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榮
二十年前,張俊廷跟隨父母坐上一列南下的火車,來到虔城,成了都市人。按初中地理書上說,他從亞熱帶落葉闊葉林到了亞熱帶常綠闊葉林,到了小時候爺爺說的山的那頭。
二十年后,張俊廷慵懶地倚靠在轉(zhuǎn)椅上,椅子前的桌上搭著一鏡子,他把臉伸過去,左臉,右臉,下巴。該死的南風(fēng)天!他嘴里咕噥著。鏡子上總是蒙著一層水霧,看不清自己精致的臉。他不得不把臉湊近鏡子,眼珠咕嚕咕嚕轉(zhuǎn)動,忽然停在某個角度,鏡子里出現(xiàn)一個紅點,原來是顆痘痘。張俊廷幾乎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待會兒他就要去見陳雪,這種形象怎么可以。昨晚真不該喝酒,他抱怨。不一會兒,張俊廷揚(yáng)起嘴角,慶幸總算沒有白看那么多韓劇。他想起韓劇中的男主角在與第三者決斗中弄破了臉,就是貼一片創(chuàng)口貼。他拉開抽屜,還有幾片創(chuàng)口貼,上面畫有海賊王卡通圖案。陳雪喜歡喬巴,他毫不猶豫地從路飛和喬巴中選擇了后者。對著鏡子用創(chuàng)口貼蓋住那顆痘痘,之后重復(fù)開始的那幾個動作。張俊廷很是滿意,一片創(chuàng)口貼既透露出一點點哀傷,又表現(xiàn)出男子氣概,這正是他想要的。
離七點半還有一個小時,張俊廷不想先到約會地點,他得占據(jù)主動權(quán),這對將來分手也是有益的,至少在“外交辭令”上擁有優(yōu)先話語權(quán)。他坐在陽臺上,擺弄著手機(jī),一點也不慌忙。天尚未黑下來,還能看清樓下路人慌張的臉。一位上了年紀(jì)的大嬸給凸出來的水泥塊絆了一腳,張俊廷笑得全身顫抖,他一點也不喜歡這位大嬸,有一回她還放狗咬他,就因為他掀了大嬸女兒的裙子。
墻上的鐘響了七下,還有半個小時,漓江苑離張俊廷住的小區(qū)不遠(yuǎn),他有自己的計劃。他穿上一件網(wǎng)球衛(wèi)衣,出門前折起褲腳,露出自認(rèn)為性感的腳踝。跑下樓,往右拐進(jìn)巷口的老李小賣部,李璐這個點準(zhǔn)在那兒守著,他喜歡看她的小虎牙,真想把脖子湊過去給她咬。李璐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了他,便故意大聲說:“大人物來啦”。張俊廷一陣臉紅。
他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小學(xué)珠算只得過10分。然而他父親一直認(rèn)為張俊廷將來會是個大人物,能夠成為知名律師。三個姐姐小學(xué)剛畢業(yè)就給他父親追出去打工了,錢要留下來給張俊廷上大學(xué)。他十八歲那年,不負(fù)眾望地考上了本地的一所不入流的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隨后的工作便是糊弄他父親,說這所學(xué)校就業(yè)率能夠達(dá)到99%。直到現(xiàn)在,他父親仍然堅定地認(rèn)為張俊廷能夠成為大人物,雖然他每隔一個月就要帶一個女人回家,之后宣布要與這女的結(jié)婚,結(jié)果每次都不了了之。
整個小區(qū)的人都知道這事兒,見到張俊廷都要打趣說“哎呦,原來是大人物”。他討厭這句話,更討厭李璐說這話的語氣。他突然想變成李璐嘴里的那兩顆小虎牙,咬破她的嘴唇。然而他看到李璐豐滿的嘴唇,不禁咧開嘴笑了起來。他習(xí)慣在小賣部坐一小會兒,隨便買點東西,故意給張整的,李璐給他找零,張俊廷看準(zhǔn)拿零錢的時機(jī),摸上一把她的手。不過今晚待小賣部的時間不多,他與陳雪有約,盡管不提前,卻也不能遲到。那是一條大魚。
走出小賣部,一陣緊風(fēng)往脖子里灌,張俊廷攏了攏衣領(lǐng)。漓江苑幾個字閃爍著,仿佛女人若隱若現(xiàn)的身體。他站在門口,盯著路過的人,好像每一個路過的漂亮女性都是陳雪。往前穿過一個紅綠燈有一家花店,他在思考要不要買一枝花,掏出手機(jī),還有十分鐘。等待全面綠燈的時間是五十秒,挑花砍價三分鐘,滿打滿算余有四分鐘,足夠了。
他挑了一枝康乃馨,玫瑰花顯得俗氣,而且?guī)Т獭?/p>
站在漓江苑店口,他兩手合攏握著那枝康乃馨,像捧著一本圣經(jīng)在祈禱。手機(jī)上虛擬表盤滴答滴答響,還有三十秒就到七點,他默念著表盤上的數(shù)字:十、九、八……二、一,仿佛在念一串咒語,念完陳雪便會出現(xiàn)。漓江苑的鐘響了一聲,張俊廷抬起頭來,人頭攢動,卻沒有她的身影。
“嘿!”
一絲柔軟的氣流滑過他脖子,繞著耳沿,鉆進(jìn)里面,化成細(xì)語。張俊廷轉(zhuǎn)過身,陳雪著一襲黑色長裙,胸口別一朵小康乃馨,穿一雙玫瑰紅魚嘴高跟,對他微微一笑。他有點不知所措,手機(jī)放了好幾次才塞進(jìn)口袋,以便騰出手來以紳士的方式將花送給陳雪。陳雪報之以一吻,轉(zhuǎn)身進(jìn)漓江苑。張俊廷怔在那兒,像被雙唇定住,望著陳雪的背影,喉嚨咕嚕一聲:這才是真正的女人。他后悔去摸李璐的手,現(xiàn)在看來,那只是一塊有溫度的肉。多年以后,他站在虔城的最高建筑回想到這一幕,才能體味到,如果他是上帝,也會創(chuàng)造出女人這美妙的生物。
走進(jìn)漓江苑,陳雪雙膝并攏坐在軟沙發(fā)上,手平放在距離膝蓋一手掌距離的大腿,一副等待的姿態(tài)。他坐在陳雪對面,目光在陳雪身上閃躲,希望找到一個聚焦點,卻毫無辦法。陳雪是他在同城網(wǎng)上認(rèn)識的,見了面卻不知道說些什么。幸虧服務(wù)員一直站在旁邊,他可以埋頭看菜單,免去尷尬。然而,低頭并不是理想的選擇,那雙白皙的腳不時映入眼簾,咚咚地踢著身體的某個地方,使他不由自主地面部潮紅。張俊廷擺弄著桌上的刀叉,對陳雪說了一番各種刀叉擺放的含義,說正確的切法是將肩膀與手腕放松,兩臂貼著身體,刀與餐盤的角度保持在15度左右,這樣不但能輕易將食物切開,而且姿勢看起來也比較優(yōu)雅。說完之后他意識到這是一個錯誤,有關(guān)刀叉的擺放知識都是在學(xué)校禮儀課上學(xué)的,至今也只實際操作過一次。除此之外,他只切過水果。
餐點上得很快,兩人點的一樣,一碗意大利花蛤面,一份意式風(fēng)味烤雞翅,一杯柳橙汁。陳雪用刀輕輕劃開雞翅上的脆皮,叉子將脆皮往兩邊一撥,再用刀將里面的肉一點一點剜出來,動作熟練而不多余,每一下都恰到好處。他突然想起和李璐一塊在這吃東西的那天。
那是糟糕的一天,剛買的new balance 574給風(fēng)吹下陽臺,找不回來。他心疼又氣憤,愈加憎恨這個小區(qū)的人。一伙窮鬼,張俊廷坐在老李小賣部向李璐發(fā)泄。李璐不答話,盯著攤上的幾本雜志封面。他慪不過這口氣,需要尋找物質(zhì)來補(bǔ)償,便對李璐說“快!請我吃飯”。李璐答應(yīng)了。晚上的事情,他的腦海略過很多,只記得李璐吃雞翅的那一幕。他正不熟練地剜開雞翅上的一層脆皮,李璐很反感,叫他不要這樣,原因是覺得這動作像在褪去她一件件衣服,剝?nèi)ゴ嗥さ碾u翅如赤身裸體的她。
張俊廷現(xiàn)在想到這句話,突然笑了。
“笑什么?”陳雪說。
“沒什么,我也習(xí)慣把雞翅上的脆皮剝開?!睆埧⊥?yīng)答道。
“是么?”陳雪揚(yáng)起嘴角,撩開垂下的發(fā)絲。
“那動作像在脫去一個人的衣服?!睆埧⊥⒄f。
事實上,他從來沒有脫過一個女人的衣服,甚至連吻都沒接過,耳光倒是得過不少。他曾經(jīng)還一度思考過假如一個穿長裙的女人站在他面前,是從上往下脫還是從下往上脫。他這樣說,不過是為了夸耀,顯示出自己的老練。
這個共同的習(xí)慣使張俊廷覺得陳雪有一種神秘親切感,一種同樣的高貴感,不是那種飲毛茹血似的粗俗感。他跟陳雪說了好幾種剝?nèi)ルu翅脆皮的方法,比如先用叉子叉住雞翅,之后用刀從側(cè)面剝開,就能輕而易舉地剔去脆皮。
陳雪搖晃著柳橙汁,細(xì)細(xì)啜上一小口,如飲一杯陳年老酒。指肚豐滿,有一個成熟女人的風(fēng)韻。她突然抬起頭,問張俊廷談過幾次戀愛。他噎住在那兒,無可應(yīng)答。眼前的這個女人,他不知道她想聽什么答案,自己也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談沒談過呢?帶回家的那些算不算,他不明白;牽過手的算不算,他也不明白。唯一可以明白的是他被拒絕過兩次。
他問,什么才算戀愛呢?
就跟情侶那樣啊,陳雪聳聳肩說。
情侶又是什么?
陳雪答不上來。情侶是什么?如一杯柳橙汁?
我知道我被拒絕過兩次,張俊廷說。他和很多人說過,現(xiàn)在繼續(xù)說起這件事不過是在復(fù)述一個故事,一個在心里說了很多回的故事。
嗯?
他盯著剝落的脆皮,干枯焦黃,像極了那段往事。
仔細(xì)算來其實就一次,因為她們長得實在太像。直到現(xiàn)在他都不明白是由于第一個喜歡上第二個,還是由于第二個喜歡上第一個。第一個拒絕他說,你只是對我有好感,那并不是愛情??蓮埧⊥⒉⒉幻靼讌^(qū)別在哪兒,單單知道看著她就是美的。她在群里說不知道哪家飯館的快遞號碼,他立馬坐地鐵過去找來發(fā)給她。半夜看到她說餓,便翻墻順著下水管爬出去給她買夜宵。每天風(fēng)雨無阻地給她帶早餐。盡管如此,她還是拒絕了他,轉(zhuǎn)身便給他發(fā)了一段從網(wǎng)絡(luò)上摘抄下來的話,是有關(guān)好感和愛情的區(qū)別,說好感是摘花,愛情是護(hù)花。一堆狗屁!第二個拒絕他的理由大概是因為他沒有忘記第一個女子。記不清了,終歸是拒絕了吧,有點遙遠(yuǎn)呢。
沒了?
沒了。
真可惜!她一臉失望地說。
張俊廷不知道陳雪是說“故事”完了可惜還是他喜歡的兩個女人可惜。按照以前的經(jīng)驗來看,應(yīng)該是后一種。他是故意這樣結(jié)尾的,不過也確實沒什么可講。
陳雪喝掉最后一口柳橙汁。
差不多要回去了,她說。
嗯,那就回去吧。
起風(fēng)了,有些涼意。兩人并排走著,靠得緊,陳雪的裙擺滑過張俊廷的腳踝,一種觸電般的感覺傳遍他全身,他覺得這是一種暗示。手慢慢往她身邊靠,陳雪卻將手搭在斜挎包上,躲開了這一舉動。他有些失望,摸不清這城市的女人。
一路拘謹(jǐn)?shù)厮退焦徽九_。待她上車后,折身返回。一片枯黃的梧桐葉飄落在跟前,他撿起來,放在掌心,綣起手,一縷枯葉灰從指縫落下,風(fēng)一吹,那抹灰打幾個旋兒,消逝在夜色中。他一會兒想著陳雪剛才的舉動,一會兒想起拒絕過他的兩個女人。
那個舉動是什么意思?該不該繼續(xù)約她?也許是女人的矜持,這些女人總覺得越是容易得手的東西男人越不懂得珍惜,張俊廷不辯駁,反正自己是個癡情種。
剛才為什么說不下去了?是真的沒什么可講了么?他沒有漏掉什么,何況感情的事有時就是那么簡單,就像那縷枯葉灰,風(fēng)一吹,什么都沒有留下。現(xiàn)在,張俊廷只是有點傷感,一方面他意識到自己正在忘記許多東西;另一方面,他揭開自己的傷疤給陳雪,卻換來一句模糊的“真可惜”。他突然明白,在虔城,一個人的感情對于他人來說就是一場故事會。說不下去并不是因為沒什么可說,而是感覺到疼了。他盯著一閃一閃的“漓江苑”,一股眩暈感襲來。
老李小賣部還沒有關(guān)門,李璐坐在那兒修剪著自己的指甲。他朝小賣部走過去,走得極慢,以至于李璐以為遠(yuǎn)處蹲著一只流浪狗。近了,才看清是“大人物”。她沒有起身,她知道張俊廷的心情時常捉摸不定,不愁生計的人總喜歡瞎想。張俊廷走進(jìn)小賣部,看著李璐的小虎牙,眼角泛起了淚花,李璐一笑,他便撲在她懷里大哭起來。李璐頓時驚慌失措,她見過張俊廷心情低落,卻從沒見他哭過。她的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安慰著說一些話,張俊廷哭得更兇。李璐安慰著安慰著,突然觸動到自己某根心弦,淌下兩滴淚。
張俊廷躺在床上,不知道怎樣回的家。那晚,他做了個夢,夢到自己死了,乳頭長出了一朵花,是朵康乃馨。陳雪用刀輕輕一剜,它滑落在石碑旁,流出鮮紅的汁液。他突然驚醒坐立在床頭。窗戶給雨水雕刻出朵朵窗花,每一朵窗花向四周濺散,融合成一滴滴水珠。他下床推開窗,天未大亮,一抹雨霧裹住每個行走在大街上的人,看不清臉。
一個佝僂的背影閃現(xiàn)在張俊廷的眼簾,是個老人,拄著根開叉的竹竿,竿尾挑著一縫了好多口子的蛇皮袋。老人半跪著,左手撐住竹竿,右手伸進(jìn)張俊廷樓下的垃圾桶,能賣的丟進(jìn)蛇皮袋,不能賣的掏出來又放回去,隨后緩緩地直起身,手往后一掄,腳蹬地,蛇皮袋穩(wěn)穩(wěn)地落在弓形的背上。老人抖一抖扛在肩上的蛇皮袋,朝下一個垃圾桶走去。張俊廷生出一絲憤怒,抓起窗臺的花盆向窗外砸下去,一聲清脆的聲音。老人轉(zhuǎn)過頭,對他嘿嘿地笑,一張與他相同輪廓的臉。張俊廷砸花盆的那一刻,覺得自己是個“大人物”,清脆的聲音使他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興奮感,他有自己能掌控的東西。
手機(jī)在床邊響了,是陳雪。他愣了幾秒,鈴聲沒有停止,看來是躲不過。他滑動接聽按鈕,好幾次才成功。
你醒了么?
話筒另一頭傳來陳雪慵懶的聲音,像一陣花香吹走老人的面孔,張俊廷心里酥酥的。他想象陳雪穿著繡滿康乃馨的絲質(zhì)睡袍,倚靠在窗臺,清風(fēng)撩起她烏黑的秀發(fā),掀開她寬松的領(lǐng)子。他走到窗邊,深吸一口氣,嘴唇穿過鱗次櫛比的高樓,緊緊貼在陳雪裸露的胸脯。
剛醒,下雨了。
我做了個夢。
什么夢?
我夢到自己死了,乳頭長出了一朵花,是朵康乃馨。你用刀輕輕一剜,它滑落在石碑旁,流出鮮紅的汁液,我哭了。
張俊廷怔在窗邊,雨落窗臺四濺,滴在額頭上,他打了個冷戰(zhàn)。
沒事,那只是夢,夢總是相反的,你不會死,也不會長康乃馨。她安慰著說,指尖試圖按住水滴。
你可不可以來陪我?
現(xiàn)在?
嗯,現(xiàn)在。我要你抱著我。
他望了一眼小賣部,燈亮著,便答應(yīng)了。窗臺上的水滴啪的一聲破裂,凝結(jié)成新的水滴。
雨打在小賣部的鐵皮頂上,順著凹處流下來,編織成雨簾。張俊廷站在候車亭,望著小賣部緊閉的卷門,襲來一陣失落感。候車亭的石凳下蜷縮著一只流浪狗,雜亂的毛濕漉漉地耷拉在磁磚上,像一灘溶化的石灰膏。他撕下一塊面包扔到流浪狗跟前,流浪狗從一堆雜毛中探出兩只眼睛,這雙眼睛嚇了他一跳,像極了那位老人的眼神。
公交車朝站臺奔來,翻開兩瓣水花,一陣刺耳的急剎車聲,車停在站前。張俊廷一個箭步竄上車,甩開了那雙讓他驚恐的眼睛。車上空蕩蕩的,沒什么乘客,他挑了個靠窗的位子,掏出耳麥塞住耳朵。這種安靜是他喜歡的,不像平時上班高峰,吵鬧擁擠。有一次一個趕早占攤位的大媽挑著兩籮筐的大蔥,從一個發(fā)黃的塑料袋拿出擠壓得變形的煎餅,卷著大蔥旁若無人地吃起來,整個車廂彌漫著大蔥味。他討厭這些下層人民,他也從來不屑于去菜市場,看到去鱗的魚就惡心?,F(xiàn)在,車廂是他的,沒有大蔥,沒有狐臭,只有高貴的他。
一陣急剎車聲將他從睡夢中喚醒,終點站便是陳雪的住處。那是一片建在半山腰的別墅區(qū),隱藏在濃密的亞熱帶闊葉林間。從下往上看,可以看到由樹林寫成的“唐頓莊園”四個大字,這本是一部英劇的名字,他喜歡里面的那位貴族老爺。
山底下的門口有保安守衛(wèi)著,他告知他們說自己是去見陳雪的,保安們仔細(xì)打量他,發(fā)出邪邪的笑聲,之后安排一輛觀光車送張俊廷到陳雪的別墅門口。他跳下車,冷風(fēng)拂面,打了個寒戰(zhàn)。林子里傳來奇怪的鳥叫聲,像吉普賽女人捏著嗓子叫喊的聲音。他登上石階,按了幾下門鈴,院子里竄出一條拉布拉多犬。沉重的鐵門吱呀一聲開了,張俊廷邁著遲疑的腳步,院子兩邊有幾座石像,幾乎都是回頭側(cè)目的姿勢,表情怪異。陳雪裹一塊浴巾出來,那條拉布拉多犬奔到她身旁,舔著她細(xì)膩的小腿。
怎么,還沒看夠?陳雪盯著呆住的張俊廷,挑逗似的說,抓住他的手進(jìn)了屋。
陳雪身上散發(fā)的香味使他迷醉,圓潤飽滿的小腿肚讓他興奮。她是個妖精。他心里想到。她和他以前帶回家并宣稱要娶的女人完全不同,那些根本算不上女人,只能算春心萌動的小女生,她們喜歡張俊廷裸露的腳踝,喜歡小文藝,甚至只是喜歡他那張精致的臉。現(xiàn)在,他討厭戴眼鏡的女生,尤其戴一副無鏡片眼鏡的虛偽女生,討厭嘟著嘴讓他買雪糕的女生。陳雪讓他成為了一個男人。
進(jìn)了大廳,墻上的石英鐘滴答滴答地?fù)u擺。他不是行家,看不出地板的木質(zhì),總歸要比他家里的木屑地板好。陳雪在梳妝臺編辮子,張俊廷繞了大廳一圈,推開一扇琉璃推拉門,是陽臺,迎面吹來一股咸咸的海風(fēng)。早晨起來,搭上一張榻榻米,便可以躺著看日出,更早一點的話,可以看到漁民乘著漁船出海捕魚,在大海上,漁船上的燈光一閃一閃,像墜落在海上的星星。晚上,泡一杯咖啡,聽著船工的吆喝,感受虔城的喧囂與寧靜。
他喜歡這種布局,男人的心里總是住著一個小男孩,渴望海洋。張俊廷忘了那個夢,忘了門口的那股冷風(fēng),那幾張怪異的臉,那條拉布拉多犬,甚至忘了別墅的女主人陳雪。陽臺晾衣架上白色連衣裙輕輕地拂過他的臉,他用手捏住裙子下擺,湊過鼻子,一股淡淡的讓人酥麻的香味。
那條犬突然叫了起來,他轉(zhuǎn)過身,陳雪從化妝間出來,辮子攏起頭發(fā),剩余的披散在她裸露的肩上。抹上口紅,兩片豐滿的嘴唇互相觸碰,他有吻她的沖動,她抿嘴牽動的每一寸肌膚他都想貼上去。深紫色的露肩襯衫,映襯出白皙的脖子,他盯著她的脖子,想到了陳雪裸體的樣子,乳房豐滿緊致,在他內(nèi)心炸裂。張俊廷害怕那團(tuán)火漲紅在臉上,轉(zhuǎn)頭去看其他地方,腦子里卻不自覺地描摹她的腰、臀、腿……身體的某個部位不斷地膨脹,掙脫,像禁錮在牢籠里的野獸,迫切地想吞噬獵物。他不得不拿書蓋在褲襠上,手摁著書。
陳雪撫摸他的臉,脖子,胸膛,她挽起張俊廷的手,將它按在自己的胸前。
忽然風(fēng)一吹,幾縷辮子左右擺動,像一條條吐著信子的蛇。張俊廷害怕了。他想起希臘神話中的人物。
屋外的石像看著他,那一張張怪異的表情,眼球突出,因驚恐而皺起的臉龐,他無法閃躲。然而,一種神秘的恐懼感籠罩著他,使得雙手無法緊緊抱住陳雪。張俊廷失去了某種能力,當(dāng)一個女人投向他的懷抱,他感到無能為力,甚至想逃避。陳雪跳動的乳房讓他窒息,又無法擺脫,那種熱烈的跳動是一種生命的力量,他無法駕馭。自從翻越過那座山,從泥濘的土地踏上水泥路,那種力量就一點一點地消失在臉上的痘痘及性感的腳踝,直到失去晨勃。
他的眼睛一觸碰到陳雪的眼眸,便轉(zhuǎn)向陽臺。
白色連衣裙垂下來,像一只僵死的蝴蝶。他雙手搭在陳雪的肩上,抽離出身子。
眼前的這個美人兒,他曾想如何捧在手上,而如今,他越靠近她,那匹野獸就越發(fā)膨脹,越容易墜入陳雪的無盡深淵。張俊廷呆立,眉頭緊蹙,感到一陣胸悶。
你愛我么?張俊廷轉(zhuǎn)過頭,盯住陳雪的眼睛,輕柔地說。
陳雪沒有接話,手指在他的胸前游走。
我像一只渴望水池的甲魚,緩緩地爬行在八車道上,忍受著一次次的碾壓。他自言自語。
現(xiàn)在張俊廷才明白,他從來就沒有掌握過愛情的主動權(quán)。陳雪不會明白他,他也不會明白陳雪,這個城市,誰會明白誰呢?他追趕潮流,不致脫離虔城,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依然如此。他害怕,自從看到那條找不到屎吃的狗,他就顫抖,便明白父親為什么一直認(rèn)為他是大人物。張俊廷模仿了這個城市二十年,著裝、影視、小吃、笑容。虔城的女人對他若即若離,像一場游戲,互相把玩各自的性器官。你沒有根!一位嘴唇火紅的女郎挑逗著他無法勃起的生殖器,驚訝地對他說。張俊廷突然明白,他越過那座山便切斷了自己的根。
我不屬于這個城市。張俊廷說。
我不屬于這個時代。陳雪說。
他們對視一笑,隨之相擁而泣。摟住,緊緊地?fù)ё?,即便是指尖嵌進(jìn)肉里,燈塔的光透過琉璃推拉門折進(jìn)廳房,穿過陳雪的耳旁,留在那條拉布拉多犬上。張俊廷把頭歪向陳雪,他想看到自己精致的臉是如何表現(xiàn)那幸福的樣子,可是,琉璃門上只有一張模糊的臉,像他,又像任何一個人。
夜幕來臨,透過陽臺,虔城的燈光斑斕多彩,細(xì)細(xì)一看,光線交織成一條無處可逃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