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滕巍 ●圖/李春明
唐朝年間,有個四方游學的年輕人叫張鈞,學識尚可,但是雜而不精。這天,他走到一個名為茶寨的村落,聞見陣陣奇香,順著香味尋找,原來是一戶人家正在烹茶。
沿路的村民告訴他,那是當?shù)刈钣忻囊晃徊柁r陸縝的家。張鈞覺得那股茶香不俗,于是登門拜訪,陸縝同弟子陳盛接待了他。
張鈞說明來意,陸縝見這年輕人恭謙好學,心里挺喜歡的,正好自己還缺個弟子,就說:“收下你可以,不過,正式拜師之前,須得通過‘屋掃’跟‘采摘’兩項考驗?!?/p>
張鈞躬身作揖,應下了。陸縝安排陳盛帶他,自己便不再露面。陳盛對張鈞說:“先來為大,屋掃目前歸我管,你只能負責采摘了?!?/p>
張鈞以為采摘即是采茶識葉。等到實際操練,卻叫他傻了眼。
原來,陸縝養(yǎng)了十幾只猴子作寵物,它們只吃山中野果,一頓都不能含糊,天不亮張鈞就得進山。這采摘并不是采茶,是采果。而且吃住起居都要跟猴群一起,管著它們,但猴子淘了不能打,還得負責給它們洗澡、抓虱子……張鈞遭了不少罪;反觀陳盛,只是掃地、做飯,照顧陸縝起居,這“屋掃”來得愜意舒適。
數(shù)月后,陸縝把張鈞叫到跟前,說:“清明將至,你帶猴群去東山遛遛?!?/p>
張鈞遵循吩咐,率領猴群上了東山。這些日子他雖然只跟猴子打交道,可是耳濡目染,對于茶道多少也了解些。
來到一處懸崖,只見下方陡峭的石縫間,長著一株綠油油的茶葉。張鈞認出那是太平猴魁!之所以仍沒被采走,就因為長在懸崖峭壁,憑臨萬丈深淵,沒人敢爬過去采。
不待張鈞反應,群猴利落地爬上懸崖,張鈞心領神會,拋出一條繩索,為首的猴王牢牢抓住,用尾巴勾住一只母猴。母猴落向深澗,手里抓著一只白猴的胳膊。白猴的尾巴上又掛著另一只猴……猴群一個吊一個,形成一串活索,被山風吹著,在深淵間搖晃,最后一只尾巴被同伴鉤住的小猴,終于采到了懸崖下的茶葉。
維系整串“猴索”安危的張鈞,用力扯緊拴在樹上的繩子,將大功告成的猴群拉了上來,太平猴魁到手。
張鈞這才明白,陸縝讓他待在猴群一年,是為培養(yǎng)跟猴子的默契與信任,好采到別人采不著的茶。
這天,張鈞正準備進山,忽然被陳盛叫住。
“師弟,干得不錯!”陳盛遞給張鈞一杯熱茶,張鈞喝了一口,連連稱好。
陳盛說:“你還沒喝過精篩過的茶,那味道更棒……師弟,跟你商量個事,咱倆換工吧?我去采摘,你來屋掃。”
張鈞不解道:“那是為何?”
陳盛說:“笨蛋,屋掃可以跟師父接觸,讓你多學點東西……另外,我一直不知這采摘的奧妙,竟然在猴群身上。我來采茶,采到名貴品種咱倆平分!怎么樣?”
張鈞拗不過他,只得同意。
開始屋掃,要照顧陸縝的生活起居,張鈞才發(fā)現(xiàn)沒那么簡單。大小家務活陸縝從不上手,連洗澡、換衣服也讓張鈞幫他,張鈞從未見過這么懶的人,忍不住想:跟這種人能學到什么?不禁打起了退堂鼓。
遲疑之際,陸縝交給張鈞一個黑瓷罐,囑咐道:“這是篩茶的罐子,每天換三遍水,必須是涼水。把采來的茶葉按照成色分類,每一類放一小撮進去,沉底不見的那一類,拿來給我炒,如是沉下去又浮上來的,就全部扔掉。”
張鈞自是照做。他把先前采來的茶葉分門別類,各挑出二兩,扔進盛滿水的罐子。只有少數(shù)沉下去沒再上來,大部分茶葉則在罐底轉悠一圈泡開,重新漂回水面。
張鈞把沉底的那類茶葉送到陸縝房間,陸縝關起門來炒。那炒好的茶葉奇香無比,泡一杯喝下,齒頰留香,比以前喝過的所有茶葉都好喝,只一口張鈞就醉了。
張鈞暗嘆這罐子真靈!沒過幾天,卻發(fā)現(xiàn)能篩的茶葉越來越少,找到負責采摘的陳盛,只見他一臉晦氣,身上落下好多猴爪撓過的傷疤。原來,猴群跟陳盛待的時間短,沒建立起感情,自然不服他管。
“看來采茶是發(fā)不了財?shù)??!标愂⒄f,“師弟,你去問問師父,那篩茶的罐子門道在哪?咱們退而求其次,賣這篩茶的點子不也能行?”
“算了吧,師父不會說的。我勸你踏實點,別總三心二意?!睆堚x拒絕了陳盛。
幾天后下了場雨,張鈞收回晾在外面的衣服,想起還沒篩茶,匆忙回屋將茶葉放進罐子,水已經提前換好。
奇怪的是,以前采的茶,雖說沉底的少,沉下去再浮上來的多,卻從未像這次——沒有任何一種能夠沉底。
張鈞慌了,是這次采的茶都不夠好?趕緊喊來陸縝。
陸縝端詳片刻,用手肘碰了一下罐子,對張鈞說:“你摸摸看?!?/p>
張鈞伸手摸了摸罐子,燙手!陸縝把水倒掉,從黑黢黢的罐中拿出一個圓形的小漁網,翻轉罐子,倒出十幾條細長的魚,已經全被開水燙死。
原來,這些都是陸縝從魚苗時期培養(yǎng),吃茶葉長大的魚。它們只吃上等好茶葉,用漁網過濾隔在罐底。當張鈞把茶葉投入罐中,茶葉順著漁網進入,真正的好茶被它們吃掉,略次一些的,就被吐出漁網,漂回水面。所以才要一天換三次涼水,保證茶魚的生存環(huán)境。
“奇怪,我明明換的涼水……”張鈞分辯道??刹还茉趺凑f,禍已經闖下,陸縝將他痛罵一頓,張鈞滿心委屈。
晚飯后,陳盛找到張鈞,悄聲道:“咱們已經試探出了烹茶的秘密,還留在這里干嗎?不如另起爐灶!”
張鈞這才明白,那熱水是陳盛趁他收衣服時偷換的。他本不愿跟陳盛瞎混,但想到白天的訓斥,心里有些怨恨陸縝,一咬牙,跟著陳盛走了。
當晚,陳盛悄悄抱走一罐茶魚,采茶的猴群跟張鈞有了感情,隨他們一起離開了陸縝的家。
二人另立山頭,也像從前那樣,張鈞率猴群進山采茶,將采回來的茶讓魚兒嘗過,陳盛挑出上等好茶炒了,拿去茶市待價而沽。
大伙都知道他倆在陸縝處當過學徒,紛紛圍了過來,陳盛自信滿滿地給每人泡了杯茶,坐等對方夸獎。
不料人們喝過后紛紛搖頭,說茶是好茶,可照陸縝原先的味道,還是差了一味。
“怎么可能!”張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咂咂嘴,眉頭微皺。確像人們所說的,這茶空有俗香,缺少一種味道……
“我明白了?!睆堚x說,“采茶、篩茶都沒有差別,但是炒茶這一步,每次都是師父鎖起門來秘密操作,看來問題出在這兒!一定是炒茶時,他往里面擱了啥秘方。”
張鈞和陳盛回到陸縝家,跪在門前三天三夜,求他傳授炒茶秘方。
陸縝說:“你們讓我很失望??墒牵朔鞘ベt孰能無過?這樣吧,誰能找到我剛出道時寫的茶經,我便將這炒茶秘訣相傳。它就埋在我兒時居住的老宅地下?!?/p>
茶寨是個很適合茶樹生長的地方,這里的人多是茶農,家家門前種茶樹,屋后有茶園。
陸縝家是茶寨的第一戶人家,后來發(fā)達了,搬來新的宅邸,隨著村落變化,那老宅早已不知何處。
連找數(shù)月,陳盛放棄了,收拾行囊離開了茶寨;張鈞身上的錢也已經花光,趴在一戶人家的墻頭,想進去討口吃的,卻又抹不開面兒……忽然,茶園里乘涼用的桌椅引起了張鈞的注意。茶樟木做的圓桌就地取材,用的是茶農自家門前枯死的茶樹,桌面上那一圈圈年輪,同時象征人和樹的年歲——作為茶寨的第一戶人家,所栽種的茶樹也理應是年頭最久,年輪最多的!
張鈞立刻來了精神,挨家挨戶扒墻頭,數(shù)人家茶園木桌上的年輪,一般也就1 0來圈,多的有2 0幾圈。最終他在唯一擁有4 2年輪的木桌前停住,在那座破敗的舊宅院地下,挖出一個沾滿泥土的木匣子,里面盛著陸縝寫的茶經。
張鈞將茶經還給陸縝,陸縝嘆道:“連我都記不清老宅的位置了,多謝你幫我挖出來。”
陸縝領著張鈞進入自己的房間,桌上擺著三口鐵鍋,他說:“我只炒一遍!你看好了?!?/p>
張鈞瞪大雙眼。只見陸縝在鍋熱以后滴入幾滴茶油,抓了把生茶放進去,挽卷寬袖,以雙手做茶鏟,徒手炒了起來!
從生鍋到二青鍋,再到熟鍋,三鍋相連,陸縝仿佛不怕燙,全靠一雙肉掌炒完,喝道:“這茶經中記載的,便是徒手炒茶的方法!”驚得張鈞目瞪口呆。這期間陸縝沒有別的動作,也沒往鍋里擱什么“秘方”。
待生茶炒熟,陸縝關了火,把炒好的茶葉壓在手心里,雙掌輕柔地捻搓著。
“我這輩子只干了一件事,就是烹茶。而我的這雙手,也只會炒茶。”陸縝說,“你以為我叫你干這干那,真是因為我懶?那是為了保持雙手清凈,以及它跟茶葉之間的純粹性。所以我的手除了茶葉,盡量什么都不碰?!?/p>
張鈞覺得匪夷所思,不解道:“這雙手就是炒茶秘訣?”
“確切地說,是手繭?!标懣b的手掌呈古樸的褐色,結滿溫潤、厚實的繭,泡在水里會有茶色蔓延,手溫都帶有茶香。
陸縝把壓好的茶葉泡了一杯遞給張鈞,張鈞低頭啜飲,眼前一亮,缺失的那味茶香又回來了!像是陸縝手心、匠心的蘊味。
“不瘋魔不成活。一輩子只做一件事,最容易,也最難??!”陸縝感嘆。
張鈞心服口服,從此留在茶寨跟隨陸縝,將他的茶道發(fā)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