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亞男
(華北電力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3)
馬克思的“幽靈”與“社會學想象力”
——論社會學理論中的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及其后現(xiàn)代際遇
孟亞男
(華北電力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河北保定071003)
運用德里達的 “馬克思的幽靈”和C·賴特·米爾斯的 “社會學想象力”概念,發(fā)掘了社會學理論中馬克思主義的兩條主線,全面梳理了社會分層及社會沖突論、批判主義、性別分層的三大傳統(tǒng)及其對社會學理論的貢獻;在此基礎上,探討了后現(xiàn)代主義對新馬克思主義的批判和吸收以及當代社會學三位杰出理論家布爾迪厄、哈貝馬斯和吉登斯對馬克思的繼承與發(fā)展,認為馬克思的 “幽靈”所引發(fā)的社會學想象力在后現(xiàn)代社會中仍然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馬克思的幽靈;社會學想象力;社會學理論中的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
在《馬克思的幽靈》一書中,法國著名哲學家、后現(xiàn)代主義思想巨擘德里達 (Jacques Derrida)將馬克思的思想比喻為 “存在于一般的當下生命之外的”,“不是朝向死亡,而是朝向一種生命的延續(xù)”的一種存在形態(tài)[1](P4)。也即,如馬克思本人談論“共產(chǎn)主義”的幽靈一樣,馬克思本人的精神遺產(chǎn)已經(jīng)成為一種(或者按照德里達的說法,是不只一個)幽靈,在歷史現(xiàn)實和知識傳統(tǒng)兩個維度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具體到馬克思對社會學的洞察和影響,筆者認為正如賴特·C·米爾斯(Charles Wright Mills)所指出的,與斯賓塞、孔德、涂爾干等人一樣,“馬克思具備的優(yōu)秀的學者品質”,究其根本是一種 “社會學的想象力”(Social imagination),即“一種心智品質”,可以使我們“看清世事”,參與到公共議題中去,通過將自己置于個人所處的時代之中,獲得對個人際遇乃至社會、歷史的體驗和概括。[2](P3)正是馬克思的這樣一種心智品質,體現(xiàn)在社會學的發(fā)展史上,經(jīng)過兩條明顯的主線,最終促成了三大傳統(tǒng),并被后現(xiàn)代主義思想家所承繼,對社會學的學科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而復雜的影響。
無論馬克思的思想曾經(jīng)在人類社會歷史上引發(fā)了多么波瀾壯闊的變革,在社會學層面,或者說在更普遍的知識層面,相對于同時代代表著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資產(chǎn)階級上流人士,批判現(xiàn)實和代表窮人利益的馬克思思想都會顯得 “格格不入”,在其創(chuàng)始初期,甚至帶有“地下”的色彩。在蘭德爾·柯林斯 (Randall Collins)和邁克爾·馬科夫斯基(Michael Makowsky)合著的《發(fā)現(xiàn)社會學之旅——西方社會學思想述評》一書中,就將馬克思的思想界定為“地下社會學”。該書還以一種“略帶惋惜”的旁觀者語調(diào)評價了馬克思對社會學的貢獻,認為馬克思開啟了對經(jīng)濟制度和經(jīng)濟沖突的分析,并將其置于社會運作理論的核心地位,同時認為盡管現(xiàn)在看來至少他對共產(chǎn)主義和資本主義命運的預測現(xiàn)是不成功的,但就“所有共產(chǎn)主義的反對者們都必須反駁馬克思的理論”而言,馬克思的遺產(chǎn)已經(jīng)成為理解、分析和批判資本主義世界不可逾越的思想裝備。[3](P47)
筆者認為,馬克思對社會學的貢獻,有兩條主線:第一條主線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結構的分析,也即“階級分析”。他以財產(chǎn)所有權為基礎的分層方式和階級利益沖突的社會動力學說直接開啟了以后社會學研究中的社會分層理論以及沖突理論的先河,甚至激發(fā)和影響了女性主義的靈感。另一條線索則更多體現(xiàn)一種人本主義批判,指的是馬克思基于人的自由和全面發(fā)展為參照對資本主義 “異化”現(xiàn)象的分析和揭露。這一線索也直接導致自馬克思之后,對資本主義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文化的批判或多或少都能找到馬克思的印記。
在這兩條主線背后,馬克思以一種植根于“自由”、“平等”和“公正”的內(nèi)在價值為準則重新審視了社會學的幾個核心命題:社會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是怎樣的(如果有的話)?為什么一部分人可以壓迫和剝削另一部分人,其背后的原因及其機制何在?如何實現(xiàn)改善被壓迫人群的生存處境,進而實現(xiàn)一般意義上的平等和公正?如何擺脫人的異化命運,實現(xiàn)人的自由和全面發(fā)展?——正是這些問題透過資本主義主流文化建構的幻象,撕破了資本主義“溫情脈脈”的面紗,貫穿了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的知識傳統(tǒng),構成了馬克思主義的恒久魅力。
與其他的經(jīng)典社會學家相比,馬克思影響社會學的兩條主線都集中指向資本主義,并且具有更鮮明的階級和價值立場,因此也更具有批判性。這種批判性以社會分層的結構分析為基礎,衍生出社會分層與沖突、批判資本主義和性別分層的三大傳統(tǒng)。
(一)社會分層與社會沖突
1.社會分層
社會分層有兩個傳統(tǒng),一個來自卡爾·馬克思,一個來自于馬克斯·韋伯,而后者明顯受到了前者的影響。我們把這兩個傳統(tǒng)加以比較,更能凸現(xiàn)馬克思的現(xiàn)實性和價值關照。在馬克思的社會分層體系中,生產(chǎn)資料占有關系是衡量階級的核心標志,圍繞在這一核心周圍的是共享的生活方式、階級利益、階級意識和階級交往。而韋伯社會分層的關鍵要素則集中在市場際遇、聲望和權力。筆者以為,比較二者的分層理論,馬克思社會分層理論的獨特之處在于:其一,較之韋伯,馬克思的分層理論建立在異化理論基礎上,強調(diào)勞動對人本身的異化,階級關系也是異化的體現(xiàn)。而韋伯則認為,社會分層是和市場發(fā)育密切相關的,更接近于一種自然主義的態(tài)度。其二,馬克思的社會分層理論其價值前提是關注被壓迫階級的階級利益以及社會公正的體現(xiàn),因而更強調(diào)階級利益的不可調(diào)和,強調(diào)階級的分割和對立,強調(diào)階級的二元性。而韋伯則體現(xiàn)出一種多元化的態(tài)度,認為社會發(fā)展并不必然出現(xiàn)兩大階級,伴隨著社會的變遷,階級對立的視角應被階層分化所取代。其三,馬克思的階級理論意在揭示資本主義的社會動力和本質矛盾,而韋伯則顯然認為社會動力不在于利益沖突。其四,也是最根本的分歧在于,馬克思的階級對立在邏輯上必然最終導向工人階級革命,而韋伯則顯然是作為一名資本主義的擁護者和保守的批判者出現(xiàn)的,價值立場判然分野。
如韋伯所料,伴隨著社會變遷,社會分層逐漸復雜化,一些新的階層出現(xiàn)似乎對馬克思的階級理論非常不利。但就馬克思的社會分層理論的延續(xù)來看,馬克思的幽靈顯然沒有退卻。除了老牌經(jīng)典的馬克思主義者如列寧等人之外,在純粹的社會學領域,也是后繼有人。階級的分層理論在當代的代表人物首推美國社會學家艾里克·奧林·賴特(Erik Olin Wright),這位新馬克思主義者認為,現(xiàn)代資本主義存在三種控制經(jīng)濟的方式,分別為對投資或者貨幣資本的控制、對物質生產(chǎn)資料的控制、對勞動力的控制,而無論是哪一種控制方式都使工人階級處于弱勢。同時,由于白領階層和中產(chǎn)階級在這三種控制方式中所處地位微妙,因而其社會分層也處于集 “剝削與被剝削”一體的位置,受制于資本家,同時在地位和處境上要好于下層階級。[4](P363)從這一角度上講,階級之間的利益對立依然可以以“剝削”和“被剝削”、“壓迫”和“被壓迫”來衡量。——對于馬克思而言,問題的形式發(fā)生了變化,但是被勞動異化的本質以及社會不公正的根源依然沒有改變。
2.社會沖突論
如果從知識成果和理論范式角度來看,馬克思對社會學的直接貢獻在于推動“沖突理論”作為一種現(xiàn)代社會學研究范式的勃興?,F(xiàn)代社會沖突論肇始于馬克思,經(jīng)達倫多夫(Ralf G. Dahrendorf)、米爾斯(Charles Wright Mills)、科塞(Lewis Coser)和柯林斯(Randall Collins),還包括J·亞歷山大(Jeffery.C.Alexander)推崇的約翰·雷克斯(John Rex)[5](P93-114),而得到相對系統(tǒng)的建構從而得以和二戰(zhàn)后一手遮天的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的社會學理論分庭抗禮。馬克思后的這些學者接納了馬克思關于階級對立和沖突作為社會變遷動力的一般思想,將社會沖突普遍化作為揭示某些特定社會現(xiàn)象的范式。其中米爾斯的《權力精英》一書從精神實質和分析方法上都繼承了馬克思的理論傳統(tǒng),將美國資本主義社會描述成了一個由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精英媾和統(tǒng)治下的異化的社會[6](P7);達倫多夫將辯證沖突引入到社會學分析,認為沖突是普遍的,是社會變遷的動力源泉;科塞的貢獻則在于在當時盛極一時的功能主義視角下展開沖突的分析,同時關注了沖突的“社會減壓閥”功能(后來特納(Jonathan H.Turner)將達倫多夫和科塞的理論整合成了一個沖突模型);柯林斯的分析則立足于他的“互動儀式鏈”理論框架,在控制他人的主觀愿望、資源的不平等占有與強制力量的威脅三個方面展開對沖突根源的深入發(fā)掘。[7](P203)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歸根結底,社會分層和沖突理論關注的是社會資源分配的問題,即誰——為什么/憑什么——占有資源/享有社會發(fā)展的成果,而又是誰——為什么/憑什么——被剝奪和壓迫?并嘗試從這一問題出發(fā)來解釋資本主義社會的內(nèi)在矛盾和張力,這也正是馬克思所關心的一個核心問題。
(二)批判資本主義
馬克思主義的批判傳統(tǒng)根植于對異化和社會不公正的價值關照。這種傳統(tǒng)經(jīng)歷了短暫的沉寂后在歐洲資本主義知識傳統(tǒng)中被“法蘭克福學派”(Frankfurt school)所發(fā)揚,而伴隨著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理論綜合的失敗,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也走到了盡頭。但是,批判的傳統(tǒng)并沒有消失,事實上,每一個反思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學者,如早先的賴特·米爾斯到晚近的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吉登斯(Anthony Giddens),一旦涉及到對資本主義的批判,馬克思就成為一個繞不過去的“幽靈”。
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傳統(tǒng)始自霍克海默(M. Max Horkheimer)在1930年接手法蘭克福研究所之后。霍克海默繼承了奧地利學者格林貝格(Carl Gruenberg)的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將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的研究、批判作為一個重要主題。在這一旗幟召喚下,繼盧卡奇 (Ceorg Lukacs)、柯爾施(Korsch,Karl)之后,聚集了以霍克海默、阿多諾(TheodorWiesengrundAdorno)、馬 爾 庫 塞(Herbert Marcuse)、弗羅姆(Erich Fromm)和哈貝馬斯以及內(nèi)格特(Oskar Negt)這些一流的思想大師為首的科研團隊,使這一學派成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和傳播的重陣。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傳統(tǒng)源自馬克思,但是受社會變遷和其他思潮影響,已經(jīng)具有了自身顯著的特點:其一,反實證主義,認為實證主義純屬為資本主義制度辯護,崇尚事實而不能辨別歷史的否定性;其二,以批判為理論工作主旨,認為社會理論的主要任務是否定,而否定的手段就是批判理論;其三,把社會學、哲學和心理學等結合起來,倡導綜合的社會理論研究。[8](P461)總的來看,法蘭克福學派吸收的更多的是源自黑格爾經(jīng)盧卡奇發(fā)揮的馬克思主義,馬克思的幽靈們在這里更多地體現(xiàn)了馬克思作為一個資本主義思想掘墓人的批判精神。但遺憾的是,由于脫離了具體的社會歷史分析和實證研究作為支撐,這一學派注定不能擔負起復興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使命,哈貝馬斯理論綜合企圖的失敗注定了這一學派批判的武器終究停留在理論層面,盡管對資本主義及其發(fā)展有所洞見,但終究撥不開迷霧,也找不到方向。
在純粹社會學的批判理論中,賴特·米爾斯對階層和權力精英的分析傳統(tǒng)與馬克思同出一轍,米爾斯更深化了馬克思的異化概念,認為官僚體制和權力精英的媾和是造成資本主義矛盾和危機的重要根源。而在布爾迪厄和吉登斯乃至哈貝馬斯那里,盡管批判的色彩要微弱得多,但馬克思的社會理論中關于實踐的本體論觀點或多或少地影響了這三個社會學理論的大師,成為他們批判資本主義知識傳統(tǒng)、完成理論綜合的重要工具。
(三)性別分層的傳統(tǒng)
時至今日,無論是學界還是社會實踐,誰也不能忽視女性主義者對社會知識發(fā)展和社會變遷的影響,以至于蘭德爾·柯林斯和麥克爾·馬科夫斯基中肯地評價,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中的另一支在近年顯得越來越重要,即它關于男性和女性的權力分析。[3](P51)這樣一個分析理路主要源于1884年馬克思的忠誠戰(zhàn)友弗里德里?!ざ鞲袼梗‵riedrich Von Engels)《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的出版。在這本書里,恩格斯利用人類學的資料在邏輯上論證了婦女所受的壓迫地位和資本主義私有制之間的因果關系,并引用了馬克思的解決思路,即要解決婦女受壓迫問題,就必須廢除私有制,推翻與之相關的將婦女置于不利地位的財產(chǎn)占有制度。這種觀點對女性主義者影響是如此的深遠,以至于在其理論陣營內(nèi)部形成了一個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的派別,這一派別認為現(xiàn)代資本主義對婦女所承擔的勞動力再生產(chǎn)所付出的勞動以及家務勞動不予報酬,是婦女受資本主義制度剝削從而導致社會地位低于男性的社會根源所在。這一判斷直接將婦女命運與資本主義財產(chǎn)占有制聯(lián)系起來,從而極大地增強了女性主義理論的革命性。
總的來說,這三個傳統(tǒng)聚集了德里達所謂的馬克思的“幽靈們”,聚集了對社會的批判性審查、對人的異化以及對社會不公正的倫理和價值追問。如德里達所言,在這些社會學的研究領域內(nèi),馬克思是以一種一般生命之外的存在——精神和理念意義上的存在而存在的。
1989年東歐劇變之后,馬克思主義以及其思想領導下的社會主義事業(yè)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創(chuàng)。而與此同時,社會理論發(fā)展的進程中,后現(xiàn)代主義以一種全面的反叛姿態(tài)站到了幾乎所有現(xiàn)代主義理論面前。如喬治·瑞澤爾(George Ritzer)在《后現(xiàn)代社會理論》中所描述的那樣,“更一般的意義上來說,共產(chǎn)主義的解體,對各種新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理論都形成了嚴重的威脅”,以利奧塔(Jean Francois Lyotard)為首的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家,在拒斥其他宏大敘事的同時,也同樣嚴重威脅了具有“宏大敘事”特征的新馬克思主義理論。[9](P170)但是,在筆者看來,如戴維·哈維(David Harvey)對他們的評價,后現(xiàn)代主義接受了后現(xiàn)代性以及與之相連的那些問題,而不去探討解決問題的辦法,“后現(xiàn)代主義的花言巧語是危險的,因為他避免了去面對政治經(jīng)濟的現(xiàn)實和全球權力的環(huán)境”。[10](P117)很明顯,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也無法熟視無睹的是,馬克思主義所批判的資本主義社會,其矛盾和問題的本質并沒有改變。
首先,后現(xiàn)代社會中階級沖突依然存在,并且伴隨著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階層分化愈加復雜。這一點可以在威廉·朱利葉斯·威爾遜(William Julius Wilson)《真正的窮人》一書中得到一個富有說服力的注腳,資本主義社會經(jīng)濟蓬勃發(fā)展的同時,底層階級面臨著社會斷裂和階層分化,問題不是解決了或者緩和了,而是深化了。[11](P29-87)其次,馬克思所重點關注的資本主義制度的內(nèi)在矛盾遠沒有得到解決。馬克思認定資本主義的根本矛盾在于生產(chǎn)力和生產(chǎn)關系的矛盾,市場和政府的失靈盡管不能說明資本主義制度的失敗,卻能夠從根本上反駁福山(Fukuyama,F(xiàn))的所謂“福音”[12](P4),資本主義遠非其所描繪的那么完美,一些沉疴會伴其終身,這是其自身制度難以克服的。再次,全球化的今天,社會風險伴隨著現(xiàn)代化進程加速而日趨復雜和深化。這些風險是與資本主義制度及其發(fā)展緊密聯(lián)系的,或者說是后者的結果也不為過。從社會安全和公共管理角度上講,危機意識是必須的。
因此,無論是處于后現(xiàn)代語境壓力下的新馬克思主義者還是后現(xiàn)代主義者自身,所面對的資本主義社會問題在本質上并沒有根本的轉變,沖突在繼續(xù),異化在繼續(xù),只不過形式和內(nèi)容較現(xiàn)代社會更為復雜罷了。對于那些后現(xiàn)代主義學者來說,他們或許可以嘗試在某些領域(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去解釋、去批判資本主義,但問題是,他們的理論不能像馬克思主義那樣讓我們超越德里達的“不確定性的折磨”(ordeal of the undecidable),透過現(xiàn)象,洞徹本質,并能夠積極地付諸實踐。所以吉登斯在《第三條道路——社會民主主義的復興》一書中中肯地說:“也許不再時髦,但我仍看重馬克思。”[13](P166)也正是基于這樣一個基本的事實,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和反思過程中,后現(xiàn)代學者們也開始從困惑中走出來,轉向馬克思主義尋求出路。
作為后現(xiàn)代主義的大師,德里達在“馬克思的幽靈”一書中列舉了資本主義的諸多問題與弊端,并認為無論如何得有某個馬克思,得有他的才華,至少得有他的某種精神。因為這將是我們的假設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我們的偏見:“有諸多個馬克思的精神,也必須有諸多個馬克思的精神。”[1](P4)而新馬克思主義者哈維則更直接地指出:“(盡管)從1973年以來,資本主義表面確實有著滄海桑田的變化……但資本主義積累和他那危機趨勢的潛在邏輯仍然沒有什么變化”[10](P135)。對此,弗雷德里克·詹明信(Fredric Jameson)有著相同的看法,盡管后現(xiàn)代主義所信奉的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發(fā)生了變化,但其潛在的經(jīng)濟結構繼續(xù)保持著資本主義的早期形式。在這樣一種判斷基礎上,詹明信與其他后現(xiàn)代主義者“分道揚鑣”,明確地拒斥了許多后現(xiàn)代主義者和后結構主義者,認為馬克思主義理論框架提供了對后現(xiàn)代性最好的理論詮釋:“馬克思主義理論框架對于理解新的歷史事件,仍然是不可或缺的。我們需要的不是對馬克思主義理論框架的修正,而是擴展?!保?4](P170)
當然,后現(xiàn)代際遇中,馬克思的幽靈在社會學領域的影響集中體現(xiàn)在當代三位杰出的理論大師對社會學理論綜合的嘗試中。在布爾迪厄那里,與馬克思一樣,都將“實踐”作為社會理論建構的基礎。他在自己的著作中多次引用馬克思關于實踐的觀點,盡管布爾迪厄本人更側重實踐的精神層面,但對于馬克思強調(diào)實踐在社會生活中的基礎地位的觀點是“深表贊同”的,并將這一思想積極貫徹在自己的學術研究中。[15]植根于社會實踐理論和關系主義方法論,其對當代資本的三種形態(tài)的考察以及“區(qū)隔”理論的提出,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在后現(xiàn)代情境中的一種延續(xù)。
作為一個出身于“法蘭克?!睂W派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大師,哈貝馬斯通過盧卡奇走上了馬克思主義者的道路。與其前輩們一樣,哈貝馬斯接納了馬克思將實踐作為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并進一步發(fā)揮了法蘭克福學派在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批判傳統(tǒng),同時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系統(tǒng)結構有著濃厚的興趣。哈貝馬斯認為,馬克思的實踐理論使認識的批判真正建立在現(xiàn)實基礎之上。在此基礎上,哈貝馬斯吸納了解釋學的傳統(tǒng),創(chuàng)造性地以批判的解釋學開始了對知識的批判。同時,哈貝馬斯在批判資本主義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的同時,洞徹了當代資本主義系統(tǒng)的現(xiàn)代性危機,將實踐具體化為交往行為,發(fā)展了交往倫理學,并力圖以改善溝通及交往行為續(xù)寫現(xiàn)代性。[7](P400)
與前兩位大師殊途同歸,吉登斯對馬克思主義的繼承也是基于本體論的。吉登斯非常重視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并視其為一種關于社會存在和社會結構的本體論理論。這種高度關注本體論的思路與當時大陸流行的“反本體論”傾向的后現(xiàn)代社會理論家們是大相徑庭的。以此為基礎,事實上吉登斯在晚期對現(xiàn)代性的批判中至少在三個層面嘗試對馬克思主義的超越:一是在方法論上以結構化理論代替唯物史觀;一是在資本主義批判和分析上以多維制度分析框架解釋現(xiàn)代西方社會的變遷;一是以烏托邦現(xiàn)實主義來看待西方社會的未來。[16]對馬克思主義,吉登斯似乎抱著一種不太堅定的肯定:“馬克思主義以前就被宣布死亡了。然而,馬克思主義又不斷地從灰燼中崛起……或許在塵埃落地之后,當時對馬克思大失所望的那些人將重返馬克思?畢竟,這個世界的狀況如同以前一樣是危險的,財富和權力的極端不平等大量存在。在這種條件下,它似乎表明,馬克思主義思想不太可能失去它的適用性”。[17](Pxii-xiii)
總而言之,無論從社會實踐還是從理論發(fā)展來看,如德里達的期望,馬克思的幽靈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中的適用性依然存在并且必須存在。在筆者看來,與那些關注問題并寄希望于改造資本主義文化及意識形態(tài)的后現(xiàn)代主義者相比,關注實踐和生存的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學想象力無疑更現(xiàn)實,也更深刻,也將更富有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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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pecter of Marx and"Imagination in Sociology":On Marxist Tradition in Sociological Theories and their Post-modern Destiny
MENG Ya-nan
(CollegeofHumanitiesandSocialSciences,NorthChinaElectricPowerUniversity,Baoding 071003,China)
Based on Derrida's idea of"specter of Marx"and Mills'"sociological imagination",this paper discovers two main logical lines of Marxism in sociological theories,and surveys the theories of social stratification,its three traditions of social conflicts,critique and gender stratification as well as their contributions to sociological theories.Thereafter,the paper discusses the post-modern critiques and absorption of Neo-Marxism,and the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of Marxism in three theorists:Pierre Bourdieu,Jurgen Habermas and Anthony Giddens.It is believed that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 stimulated by the Specter of Marx still thrives in post-modern society.
Specter of Marx;sociological imagination;Marxism tradition in sociological theory
C91-06
ADOI:10.3969/j.issn.1674-8107.2015.02.014
1674-8107(2015)02-0094-06
(責任編輯:韓曦)
2014-08-29
孟亞男(1981-),女,河北唐山人,講師,主要從事社會學與社會工作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