石頭又露出了該有的白色,醒目極了。王二偷偷穿過雜亂無章的石頭堆子,然后走進(jìn)朱華英的里屋。就這樣偷偷摸摸了三年,朱華英的女兒上小學(xué)了,王二覺得再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再次談到婚姻的事。朱華英的口氣是完事后的散懶,說現(xiàn)在我和你都沒有土地了,如果成一家人,以后怕要喝西北風(fēng)了。又扯到土地上。王二心想,但在絕望中還是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履行婚姻的手續(xù),還做婚姻之事不?”朱華英很快就用事實(shí)回答了王二,她托人把自己嫁給了工業(yè)園區(qū)水泥廠的一名工人,據(jù)說這名工人是扛水泥包子的,工資高得很。

王二的土地賠償款用得所剩無幾了,他給王大打了電話。

李銀花祭祀完土地,繼續(xù)清理她的蛇皮口袋,腰桿一彎一伸的當(dāng)口,胸前面的東西在王二眼里忽明忽暗,王二喉結(jié)夸張地滾動了一下,把一泡口水吞進(jìn)肚里。天氣實(shí)在悶熱,王二又罵了句:“打井有逑用?!”他的這句話是罵自己的,也是罵王大的,他打電話給王大。王大說想通了?王二說,我就是想通過打井找個婆娘。王大說隔壁家的那個不是也不錯嗎?王二說已經(jīng)嫁人了。王大從聲音里聽出了王二的沮喪,坐在王二旁邊的老爹吧嗒完葉子煙,煙巴斗往鞋尖上一磕,說:“是該出門了,人不出門身不貴嘛?!崩系兄夤苎?,說一句話要干咳好幾次,很費(fèi)勁的樣子,咳嗽完又說,“現(xiàn)在在王家壩,媒婆都不好請了?!闭f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在他滿臉的皺紋中舒展開來。王大在電話那頭說:“出去了機(jī)會多得多呢?!?/p>

王二第二次罵臟話的時候,王大也冒火了,好吃懶做的,哪個姑娘會看上你?王二說,毛毛人都沒有一個,我還以為一打井,女人就來了呢。王大說,就是堆起來也沒有一個會看上你。王大懶得理王二,和老婆李銀花搭帳篷,這頂帳篷跟著王大兩口子已經(jīng)三年多了,好多地方都濺上了泥巴。在野外作業(yè),這是他們臨時的家,他們必須趕在黑夜到來之前把這個臨時的家建好。

王二確實(shí)后悔來到這荒山野地。如果在王家壩,今天麻將都打兩圈了,王二心想。他的后悔還不止這些,日頭漸漸掛西了,他得從老家的回憶中回到眼下,回到即將到來的對這個黑夜的打算。帳篷肯定是不屬于他的,只能屬于王大和李銀花,他甚至想到了王大和李銀花今晚可能在帳篷里做的一切。李銀花說王家壩沒有地了,打井總算離土地近點(diǎn)。王二在心里罵,王大怕是舍不得你這塊肥地。

王二和王大、李銀花是坐一輛摩托來到工地的,摩托車也跟著王大和李銀花幾年了。跑起來“突突突”的聲音比喇叭聲還大,沒有牌照,車屁股上“立馬”兩個紅色的大字在車身的泥濘中掙扎著,探頭探腦的。其實(shí)這輛“立馬”摩托車跑起來并沒有像它的牌子那么迅速,從王家壩到這個工地不過一百多公里的距離,跑了三個多小時。

之前,工地需要的鋼管、柴油機(jī)、抽水機(jī)、液化氣罐等是老板從家里用農(nóng)用車?yán)^來的。鋼管、柴油機(jī)、抽水機(jī)經(jīng)過王大、王二兩兄弟一下午的勞動已經(jīng)派上了用場。王二在土埂上睡了一個多鐘頭,說是睡,其實(shí)并沒有睡著,他看著王大和李銀花在忙碌,也看到了斜躺著的摩托車。以前,王二是看不起王大騎的這輛車的。自從那次請媒婆提親后,王二心里就想,如果以后學(xué)會開車了就買小面包車。王二對李銀花沒有什么好印象,主要是太胖。王二懷疑,王大和胖子李銀花每次回王家壩不是騎摩托來的,而是騎著李銀花滾回來的。

看了李銀花,看了斜躺著的摩托車,就想起了早上一起坐摩托車的情景。王大在前面開車,李銀花坐中間,王二坐最后面。關(guān)于李銀花坐什么位置的問題,王大是糾結(jié)了一小會兒的。王大本來想叫李銀花坐最后面,這樣一來呢,李銀花和王大中間隔了個王二,就有點(diǎn)被人橫插一杠的感覺。摩托車實(shí)在太小,李銀花又胖,占據(jù)了不少地盤,王二只好后仰著用右手拉住貨物架上的不銹鋼環(huán),但不銹鋼環(huán)上有裝得滿滿的蛇皮口袋,車一旦減速或加速,王二就拉不住了,拉不住了就搖搖晃晃地要掉下去,于是為了防止掉下去,就不自覺地抱住了李銀花,有次急剎車的時候,整個身體都撲在了李銀花身上,就是這一次,王二的下面就不老實(shí)了。一路上王二都在想,胖嘟嘟的其實(shí)也蠻好的。

中午來過的那位茶廠的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好像知道王二晚上沒有地方住似的。

“晚上怎么睡呢?”領(lǐng)導(dǎo)就是領(lǐng)導(dǎo),一下子就看出了兩男一女和一個帳篷不相匹配的問題。

“還不知道呢?!蓖醵屧谕醮蠛屠钽y花的前面回答了。王二確實(shí)不知道,早上和王大李銀花一起走時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F(xiàn)在王大、李銀花的帳篷已經(jīng)撘好了,但是自己不可能和王大、李銀花睡在一起。

跟在領(lǐng)導(dǎo)后面的那個人說話了:“你們騎車進(jìn)來的路口有一個棚子,比帳篷還舒服些。”

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看了王二的腰圓背闊,指了指工地上面的埡口:“順便看管一下茶場,一個月3000元?!辈皇巧塘康目跉?,倒像是命令似的。

王二想再問問是一人3000元,還是三人一共三千塊,王大搶先回答了,要的,要的。王大在外面打井多年了,棱角已經(jīng)打磨得沒有了,什么事都不輕易說出個“不”字。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好像很滿意王大的回答,補(bǔ)充到,如果抓到偷摘茶葉的,抓到一人再獎勵3000元。王二說當(dāng)真?跟在領(lǐng)導(dǎo)后面的人說了,那還有假!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黑暗總會撲面而來。太陽白天還是明晃晃的,一翻山,霧氣就來了,把松林坡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分工非常合理,王大和李銀花去山頂?shù)膱嚎谒驗(yàn)橥醵粫T車。王二就睡在工地上王大和李銀花搭的帳篷里。山上是一望無際的靜,只有蟲鳴和鳥的叫聲,還有就是風(fēng)來來去去的沙沙聲。

這一夜,王大和李銀花沒有閑著。王大說他要在茶山上碰碰運(yùn)氣。李銀花說你就想著那3000元的獎勵。王大“嘿嘿”干笑兩聲,就在一叢叢的茶樹之間消失了。

從家里出發(fā)的時候沒有拿枕頭,好像王大和李銀花在外面從來就沒有用過枕頭。沒有枕頭王二不習(xí)慣,他把王大、李銀花的換洗衣服墊在頭下,夜晚靜得讓人無法入睡,王二坐起來,把墊在頭下的換洗衣服一件件拿起來抖了抖,根據(jù)長短分開,再重新疊好,然后放在頭下。長的一定是王大的,他放在最下面,短的就是李銀花的,他放在上面,他仰著睡,心事重重,又臥著睡,整張臉全部陷進(jìn)李銀花的衣服里。王二聞到了一股洗衣粉的香味,他固執(zhí)地認(rèn)為這就是李銀花身上的味道。高山上早晚溫差大,王二翻了個身,順手在頭底下拿了件李銀花的衣服搭在赤裸的身上,這又讓王二想起在摩托車上抱著李銀花的那種感覺。開始有些燥熱,然后就迷迷糊糊了,當(dāng)王二從迷糊中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了尿意,中午和晚上都是一海碗面條,吃了面條就是尿多。王二站在工地邊的坎坎上,掏出家伙,一股水沿45度角的拋物線,飆出去好遠(yuǎn)。

剛開始,王二還以為窸窸窣窣的聲音是來自自己的那泡沖勁十足的尿,確認(rèn)不是后,他想到了風(fēng)走動的響聲以及小動物出來覓食的聲音。用排除法一一否定后,興奮油然而生,窸窸窣窣的響動是3000元錢,是黃昏時茶場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獎勵。王二輕手輕腳地朝聲音走去,就在發(fā)出聲音的家伙有所察覺準(zhǔn)備溜走的時候,王二一個箭步?jīng)_了過去,就是這一個箭步,他才發(fā)覺自己還沒有穿衣裳,對方提籃上的竹條刺進(jìn)了他的大腿,一股鉆心的痛沖了進(jìn)來。但王二沒有過多猶豫,3000元,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他在王家壩可以打多少次的麻將?王二和對手爭奪的焦點(diǎn)在提籃上,這點(diǎn)王二沒有含糊,這是物證,時代進(jìn)步了,什么都得講證據(jù)。對方也不含糊,也是拉著提籃不放,一拉一拽的工夫,王二先拉到了對方的衣服,接著就死死地把對方整個抱住了。王二心想,這下人證、物證都到手了,也就是3000元獎勵到手了。也就一瞬間的工夫,他就知道自己抱著的是一個女人,一個胖乎乎的女人。

你是誰?王二煞有介事地問。

對方不回答。

為什么要來偷茶葉?

對方還是不回答。

再不說就把你交給茶場的領(lǐng)導(dǎo)了。

王二見過最大的領(lǐng)導(dǎo)是鄉(xiāng)長,經(jīng)常見到的領(lǐng)導(dǎo)是王家壩的村支書,但王二的思路很清晰,什么事最后都得由領(lǐng)導(dǎo)處理。

對方不但不回答,還將頭扭到側(cè)面去了。雙手不得閑,王二把頭伸過去,想用自己的頭把對方的頭扭回來,結(jié)果沒有按想象的方向走,兩人的嘴巴咬上了,咬著咬著,王二干脆把對方扛在肩上后又放倒在帳篷里。對方的頭就枕在李銀花的衣服上,在做的過程中,汰漬洗衣粉的香味一直在帳篷里彌漫。

完事后,那女人走了。王二反復(fù)用手掐大腿,感覺很痛,說明不是做夢,但不是夢又是什么?女人是個什么樣子他也沒有看清楚,女人叫什么名字他也不曉得。那女人走后,王二想起了朱華英,她家的磚瓦匠死后,王家壩的人都叫她朱寡婦,王二不這么叫,一直叫著她的學(xué)名。

第二天的事情很多,一個人專門守著鉆機(jī),一個人挖水池。鉆機(jī)必須要用水去冷卻的。王二好像換了個人似的,一整天埋頭苦干,連中午吃面條都是三下五除二就消滅掉了,原本預(yù)計兩天的活,王二一天就干完了。王大和李銀花不知道,王二不敢休息,一停下手里的活,他就會想起昨晚的事。心里裝著事的時候,除了拼命干活,王二沒有更好的辦法。

昨晚的事是兩情相悅還是霸王硬上弓?王二判斷不清楚。心想,要是嚴(yán)打的時候,犯這樣的事是要掉腦袋的。李銀花叫吃晚飯了,李銀花沒有叫誰的名字,“吃飯了”三個字短平快地突然蹦出來,把王二嚇了一大跳。一直到了晚上都沒有發(fā)生什么事,王二忘記了白天的恐懼和不安,心中又開始期待。一直等到后半夜,他出去撒尿,月亮從云霧里探出了頭,除了透明的月光,還有哀鳴的夜鳥。昨晚的事情沒有繼續(xù)發(fā)生,這樣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這種事情都沒再發(fā)生。王二突然就想回王家壩看看,也沒有個理由。王大說正事都干不完,回去干什么?王二就把老人搬出來,說就不能回家看看老爹?王大還能說什么呢。王二不會騎車,李銀花就對王大說,你陪王二去吧。聽她這么一說,王大又不放心李銀花一個人在荒山野嶺里,但工地得有人看。王大權(quán)衡再三,還是你們兩個去吧,看看老人總是應(yīng)該的。

這是李銀花第一次單獨(dú)和王二在一起。王二騎在摩托車的后面,特意與李銀花保持一點(diǎn)點(diǎn)距離。山路坑坑洼洼,李銀花深一腳淺一腳地對付油門和剎車,慣性讓兩人碰碰撞撞。下一個大坡的時候,李銀花說,抓好了。王二也不知道怎么個抓法,一雙大手就抱緊了李銀花的腰,這樣一直到家里,李銀花再也沒有踩過大油門,也沒有踩過急剎車,王二的手也沒有從李銀花的腰間放下來。到了自己家的院壩,李銀花連按了三聲喇叭,最先有反應(yīng)的是朱華英家的那條大黃狗,對著摩托車這邊就“汪”開了。然后朱華英才出來,看到李銀花和王二,一掃把打在黃狗的身上,汪什么汪?不要破壞別人的好事。王二尷尬地站在自己家的院壩里,打招呼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李銀花反而不生氣,非常得意地做晚飯去了。唯一讓李銀花不高興的是朱華英回到自己家屋里的時候,王二還站在院壩里,東張西望,心神不定的樣子。

晚飯過后,天就黑盡了。李銀花收拾碗筷的時候,王二又去了娛樂室。李銀花站在王二老爹面前說,又不是磁鐵,一張桌子怎么就把幾個人吸著不走了呢?王二老爹叫李銀花把王二叫回來,說都快30歲的人了,就戀著賭,還有什么出息?李銀花關(guān)心的是王二究竟和哪些人在一起打牌。在最大的那家娛樂室,李銀花找到了王二,朱華英坐王二對面,每出一張牌,就昂起頭吐一個“煙圈”,王二的更大的一個“煙圈”在上家還未摸牌之前已經(jīng)把朱華英的小“煙圈”套住了。一桌人笑得稀里嘩啦,比和麻將的聲音還響。李銀花一扭頭,帶著一股怨氣回到家。不是回家看老人嘛?怎么成了看麻將了,我看麻將比他爹還親。王二老爹不言語,把葉子煙吧嗒成一聲聲的嘆息。

李銀花對自己的肚子起了疑問,都停藥一個多月了,每月按時到來的東西還是按時來了。此疑問之前王大也有過,在春風(fēng)吹又生的季節(jié)里,王大觸景生情,問李銀花,還沒有嗎?法那一帶的人說這事總是很簡潔。李銀花謊說看過醫(yī)生了,說漏過一次就漏滑刷了。還說要上北京或上海才醫(yī)得好。

王二在茶山上再次等到那個女人是一個多月后,幾乎和第一次一模一樣,在差不多相同的位置,先是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接著王二就看到了模模糊糊的身影。這次沒有拉拽,王二直接把女人扛到帳篷里。日子就這樣變得有些神秘,也有些盼頭了。但是時間一久,王二就不滿足這樣偷偷摸摸的了,心想,這與朱華英有什么區(qū)別?他還是不知道那女人的模樣,還是不知道那女人的名字。就算等待也是守株待兔似的等待,沒有主動權(quán)。王二再次想到了婚姻,當(dāng)初他和朱華英相處三年多,婚姻還不是說不來就不來了!王二覺得,一個男人的開始是起于婚姻的。

除了打井,王二多了一份工作,就是要找到晚上和他做事的那個女人。

離工地最近的寨子叫三股水,王二覺得名字怪怪的。三股水是一個小山寨,20來戶人家。一問才知道這個村寨有三口水井,差不多六七家就享有一口,寨前的一彎彎田壩就是靠這三股水滋潤的吧。王二覺得稀奇,才兩三公里的路程,就不同天了,這邊水資源富足,那邊打了一個多月了都還沒有見到有水的跡象。三股水離工地很近,隔著一個小山包,被山遮著、被樹擋著,在工地上看不到,但走過去就是十來分鐘的路程。王二認(rèn)為晚上的那個女人一定就是那個寨子里的。黃昏到來的時候,王二出發(fā)了,他努力回憶一些那女人身上的蛛絲馬跡,他要順藤摸瓜。王大見王二每天都往三股水跑,就問:“你去那里干什么?”口氣中有審問的味道。王二順口就答:“我要破案。”王大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破——案?!破什么案?。俊蓖醵l(fā)覺自己說漏了嘴,又說:“破土地案,為什么就隔個小山包,那邊有三股水,這邊卻沒有水?!?/p>

到寨子里晃蕩總是要找個理由的,遇到了寨里的人問,他就說:“看一看有什么青菜、白菜的,買點(diǎn)兒回工地吃?!卑缸诱嬉破饋硪膊皇悄敲慈菀椎?,和許許多多的農(nóng)村一樣,三股水的男人也都出門打工去了,留在家的都是老人、小孩和三四十歲的婦女。按照留在自己記憶中的蛛絲馬跡,那女人應(yīng)該是胖的,屁股應(yīng)該是滾圓的。就這點(diǎn)特征,王二排除了一兩個人后,其他十多位婦女都在嫌疑的范圍內(nèi)。王二要破的案子沒有任何進(jìn)展。

井打了八十多米后,先打到了煤,在山區(qū)煤炭是很珍貴的。每天都來看看打井情況的那位茶場的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來了,只是這次又多了一個人,站在領(lǐng)導(dǎo)模樣的那位前面,肚子大得好像裝了一桶水,一大根金黃色的項(xiàng)鏈在陽光下閃著光。

又打了二十來天,打到水的確切深度是130米。大肚子第二次來到工地,王大、王二以及李銀花才知道大肚子才是茶場的老板。老板就是老板,站在王二經(jīng)常撒尿的那個位置指點(diǎn)著江山。

“蓄水工程和煤炭開挖一起干?!贝蠖亲诱f。他沒有聞到王二浸入土地中的尿騷味,一股水從鉆機(jī)的鉆桿上爬上來,興奮地射向空中,比王二從膀胱里射出來的那股水要高、要遠(yuǎn)。

茶場的水池修在松林坡上,每天可以從打的井里抽到一百多噸水,在這種山坡上,水量不算少了。但這邊開始抽水后,三股水寨子里的三口井就枯了。寨里的幾個老者找到了王二,說他們打井破壞了風(fēng)水,得罪了土地神,土地神就把水放走了。

李銀花覺得老者說得有道理,晚上睡覺的時候?qū)ν醮笳f:“打完這口井我們該收手了?!?/p>

王大說:“破壞個屁風(fēng)水,都是地下水,我們打的井就像個漏斗,這邊一抽,所有的水就都往這邊來了?!?/p>

打到了水,王大和李銀花在這個工地的工作可以畫上句號了。但因?yàn)樾∶焊G要開工,王大、王二和李銀花就留了下來。

以多年打井的經(jīng)驗(yàn),王大對煤層的位置,煤層的走勢是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李銀花雖然有不同的意見,但這次李銀花聽了王大的話。按照和茶場的協(xié)議,挖出來的煤按兩筆賬進(jìn)行分配,也就是茶場占百分之五十,其他百分之五十屬于王大、王二、李銀花三人。王二確實(shí)也不想走,一方面挖煤能掙大錢,更主要的是還可以留下來尋找那位神秘的女人。

王二經(jīng)常到寨子里去買菜,所以三股水的人都認(rèn)識他,每次三股水的人來討說法都抓住王二不放,王二說關(guān)我什么事,我們是幫茶場打的井。三股水的人說我們不管這些,我們只知道是你們拿著鉆機(jī)破壞的風(fēng)水。糾纏得實(shí)在沒有辦法,王二找到了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也找了大肚子,但問題遲遲沒有得到解決,王二就打算離開松林坡了。但王二要走,一時半會兒就找不到挖煤的青壯年頂替了,茶場的小煤窯就開不成了。就像一個連環(huán)套,解鈴還須系鈴人,茶場同意為三股水接通自來水。

從初春來到松林坡,一轉(zhuǎn)眼就到了冬季。挖煤不像打井,需要的也不止兩三個月的時間,李銀花把那塊工地上的土翻了,種了蔬菜,有白菜、青菜、芹菜、香菜和蘿卜。李銀花希望下一場大雪,她說一場大雪后,白菜就脆了,就甜了。自從嫁到王家壩以后,李銀花就沒有見到過雪了。

王大、王二下煤窯的時候,李銀花還自己搭了窩棚,她說冬天了帳篷睡著冷得很。王大說煤窯里熱,我們都只穿一件背心。

在自來水還沒有接通之前,三股水人每天都要到李銀花的菜地上來挑水,三股水人挑水喜歡選在早上或黃昏,也就是王二下窯前和上窯后,這樣一來呢,王二就把寨里的婦女看遍了,哪家會不喝水呢?王二仔細(xì)觀察每一個挑水的婦女,雖然收效甚微,但王二是從長計議,他在盼望來年,盼望茶葉上市的季節(jié)。王二心想,再來茶山上,我一定會逮住你的。有段時間,他懷疑上三股水的一個女人,女人除了身材矮胖外,挑水的樣子和朱華英差不多,偏偏倒倒的,有了給朱華英挑水的經(jīng)驗(yàn),王二也給那女人挑了很長時間的水,王二每次把那女人家的水缸挑滿后,除了得到女人煮熟的幾個雞蛋,其他的什么也沒有得到。

每天下窯之前,李銀花都不忘祭祀土地。王大和王二有明確的分工,王大負(fù)責(zé)挖煤,王大對地質(zhì)情況熟,不會挖偏,花冤枉勁兒。王二負(fù)責(zé)拉煤,王二蠻力大,拉煤呢比挖煤更費(fèi)力氣一些。煤車很簡陋,是用竹條編織的,像條小船一樣,王二走在煤車的前面,一條牛皮繩套在肩上和胯下,上上下下的過程中,竹船底端釘上的兩條鋼條,被王二拉磨成兩條白亮亮的光。今天祭祀土地的時候,一絲雜念在李銀花心頭一閃而過。

天空霧蒙蒙的,好像要下雨了,李銀花對王大和王二說:“今天就不要去挖煤了?!?/p>

王大說:“怕什么?進(jìn)了煤窯,外面打雷下雨都不曉得?!?/p>

王大不怕,但李銀花怕。祭祀土地時心里頭不知怎么的突然起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如果王大在煤窯出事了,以后日子會是什么樣的呢?念頭的可怕還在于李銀花把自己的一些行為理清了。我愛過王大嗎?李銀花拷問自己。以前李銀花不是沒有往壞處想過,她想如果王大出事會怎么樣?如果是王二出事又會怎么樣?還想過如果王大、王二都出事了會怎么樣?不過那只是晚上和王大睡在一起后的胡思亂想,想過后,一覺醒來,新的一天開始,想法就走了,像風(fēng)一樣,無影無蹤。

不就是胡思亂想嘛。李銀花安慰自己。王大、王二下窯后,李銀花心里就不踏實(shí)了,東一鋤西一鋤地除草,竟把兩棵長得最好的白菜挖斷了。

煤窯在李銀花菜地的左下方,王二拉煤出來的時候,李銀花正彎著腰,屁股被褲子繃成兩個圓鼓的球,王二突然感到口干舌燥,也是一個念頭在王二的腦海里一閃而過。

王二把一根支撐用的木頭放進(jìn)煤車?yán)?,窯比地面要低,王二從后面拉著煤車慢慢滑進(jìn)去。煤窯是要用木頭作支撐的,頭一天王二就看到了有根青?木頭松動了,王二記著要去加固一下。進(jìn)到一大半的時候,就是支撐木頭松動的那地方有一大塊泥土掉了下來。在蠶豆大的蠟燭燈下,王大的鐵釬撬下一大塊磚煤。對于賣煤人來說,磚煤比沙煤的價格高許多。馬上就要塌方了,王二想叫王大,同時也想起了朱華英和磚瓦匠,磚瓦匠活著的時候,王二并沒有得到任何好處,磚瓦匠死后他差點(diǎn)就和朱華英婚姻了。蠟燭的火苗被掉下來的磚煤弄得左右搖晃,重新歸正后,王二的心和蠟燭上的火苗一起靜了下來。死個人有什么了不起?王二心想,于是一個人拉著空煤車出來了。走到地面的一剎那,他聽到了煤窯里的一聲悶響。

李銀花像是昏睡了一場,昏過去幾次,又醒過來幾次,李銀花全然不知,每次醒來,她就跪在地上,點(diǎn)著香紙左右搖晃。

三天后王二刨出王大。王大其實(shí)是窒息死的,眼睛一直盯著王二,王二抹了三次,王大的眼睛就是不閉,看得王二心里發(fā)毛。李銀花哭過一陣后,巴掌左左右右拍在自己的臉上:是我害死王大的。然后一排密密麻麻的小拳頭砸在王二的身上,為什么你出來了王大卻沒有出來?那些天李銀花的一雙眼睛就像三股水的幾口水井,先是水汪汪的,然后就干枯了,只剩下兩個迷茫的空洞。

大肚子那幾天一直沒有出現(xiàn),手機(jī)也關(guān)了。事情的處理超乎想象的順利。王大最后埋在松林坡。這是李銀花的主意,人都死了,不要再折騰來折騰去的了。

清明前的一場細(xì)雨,茶場的茶樹又吐芽了。

白的、紫紅的、鮮紅的映山紅在茶場兩邊的山上率先開放。自從安裝好自來水后,三股水的人幾乎不來松林坡了。一到晚上,王二就心慌,松林坡夜晚的每一個響動都好像是王大在土里弄出來的。有天晚上,王二從帳篷走到了窩棚,站了好一會兒后,敲響了窩棚的門。窩棚的門其實(shí)就是幾塊立著的木板,人進(jìn)人出只需將木板移開就行。先是沒有什么聲響,王二再次敲響的時候,李銀花就在窩棚里“吭吭吭”咳開了。王二對敲門有些心得的,那次慌慌張張說出了想和朱華英婚姻沒幾天,還是把朱華英家的水缸挑滿后,王二試著敲響了朱華英家里屋的門,朱華英說,門又沒有栓上,敲什么敲呢?朱華英慍怒的口氣背后的內(nèi)容,王二用緊接著的行動理解了。李銀花假意的三聲咳嗽,王二也理解了,就是提醒他止步的意思。王二灰溜溜地回到了帳篷里。

王二嚷著要離開松林坡,李銀花不回答王二,有次王二已經(jīng)把東西都收好了,快走到埡口的時候,回頭看到李銀花在點(diǎn)香燭,西邊一團(tuán)烏云正向松林坡飄來。雨下起來的時候,王二站在李銀花面前,香燭已經(jīng)被雨水淋熄了。

王二雙手搭在李銀花肩上,說:“我們回王家壩吧?!?/p>

李銀花肩膀順時針一甩:“你想回就回吧?!?/p>

“要回我們一起回。”王二又說。

“你回不回關(guān)我什么事?他是我的男人,他死了,我得守著他上路?!?/p>

事情的發(fā)展完全沒有按王二的想法走。當(dāng)初不知自己是怎么被鬼迷糊了,如果當(dāng)時叫上王大,那么日子又會是怎么樣的呢?王二心想。所有的過去都不會給王二再次選擇的機(jī)會,而所有的未來王二又不知道怎么去把握。

王二對一切都了無興趣,李銀花的不冷不熱讓他很難受。有天晚上王二在帳篷這邊對窩棚那邊說:“大嫂,你該考慮下重新婚姻的事了?!睆睦钽y花嫁給王大的第一天開始,王二從沒有叫過她一聲“大嫂”,真有什么需要詢問的時候,都是用“你”來代替。窩棚那邊好一會兒才回了聲:“結(jié)了又怎樣呢?”李銀花對一切也了無興趣,她想好了,為王大守完靈后就出門,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再回王家壩,甚至不再回李山坡。

王二有個疑問,一直想找的晚上來偷茶葉的那個女人究竟是誰呢?有一天他忍不住問了李銀花,但問出來的話卻是:“你和大哥怎么就沒有要個孩子呢?”李銀花的眼睛汪起了一團(tuán)霧,這段時間王二就怕李銀花眼睛里的那股水,一旦冒出來了,就沒有個停息,自己也會手足無措。李銀花確實(shí)非常后悔,她覺得王大出事是因?yàn)樽约杭漓胪恋氐臅r候心境不凈,她還后悔當(dāng)初為什么沒有給王大生個一娃半崽。李銀花和王大出來打井后一直偷偷吃避孕藥,也許就是祭祀師父親的那一句“丑鬼”讓她放棄了生孩子的想法。

那晚,李銀花窩棚的幾塊門板一直敞開著。天熱了,風(fēng)也止了。

王二熱得睡不著,起了床,到茶樹林去撒尿。現(xiàn)在和以前不同了,李銀花睡在自己不遠(yuǎn)的地方,不能拿起家伙亂撒了。王二拉完提褲子的時候,他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條件反射地從后面抓住了女人。如果是以往,王二準(zhǔn)會把女人扛起,放倒在帳篷里,但帳篷旁邊就是睡在窩棚里的李銀花。

女人沒有拉拽,王二順利地把女人放倒在地的時候,女人轉(zhuǎn)過頭來,一張胖臉暴露在王二面前。月光明亮,松林坡的夜色薄如蟬翼。王二拼命地忙活,幾朵云彩在一片蔚藍(lán)中閑游。女人仰身在茶樹溝里,她想起了和王大在王家壩的油菜花地里的情景,時已過,境相同。那晚,四仰八叉睡在茶樹林里的女人看到了天的高遠(yuǎn),感受到了地的博大,覺得自己越來越渺小,越來越渺小,最后竟然和泥土融為一體,一股暖流從心里涌出,潮濕和堅(jiān)硬好像就來自大地,她情不自禁:“二二,啊二二?!蓖醵f:“我要在你的身上種下王家的種子。”女人兩滴眼淚從眼角滾出來,哽咽著:“一定要長出王家最好的莊稼!”

王二從帳篷搬到了窩棚,門板重新移了過來,門遮上了。

“王大說挖煤掙了錢就要陪我去北京或上??床。F(xiàn)在他不用掙錢,我也不用看病了。”李銀花靠在王二粗壯的肩膀上,在晨曦的濃霧中自言自語,好像是在回答之前王二的問話。

遠(yuǎn)處的鳥鳴把松林坡的又一天叫醒了。

端午前后,松林坡下了幾場大雨。三股水的男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這是雷打不動的規(guī)矩,就算出門再遠(yuǎn),端午之前都是要回到家的,他們要把寨前那一彎彎肥田升墾了,把人畜制造的農(nóng)家肥挑進(jìn)田中,插上秧苗。雖然回來做這些農(nóng)活并不見得比城里務(wù)工的收入多,但這是農(nóng)民的本分。

煤窯已經(jīng)讓政府炸封了,雖然炸封了,但煤炭的黑還是融進(jìn)黃泥深處。雜七雜八的煤荒石散落在煤窯前的地里。雨水從松林坡頂流下來,帶有泥巴的渾濁顏色,經(jīng)過小煤窯前的平地,最后流到三股水前面的田地里。這些雨水經(jīng)過小煤窯后變成了金黃色和淡紅色,有一股金屬的鐵銹味。

田地里的莊稼長不出來了。

三股水的人不知道,煤炭中含有的大量硫、磷、氟、氯和砷等有害成分,影響了莊稼的生長。

王二和李銀花在松林坡為王大守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回到了王家壩。

一踏上王家壩的土地,就聽到寨上的人都在講述朱華英發(fā)跡的故事。講的人有為王二后悔的意思,如果當(dāng)初和朱華英婚姻了,不也就成富人了嗎?

朱華英富起來可不是靠麻將運(yùn)氣贏來的,她做起了生意。她把家里的錢取出了三萬元借給那些打牌輸光了的人,然后按每天百分之一的利息收取資本費(fèi)。剛開始的時候王家壩的賭鬼們都打得小,輸贏也不大,后來麻將打大了就下不來了。朱華英就是這個時候開始放錢的。

工業(yè)園區(qū)建起后,王家壩終于熱鬧起來,臨馬路邊的那些房子的一樓開了餐館,二樓全成了娛樂室,最先的幾家娛樂室規(guī)模更大了。所有的娛樂室都統(tǒng)稱為“精武館”,即以麻會友,各顯神通的意思。園區(qū)里的那些工人晚上在王家壩酒足飯飽后,再到娛樂室把用勞力換成的票子進(jìn)行二次分配,這種分配方式可不是“打土豪分田地”,而是錢都往熱火的地方跑,這樣一來呢,有的人就富了,有的人就窮了。

當(dāng)然,致富之路不止一條,村支書就在一樓開了餐館,稱作“正宗野生魚火鍋”,二樓娛樂室則掛滿了紅燈籠,夜幕降臨后紫色的、暗紅色、粉色的燈光從燈籠的縫隙中穿出來,把那些吃完了野生魚后,不想玩牌,而是準(zhǔn)備吃“美人魚”的人拉上去,那些人多半是工業(yè)園區(qū)的工人,也有來工業(yè)園區(qū)的貨車司機(jī)。

沒有人問他們?yōu)槭裁匆貋?,也沒有人問到王大,就像王大天生不存在,而王二和李銀花才是正經(jīng)夫妻似的,他們走在一起再自然不過了。王二和李銀花一路這么走著,多少有些恍惚,雖然他們也沒商量過,但心里的答案總是有的,已經(jīng)無數(shù)次默念過這個問題,如果有人問就說王大去了廣東幫人挖金礦,再不就說給哪個親戚搞工程,要等一段時間再報他的死訊,這樣比較好。但沒人問。

李銀花回來后一直咳嗽,一直不適應(yīng),她好像還沒有從王家壩的變化中緩過來。這個王家壩已經(jīng)不是她剛嫁過來時的樣子了,甚至不是她回來那天的樣子。它每天都在變化,亂哄哄、氣洶洶,不要說那些每天都在“生長”的樓房,就是好好一座山,最初可是綠樹成蔭,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膛破肚,裸露著灰白的底色。也許最讓她感覺不舒服的還是院壩下面那條已經(jīng)硬化的泥巴路,路上積著一層厚厚的水泥灰,拉水泥的貨車竟也學(xué)著灑水車的樣子——那些騰起的灰土總讓她有種灰頭土臉的感覺。她在院壩四處打量,想找出點(diǎn)熟悉的東西,卻意外地看到了朱華英。朱華英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院壩,安靜地睡在一張?zhí)梢紊?,表情仿佛前面是藍(lán)天白云,是海水沙灘。顯然她也注意到李銀花回來了。

兩人居然打起了招呼。

朱華英說:“回來了?”

李銀花說:“回來了。”

“沒見王大嘛……”

“他呀——死了——”

那邊一陣躺椅要翻的動靜,終于沒翻,半天才嚶嚶地傳來了句,“咋個整了嘞?”

“煤洞垮了……”

李銀花也沒想到首先問起王大的人居然是朱華英,其實(shí)她不想說的,關(guān)這女人什么事呢,而且她知道了除了高興還能有什么反應(yīng)?但她還是說了,就是想看看,這個背時女人是怎么夸張地顯擺她的幸災(zāi)樂禍的,但她等了很久都沒聽到反應(yīng),抬頭才發(fā)現(xiàn)那邊的躺椅已經(jīng)空了,朱華英已不知去向。

王家壩很快就有了關(guān)于王大遭遇礦難的傳聞,只是其中藏著不由分說的報怨,王家壩的人已經(jīng)認(rèn)定李銀花是得了一筆不小的賠償款才帶著王二回來的。至于他們的關(guān)系,也被人理直氣壯地涂抹成各種花樣,什么叔嫂戀、親上加親啊,好像王二和李銀花非如此不可了,沒有第二條路可選。

不久,村支書和鄉(xiāng)派出所的胡警官來找李銀花和王二,分別向他們了解王大礦難的詳情,順便也幫王大銷了戶籍。但這一調(diào)查卻變成李銀花和王二奸情在先,他們把王大逼死了,王大其實(shí)是氣死的……

傳聞回到李銀花這兒,自然讓她勃然大怒,她回想這謠言的源頭多半就是對面的朱華英,于是拉了個條凳,跨著院壩就開始沖著隔壁罵。當(dāng)然這種罵是指桑罵槐的,是指東打西的,她首先檢討自己是如何倒了八輩子霉,如何對不起祖宗——但嫁到王家壩就和個掃帚星挨著,壞了她的命,壞了她家業(yè),壞了她的男人。李銀花把朱華英說成災(zāi)星、禍根,有她在一天王家壩都不會得到安生……

只是這一天碰巧朱華英外出了,她把一串臘肉掛在一根棗樹枝上晾曬,引得她家那條大黃狗不停地?fù)潋v,才讓李銀花有朱華英在家的錯覺。結(jié)果呢,她大部分的抱怨都被那條黃狗聽去了,聽到一個段落,它還嗷嗷地回應(yīng)幾聲,因此后面李銀花連這條狗也罵上了?!霸俸?,再喊,看不把你燉逑吃了!”

王二趕上了尾聲,看到李銀花跨著條凳罵街,又聽那邊沒有動靜,忙壓低喉嚨讓她少說兩句,累不累?

李銀花正嫌沒對手,火氣一下移到王二身上,“喲,心痛???我都不嫌累,你累個啥?去嘛,那母貨架起等到的,去嘛——我還不知道,這個隔斷,哪點(diǎn)是攔你噢,你那個輕飄飄的身子一撐——就過去了。”

王二鬧了個大紅臉,忙說不是這樣。

李銀花哂笑道:“你以為瞞得了我?這母狗的氣味滿院壩都是——昨晚算你老實(shí),前天晚上嘞,你翻隔斷沒,墻角的那排蔥是你踩的吧?”

王二家和朱華英家之間已經(jīng)砌上了隔斷。這當(dāng)然是李銀花的主意,不過施工的卻是王二,王二覺得這簡直是在為難自己。砌隔斷前是有段對話的,李銀花說:“砌吧,把隔斷砌起來,才有個家的樣子?!?/p>

“那你會像待我哥那樣對我?”

“你哥才走多久?”道理很簡單,但其中是含著允諾的。

王二砌隔斷的那兩天,朱華英在家里一直沒出來,就連拉屎撒尿都是從后門再轉(zhuǎn)到豬圈。朱華英家不喂豬,豬圈完全失去了它的主要功能,僅僅當(dāng)成一個富余的廁所。隔斷砌好后,朱華英才出來,站在堂屋前的坎子上,不陰不陽地說,王二啊,你看我要彌補(bǔ)你家一些磚不?這話自然是說給李銀花聽的。

王二正在愧疚,不知道如何答。李銀花從屋里出來,靠在門框上,說磚就不用彌補(bǔ)了,但家你得自己看好了,我家王二既然砌得了墻,也是翻得了墻的。

哦,那還砌它做什么?這樣不是更方便?總比親上加親好。

親上加親有啥不好?只要他愿意……

王二臉紅筋漲地騎在隔斷上,一會兒看看墻的這邊,一會兒看看墻的那邊,不敢接話,只是想,隔斷砌好后,從自己家到朱華英家就要再從院壩外面繞了,一條直線變成了半個橢圓,距離就遠(yuǎn)多了。

朱華英的生意越做越大。短短半年的時間,本錢從當(dāng)初的3萬元變成了后來的6萬元,當(dāng)然,這也達(dá)到了她的財富頂峰,很快她就會落回谷底啦。有人幫朱華英算了筆賬,說本錢再大些的話,賺得更多。這一點(diǎn)朱華英也是明白的,她在心里對自己說,存折上剩下的4萬元怎么也不能動的,那是磚瓦匠用血換回來的,存著就有了念想,心里就踏實(shí)了。

也幸虧是這樣,朱華英才沒從懸崖上掉下去。

工業(yè)園區(qū)的開發(fā)也給王家壩帶來一種畸形繁榮,它好像能讓人相信,一切都可能變成真的,這無形中也在改變著王家壩人的想法和信念。

白天是屬于王家壩人的,因?yàn)闆]有了農(nóng)事,去“精武館”成了他們必做的事情,時間不限,輸贏大小不等。這樣,王家壩的天空就更昏暗了,從“精武館”出來,贏了錢的揉揉眼睛,輸了錢的也揉揉眼睛,都像沒有睡醒似的。

自然,瘋狂后的代價是沉重的,先是村小的幾個老師被縣里開除,原因是語文老師的課天天是作文,數(shù)學(xué)老師的課天天是預(yù)習(xí),課前幾分鐘布置完任務(wù)就進(jìn)“精武館”了??h教育局的領(lǐng)導(dǎo)走進(jìn)村小后沒有聽到朗朗的讀書聲,倒聽到了從王家壩馬路兩邊房屋二樓傳來的麻將聲。其次是一個鐵合金廠的工人熬夜后,左手被機(jī)器卷了去。這個工人正好是左撇子,從醫(yī)院出來后,麻將打不成了,要死要活的。接著,園區(qū)里經(jīng)常輸錢的幾個工人一齊來了個“馬拉松”,結(jié)果這一下,朱華英放出去的錢也全部泡湯了。

朱華英計算過,3萬元半年變成了6萬元,利滾利,一年之后就成了12萬。朱華英還計算過,錢要是賺足了,她就要把最初的3萬元存回去,但什么才叫賺足了呢?這是說不清楚的,一山看著一山高,人心都是不足的。錢打了水漂后,先是急,急也沒有用,就哭,哭還是沒有用,就罵自己,打自己。后悔當(dāng)初怎么就財迷心竅?怎么就想出了放錢的鬼主意?

李銀花問王二:“朱寡婦的錢下了多少崽?”

王二無話可說。

“都是數(shù)字游戲,”李銀花說,又瞄了王二一眼,“有了這些數(shù)字,她就把自己當(dāng)回事兒,沒了這些數(shù)字,你看她把自己當(dāng)什么?”

誰也想不到,李銀花和王二的婚事,竟然是在朱華英放的高利貸跑路的那幾天決定的。原因很簡單,就因?yàn)楝F(xiàn)在朱華英什么都不是了,她沒了錢,只剩下人,這種人能屈能伸——

王二去挑水的時候,偷偷地把朱華英家的水缸也挑滿了,李銀花看個清楚,只是不說。第二天等王二再次晃晃悠悠地挑著水回來,李銀花才跳出來攔住他——當(dāng)時家里的水缸已經(jīng)滿了,王二這兩桶水明擺著是給朱華英挑的,但他又不好承認(rèn),騎虎難下,只能又把水挑回自己家里,滿滿的兩桶水放在水缸邊,等于不打自招。李銀花說,挑過去吧。李銀花當(dāng)然指的是朱華英家,王二的臉就紅了,傻呆呆地站著。

“挑吧,挑一兩次不算本事,有本事就挑一輩子!”

結(jié)果,這個想一輩子的是她李銀花,她已經(jīng)想好了,要和王二親上加親,別人說什么讓他們?nèi)フf吧,她自己喜歡就好。

晚上李銀花對王二說,把婚姻辦了,王二點(diǎn)點(diǎn)頭,李銀花又補(bǔ)充了條件,辦婚姻的時候,她是要在王家壩蓋上紅蓋頭的?;槎Y很快就舉行了,因?yàn)椴豢赡茉俚嚼钌狡氯ソ佑H,最后是由王二領(lǐng)著迎親隊(duì),敲鑼打鼓,吹著嗩吶在工業(yè)園區(qū)繞了一圈,然后重新回到王家壩。

走在工業(yè)園區(qū)的水泥路上,王二在前面,李銀花牽著王二的手跟在后面,紅蓋頭艷過頭頂上火辣辣的日頭。李銀花看不到王家壩看熱鬧的人群,但聽得到他們站在馬路邊的嘀咕:這樣辦二婚的,怕在王家壩找不到第二家喲!有人接著辯解,那王二還是頭婚呢!李銀花就喜歡聽到王家壩人對自己生活的艷羨,當(dāng)初在王家壩河邊栽培油菜的那種感覺又來了。

嗩吶聲在身后一個勁地響。咿咿呀呀聲從嗩吶匠的腮幫子一鼓一癟中淌出來,王家壩的上空是嘹亮的曲子聲。吹的是《抬花轎》,雖然吹的是曲,但李銀花把歌詞都聽出來了——

找的婆娘俏,

說的話兒妙,

選的日子好,

抬的花轎妖。

……

那天,朱華英自始至終都躺在她家院壩上,朱華英嘴里叼著煙罵罵咧咧的,朱華英沒有罵李銀花,是罵王家壩的人:“老子還以為看西洋鏡呢!”

之后,朱華英就爬了起來,幾天后,她在水泥廠門口開了間早餐店,以前這塊地就是朱華英家的,現(xiàn)在她得把她家地里的這間小平房租回來。早餐店的生意出奇地好,可能是因?yàn)槔习迥锷闷?,來吃的人就多。水泥廠干的是重活兒,所以來的人都能吃,吃完了用手往嘴巴上一抹,再往帆布衣服上一搓,在灰塵彌漫的廠區(qū)路上,響起一串浪佻的笑聲,就像飽的不是肚子,還有別的。

有一天,李銀花和朱華英還隔著面前那道隔斷有段對話。

當(dāng)時李銀花很想把隔斷撤了,朱華英靠在她家豬圈的墻上,李銀花越過隔斷望到了一個憔悴的身影,一片梧桐葉在初夏的陽光中晃晃悠悠地飄了下來。李銀花想起了剛嫁到王家壩的第一天,朱華英站在王大家靠近牛圈的那口大黑鍋旁,身穿血紅色的襯衫、銀白色的牛仔褲,腳上是雙深黑色高跟鞋,那時的朱華英是萬眾景仰的,僅僅幾年時間,像過了幾十年上百年,一切都不再是當(dāng)初的模樣??旒薜酵跫覊蔚臅r候,做祭祀師的父親講,人是三節(jié)草,不曉得哪節(jié)好。祭祀師是希望即將為人妻的女兒對未來的生活淡定一些,那時李銀花還沒有完全理解這句話。在日子面前,誰能保證永遠(yuǎn)光鮮?

李銀花叫了朱華英一聲,一人站在隔斷的這頭,一人站在隔斷的那頭,就像當(dāng)年她們第一次見面一樣。

李銀花說:“婚姻的事想好了沒有?”

這句話竟然一下子把朱華英略顯呆滯的目光重新點(diǎn)亮。李銀花走后,朱華英在心里說:“我恐怕不離開王家壩就活不下去了是不?”

也就是那天,王二挑著水朝她家走過來時,被朱華英拒絕了。朱華英說,以后就不麻煩你了。說這話幾天后,朱華英離開了王家壩,她是永遠(yuǎn)地離開了,再也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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