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衛(wèi)
“開縣的舉子云陽的鹽,江州的妹兒雙線線。”
江州的妹子,據(jù)說很與眾不同。川滇黔陜的有錢人家,都以娶江州妹兒為樂。
藍線女是江州妹兒,活得清苦。她家在鐵峰山,海拔一千四百多米,別說田,找個平地建房都難。所以,這里的房,全是吊腳樓,沿坡修,吊起半截,好養(yǎng)羊喂牛。
藍線女家窮,沒有地,也沒有牲口,給地主劉德財家做工。父親放牧、種地,她母親幫廚、洗衣。
藍線女小名藍妹兒,常戴頂藍線織的帽子。山里冷,風大,除了熱天,大人孩子都要戴帽子。
到了她十五歲時,生活出現(xiàn)了大逆轉。十五歲的藍線女,已出脫成了小美人。從小勞動,身體結實勻稱,前胸后臀,凹凸有致。一頭秀發(fā),如春草般茂密。每天的活兒,就是給地主家割草,爬坡上坎促進了藍線女的發(fā)育。
地主的兒子叫劉茂勛,在江城郊區(qū)的杭家灣讀師范,十八歲。聽了蕭楚女、惲代英的演講,熱血沸騰,要參加革命。劉德財氣蒙了,把回家度暑假的劉茂勛鎖在牛棚:“龜兒子,鬧啥子革命,不是要你老漢兒破產(chǎn)嗎?”
這事本來和藍線女啥關系也沒有,她既沒有文化,也沒有聽說過革命。在山區(qū),信息閉塞得如同墓穴。
她去倒割回來的牛草,見一間牛圈中捆著少爺,于是上前問為啥。
劉茂勛年輕、清瘦,目光炯炯有神,讀師范的他,還有幾分儒雅,對少女有種天生的吸引力。雖然藍線女不懂啥叫愛情,也沒有聽說過“一見鐘情”這個詞,但少女懷春,令她怦然心動。
“你放我走,我會感謝你一輩子!”
藍線女不想要感謝,她想要和少爺在一起,聽他說話,看他的臉和眼。
劉茂勛就這樣逃出了牛圈,臨走從身上摘一枚戒指,遞給她,然后說:“你等我,我遲早要回來娶你!”
藍線女本以為聽錯了,想解釋,但劉茂勛已早竄走了。拿著戒指,呆了很久,可是她不敢拿回家,只好把它悄悄藏在樹洞里。
藍線女還是出嫁了,嫁的人居然是劉德財。他老婆死了,娶藍線女續(xù)弦。不管藍線女同不同意,和她老漢兒講好,十畝山地、一所木屋,聘禮很重了。
從來沒有土地的人,突然有十畝山地,是啥概念?相當于天上掉下狗頭金。雖然父母不舍,把一個花樣年華的女兒送給一個胡子蔥根白的老頭兒糟蹋,但他們抵擋不住土地的誘惑。
藍線女悄悄揣摩著那枚戒指,心中依依不舍,可是劉茂勛已一去多年,音訊全無,聽說去讀黃埔軍校了,當了北伐軍。北伐軍和偏僻的四川無關,三峽內外,兩重世界。
閉著眼睛,嫁吧。為了父母弟妹能吃上飽飯、能活下去,只能犧牲自己。也不能怪她不講信譽,誰叫那少爺一去不回呢?
可是就在迎親的那天,劉大少爺回來了,而且?guī)е话嗳笋R。雖然劉德財一臉的不爽,可是他不能拒絕兒子回家,而且有槍有隊伍,他不敢吭聲。當劉茂勛知道爹娶的新娘子是藍線女時,堅決阻止。
父子間一場舌戰(zhàn),最后劉茂勛贏了,準確地說是他手中的槍贏了。老爹讓兒子當新郎,婚禮繼續(xù)。這婚變,藍線女一點兒也不知道。她那時就像天上的云,隨風飄。
當蓋頭被掀開,出現(xiàn)在她眼簾里的不是個糟老頭兒,而是英俊的小伙子時,她呆了,她不相信命運會發(fā)生奇跡。
婚后的藍線女,隨軍去了。
劉茂勛進了牛淼的隊伍,那時牛淼駐在湖北宜昌,正不甘心,在吳佩孚的支持下,要打回四川。他本是四川劉才厚的部將,被劉湘硬擠出去的。
劉茂勛當上了營長。有一天,牛淼偶然見到了藍線女,一下驚呆了,沒想到,一個小小的營長,竟然有這么漂亮的老婆。
不行,得搶過來!
牛淼是“不知有多少房,不知有多少老婆,不知有多少兒女”的三不知將軍,以好色出名。于是他想了個辦法,把劉茂勛支開,讓他去做和白洋軍閥接洽的聯(lián)絡官,團級。
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牛淼等劉茂勛前腳走,后腳就去劉家。一排人馬守在門外,自己才悄然入室。
藍線女更漂亮了。少女的美是種天然的美,是純潔;而少婦的美,是種成熟的美,有風韻。
“你如果同意,讓你老公當旅長!”
其實,同不同意,已不由藍線女選擇。
可是,一個生龍活虎的將軍,一個小時候后,命歸黃泉。
原來牛淼派劉茂勛出使,藍線女就知他不懷好意。
可是劉茂勛有任務,他是國民黨派來的,要收編和改造這支軍閥隊伍。所以,明知是崖也要跳,為了任務,劉茂勛選擇了犧牲藍線女。
但藍線女不愿意。
她是女人,不是交換的工具。于是等丈夫出走后,就在自己的身體上涂了斷腸草熬成的湯汁,斷腸草是鐵峰山上采的,用來毒野獸的藥。
牛淼一死,藍線女用剪刀自戕,軍隊于是大亂。劉茂勛逃出來,向國民政府報告,國民政府軍要攻進四川,不得已,四川軍閥劉湘宣布易幟,投靠國民政府。不用一槍一彈,統(tǒng)一了四川,黨國要人舉杯同慶。
藍線女墳前,劉茂勛一臉淚水。從此不再從軍,隱居寺廟,活到新中國成立后,他叫天一大師。
要不是后來修志查出這段歷史,誰也不相信,一個弱女子,竟然改變了四川的現(xiàn)代史。
“開縣的舉子云陽的鹽,江州的妹兒雙線線?!边@順口溜,至今還在流傳……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