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林

自稱“垃圾”的學霸

曉婭今年17歲，是上海某中學的高二女生。她學習成績拔尖兒，是老師的寵兒、同學眼中的“學霸”，班主任甚至對外聲稱，曉婭是明年上海高考狀元的有力爭奪者。但是高二下半學期，曉婭出現(xiàn)了越來越嚴重的抑郁癥狀，失眠得很厲害，幾乎無法學習。曉婭的媽媽楊女士慌了神，帶女兒看了幾位精神科醫(yī)生，效果都不理想。在病友的推薦下，她們來到我的心理咨詢室。

我和楊女士首先單獨交談。她告訴我，曉婭從小就是一個聽話的孩子，不黏人，不哭鬧，在小朋友中人緣很好。上學后，曉婭是班里最守紀律的一個，學習成績始終保持領(lǐng)先。“或許是小時候太讓我省心了吧，現(xiàn)在突然出現(xiàn)這么嚴重的問題，讓我手足無措?！睏钆堪β晣@氣地說。

曉婭的抑郁癥狀是從高二文理分科時開始出現(xiàn)的。曉婭對歷史感興趣，希望將來做一個于丹那樣的歷史學家，于是主動報了文科。班主任很吃驚，連著幾天做曉婭的思想工作，希望她改報理科。班主任說：“學文科有什么前途呀？就業(yè)很麻煩的。你看咱班都誰報的文科？都是學不好數(shù)理化的中等生和什么都不行的差等生。你成績那么好，又不偏科，為什么自暴自棄？”曉婭弄不明白，為什么學文科就是自暴自棄？她回家跟父母商量，父母也力主她學理科，因為理科就業(yè)更容易一些。

思來想去，曉婭決定聽自己的，瞞著父母，堅持報了文科。見木已成舟，曉婭的父母非常失望，天天在家數(shù)落曉婭，罵曉婭自甘墮落、誤入歧途，越罵越難聽。曉婭經(jīng)常獨自落淚，漸漸對自己的任性后悔起來。

曉婭所在的學校，重理輕文之風盛行。坐在文科班的教室里，曉婭差不多天天被老師盯著看。“你怎么會坐在這里？厭學了？”“堂堂學霸學文科，學校的恥辱??！”“多好一個尖子生，就這么廢了！”類似的話讓曉婭非常難受，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塊遭人嫌棄的抹布。有一次，物理老師在走廊里碰上她，說：“曉婭，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找校長，幫你改志愿，回理科班上課。”曉婭的臉漲得通紅，哭著喊道：“你們有完沒完？我就是一堆垃圾，忘了我吧！”說完就跑開了。從那以后，她不再與人說話，對老師的課堂提問也假裝沒聽見。同學們都說，曉婭得了精神病，沒人敢和她打招呼，見面都躲著走。上個月，曉婭連著4天失眠，白天在教室里打盹兒，大聲說夢話，被叫醒了就哭，手舞足蹈地說自己是垃圾，一群綠頭蒼蠅正在吃她。

楊女士告訴我：“我?guī)Ш⒆涌戳撕脦讉€有名的精神科醫(yī)生，也吃了不少藥，可是孩子吃了藥就睡覺，醒了沒精打采，死活不去學校上課。眼看就要進入高考總復(fù)習了，再這樣下去，這孩子真的就廢了！我聽人說，如果是心理疾病，光吃藥是沒用的，必須進行心理疏導，您一定要救救她！”

接下來，我與曉婭深談了兩個小時，基本摸清了她的病情。我判斷，她是由于過強的羞恥感引發(fā)的應(yīng)激性抑郁癥。心理量表測試證明我的診斷是正確的。

羞恥感從何而來

“羞恥感？小小年紀哪來的羞恥感？她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楊女士對診斷結(jié)果大惑不解，胡亂猜測。

我告訴楊女士，羞恥感是一種正常的情緒反應(yīng)，但過于強烈就會成為強大的破壞力，能使我們喪失對自己的同情心。心理學研究認為，羞恥感的成分非常復(fù)雜，包含自卑感、敏感的自我意識、憤怒、被壓抑感以及恐懼感。強烈的羞恥體驗往往包含兩種感覺，一是異常感，二是自卑、自我缺陷感。見楊女士聽得似懂非懂，我通俗地解釋：“通常情況下，羞恥感可以這樣描述：如果別人發(fā)現(xiàn)了我的缺點，他們會譏笑我，對我感到憤怒并排斥我。從這一點上說，羞恥感是喪失認同感的極端表現(xiàn)?！?/p>

楊女士說：“有羞恥感好像也沒什么奇怪的吧？我就經(jīng)常有這種感覺?！?/p>

我說：“羞恥感很常見，只要不那么強烈，不會有負面影響。會對我們心理造成惡劣影響的羞恥感主要有三種：第一，軀體羞恥感。比如有些人得了痔瘡不肯就醫(yī)，有些人感覺自己肥胖不敢照鏡子，有些人為了外表的完美不停地做整形手術(shù)，等等。第二，能力羞恥感。比如有些孩子害怕考試失敗，裝病不上考場，有些孩子因為自己口吃，對老師的課堂提問提心吊膽，等等。第三，人際羞恥感。有人際羞恥感的人，會對他人的批評以及自己與他人的沖突過度敏感、生氣、惱怒，也容易屈服。這樣的人不喜歡被批評，更無法坦然承認自己的弱點，因為他害怕別人意識到他的弱點會輕視他，認為他軟弱無能。說到曉婭，在學文科還是學理科這個問題上，她與老師、父母有了分歧，她堅持自己的選擇，被老師和父母兩面夾擊，輪番數(shù)落、使她逐漸喪失了自我主張，認同了長輩們的心理投射，覺得學文科是件羞恥的事。當這種情緒失去控制，問題就出現(xiàn)了。”

“就為這事，至于嗎？”楊女士顯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對女兒造成了多么大的傷害。

我說：“當曉婭真實地感覺到自己成了別人品評、判斷的對象，而且這種品評和判斷是負面的，羞恥感不僅會使她感到自卑、軟弱、糟糕透頂，還會讓她體驗到某種威脅感。試想，以前喜歡她的老師都用鄙夷的目光看她，父母天天罵她，同學們紛紛疏遠她，她會多么孤獨，多么痛苦。尤其是，曉婭以前是廣受歡迎的，是被老師和父母寄托希望的，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反差如此大，對于一個17歲的女孩子來說是多么嚴峻的考驗?！蔽腋嬖V楊女士，“從心理測試的結(jié)果看，曉婭的自我評價很低，這與她經(jīng)常稱自己是垃圾是一致的，說明她缺乏自信。我懷疑，曉婭的羞恥感突然失控可能還另有原因。通常情況下，孩子的羞恥感與童年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p>

楊女士若有所悟地點著頭，邊回憶邊說：“我懷孕的時候，老公一門心思想要個兒子，還在家里燒香拜佛，讓上蒼賜他一個延續(xù)香火的男丁，可是生下來還是一個丫頭！老公和婆婆都嫌棄她，連我也橫遭白眼。曉婭漸漸長大了，她爸爸對她說話還是沒好氣，奶奶更是不和她說話。后來她學習成績好，爸爸和奶奶才對她好一點。我以為這事算過去了，難道小小孩子會記仇？”

我說：“不是記仇，而是舊傷未愈?？磥?，曉婭不僅有強烈的人際羞恥感，還長期生活在軀體羞恥感之中。身為女孩，過錯不在她，其實根本不能算是過錯，但長輩的嫌棄讓她飽受羞恥感的折磨；選擇文科，是她的個人意愿，老師和家長本不該干涉，卻讓她陷入痛苦之中?？偟恼f來，曉婭是無辜的，這與她犯了錯誤而感到羞恥的性質(zhì)完全不同。她想不通，無法在意識里形成正常的邏輯，所以她的潛意識不接受，于是出現(xiàn)生理反應(yīng)，而最直接的潛意識反抗就是失眠?！?/p>

楊女士問：“這種羞恥感過強的病例，多見嗎？”

我說：“很常見。事實上，中小學生的心理問題多與羞恥感有關(guān)。有些精神科臨床醫(yī)生把這類患者稱為對社會過度敏感的精神病患者，因為他們的大腦被各種不必要的羞恥感、負罪感和自我意識所占據(jù)，于是為自己的外表、父母、家庭、汽車等感到羞恥。在這些羞恥背后所隱藏的，是社會普遍存在的強調(diào)競爭的群體無意識。孩子學習成績不理想，父母經(jīng)常會說：‘你應(yīng)為你自己感到臉紅！’孩子賽跑得了第二名，父母會說：‘為什么不得第一名？第二名意味著失敗，失敗就是羞恥！’類似的羞恥和抱怨達到了荒唐可笑的程度，而羞恥感具有傳染性，即因A感到羞恥，羞恥感會轉(zhuǎn)向B，甚至C。有的女生居然為自己的鼻梁不夠高而感到羞恥，還有的學生因為自己的近視度數(shù)不夠高而自慚形穢，因為這證明他學習不夠用功。孩子心中的羞恥感通常會延續(xù)很長時間，因為孩子還沒有建立是非觀，還沒有成熟的自我意識，很容易受父母的影響。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中小學生羞恥感過強的病例較多就不足為奇了?！蔽覐娬{(diào)，“強烈的羞恥感對孩子的心理健康危害極大，如果不及早干預(yù)，會對他的一生造成破壞性影響，長久的羞恥感會讓孩子自我封閉、易怒，甚至出現(xiàn)暴力傾向。”

如何擺脫羞恥感

楊女士問：“您快說說，怎樣才能幫孩子擺脫羞恥感呢？”

“讓孩子真正受傷害的并不是羞恥感，而是父母無法幫助孩子從羞恥感中復(fù)原過來。”我告訴楊女士，針對羞恥感過強的心理輔導主要采取以下三個步驟：

第一步，搞清到底為什么而羞恥。這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引以為羞的可能是身體的某個部位長得不理想，可能是某次考試失敗，也可能是人際關(guān)系不佳，或者純粹是自己的幻想。

第二步，傾訴和交流。同病相憐，相似的經(jīng)歷會引起更多共鳴，更容易溝通，因此，創(chuàng)造機會，讓有相同經(jīng)歷的人在一起聊聊自己羞恥感的由來，會對患者釋放心理壓力大有好處。當患者向他信任的人傾訴羞恥的苦惱后，就會發(fā)現(xiàn)心情一下子輕松了很多，羞恥感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第三步，設(shè)想后果。未知導致恐懼，很多時候，人們對未知根本沒有細想，更沒有理性分析，只是自己嚇自己。當知道自己感到羞恥的事物不會對自己構(gòu)成威脅時，恐懼感會自然消失，羞恥感也就不復(fù)存在了。

楊女士同意了我的心理輔導方案。在接下來的4周里，我對曉婭進行了6次心理輔導，每次引導她思考一個問題。

第一次輔導，我問曉婭：“羞恥感是你自己的感覺，還是其他人的感覺？”引導她逐漸意識到，學文科是她自己的理智選擇，焦慮和擔心是別人的事，別人把焦慮和擔憂投射給她，她完全可以不認同?！耙簿褪钦f，別人的羞恥感不該成為你的羞恥感，即使他們是為你好，他們是你的親人。”我說。

第二次輔導，我問曉婭：“你的羞恥感是否源自他人的評判？”曉婭馬上點頭肯定。我告訴她：“別人的評判可以聽，但只能當作參考，畢竟他們不是你，如果對方是長輩，還可能存在觀念差異。你要相信自己不會令家人蒙羞，不會令老師失望，更不會傷害他們，你完全有權(quán)做自己喜歡的事?！?/p>

第三次輔導，我問曉婭：“只有你一個人有這種羞恥感嗎？”曉婭說，文科班的同學都為自己是文科生而抬不起頭。我說：“那你還有什么害怕的？學文科的學生，全國每年有好幾百萬呢，你多和班上的同學交流交流，共同對抗看不起文科生的偏見，奮發(fā)學習，壓力不是轉(zhuǎn)換成動力了嗎？”曉婭馬上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

第四次輔導，我讓曉婭思考一道題：羞恥感和自卑感有聯(lián)系嗎？曉婭說：“當然有聯(lián)系，一羞恥就自卑，特別瞧不起自己，好像自己變成了下等人似的?！蔽腋嬖V她：“正常的羞恥感對人沒有負面影響，但要讓它趕緊過去，更不能讓它轉(zhuǎn)化成自卑感，否則，別人的偏見不是預(yù)言成真了嗎？事實上，我知道不少文科生正是在別人的負面評價中自甘墮落的，你愿意成為這樣的人嗎？”曉婭使勁搖頭。

第五次輔導，我問曉婭：“感到羞恥的時候，你會安慰自己嗎？”曉婭說：“哭算不算？我只會哭。”我說：“你可以哭，但是哭只是宣泄，不是安慰。最好的自我安慰法，是做三次深呼吸，把手放在與文科生有關(guān)的物品上，比如歷史課本，在心里說：‘我是文科生，我以此為榮。我要走屬于我的人生之路，讓別人說去吧。’這是一種積極的心理暗示，可以幫助你緩解羞恥感帶來的心理壓力?！睍詪I反復(fù)練習，后來告訴我這種安慰非常管用。

第六次輔導，我問曉婭：“羞恥的反義詞是什么？”曉婭想了想，回答：“驕傲?！蔽铱洫劦溃骸罢媛斆?！現(xiàn)在讓你的思想來個180度大轉(zhuǎn)彎——羞恥的反面是驕傲，那就想想自己感到驕傲的方面，比如你是大家公認的學霸，你人緣好，老師不斷為你惋惜恰恰說明你在他們心中的分量很重，父母總是數(shù)落你證明他們愛你，你值得為此感到驕傲。這樣做，你會有引以為榮的美好感覺。”

經(jīng)過一個月的心理輔導，曉婭完全恢復(fù)正常，再也不失眠了。在最近的期中考試中得了年級第一名。楊女士在電話里告訴我：“昨天我去學校開家長會，新來的班主任對我說，明年高考，曉婭是上海文科狀元的有力爭奪者！好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話了，我和曉婭都非常開心！”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