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100089
文章討論了尼采最重要同時也是最艱深的概念“永恒輪回”的多重意義。尼采區(qū)分了兩種完全不同的輪回觀:他自己的輪回觀和小人的亦即悲觀主義的輪回觀。正是從對同一物的永恒輪回觀出發(fā),尼采肯定了力、偶然性和生成的自主性,從而肯定了生命本身。
尼采;同一物的永恒輪回;悲觀主義;權力意志;生命
B516.47A002713
一
我們看看尼采的同一物的永恒輪回(eternal return of the same)的特征:“你現在和過去的生活,你將再過一遍,并且會無限次地再次經歷它,且毫無新意。你生活中的每種痛苦、歡樂、思想、嘆息,以及一切無可言說、或大或小的事情皆會在你身上重現,會以同樣的順序重現。”① “萬物中凡能行走的不都已經走過這條路了么?萬物中可能發(fā)生的事不是已經發(fā)生、完成、消失了么?”②“萬物走了,萬物又來,存在之輪永恒運轉。萬物死了,萬物復生,存在之年永不停息。萬物破碎了,萬物又被重新組裝起來;存在之同一屋宇永遠自我構建。萬物分離,萬物復又相聚,存在之環(huán)永遠忠于自己?!雹邸拔矣肋h回到這相似和同一個生活,無論是在最偉大之處和最渺小之處全都雷同,我將重新教授萬物永恒輪回的理論?!雹芰Α白鳛楸厝挥篮慊貧w的東西,作為生成的東西,不知更替,不知厭煩、不知疲倦,自我祝?!@就是我的永恒自我創(chuàng)造、永恒自我毀滅的狄奧尼索斯的世界,這個雙料快樂的神秘世界,它就是我的善與惡的彼岸,沒有目的,假如目的不在圓周運動的幸福中的話,沒有意志,假如不是一個圓圈對自身有著善良的意志的話”??傊啊篮爿喕貙W說,即萬物的絕對和無限的重復循環(huán)——查拉圖斯特拉這一學說,從根本上或許就是赫拉克利特所教導過的學說”⑤。這就是永恒輪回學說本身。
但是,怎樣證明這個學說?
能量有一種宇宙學和能量學的論證:我們已經看到了,尼采認為世界就是一個力的世界,其能量大小不變,“這個世界是:一個力的怪物,無始無終,一個鋼鐵般堅實的力,它不變大,不變小,不消耗自身,而只是改變面目;作為總體大小不變,它是沒有支出,也沒有損失的家計,但同樣也無增長,無收入,它被‘虛無所纏繞,就像被自己的界限所纏繞一樣,不是任何模糊的東西,不是任何揮霍的東西,不是無限擴張的東西,而是置入有限空間的某種力,那種所謂‘空虛的空間不是任何地方都有的”。世界是一個力的世界,力在不停地翻轉、運動、生成,但力的總量不變,這樣,在一個有限的空間內,在一個固定總量所組成的固定范圍內,力要永不停息地生成下去就只能是一再輪回。而力又不可能不生成,因為“‘力與‘穩(wěn)定性和‘不變性這些特點不相容,力的量是固定的,但其本質能量大小不變,是流動的”。力的世界,其總能量不變,這實際上就是能量守恒法則,“能量守恒原則必定要求永恒輪回”。如果力在不斷生成,又因為這種生成而不斷輪回的話,就不要指望有一個終極狀態(tài)或者平衡狀態(tài)出現,不要指望力能安靜下來。因為生成是力的根本,而力的生成實際上就是積累和釋放,因此,力的輪回實際上就是積累和釋放的輪回。事實上,“平衡狀態(tài)從來就沒有過,這就證明這種狀態(tài)是不可能的”。Nietzsche,Will to Power, M. Ludorici Anthony trans., London:George Allen Unwin Ltd, 1968, p.427.如果說力達不到平衡狀態(tài),也就是說達不到一個終極的安定狀態(tài),那么,在同樣的意義上,世界的運動實際上也是沒有目的的。如果有目的的話,“這種目的就應該早已實現了。唯一的基本事實卻是:它根本沒有什么目的。各種認為世界運動必須有一種目的的哲學或科學假設(例如機械論)都被這唯一的事實所否定”[德]尼采:《權力意志》,賀驥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33頁。。就此而言,力無始無終,世界的運動無始無終,我們所把握的只是世界的運動本身,只是力的生成本身,只是這種力的生成所導致的永恒輪回。這是從力的性質出發(fā),從能量守恒原則而來的永恒輪回觀。
汪民安:尼采的“同一物的永恒輪回”
時間尼采也從時間的角度來論述永恒輪回法則。尤其是從時間的無限性的角度來論證永恒輪回。
此刻,我感到輕松了:侏儒從我肩上跳下來,這好奇的家伙!它蹲在我面前的石頭上了。這里恰好是個大門通道,我們就呆在這里。
“侏儒,你瞧這大門通道!”我繼續(xù)說,“它有兩副面孔。兩條道路在此交匯,尚無人走到路的盡頭。
這條長路向后通向永恒;那條長路向前是另一種永恒。
這兩條路相反而相連接──在大門通道旁恰好交匯。大門通道的名稱叫‘此刻,它就寫在上面。
要是有人走其中一條路,一直走下去,越走越遠,侏儒,你以為這兩條路永遠矛盾的么?”
“一切筆直的東西都是騙人的。”侏儒不屑地咕噥,“一切真理都是彎曲的,時間本身便是個圓。”
“你,沉重的精靈!”我怒喝道,“別說得這么輕飄飄!你這個跛腳鬼,是否要我把你留在現在你蹲的地方──以前我把你抬得太高!”
我繼續(xù)說,“你瞧‘此刻呀!從這個‘此刻大門通道有一條永恒的長路向后:我們身后是一種永恒。
萬物中凡能行走的不都已經走過這條路了么?萬物中可能發(fā)生的事不是已經發(fā)生、完成、消失了么?”[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71172頁。
“萬物之中能跑者不都已經走過了這條路了么?”這是條什么樣的路?路在此是時間的比喻:路無限延伸,一條向前通向了永恒,一條向后通向了永恒。這兩條路相向而行,但也在“此刻”(通道)這個地方相交接。時間正是從“此刻”開始向前和向后無限延伸的,也就是說,在任何一個此刻,都存在著前和后的無限時間(兩條路都各自通向了永恒)。過去和未來都是無限的,但是它們正是在此刻這里匯聚。此刻,既是屬于過去的,也是屬于未來的。或者說,此刻將過去和未來濃縮在一起。問題是,這個過去和未來匯聚于此刻這里,是否意味著它們彼此之間連接成為一個直線?也就是說,無限的過去抵達此刻,在此刻這里通向無限的未來,而這兩條路此外并沒有交接,各行其是?(“你以為這兩條路永遠矛盾的么?”)如果是這樣,那么,時間就是一個無限的直線。但是,侏儒卻不屑地嘟噥:“時間本身是個圓圈?!币簿褪钦f,過去和未來這兩條路終究還是會相交織的,終究還是要重合在一起的,終究是會重復循環(huán)的。筆直的線性時間是假象。時間是往復循環(huán)的。這是侏儒的答案,也是侏儒從時間的角度所理解的永恒輪回。但是,查拉圖斯特拉作何反應?查拉圖斯特拉覺得侏儒回答得太輕飄飄了——他并沒有說侏儒的答案是錯誤的,只是覺得這樣回答分量不夠。顯然侏儒簡單而輕率地理解了時間的永恒輪回,或者說,侏儒忽視和遺漏了這種時間輪回中的別的重要因素。他忽視了什么?查拉圖斯特拉提醒他:“你瞧‘此刻呀!”侏儒的輪回是輕飄飄的輪回,是對“此刻”視而不見的輪回。如果像查拉圖斯特拉那樣注意到這個“此刻”,那么這個時間輪回將會是什么樣的?如果從“此刻”往后看的話,也就是說,往過去看、往回看的話,就會發(fā)現,萬物中的一切,在過去都曾經出現過了,都“發(fā)生、完成和消失了”。至此,同一物的永恒輪回就出現了。在侏儒那里,輪回是單純的時間圓圈,是時間的重復,是時間的重復所導致的時間的無限性,但是查拉圖斯特拉不僅看到了時間的無限性,還看到了萬物都曾經在這個時間的圓圈中(因而也是無限的時間中)重復出現過。這個“此刻”(過道)當然也曾反復出現過。而這,是侏儒所忽視的和不理解的。時間是無限的(侏儒的發(fā)現),那么,作為存在者的萬物,作為一個有限過程的世界,必定都在這個永恒時間中存在過了(查拉圖斯特拉的發(fā)現):“萬物中凡能運行的事物從這條長路出去,也必定從這條路上回來!”[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72頁。這是在時間中的永恒輪回。這是因為時間的無限性和萬物的有限性所必定導致的永恒輪回。接下來查拉圖斯特拉就是重復了“永恒輪回”在第一次被傳達時的內容:蜘蛛、月光等也都曾存在過(這顯然是對第一次輪回傳達的再次輪回傳達?。?。
概率尼采還從概率(游戲)的角度來論證永恒輪回。如果從概率的角度來看的話,世界就應該被看作是偶然或必然的世界。這樣的世界也肯定不是被意志或意圖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如同上帝創(chuàng)世那樣。相反,如同赫拉克利特所認為的那樣,這個世界是擲骰子的游戲,這是偶然和必然之間的游戲,擲骰子的游戲最能表達必然和偶然的游戲?!澳阋苍S由此會得出結論說,‘因此,只有一個世界,即偶然發(fā)生和無知無識的世界,才是存在的?——但我們必須補充說,是的,也許只有一個世界是存在的,也許既不存在什么意志也不存在什么意圖,它們全都是我們幻想出來的玩意。投擲偶然骰子的必然性的鐵腕在無限長的時間里玩它的游戲:因此總是會有極其類似各種程度的意圖性和合理性的一擲的。也許我們的意志行動和我們的意圖也只不過是這樣的一擲——只是由于我們極其有限和極其不甘心,我們才無法理解我們的這種極度有限性:我們自己就是一些機械人,長著一雙鐵腕,并用這雙鐵腕來搖動骰子筒,即使是我們最具意向性的行動也只不過是在完成必然性的游戲?!盵德]尼采:《曙光》,田立年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105頁。世界是什么?是擲骰子的游戲。我們的每個意圖實際上都是偶然的骰子的一擲,每一次投擲都是一次偶然,但是因為有無限多的偶然性,“在無限長的時間里玩它的游戲”,而這種游戲的組合又是有限的,因此,這種偶然骰子的一擲,這種偶然游戲,終究“是在完成必然性的游戲”。也就是說,投了無限多的骰子,而在有限數量的組合之內,同一組合必定會反復出現,也就是說,必定會出現輪回。換句話說,無限多的偶然,最后必定導致必然;如果是從永恒輪回的角落來理解的話,那就是,世界之力的數量是有限的,“而其他的概念是無限的因而也是無用的,由此可以推論,世界在構成其存在的巨大的偶然游戲中貫穿著一個可以計算出來的組合數。在無限性中,在這個或那個時刻,每個可能的組合都會實現。不僅如此,每個可能的組合在無限次數中也都能實現”Nietzsche, Will to Power, London: George Allen Unwin Ltd, p.430.。這就是概率所導致的輪回:無限多的偶然,在一個有限的力的世界中,其組合總是會出現輪回。
尼采就是從宇宙論(能量論)、時間論和概率論來討論永恒輪回的。力的無始無終和力的量的總體性決定了力的永恒輪回;萬物的有限性和時間的無限性決定了萬物在時間中的永恒輪回;偶然的無限性和偶然之間組合的有限性決定了游戲的永恒輪回。這個多層次的永恒輪回就同過去形形色色的永恒輪回觀區(qū)別開來。這是尼采所特有的永恒輪回思想。也就是說,尼采分別是從力的角度、從時間的角度、從游戲(概率)的角度來討論世界的,這三個“世界”的視角,暴露了尼采的整體世界觀:世界是有限之力的世界;世界是時間無限的世界;世界是永恒游戲的世界。在尼采看來,世界就是一個有限之力在無限的時間內的永恒游戲。正是在這個世界中,同一物一再輪回。
二
尼采在第一次談到永恒輪回時,就指出了它可能導致的兩種效應:
假如某一天或某個夜晚,一個惡魔闖入你最深的孤寂中,并對你說:“你現在和過去的生活,你將再過一遍,并且會無限次地再次經歷它,且毫無新意。你生活中的每種痛苦、歡樂、思想、嘆息,以及一切無可言說、或大或小的事情皆會在你身上重現,會以同樣的順序重現,同樣會出現此刻樹叢中的蜘蛛和月光,同樣會出現現在這樣的時刻和我自己。存在的永恒沙漏將不停地轉動,你和它一樣,只不過是一粒塵土罷了!”你聽了這惡魔的話,是否會自己摔倒在地咬牙切齒地詛咒這個口出狂言的惡魔呢?或者,你在以前曾經歷過這樣的偉大時刻——那時你這樣回答惡魔說:“神明,我從未聽見過比這更神圣的話呢???”倘若這思想壓倒了你,它就會改變你,說不定會把你碾得粉碎?!澳闶欠襁€想再來一遍,并無數次地再來一遍?”這一所有人的問題,這一萬物的問題,作為最重的重擔置放在你們的行為中!或者,你將如何恰當地規(guī)劃自己成為你自身,規(guī)劃自己成為這樣的生命:渴望最終的永恒肯定和印記?Nietzsche, The Gay Science, Josefine Nauckhoff tra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194195.
尼采首次傳達的永恒輪回即是一切東西都會重現:“無限次地再次經歷它,且毫無新意。”這樣的輪回本身同樣也絕無新意,這樣古老的輪回觀早就出現過。但是,在尼采這里,同一物的永恒輪回有明確的批判性目標。永恒輪回,就時間而言,它沒有起源和結局。就空間而言,它沒有等級和深度,它強調在一個圓圈式的輪回中每個瞬間都具有同等的重要性。優(yōu)先性——無論是時間上的優(yōu)先性還是空間上的優(yōu)先性都在輪回的圓圈中被清除了:環(huán)行取代了直線,瞬間的平等取代了終點的優(yōu)先性——從這個意義上而言,輪回就是對柏拉圖主義的清除,對本質主義的清除,對不可調和的二元論的清除,也是對黑格爾主義的清除,對辯證法的清除。具體地說,在尼采這里,這樣的輪回觀直接同基督教和現代性的未來目標相抗衡,它是反目的論的、反超驗性的、反線性歷史觀的:如果一切在輪回,哪里還有一個期冀式的目標存在?哪里還有一個將來的天國或者理想國存在?哪里還有一個不停地生成的最后目標?
就此,“永恒輪回”本身是對柏拉圖主義基督教歷史觀的反駁。這樣的輪回同樣宣告了上帝之死——如果一切都在重復輪回的話,哪里還有一個上帝和天國在一個遙遠的終極未來等待著我們?永恒輪回的規(guī)律不能不宣判上帝之死(“真正的世界”之死,超驗性之死)。現在的問題是,如果生存不過是重復性輪回的話,那么,這樣沒有期冀、沒有目標、沒有超驗意義,也就是說,沒有上帝的生存有何意義呢?它會產生什么樣的后果呢?上帝之死會導致各種各樣的虛無主義。那么,在同樣的意義上,永恒輪回的規(guī)律一旦被告知,也會產生各種各樣的虛無主義。永恒輪回的昭示和上帝之死的昭示一樣,是一個重大的事件,可能會產生截然相反的兩種結果:積極的虛無主義和消極的虛無主義。事實上,尼采在上述話中已經透漏出永恒輪回被宣示之后的兩種結果。
正如上帝之死會導致遍布家畜的“斑牛鎮(zhèn)”,會導致大量的末人繁殖一樣,永恒輪回一旦被告知(超驗性目標不存在了),也會產生各種各樣的末人:“這思想壓倒了你,他就會改變你,說不定會把你碾得粉碎!” 這是末人的命運。在這個意義上,(不可避免地宣判上帝之死的)永恒輪回完全有可能會導致消極的虛無主義,會導致末人的出現?!白屛覀円运淖羁膳碌男问絹硐胂笠幌逻@種思想吧:生命,正如它本來的面目,是沒有意義、沒有目的的,但又不可避免地在重復輪回著,沒有終結,直至虛無:永恒的輪回。這是虛無主義的最極端的形式:虛無(‘沒有意義)是永恒的!佛教的歐洲形式:知識和力的能量迫使人們不得不接受這么一個信仰?!?“一切都一樣,什么都不值得,知識使人窒息?!彼赃@個孤寂之人可能在洞悉永恒輪回這一法則面前摔倒在地——摔倒,這正是小人和侏儒的姿態(tài)。他們如此絕望,所以可能會“咬牙切齒,詛咒這個口出狂言的惡魔呢”。
但是,永恒輪回這一法則被告知,除了摔倒在地外,還可能會出現另外的選擇:“規(guī)劃自己成為你自身,規(guī)劃自己成為這樣的生命:渴望最終的永恒肯定和印記?”永恒輪回一旦被告示,猶如上帝死亡被告示一樣,“你在以前曾經歷過這樣的偉大時刻——那時你這樣回答惡魔說:‘神明,我從未聽見過比這更神圣的話呢???”永恒輪回的宣示并沒有壓倒你,而是讓你覺得神圣,讓你覺得這是一個偉大的時刻。
也就是說,永恒輪回也可能存在著兩種對立的選擇:選擇做末人還是選擇做超人?是被這個重負所壓垮還是成為你自身?
必須做出選擇!因為“這一所有人的問題,這一萬物的問題,作為最重的重擔置放在你們的行為中!”
不過,永恒輪回首先是產生末人。如果一切是輪回的話,生存的意義何在?用悲觀主義的預言家的說法是,“一種學說出現了,又有一種信仰與之相伴”。這是預言家的答案:“我看見大悲哀向人類襲來了。精英之士厭倦了工作?!薄叭f事皆空,一切相同,一切俱往!”“所有的工作全是徒勞,我們的美酒變成了我們的毒汁,兇惡的目光燒焦了我們的原野和心臟?!薄笆茄剑覀冞^于厭倦,以至求死亦不可能,故而依舊醒著,并繼續(xù)活下去——在墳墓里!”②③[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47、148、172頁。這就是得知永恒輪回學說之后的末人信仰和末人狀態(tài)。萬事皆空,一片死寂,人們將自己的生活變成了墳墓,“不愿被喚醒”。為此,查拉圖斯特拉也彷徨悲傷,也感受到了漫長黑夜的來臨,但是,他“掌握著那銹跡斑斑的鑰匙,知道怎樣打開所有嘎然作響的墓門”②,最終尋找拯救自己的光。
如何打開這樣的墓門,也就是說,如何克服永恒輪回這一學說所帶來的虛無主義信仰和事實?在“相貌和謎”一節(jié)中尼采試圖回答這個問題。查拉圖斯特拉和侏儒關于永恒輪回的理解已經出現了分歧。侏儒認為永恒輪回是單純的時間循環(huán),而查拉圖斯特拉對侏儒的回答做了兩點補充:在一個無限的時間內萬物在循環(huán);循環(huán)中“此刻”的重要性。尤其是“此刻”的重要性,被反復強調:“倘若萬物原先已經有過,你這個侏儒如何看待‘此刻呢?這個大門通道原先是否已經有過呢?萬物是否如此緊密相連,以至于此刻把一切未來之物也拉到自己身上,因此,也包括它自己?!雹鄄槔瓐D斯特拉為什么要思考“此刻”?而且將此刻看作是侏儒的重要遺漏?
“此刻”正是查拉圖斯特拉和侏儒在面對永恒輪回時的一個重要分水嶺。對于后者而言,由于一切在單純地重復,一切在轉圓圈,“此刻”根本就無足輕重,此刻輕飄飄地流逝,它毫無自身的總量——此刻這個通道不過是時間先后魚貫而出的過道,它是稍縱即逝的剎那,這個此刻不值一提。如果是這樣的話,時間輪回就變成了簡單的繞圈子。但是,永恒輪回在什么意義上不是繞圈子呢?輪回中強調的是什么呢?就是這個“此刻”,也可以說是瞬間,是剎那,是具體時刻。查拉圖斯特拉所理解的永恒輪回是對此刻的注目:此刻有自身的分量。因為過去和將來(兩條時間通道)都聚焦于此刻這一點上,過去正向此刻這里匯聚,“此刻把一切未來之物也拉到自己身上”, “此刻”因為和過去、未來發(fā)生了關系而具有非同凡響的重量。但是,此刻具有何種意義上的重量?怎樣看待“此刻”的這個重量?對海德格爾來說,此刻是和永恒結合在一起,“永恒輪回學說中最沉重和最本真的東西就是:永恒在此刻中存在,此刻不是稍縱即逝的現在,不是對一個旁觀者來說僅僅倏忽而過的一剎那,而是將來與過去的碰撞,在這種碰撞中,此刻得以達到自身。此刻決定著一切如何輪回”[德]海德格爾:《尼采》,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304頁。。此刻是整個輪回中具有決定性的時刻。海德格爾是在生存意義上來理解這個輪回的,他將人置于這個此刻之中,處于此刻之中的人,有兩種方向,“他就會讓相對而行者本身達到碰撞,但又并不讓它們靜止下來,因為他展開和經受著被發(fā)送者與一道被給予者的沖突”。此刻因而處在關鍵的沖突中心,并決定著輪回之物的輪回路徑。這樣,生命應該時時保持著永恒感,每個生命,每個生命的此刻和瞬間都必須重視,每個生命的此刻都不是一個簡單的過渡時刻,而是一個垂直的深度時刻,是一個焦點性時刻,一個決定性時刻,一個決斷性時刻。就此,此刻具有自身的光芒,并因此而受到了肯定。
德勒茲同樣注意到這個此刻的重要性,但他的角度完全不同,永恒輪回的基礎是時間的流逝,而要使時間流逝,就必須關注此刻:“往昔如何能在時間中形成?此刻如何能消逝?流逝的時間倘若不同時是既已過去的,又是即將來臨的和此刻的,它將永遠不會消逝。”就此,“此刻必須同時與過去和將來共存。每一時刻與自身作為現在、過去和將來的綜合性關系奠定了它與其他時刻的關系基礎”③[法]吉爾·德勒茲:《尼采與哲學》,周穎、劉玉宇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7172、72頁。。這個此刻使過去、未來和現在共存,使不間斷的時間流逝成為可能,最終使永恒輪回成為可能。因此,此刻在這里更多地被看作是具有“生成”的意義。顯然,德勒茲看重此刻,是因為此刻是正在流逝的時刻,“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存在或‘在場的時刻”。他強調此刻對于輪回的重要性,沒有這個流逝時刻,就無所謂輪回,因此,每一個時刻——這個流逝的時刻——都是一個差異的時刻。此刻就是生成和流逝的時刻,而永恒輪回就是要肯定這個時刻,沒有這個時刻,就無所謂輪回。此刻正是因此而受到了肯定。按德勒茲的理解,尼采的永恒輪回就是突出了此刻作為生成的意義,最終將生成本身突出出來,從而賦予生成以價值。忽視此刻的輪回,恰好就是忽視生成的輪回。什么是尼采的永恒輪回?就是將生成本身作為肯定的對象的輪回,就是肯定生成的輪回——這同形形色色古老的對生成視而不見的輪回觀有根本的區(qū)別。生成有生成的自主性,此刻有此刻的自主性,它們并不被目的論所剿滅,這也正是對尼采這段話的注解:“生成應該出現在每一個瞬間(此刻),絕不允許因為未來的緣故而為現在進行辯護,也不允許因為現在的緣故而為過去進行辯護。不能以一種統(tǒng)攝萬物的總體力量或一種第一推動力來說明必然性,為了制造一種非常有價值的事物而詮釋必然性也是沒有必要的?!盵德]尼采:《權力意志》,賀驥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34頁。
盡管“視角”不一樣,海德格爾和德勒茲都為輪回中的此刻作了辯護——而這正是侏儒所無法理解的。德勒茲的“此刻”是肯定生成,海德格爾的“此刻”肯定了命運的決斷。但德勒茲反對海德格爾的解釋。德勒茲反對將永恒輪回看作是存在者的輪回,他們對同一物(the same)的理解不一樣。這個同一物,海德格爾非常明確地強調,是存在者,是一個有限世界的有限存在者,輪回是存在者的輪回。此刻是存在者的此刻,為什么看重此刻?正是因為存在者在這過去和未來的沖突之際要做出決斷,此刻決定了命運和輪回的選擇。而德勒茲反對將“同一物”解釋為存在者,不是同一物的輪回,不是存在者(不是一種事物,不是一種事件)的輪回。那么,什么是這個同一物?輪回本身是這個同一物?!坝篮爿喕刂械耐晃铮╰he same)描述的不是輪回之物的本質,而是不同之物輪回的事實。”輪回本身就是存在,“輪回只要肯定生成和流逝就構成存在”。③輪回本身就是事件,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永恒輪回就是生成之存在。輪回是生成之在。輪回本身是存在。為什么輪回構成了存在?輪回是一種必然性事實,“同一物”在此不是指一種物或者人,而是事件——必然輪回的事件,事件的輪回性,必然的輪回性。德勒茲就此將存在者,將主體信仰從永恒輪回中清除掉了,永恒輪回由此變成了一個單純的理論命題,而非一個歷史命題,這一命題不再針對著(或者說不再僅僅是針對著)查拉圖斯特拉遭遇的現代性背景,而是針對著整個哲學史背景。永恒輪回就此脫離了置身于歷史中的查拉圖斯特拉,而成為尼采的一般哲學原則。
就此,德勒茲強調永恒輪回是一個法則、一個原理和要求。如果輪回不是要消除此刻,而是要肯定此刻,不是消除生成,而是肯定生成的話,如果說此刻和生成都有自己的自主性而不被存在所吞沒的話,這就將柏拉圖主義顛倒過來了。消除生成和此刻正是柏拉圖主義的方案。同時,德勒茲解釋的同一物的永恒輪回,這在另一方面說的是,輪回是不能停止的,輪回本身因而是永恒的,作為同一物的輪回本身是永恒的,這樣,輪回就作為存在被看待,輪回是規(guī)律,是普遍性,是存在,這都沒錯,這種柏拉圖主義式的概念都被保持下來,但它們的保留不是非要犧牲生成不可,不是非要犧牲此刻不可??隙ù嬖谝惨隙ㄉ?,肯定普遍性也要肯定具體性,這樣,永恒輪回就構成了一個多少有些奇怪的悖論:此刻和永恒無限接近,多樣性和單一性的無限接近,生成和存在的無限接近。這就是尼采所說的沉思的巔峰。肯定生成和肯定輪回是一回事,因為生成和輪回是一體式的。盡管德勒茲不同意海德格爾對同一物的解釋,但是,在對尼采斷言生成和存在的無限接近方面卻沒有分歧。就德勒茲而言,生成和存在的接近表現在生成的永恒輪回這一事實中,就海德格爾而言,則是表現在此刻和永恒的關系中:“永恒在此刻中存在”。用海德格爾的說法是:“生成作為生成保存下來,但卻要把持存性置入生成之中,以希臘的方式來理解,就是要把存在置入生成之中?!边@也是德勒茲的意思:“普遍存在必須屬于具體生成,整體必須屬于個別的時刻?!盵法]吉爾·德勒茲:《尼采與哲學》,周穎、劉玉宇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105頁。
這樣理解的永恒輪回同赫拉克利特非常接近,難怪尼采說,在赫拉克利特的身旁,“我感到比別的地方更加溫暖和愜意……生成,對對立和戰(zhàn)爭進行肯定,以及對存在這一概念的堅決拒斥——所有這些思想,較別的思想而言,同我更加接近?!篮爿喕貙W說,即萬物的絕對和無限的重復循環(huán)——查拉圖斯特拉這一學說,從根本上或許就是赫拉克利特所教導過的學說”Nietzsche, Ecce Homo, Vintage Books, 1989, p.273。什么是赫拉克利特所主張的學說?世界處在不斷變化中,總是會發(fā)生新的不斷改變的東西?!叭魏问挛锒荚诹鲃又校淮嬖谟谰玫臇|西。人不能兩次涉足同一條河流?!焙绽死貜娬{的就是生成,生成在他這里是絕對的,只有生成而無存在。赫拉克利特才是柏拉圖主義的真正對手——后者只有存在而無生成。但是,尼采的永恒輪回雖然強調生成,但并非完全放棄了存在,如果說,這種永恒輪回正是表達了“生成和存在的無限接近”的話,那么,赫拉克利特的生成和存在并不接近,就此,尼采的輪回并非完全等同于赫拉克利特的輪回——他們的相似性只是共同對于生成的重視。尼采正是用赫拉克利特對生成(此刻)的重視來抵制柏拉圖主義對生成的輕視。
從時間和此刻的角度,永恒輪回肯定了生成,肯定了生命的瞬間性。從概率的角度,永恒輪回還肯定了偶然性。盡可能地承認和肯定投擲的次數和投擲本身,才能肯定出現必然。同樣,盡可能多地肯定生成的多樣性,才能肯定“一”。這就是永恒輪回的法則:要想輪回,要想“一”,就必須肯定多樣性,肯定生成,肯定偶然。對生成和偶然的肯定,才能導致輪回。在這一個意義上,輪回是一種必然性,是“一”,是存在。永恒輪回的原則就是肯定的原則,就是將多樣性和偶然性肯定下來,就是將生成肯定下來。我們已經看到了擲骰子的賭博所體現的概率的輪回,無限次的偶然一擲,必定導致有限組合的輪回。組合本身會一再出現。如果要出現這種組合輪回,就一定要肯定這種偶然一擲,也就是說,如果要出現必然性,就一定要肯定偶然性。整個擲骰子的賭博游戲中,投擲的過程是偶然,骰子回落的過程是必然。沒有無限多的偶然,就不會出現有限的必然;沒有多樣性,就不會出現“一”;沒有生成,就不會出現“存在”。擲骰子所體現的永恒輪回表達了對偶然、多樣性和生成的肯定,偶然、多樣性和生成也絕不會消失在必然、“一”和存在之中。就此,是偶然肯定了必然,或者說,是固執(zhí)地保留對偶然、差異性、多樣性的尊重,才導致了“一”、必然和輪回之事實。就此,永恒輪回不是限制偶然性,而是恰恰被偶然性所肯定。同樣獲得一種必然性,同樣獲得一種存在,同樣獲得一種“一”,但是在這里,同柏拉圖完全相反的是,這不是通過否定偶然的方式,不是通過排斥差異性的方式,不是通過滅絕多樣性的方式而獲得自身的肯定??隙ㄅ既?、多樣性和繁殖,就肯定了必然、一和多。所以這是肯定之肯定。就此,偶然,這世上最古老的貴胄,“我把它歸還給萬物,把萬物從目的的奴役中解救出來”。尼采正是用投骰子游戲所表達的永恒輪回來肯定偶然,偶然和擲骰子處在同一片沒有陰影的天空:“萬物寧愿在偶然之腳尖上跳舞。噢,我頭頂的蒼天,清澈而崇高的蒼天啊,對于我,你的純潔便是:不存在永恒的理性蜘蛛和蛛網。在我看來,你是神圣‘偶然的舞場,是為神圣擲骰子游戲而改設的神桌!”[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80頁。
從概率論證出的永恒輪回,在游戲中所表達的永恒輪回,肯定了偶然性;正如從時間來論證的永恒輪回肯定了此刻和生成。那么,從能量的角度來論證的永恒輪回肯定了什么?肯定了權力意志。力“由最簡單到最復雜,由最靜、最僵、最冷變成最炙熱、最野蠻、最自相矛盾,然后又從充盈狀態(tài)復歸簡單狀態(tài),從矛盾嬉戲回到和諧的快樂,在其軌道和年月的吻合中自我肯定,作為必然永恒回歸的東西,作為生成的東西,不知更替,不知厭煩,不知疲倦,自我祝?!?。在一個能量守恒的世界中,永恒輪回就必須肯定力的無休無止的生成。只有力的無始無終的生成,才能導致永恒輪回。這也可以反面論證,因為力本身就是無休止的生成(增長),那么,在一個有限的能量世界中,它只能反復輪回(積累和釋放的輪回)。這樣,如果有幾個層面的永恒輪回的話,就會發(fā)現永恒輪回在不同層面所做的肯定:概率的輪回對偶然性的肯定,能量的輪回對力的肯定,時間的輪回對此刻(生成)的肯定。我們看到,無論是偶然性、力(權力意志)還是此刻和生成,都因為這種肯定而獲得了自主性,這些在柏拉圖主義中被存在和目的所拒斥的東西,這些被“真實的世界”所拒斥的東西,現在都被賦予了持存性,被賦予了深度,被賦予了主權。它們不是向存在的無足輕重的過渡,它們和存在也不抵觸,相反,它們自身就接近存在,它們和存在無限接近,或者說,生成打上了存在的烙印,偶然性打上必然性的烙印,此刻打上永恒的烙印。“如果生成是一個巨大的環(huán),那么這個環(huán)上的每種事物都同樣是有價值的、永恒的和必要的?!盵德]尼采:《權力意志》,賀驥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262頁。力、生成、偶然、瞬間實際都統(tǒng)一在生命之內,它們構成生命的不同層次和視角。這樣自主的生命,就不再被目的論、不再被上帝、不再被理念、不再被進步論的枷鎖所鉗制,相反,它每時每刻都自我肯定,自我決斷,自我評估,自我游戲,自我舞蹈。從最根本的意義上,作為力的生命獲得了存在性,獲得了自身的永恒,在每個瞬間中獲得永恒。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正是因為生命肯定自身,生命的價值在生命之內,而不是在他者那里,生命并沒有受到外在之物的審判,尼采反復地說,同一物的永恒輪回,是生命的最高肯定形式。“尼采希望使一切存在者的此在和如此存在重新恢復自己的無辜,希望把人重新轉換為萬物的本性……萬物都如其所是地存在,而不是以別的方式存在……世界既不能作為上帝的造物而存在,也不能以其他的方式而存在;世界只能作為一切循環(huán)中的循環(huán)而存在;并且如其所是地存在;查拉圖斯特拉關于同一的永恒輪回的學說同創(chuàng)世的教誨相對立。”[德]洛維特:《尼采的敵基督教登山訓眾》,見《墻上的書寫》,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年,第8頁。
三
這一切都是同一物的永恒輪回學說所內在主張的,也可以說,這是查拉圖斯特拉所主張的永恒輪回。如果說永恒輪回恢復了此刻和生成的自主性的話,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恢復了生命的自主性——就是沖破了生命上空的烏云。在這個意義上,永恒輪回的宣示就是對生命的肯定。這就與侏儒所理解的永恒輪回迥然不同。對于侏儒來說,忽視此刻的永恒輪回是簡單地、輕飄飄地轉圈圈。這是否定此刻,否定生成,否定偶然,因而也是否定生命的輪回,也就是虛無主義的輪回,是小人的輪回。我們已經看到了這種輪回在大地上挖了諸多墳墓?,F在,關于永恒輪回的兩種理解以及因為這兩種理解的不同結果就出現了——既然一切都永恒輪回,那么,就存在兩種可能性(就如同上帝之死導致兩種可能性,如同兩種可能的虛無主義):一種是虛無的輪回,小人的輪回;一種是積極的輪回,超人的輪回。對于虛無主義輪回而言,什么都是重復的,什么都是沒有意義的,因此什么都是否定的。對于超人的輪回而言,什么都是重復的,什么都是有意義的,因此什么都是肯定的。就單純的永恒輪回學說而言,它毫無疑問是同整個柏拉圖主義基督教模式相抗衡——它反對上帝創(chuàng)世說,反對目的論,反對二元論,反對線性時間觀和進步論。但是,永恒輪回要生出超人,還是要克服對它的虛無主義理解和接受,要克服侏儒所理解的永恒輪回。也就是說,查拉圖斯特拉的永恒輪回學說必須完全根除侏儒的永恒輪回學說,只有這樣,只有根除永恒輪回的虛無主義取向,才是尼采所理解的永恒輪回。也只有這樣的輪回,才能傳達給孤寂者所組成的民族,才能生出超人。我們來看看,永恒輪回是怎樣來克服它的虛無主義取向的。
查拉圖斯特拉通過一次夢的寓言來表達他對虛無主義輪回的克服。在夢中,他看見了一個年輕的牧人,“蜷縮著、顫抖著、哽咽著,扭曲著臉,口里垂著一條黑色大蛇”,死死地咬住牧人的咽喉。這條蛇可能是在牧人睡覺時爬入他的喉中的。查拉圖斯特拉想將蛇從牧人口中拽出來,可是沒有成功。“‘咬呀,咬蛇!咬下蛇頭,咬呀!我竭力呼叫,我的恐懼、仇恨、惡心、同情,一切善與惡都隨著這呼叫喊出來了?!薄罢缥医泻敖ㄗh的,牧人咬蛇,狠狠地咬!他把舌頭吐得老遠——然后躍入高處?!痹谶@個奇怪的夢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個年輕的牧人是誰?這條黑色大蛇又是什么?
這個牧人有三個特點:年輕人,躺在地上,在睡覺。正是在這樣一個處境下,黑蛇爬進了他的喉頭。年輕人,說明他不是動物,他應當克服他的動物性了,他應該身體很好,他本是充滿朝氣,充滿活力,具有創(chuàng)造性和增長意愿的人。也就是說,剛剛從孩子長大的年輕人,應當具有相當的潛能。但是,他卻躺在地上,在睡覺。躺在地上,因為尼采對空間上的高低特別敏感,躺在地上在他這里顯然指的是一種較原始和低賤的狀態(tài),就像侏儒狀態(tài)那樣。雖然是一個年輕人,但還沒有完全擺脫動物性,而且在睡覺,躺著睡覺,在這么一個低的空間睡覺——顯然他沒有增高和增長的意愿,沒有變形的意愿,因為睡覺意味著停滯,意味著自我保存,意味著衰敗。在某種意義上,這樣一個睡覺的年輕人處在一個末人狀態(tài)。也就是說,一個有潛能的人,一個本應增長的人,在上帝死后,無所事事,沒有抉擇,安然大睡。正是在這樣一個情況下,一條黑蛇乘虛而入:“大概是在睡覺的時候蛇爬進了他的咽喉——蛇死死地咬住他的咽喉?!本痛?,這個本應是健康的年輕人臉上“如此惡心,如此慘白和恐怖”。這個年輕人弄得如此病態(tài),令人揪心,他快被這個黑蛇咬死了。那么,這個黑蛇是什么?它怎么會爬進這個年輕人的喉頭?
蛇是黑色的,而且是沉重的。尤其是,蛇能盤旋,是能轉圈圈的動物,而沉重的蛇是下墜的,是重負。我們很快就會想到,這條黑蛇意指虛無主義的輪回,就是侏儒所理解的簡單的轉圈圈的輪回,是否定此刻、生成和生命的輪回。同時,這個虛無主義輪回和動物(蛇)相伴。因為虛無主義輪回總是導致了人的動物狀態(tài)。就此,蛇一方面是個自我保存的動物,一方面又是否定生命的輪回。它是這二者的默契組合。當這個年輕人睡覺的時候,或者說,在這個年輕人完全不清醒和懵懂的狀態(tài)下,虛無主義輪回和動物的二重性很容易被他所接受,很容易闖入他的世界和體內,很容易吞噬它,很容易讓他變得面色慘白!但是,這個真相被查拉圖斯特拉所看到,他要將年輕人從虛無主義輪回之口中搶救出來,因此,他“用手拽蛇,拽呀拽呀——白費勁”。這種虛無主義輪回一旦侵入了人的內在世界,一旦被人所接受,一旦構成人身體的一部分,它是沒法從外面拽出來的,外在的力是無法消除人內在的虛無主義輪回的。我們也可以說,當上帝死掉了,虛無主義輪回侵入了人的體內,那么,外在的“啟蒙”是沒有用的,啟蒙運動的各項計劃是“白費勁的”。用海德格爾的說法是,“虛無主義不能從外部來加以克服。僅僅用另一個理想,諸如理性、進步、經濟和社會的‘社會主義、單純的民主之類的東西,來取代基督教的上帝,從而試圖把虛無主義強行拆毀和排除掉——這樣做,是克服不了虛無主義的”[德]海德格爾:《尼采》,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431頁。。
那么,如何才能克服它?只有從內部來克服,年輕牧人只能自己咬斷蛇頭,只能自己克服虛無主義輪回?!澳寥艘?,狠狠地咬。他把蛇頭吐得老遠”,咬,是咬斷蛇頭,為什么是蛇頭?咬就要目標明確,就要針對最核心、最主導性的東西,就是要咬斷虛無主義輪回的實質和核心——因為這種輪回具有欺騙性,不辨認出它的虛無主義本質,不辨認出它的實質(蛇頭),就無法克服它,就無法咬斷它。同時,咬,咬緊牙關,狠狠地咬,這是牧人的形象,咬,通常是不顧一切的表現,只有咬才能表達出意志和決心??朔摕o主義輪回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要果斷,要堅決并且要不顧一切,這一方面說明蛇頭的危害之深,之大,之徹底,不“狠狠地咬”就無以清除它。另一方面,牧人的咬正好是意志的表達,咬是戰(zhàn)勝和征服的手段,牧人如果不咬,就還是一個末人和奴隸,只有咬本身才傳達出主人的形象,也就是說只有敢于去戰(zhàn)勝,去征服,只有肯定的權力意志的爆發(fā),才可能變形為一個新形象,才可能發(fā)生轉機,才可能進入到一個增長和提高的狀態(tài)。蛇頭終于被“咬”斷了,并被吐得老遠。虛無主義輪回連同它所攜帶的動物性,這個重負,這個藏在牧人體內的“最暴烈、最兇惡的東西”因此被克服了,并且遠離了牧人,它和牧人分道揚鑣了。在這樣的情況下,牧人終于獲救了,憑借這一咬,重新奠定了自己的形象:“他不再是牧人,不再是人——而是變形者,他光耀四方,他笑了!人間從未有誰像他這樣笑過!”②③④⑥[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72173、171、375、236、173頁。
不再是牧人,不再是人,他變成了超人。也就是說,人,如果咬斷了蛇頭,即克服了身內的虛無主義輪回和動物性的二位一體的話,它就會變成超人。在這一節(jié)的前半部分,查拉圖斯特拉已經將兩種輪回觀對照起來,并且讓它們一決高低,“‘站?。≠?!我說,‘我與你勢不兩立!我們兩個我是強者——你不了解我深邃的思想!你也不可能容忍這深邃的思想!”②查拉圖斯特拉思考的是積極的輪回,是肯定此刻的輪回,侏儒思考的是消極的輪回,是否定生命的輪回。這兩種輪回“勢不兩立”,互相不能“容忍”。我們在后面的“痊愈者”一節(jié)中已經發(fā)現,查拉圖斯特拉坦承:這個差點被蛇咬死的牧人正是他自己。“那怪物怎樣爬進我的喉嚨,把我窒息得透不過氣來!我咬下了它的頭,吐了出去?!?③也就是說,本來有自己明確的輪回學說的查拉圖斯特拉卻被侏儒的輪回學說(蛇)弄得窒息了,弄得生病了,弄得面色慘白,有兩種輪回學說在他體內交戰(zhàn)。這呼應了他所說的同侏儒的“勢不兩立”。事實上,這兩種輪回學說同時在年輕的牧人體內。牧人為什么能咬掉虛無主義輪回?是憑借什么在咬?恰恰是積極的輪回在咬,是查拉圖斯特拉所宣講的永恒輪回在咬,只有這種積極輪回咬斷了虛無主義的輪回,這個年輕的牧人才能成為變形者。也就是說,同一物的永恒輪回有一個面孔,卻有兩種實質:只有克服自己的虛無主義實質,才能變成積極和肯定的永恒輪回,才算得上“痊愈”。所以,查拉圖斯特拉所宣講的永恒輪回學說,一定是對虛無主義的永恒輪回的克服后才得以確立自身的。一旦克服了這種虛無主義,和它分道揚鑣(將它吐得老遠),同一物的永恒輪回才真正地變成了肯定的輪回,才真正地將這個牧人變成超人。這兩種表面一致的輪回之間存在著這樣的溝壑,通過這樣一咬,終于被越過去了,尼采不禁感嘆:“在酷似之物間,外表最好進行欺騙,因為最小的縫隙卻是最難越過的。”④如果說這條黑蛇是沉重的蛇的話,那么,牧人將它吐出去,顯然就有種解脫感,“然后就躍入高處”,這種解脫導致了向超人的變形以及這種變形中所自然的“躍入高處”,就如同查拉圖斯特拉對侏儒的擺脫,“侏儒從我肩上跳下”,此刻,“我感到輕松了”。從躺在地上到躍入高處,這是空間的變換,也是從末人到超人的變換,這種變換正好遵循權力意志的提高和增長法則。
這個時候,這個變形者“光耀四方,他笑了!人間從未有誰像他這樣笑過!”又是光!光釋放和照耀,它樂觀、通達、熱情,最根本的是,它肯定。而且,它笑了,笑,正好將預言家的悲觀預言所淹沒,將悲觀主義淹沒,將“悲觀主義者疲憊的目光、對于生命之謎的懷疑、厭倦人生者的冷冰冰的否定”[德]尼采:《論道德的譜系》,周紅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年,第247頁。淹沒,正如光將烏云遣散。這個時候,《快樂的科學》中第一次傳達永恒輪回時所提出的選擇問題就有了肯定的答案:“‘你是否還想再來一遍,并無數次地再來一遍?這一所有人的問題,這一萬物的問題,作為最重的重擔置放在你們的行為中!或者,你將如何恰當地規(guī)劃自己成為你自身,規(guī)劃自己成為這樣的生命:渴望最終的永恒肯定和印記?”超人就是這樣的答案,光和歡笑就是答案。這個時候,同一物的永恒輪回,在查拉圖斯特拉克服掉了它的虛無主義一面之后,就變成了肯定生命的輪回,獅子向孩子的變形也成為現實——超人誕生了,充滿歡笑,光耀四方。
作為永恒輪回的產物的超人,是一個前所未見的新生兒:“人間從未有誰像他這樣笑過!”⑥這既表明他是新生的,新的開端,而且還是肯定性的。我們也看到了由獅子變形而來的孩童,也是一個新生兒,是“一個新的開始”,“一種神圣的肯定”,還有查拉圖斯特拉的追隨者——孤寂者所組成一個新民族所生的新生兒。這三個新生兒同屬一體,它們都是新生的“超人”。也就是說,作為永恒輪回的第一個教師,查拉圖斯特拉宣講了永恒輪回的教義(肯定此刻),這個教義通過三種途徑即獅子、孤寂者和牧人生出了超人,肯定了超人?,F在的問題是,超人這個新生兒,將如何自我肯定?這個超人,是一個“自轉的輪子”——它自身也在輪回。如果肯定性的同一物的永恒輪回這一學說,導致了超人的誕生,那么,這個超人,這個新生兒也必定要輪回——萬物都要輪回。也就是說,輪回生出了超人,而這個超人又要進行輪回,超人身上積聚了輪回的兩個過程,兩個肯定的過程:它是前一個輪回肯定的結果,是后一個輪回的肯定的事實本身。我們已經看到了輪回是怎樣生出超人的,現在我們要理解的是,這個超人是如何輪回的,如何是一個“神圣的肯定”?
四
超人是個孩子,尼采賦予了這個隱喻以多重意義:除了有意將他看作是新生的,歐洲從未出現過的形象之外,還同時意味著,它要不停地增長,不停地提高,因為孩子總是增長的,它不可能衰退——作為一個孩子的超人就意味著增長本身。我們在前面已經看到了,超人,作為一種新價值的奠定,就是權力意志的增長過程,是生命的肯定過程。超人、孩子和權力意志,它們是生命自我肯定的幾個面相,因此具有實質上的同構性。超人,作為一個孩子,處在持久的增長狀態(tài),而絕不意味著一個穩(wěn)定的靜止的終極形態(tài),這樣的超人就是權力意志的形象化表達。如果說,超人意味著孩童般的不停地增長,那么,在什么意義上,這個超人,這個權力意志的增長過程是輪回的?這個作為新生兒的超人如何復現和輪回?也就是說,增長和輪回是怎樣在作為一個孩子的超人這里得以統(tǒng)一?
我們可以通過一個生命的自然過程來說明這一點:一個初始的孩童,它要生長、積累和提高,這個過程是個自然的強化過程,是一個不可逆轉的肯定過程——孩童絕不會衰退,它內在的本能要求增長、提高和肯定:孩童在不停地生長。但是,它不能無限地肯定,不能無限地增長,不能無限地強化,生命必定有它的能量高峰——孩童的生長法則,正如權力意志的運作法則:權力意志同樣不能無限增長。尼采就是在這個意義上將生命看作是權力意志。不過,孩童成長、積累到什么狀態(tài)才達到他的高峰?一直到它的壯年。這個時候,它的增長達到飽滿和巔峰狀態(tài),就如同太陽處在它的正午時刻。就在這個時刻,飽滿的身體之力忍不住要流溢而出,要自然地釋放,這個釋放——如果我們將權力意志定義為生命也就是身體的話,那么,這種釋放就是性的釋放,性的釋放會播下一個生命的種子,最終會導致分娩者的釋放,這個釋放(生育)就是一個新生兒的誕生,就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生命。在此,釋放意味著創(chuàng)造。性的釋放是生命的肯定:它不僅表達了最活躍的生命力本身,而且還誕生和創(chuàng)造了一個生命。就此,生命(權力意志)的積累和釋放過程,就是身體的積累和釋放過程,就是一個孩童的生長、成熟、釋放和再誕生的過程,是一個孩童的輪回過程:孩童在增長到巔峰(壯年)的時候,又通過(性)釋放再次創(chuàng)造了(誕生了)自身;然后再次增長和積累,再次釋放,再次誕生新的孩童;如此反復,如此輪回,這就是孩童的輪回,是作為一個孩童的超人的輪回。這個永恒輪回實際上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對生命的肯定:這是生命的誕生。生命在這個輪回中不斷地誕生,不斷地受到肯定,誕生也是輪回的。
這樣一個超人的輪回過程有什么特點?這個過程完全是肯定性的,完全是權力意志的全過程:增長、提高、釋放、誕生;再增長、再提高、再釋放、再誕生;反復不已。這個過程實際上就是積累和釋放的輪回過程(就此,我們也能明白,為什么尼采一會兒說權力意志是力的累積,一會兒說權力意志是力的釋放)。在這個輪回過程中,完全沒有迫使生命衰敗的東西,完全沒有否定性的東西,完全沒有反動的東西。只有單純的肯定,單純的增長,單純的對生命的刺激和鼓勵。因此,超人的這一輪回過程,具有強烈的排斥性和選擇性:排斥衰敗、排斥反動、排斥否定。只有超人能輪回,小人無法輪回;只有孩童能輪回,衰敗的人無法輪回;只有強健的人能輪回,病弱的人不能輪回;只有肯定的人能輪回,否定的人不能輪回。也就是說,有創(chuàng)造(生育)能力的人能輪回,無創(chuàng)造(生育)力的不能輪回;如果生命是這樣一個輪回的增長過程,它事實上也是一個自然過程,那么,為什么要對生命進行人為的否定?為什么要讓生命的增長受到阻遏?為什么要讓生命沉浸在反動力的折磨之中?這就是尼采反對奴隸道德的根本原因——奴隸道德就是對這樣的生命的自然增長和輪回的阻礙。
如果說,在輪回當中,只有單純肯定的話,反過來,這個輪回也是一個選擇性的律令:它必須是肯定性的,進入到這個輪回當中的所有的力都應該是肯定性的。即便是天生的反動力,即便是天生的否定要素,即便是天生的損害生命的東西,一旦進入到這個輪回中,也必定要經受這個輪回本身的改造,變成能動力,變成肯定要素,變成強化生命的東西。我們看到這個輪回過程中有痛苦,分娩的痛苦——這是生命的否定要素,但是在這個輪回中,這個痛苦被轉化為快樂的強化劑,是創(chuàng)造和繁殖的伴生物:沒有分娩的痛苦,就不會有新的(孩童的)創(chuàng)造,痛苦是為了激發(fā)更大的創(chuàng)造性歡樂。正如超人經常大笑一樣,生命的誕生和創(chuàng)造能產生巨大的快樂——權力意志的充分實踐總是伴隨著快樂,這種快樂也是在分娩者經歷了極度痛苦之后表達的巨大快樂,一個新生的孩童在此誕生——這也是創(chuàng)造,痛苦分娩成就了偉大的喜悅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這是擺脫痛苦的偉大解救,它使生活變得輕松。然而創(chuàng)造者本身必遭痛苦,必經變化?!瓌?chuàng)造者本身是新誕生的嬰兒,但他必須又是分娩者,是分娩者的陣痛。”[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89頁。正如痛苦是快感的刺激一樣,這個超人的輪回,將釋放變?yōu)榉e累的刺激前提,將否定變?yōu)榭隙ǖ拇碳で疤?,將毀滅變?yōu)閯?chuàng)造的刺激前提,將反動的力變成主動的力的刺激前提。這種輪回,我們絲毫不陌生——這就是在不倦地毀滅和創(chuàng)造的狄奧尼索斯式的輪回。痛苦、毀滅、否定,在狄奧尼索斯這里,都是生命強力的刺激物,就如同毀滅性的悲劇總是生命的積極的肯定一樣。如果說超人在這個輪回過程中在向誰輪回,答案不言而喻:向狄奧尼索斯輪回。
我們還可以將這個新生兒超人看作那個無限時間上的大門通道,是那個出入口,它是一個意義非凡的瞬間,是過去和未來的交接點。超人,在這一刻,既包括了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過去,也包括了一個生長性的未來。也可以說,它身上同時聚集了一個創(chuàng)造的結束和一個創(chuàng)造的開端,一個創(chuàng)造者和一個被創(chuàng)造者,一個分娩者和一個新生兒。這一刻至關重要,絕不能被輕易地打發(fā)。同樣,在超人這里,我們也看到了兩種層面意義上的永恒輪回在此的交集:作為教義的永恒輪回創(chuàng)造了超人,作為實踐的永恒輪回被超人所實施。我們必須區(qū)分教義的永恒輪回和實踐的永恒輪回。我們最后來看看這一完整的永恒輪回過程吧!首先是作為教義的永恒輪回:存在著同一物的永恒輪回(萬物都在無限的時間內自我重復)這一規(guī)律,尼采借助于永恒輪回這一規(guī)律,克服了柏拉圖主義基督教的超驗和終極模式。接著,從效應的角度,尼采將同一物的永恒輪回教義區(qū)分為兩種:一種導致虛無主義的對生命的否定,一種導致積極的對生命的肯定。尼采通過積極的永恒輪回克服掉虛無主義的永恒輪回;這個積極的(查拉圖斯特拉所宣揚的)永恒輪回教義,誕生了新的超人(權力意志的肯定過程以及對這種權力意志的價值肯定);這是永恒輪回教義的作用。為什么查拉圖斯特拉總是用訓導的口氣?為什么他要一而再地“如是說”?為什么他要有門徒和動物?——永恒輪回首先是作為要宣傳的教義而出現的。但是,一旦超人誕生了,即便是未來的超人,超人也當有自身的存在方式,有自身的實踐方式——而且注定是輪回式的存在和實踐方式。超人注定是通過永恒輪回來展開自己的生存實踐——這樣,永恒輪回就變成了超人的實踐:這是作為實踐,準確地說,是作為實踐原則的永恒輪回。這樣一個永恒輪回,就是對生命的絕對肯定,輪回一定是肯定,一定是生命的增長,在此,只有肯定生命的東西才能輪回,只有增長和提高才能輪回,輪回的每個瞬間都在提高,都在肯定,換個角度說,只有提高才可能輪回,提高是輪回的動力,也可以說,輪回一定要求提高,要求生長。提高和輪回相互促進:沒有提高就沒有輪回;沒有輪回就沒有提高——這是尼采偉大的建設性,是他的迫切律令,是他最高的實踐原則。在這個實踐性的輪回中,剔除了老化,剔除了衰敗,剔除了腐朽——當孩子壯年之際,當正午之際,就開始釋放、創(chuàng)造和新生了。輪回避免了終極性的衰老和垂死。
就此,尼采的永恒輪回是雙重肯定:教義式的輪回肯定了(創(chuàng)造了)作為一個孩子的超人,實踐式的輪回讓作為一個孩子的超人自我肯定。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尼采說永恒輪回是對生命的最大肯定。超人將這兩個不同層面上的輪回交織在一起,作為絕對的肯定本身的超人,如果是尼采意義上的未來哲學的目標的話,那么,這也是尼采的未來的人類學目標。
Nietzsches “Eternal Return of the Same”
WANG Minan
School of Literature,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089,China
This paper explores the multiple meanings of “eternal return,” which is the most important and the most difficult concept in Nietzsches philosophy. Nietzsche distinguishes two kinds of “eternal return”: one is his own “eternal return” and the other is the dwarfs “eternal return,” which is a pessimistic one. Starting from the eternal return of the same, Nietzsche affirms power, contingency and autonomy of becoming, which also means the affirmation of life itself.
Nietzsche;eternal return of the same;pessimism;the will to power;life
曾靜
(上接第26頁)
Nietzsches Later Writings and the Crisis of European Civilization
LIU Xiaofe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
In many later writings of Nietzsche, the main topic is to deal with the crisis of European civilization which he felt, whose characteristic, in the eyes of Nietzsche, is the rise of the liberal philosophy with intellectuals turning into liberalists. “The liberal spirit” is not the real “ spirit of freedom” but the slave of “the taste of democracy,” and the liberalists are no more than “Fanatics.” The liberal philosophy symbolizes the degeneration of the tradition of European philosophy, which becomes a theology of the clergy and loses its noble spirit. In his later writings, Nietzsche puts forward the idea of “reevaluating all the values,” which is to reevaluate the universal value of Democracy alleged by the Philosophy of Enlightenment. Nietzsche reiterates that the real and precious universal value is the tradition of classical civilization of the East and West.
Nietzsche;the Crisis of European Civilization;democracy;liberalism
周淑英
20141217
郜元寶,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①[日]尾上兼英:《魯迅與尼采》,載《日本中國學會報》第十三集,1961年,轉引自李冬木:《留學生周樹人周邊的“尼采”及其周邊》,見張釗貽主編:《尼采與華文文學論文集》,新加坡:八方文化創(chuàng)作室,2013年,第91頁。
②[日]伊藤虎丸:《魯迅與日本人》,李冬木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86187頁。
③北岡正子該書1970年代初以系列文章形式陸續(xù)在日本發(fā)表,何乃英的中譯本由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于1983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