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曉
在疾病來臨前
◎李 曉
友人老魯住院后,在病床上絮絮叨叨。老魯說,真懷念那個生龍活虎的年代啊,以為身體是鐵打的,不懂得愛惜,輕易耗費著健康。哪知,鐵打的身體早已悄然生了銹,這一次,疾病像是養(yǎng)在身體里的一只老虎,養(yǎng)虎為患的那一天說來就來,張開血盆大口,要吞噬了老魯。
老魯再也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深夜里噩夢連連,夢見死神揮舞著腳鏈、手銬朝他撲過來。在醫(yī)院那樣一個環(huán)境里其實不適宜安慰人,一個眼神往往是最好的撫慰,潛臺詞是:你懂的,我們與你在一起,對你不放棄,不拋棄,家里事、江湖事不要再擔心,一切聽從醫(yī)囑就好。
那些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腳步像貓一樣輕盈,還要嚴嚴實實地戴上口罩,其實就是盡量減少語言,讓你感受到生命的神秘,疾病的陰險。除了心理醫(yī)生,你見過哪一個醫(yī)生對病人喋喋不休?他們在病歷上的簽字幾乎都是龍飛鳳舞的,是為了對你做出掩飾和矜持的姿態(tài),也讓你無法辨認病情和藥方,防止你擅自到外面的平價藥房買藥。
兩年前,老魯便從酒肉江湖里抽身而退,開始跑步健身,爬山,早晨起床,喝一杯水后就在客廳的地板上做俯臥撐。我們幾個吃貨的飯局上還保持著對人生的狂妄,但老魯?shù)纳碛皫缀踅^跡了。
有一天早晨起床,老魯感覺肝部隱隱生疼,這樣的感覺此前也有,但他總覺得沒事兒,自信一個強壯的身體能夠抵擋。結果一去檢查,醫(yī)生便面無表情地偷偷告訴他老婆:肝癌晚期。
老魯當天下午就從親人們的眼神里知道了自己的病情。經(jīng)歷了手術后痛苦的化療、放療,老魯已經(jīng)相當虛弱了??粗稍诓》坷锶缡莺锏臉幼樱曳浩鸬氖菍σ粋€生命無力拉扯的痛楚。
老魯?shù)睦掀鸥嬖V我,對老魯這樣的治療其實是因為夫妻一場,對他最后的負責。搶救老魯不如說是在心里搶救這一世夫妻之間最后的時光,過不了多久,就是面對一張遺像了。
當老魯被送進ICU病房時,看見他渾身插滿了各種管子和儀器,像一個返回地球的宇航員,我在門外不自覺地笑出了聲,這是對生命發(fā)出的冷笑。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都要經(jīng)歷這樣一個生命的黑暗隧洞,只是被我們平時忽視著,遮掩著,敷衍著。
老魯就這樣走了,幾個平時和他有來往的友人在他的墓地前再喝了一次酒。我們把酒潑在地上,在心里輕聲喊,老魯,老魯,起來,起來,把這最后的酒喝了,暖暖身子,那邊的冷氣流太多。
車水馬龍的街市,醫(yī)院是埋伏在鮮花叢中的碉堡,里面潛伏著狙擊手。他半瞇著眼,隨時起身對準你一陣掃射,你應槍倒下,或者做一個沖鋒陷陣的英雄。當人到了這樣一個時刻,表演的成分就很少了,人在疾病面前大都是誠實的。
疾病一直藏在我們的身體里,像壞天氣一年之中總有幾次。你每次走進醫(yī)院都是一次善意的提醒,讓身體和靈魂和和氣氣同行。疾病總要來,生命里哪能沒有一場告別,一旦明白這個道理,你對疾病就多了幾份認知和相依。
人這一支脆弱的蘆葦,哪一次的狂風暴雨都可能讓生命萬劫不復,哪一次的疾病都可能徹底擊垮你,沒有一個懸掛在墻上的具體時間表。我們能夠做的是,在生命沒有枯萎的日子里搖曳,珍惜。
(摘自 《南方日報》圖/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