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我感覺到這里至少存在一種危險。談?wù)撻喿x方法,或是提供一個“好讀者”的肖像,我并非有意給人這樣的印象,表明我是一個完美的讀者。事實并非如此。我是一個混亂的讀者,而且在我的教育里存在的漏洞,比瑞士的阿爾卑斯山還要巨大。我的話因此應(yīng)該被看成屬于夢想的領(lǐng)域,一種個人的烏托邦,而不應(yīng)被看成是在描述我的優(yōu)點之一。
混亂地閱讀!不久之前,我打起行裝,到瑞士的日內(nèi)瓦湖附近過暑假。讓我們來看看我隨身攜帶的書籍吧。我也許應(yīng)該帶上讓·雅克·盧梭、拜倫、斯達爾夫人、尤利烏什·斯沃瓦茨基、亞當·密茨凱維奇、吉本和納博科夫,因為他們都以這樣或者那樣的方式與這座著名的湖泊有著一些聯(lián)系。但事實上旅行中他們的書我一本也沒帶。我在書房的地板上看到雅各布·布克哈特的《希臘和希臘文明》(是的,英譯本,淘于休斯頓一家半價書店);一冊愛默生的隨筆選集、波德萊爾的法語詩歌、斯蒂凡·格奧爾格詩歌的波蘭語譯本、漢斯·尤納斯論述諾斯替教的經(jīng)典著作(德語版)、茲比格涅夫·赫伯特一些的詩歌,以及胡果·馮·霍夫曼斯塔爾大部頭的作品集,內(nèi)合他一些非凡的隨筆作品。這些書,有的屬于巴黎不同幾家圖書館。這表明我是一個相當神經(jīng)質(zhì)的讀者,常常不愿買書讀,而更喜歡從圖書館借書,好像閱讀那些不屬于我的書交給我額外的自由度(圖書館——這是社會主義者的計劃中唯一取得成功的領(lǐng)域)。
而我為什么要閱讀呢?真的有必要回答這個問題嗎?在我看來,詩人們似乎是為了完全不同的理由閱讀,有些理由非常簡單,跟其他普通人的動機沒有什么不同。但是,我們的閱讀主要在兩種情形下顯示出不同:為了記憶和狂喜。我們閱讀,為了記憶(知識、教育),因為我們對在心智打開之前前人創(chuàng)造的很多事物感到好奇。這就是我們稱之為傳統(tǒng)的東西——或者就叫歷史。
我們也為狂喜而閱讀。為什么?沒有特別的理由。因為書籍不僅包含智慧和秩序井然的信息,也包含了類似于舞蹈和薩滿教的醉態(tài)般的一種力量。這在(某些)詩歌里尤其如此。因為我們自己也親身體驗了那些奇特的時刻,其時我們被一股力量驅(qū)使,它要求嚴格的順從,而有時,雖然并非總是,它像火焰留下灰燼那樣,在紙上留下黑色的斑點(“使紙變黑”,就如法語里對寫作這一高貴行為的說法)。一旦你體驗到狂喜的寫作的時刻,就會像一個上癮的吸毒者那樣渴求更多。為了它,你什么都愿去做;閱讀也就不會像是一種過分的犧牲。
我讀的書——如果有人要求或需要我坦言之可歸為兩類,即為了記憶而讀之書,和為了狂喜而讀之書。到了深夜就不能閱讀狂喜之書:失眠會接踵而至。睡覺前你可以閱讀歷史,而把蘭波留給正午去讀。記憶和狂喜之間的關(guān)系是豐富、詭異和迷人的。有時,狂喜生發(fā)于記憶并像森林之火那般蔓延——一個人貪婪的眼睛所讀到的一首十四行詩,也許引燃一首新詩的火星。但記憶和狂喜并不總是重疊。有時,一個無趣的海,把它們隔開。
有一些學(xué)者,他們的記憶力驚人地巨大,但他們很少產(chǎn)出什么。有時,在圖書館里,你看到一個打著蝴蝶結(jié)的老人,因歲月的重負已經(jīng)佝僂,你會想:這個人知道一切。這樣一些上了年紀、戴著厚厚的眼鏡的讀者,的確知道很多(盡管也許不是前天你見過一次的身材矮小的老人)。但是,這是缺少創(chuàng)造性的類別。在這個范圍的另一端,我們經(jīng)??吹矫詰儆谡f唱樂的年輕人,但我們不能指望從這種特殊的激情里收獲豐富的藝術(shù)成果。
顯然,記憶和狂喜強烈地彼此需要??裣惨笠稽c知識,而當記憶被抹上感情的色彩,它就什么也不會失去。閱讀對于我們太為重要了——“我們”是指詩人,但也指那些喜愛思考和沉思的人——因為我們的教育一直都是不完善的。你們所上的開明學(xué)校(或者如我曾經(jīng)學(xué)習(xí)過的學(xué)校)對于經(jīng)典著作關(guān)心甚少,對于現(xiàn)代的大作甚至更少興趣。我們的學(xué)校自豪于流水線生產(chǎn)那種巨型動物,制造一個由驕傲的消費者組成的新社會。的確,我們不像19世紀的英國(或法國、德國,甚至波蘭)那些青少年,受盡摧殘:我們無須背誦全部維吉爾與奧維德。我們必須自我教育;在這方面的區(qū)別,比如某個人,像約瑟夫?布羅茨基,15歲失學(xué),于是開始抓到什么學(xué)習(xí)什么,而另外一個人,成功地完成現(xiàn)代美國教育的所有課程,包括一個哲學(xué)博士學(xué)位,卻很少涉足常春藤聯(lián)盟安全范圍之外的任何領(lǐng)域,對此無需太多評論。我們主要是在校園之外,和在走出校園之后進行閱讀。我所知道的一些美國詩人,讀書廣泛,但我清楚地看到,他們是在學(xué)業(yè)完成與步入中年的間隔時段,獲得他們良好的知識結(jié)構(gòu)。大多數(shù)美國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知道得相當少,比他們同齡的歐洲學(xué)生少得多,但他們中的很多人,在接下來的幾年中,都彌補了這個欠缺。
我還有一個印象,很多年輕的美國詩人,他們今天的閱讀范圍相當狹窄;他們主要是讀詩歌,而不讀太多別的東西,也許除了一點批評文章。誠然,閱讀自荷馬到茲比格涅夫·赫伯特、安妮·卡森的詩歌,一點問題沒有,但是,在我看來,這種閱讀模式還是太專門化了。這就像一個學(xué)習(xí)生物學(xué)的學(xué)生對你說:我只讀生物學(xué)的書?;蛘咭粋€年輕的天文學(xué)家只讀天文學(xué)?;蛘咭粋€運動員只讀《紐約時報》的體育專版。只讀詩歌,并不是十分可怕的錯誤——但是,在實踐上,就有一點過早職業(yè)化的陰影。會導(dǎo)致膚淺的陰影。
“只讀詩”意味著某種刻板而疏離當代詩學(xué)實踐性質(zhì)的傾向,以為詩歌已與哲學(xué)的中心問題無關(guān)、與歷史學(xué)家的焦慮無關(guān)、與畫家的困惑無關(guān)、與誠實的政治家的疑慮無關(guān),就是說,無涉于更深、更普遍的文化來源。一個年輕詩人安排閱讀的方式,實際上對于他處理詩歌在各種藝術(shù)中的位置非常關(guān)鍵。它可能決定詩歌——而不僅是對某個個體——是否是一種主要的訓(xùn)練(即便是那些只為愉快而閱讀的少數(shù)人),是否能夠?qū)δ硞€特定歷史時刻的關(guān)鍵沖動做出反應(yīng),或者只是當作一種感興趣的苦差事,出于某種原因,繼續(xù)吸引著一些不快樂的愛好者。
或許也可以反過來說。我們的閱讀模式反映出我們更深刻的、也許不是全部有意識的,關(guān)于詩歌的中心——或邊緣——問題的結(jié)論。我們滿意于專家的膽怯的方法,滿意于那些謹慎、狹隘的對文學(xué)關(guān)系的理解么?特別是,我們能滿意于那些把自己限定在講述一些心碎故事的作家的理解么?還是更愿意閱讀那些奮力思考、歌唱、冒險、更熱情而大膽地擁抱我們的時代越來越稀薄的人性(也不忘記講述一些心碎的故事)的詩人?所以,年輕詩人們,請閱讀一切,閱讀柏拉圖和奧爾特加-加塞特,賀拉斯和荷爾德林,龍沙和帕斯卡爾,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奧斯卡·米沃什和切斯瓦夫·米沃什,濟慈和維特根斯坦,愛默生和狄金森,T.S.艾略特和翁貝托·薩巴,修昔底德和科萊特,阿波里奈爾和弗吉尼亞·伍爾夫,安娜·阿赫瑪托娃和但丁,帕斯捷爾納克和馬查多,蒙田和圣奧古斯汀,普魯斯特和霍夫曼斯塔爾,薩福和席姆博爾斯卡,托馬斯-曼和埃斯庫羅斯,閱讀傳記和各種論文,閱讀隨筆和政治分析性文章。閱讀你們自己,為靈感閱讀,為你們頭腦里甜美的混亂閱讀,為質(zhì)疑與虛弱而讀,為絕望和博學(xué)而讀,閱讀憤世嫉俗的哲學(xué)家,如齊奧朗,甚至施米特枯燥、冷嘲的評論,閱讀報紙,閱讀那些敵視、驅(qū)逐或者只是忽視詩歌的人,并且試著理解他們?yōu)槭裁茨敲醋?。閱讀你的敵人也閱讀你的朋友,閱讀那些強化你的關(guān)于詩歌發(fā)展觀念的人,也閱讀那些你還不能理解其黑暗、惡意與瘋狂的人,因為只有這樣,你才能成長、超越自己,并成為你自己。
我不能寫下關(guān)于切斯瓦夫·米沃什的回憶錄
我不能寫下關(guān)于切斯瓦夫·米沃什的回憶錄。出于某種在我來說似乎是不可能的原因,雖然我在寫作,比如,有關(guān)晚期茲比格涅夫赫伯特的文章時,幾乎不會遇到任何問題(但是,另一方面,不能設(shè)想我會寫作類似關(guān)于約瑟夫·布羅茨基的隨筆文章,雖然我也很熟悉)。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赫伯特是一個更“統(tǒng)一的人”?不是。這三個人,米沃什、赫伯特、布羅茨基
無論作為詩人還是作為個人,他們都是那么獨特——他們享有或遭遇了何其復(fù)雜的人生,就他們工作的嚴肅的意義,以及他人對其可見的社會形象相對輕松的感知來說,又是那么不同。三個人都喜歡開玩笑,容易與其他人相處,善于主導(dǎo)談話,都愛朗聲大笑(米沃什的笑聲最響亮,最莊嚴),仿佛需要從其職業(yè)的莊重性里,暫時抽身休息片刻。
然而,不久前,關(guān)于赫伯特的生活,我又寫了幾頁。這僅僅是因為,當他參觀我在西里西亞的高中時,當我?guī)缀踹€是一個孩子時,就見到了他的緣故嗎?因為他的個人困境,他的病情,因為命運強加于他的戲劇過于殘酷,使其高貴的詩韻甚至都大不同于其他詩人和藝術(shù)家(他們的工作完全不同)?因為我有一種感覺,因為我們在同一個城市利沃夫,出生相隔二十年而彼此距離只有兩百公尺,所以我對他的命運有一種特別的領(lǐng)悟,仿佛從兩次不同的戰(zhàn)爭回來的軍人,但是由于出自同一個軍團的緣故所以感覺更近,就像同一部落、同一家族的成員?
在親身見到米沃什之前,我已閱讀他多年。在六十年代后期和七十年代,我不相信我會遇見他。那時候,他對于我就是一個傳奇,一個傳說中的麒麟,一個生活在不同星球上的人;加利福尼亞州于我只是一個美麗的名字。從我青年時代的視野來看,他屬于波蘭文學(xué)的一章,如同遙遠的中世紀一樣。他是出生于這個世界沒落貴族最后一代里的一員(沒落,但仍將自己定義為貴族):他生長于立陶宛鄉(xiāng)村的一個小莊園,那里的樹林、溪流、水蛇,和我度過童年的、最簡陋的工業(yè)城市里的有軌電車和公寓一樣,隨處可見。他的波蘭和我的波蘭是那樣不同——他那個波蘭的翅膀,伸展到了東邊。當他在1911年出生時,他是俄國沙皇的子民;俄國的一切,包括他十分熟練的俄語,都是他所熟悉的(不過,作為他的讀者都很清楚,他對俄國的很多事情都是持批評態(tài)度的)。我出生在一個版圖大為不同的波蘭;像一個睡覺的人,從床鋪的一側(cè)換到另一側(cè),我的國家的手臂,朝西方伸了開去——當然,只是形體上的,因為在政治上,它被納入到了東方集團。
我成長在一個“后德國”的城市;我的童年世界的一切,看起來、聞起來都是“德國的”。白菜似乎是德國的,樹林和墻壁使人想起俾斯麥,黑鳥的歌唱帶著日耳曼口音。我就讀的小學(xué),應(yīng)該屬于柏林中產(chǎn)階級居住的郊區(qū)——它的墻磚,是那種普魯士的暗紅色,就像演唱瓦格納歌劇的歌手的嘴唇。在我們的公寓出現(xiàn)的第一臺收音機是德國的(一臺我崇拜的收音機——它的無線電,從一個無形的空間里接收信號,它有音樂,它從不同的大洲帶來了奇怪的聲音),而且,很可能它對阿道夫·希特勒沒完沒了的講演,充滿懷舊之情。德語是我已經(jīng)開始(不情愿地)學(xué)習(xí)的第一外語,因為我的祖父,他自己也是一個說德語的人。對于米沃什,雖然他通曉多國語言,但從來就不存在學(xué)習(xí)德語的可能性,特別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德語詩歌,也從未在他浩如煙海的閱讀中,扮演一個主要腳色。
我的童年沒有莊園和水蛇。煤礦和煙囪就是我的樹林和草地。有些貴族家庭,隱藏在最小的公寓里,靠極少的工資生存。(我得趕緊說,我的家庭不是貴族)。據(jù)說我是一個無階級社會里的居民,在其中,鷹隼和麻雀被判處保持強制性的友誼關(guān)系。無階級社會:實際上,這意味著每個人都很窮,除黨的政要和幾個狡猾的、善于瞞騙的商人,而他們的睡眠也是不得安寧的;他們積累的財富有一天可能被帶走,沒有堅實的法律保護他們。我們所講的語言,是平民的波蘭語,生硬,丑陋,充滿了典型的、當局的縮略詞、縮寫、陳詞濫調(diào),間以笑聲、賭咒發(fā)誓和諷刺——那是一種奴隸的語言,只適宜于以一種滿合怨恨的、布爾代數(shù)的形式,達成基本的溝通。在70年代中期,我很崇敬克拉科夫星光劇院上演的密茨凱維奇的《祖先祭》;它由康拉德·什溫納斯基執(zhí)導(dǎo),他不久后在敘利亞一次航空事故中不幸去世。該劇上演不久,我聽說米沃什看了有人提供的記錄片,慍怒地評論說:“我受不了這些演員所說的波蘭語?!彼J為他們的發(fā)音極其粗野。這些野蠻人是我的同輩人,我的同代人:從進入大學(xué)開始并不嚴格的軍訓(xùn)起,我就認識他們之中的很多人。當他們在舞臺上演出密茨凱維奇那一代的反叛時,他們聽起來像我的朋友;我也被帶回上世紀之交時的維爾諾,我成為他們中的一個。他們講的是我的語言,這種語言,沒有俄語悅耳的音樂,也沒有法語的那種優(yōu)雅。
也是在七十年代,我的一個朋友,畫家萊謝克·索博茨基,他定期會去往美國(他的母親住在洛杉磯)。他是一個由年輕藝術(shù)家和詩人組成的、對當局持批評態(tài)度的比較模糊的群體中的一員,雖然他們還未從個人的經(jīng)驗中懂得什么,但已開始嘗試,忠實于一個更為真實的審美標準,想要創(chuàng)造一種在社會上和政治上更有意義的藝術(shù)。我也屬于這同一個群體。索博茨基在前往洛杉磯的旅途上,往加州大學(xué)的伯克利分校郵寄了一個包裹,其中有一些我們創(chuàng)作的詩歌和小說的節(jié)選,以及由他和朋友們創(chuàng)作的一些繪畫作品的印刷品與復(fù)制品。過了一段時間后,米沃什的一封長信到達了;不可能更使人震驚了。米沃什基本上否定了我們所有的社會批評性的藝術(shù),認為我們的努力用心良苦,卻沒有美學(xué)上的吸引力,屬于涉世未深的年輕人表現(xiàn)出來的完全可以想見的反應(yīng)。他力主“形而上的距離”,引述亞歷山大·瓦特基于形而上學(xué)理由的、反對極權(quán)主義之必要性的句子。意思是說,要從某人之信念的根基著手。這封信于我、于我們,如同一盆涼水。米沃什正確嗎?當時,我猶豫不決……他使我暫時停了下來?,F(xiàn)在我認為他基本上是正確的,雖然在他的判斷里一定有那么一點嫉妒,嫉妒我們行動的直接性;一個流亡知識分子從需要上講,常常是“形而上”的——因為對于他來說,這不是一個自由選擇的問題,因為他已經(jīng)無法進入自己國家的、無中介的生活現(xiàn)場。那個更為年輕的米沃什,在納粹占領(lǐng)時期及稍后寫出了系列偉大詩歌的米沃什,可是一點兒也不輕視直接性。
我還是不顧一切地愛上了米沃什的詩歌;它的韻律有時候似乎是遠古的,但其智性的內(nèi)容卻是再現(xiàn)代不過了,它們再有魅力、復(fù)雜、令人陶醉不過了。我說我愛上了它,這是真的——然而,我首先得能找到米沃什的詩,這的確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我的父母有一個豐富的私人圖書館(其中,小說的確讓詩歌相形見絀),書架上卻根本找不到米沃什的書。他的名字從所有教科書上被抹去了。我的高中語文老師從來沒有提到過切斯瓦夫·米沃什這個名字。百科全書有一個“米沃什”名下的條目,但它屬于勇敢的塞爾維亞王子“米沃什-奧布熱諾維奇”,與《本鄉(xiāng)本土》一書的作者無關(guān)。自1951年他出走的那一年起,米沃什一直就是一個被排斥的人、一個異類。如果他的名字確實出現(xiàn)在某印刷品里,也常常是伴隨著一個拜占庭式的官方標志:“波蘭人民共和國的敵人”??蓱z的共和國,竟有這樣一個強有力的敵人!
為了能讀到他的詩和散文,我需要得到學(xué)院院長的特別許可,有一次我的確得到了許可——這是不容易的——但是我不能借出這些書,我只能在雅蓋隆大學(xué)圖書館(它是我在克拉科夫的母校王冠上的寶石)一間閱覽室里研究它們。我每天都不得不說向一摞書說晚安:當我走回家時,它們不得不被擱回到書架。我被指定在教授閱覽室里閱讀。在我眼里,在一個年輕研究生眼里,這地方,便有了特別的重要性。在那兒,我一坐幾小時,研究著我們共和國敵人的著作。多么甜蜜的時間!因為是在一種陰謀似的條件下走近米沃什的詩歌,更增添了幾分甜蜜。
米沃什作品的豐富性令我嘆服;我還不能立刻完全把握詩人全部的成就。我狼吞虎咽他的詩歌,就像一個人被許諾進入一個神奇的果園卻只有很短的時間,作為一個闖入者,如饑似渴地伸向那些櫻桃、梨、桃子。我沒有足夠的時間和閑暇——恐怕我也不夠成熟來領(lǐng)悟其作品的不同層次,理解他的思想,弄清米沃什復(fù)雜的詩學(xué)演化過程。我因陶醉而閱讀,而不是為了什么批評的洞察力。我還記得,在圖書館里陶醉于背誦他的詩歌然后回家的情形。假如我是一個司機,警方完全可能因為醉酒狀態(tài)將我逮捕。但是,因為我只是一個迷迷糊糊的步行者,沒有人真的出面攔住我;就是一個極權(quán)主義的國家,也不能控制我的白日夢,不能控制我沉浸于詩情的銷魂時刻,不能控制我走路的樣式。
米沃什的詩究竟有什么吸引了我?正確地說,是所有不同于我的經(jīng)驗、不同于我的處境、不同于我的“人民共和國”語言的一切。我愛上了米沃什的自由,米沃什就是憑借這種自由,既尊重又反抗現(xiàn)代主義詩學(xué)的種種規(guī)則。他比我早前知道的詩人,說出了更多我的意思是,他并不嚴格追求純詩主義者的隱喻:他要告訴讀者的,遠遠超過那些已被接受的當代詩人。讀者知道,米沃什相信某些東西而且憎恨另外某些東西,知道米沃什的世界觀(Weltanschauung)是什么,然而他的許多詩,仍然是詩人與自己的激烈爭論,理解它們一點也不容易——他從來不是一個教條主義者,他從來沒有同意自己的意見。我也驚訝于他的詩歌里不變的、充滿活力的對于隱秘之物的探尋,這種探尋體現(xiàn)在十分具體、感性的意象之中,而不是出現(xiàn)在禁欲主義的、修道院的禮拜之中。在他的全部作品中,狂喜的語調(diào)混合著清醒的反思;試圖分類這種詩歌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它沖破了分類學(xué)。它不是“自然”的詩歌,它不是“沉思歷史的詩歌”,也不是“自傳性的抒情”——它是這一切!這個詩人的雄心不知道有任何限度;他試圖在宇宙之中暢飲。
雖然從他的作品中獲得了如此的親切感,親眼見到他時,我所感到的震驚仍然是巨大的。他富于力量的作品之寬廣、復(fù)雜的領(lǐng)域,與我終于見到了紳士(一個七十八歲的“微笑的公眾人物”)之間的對比,也是相當強烈的。一個人身上如何能體現(xiàn)一部巨著所有的矛盾和玄妙之處?我不是說,米沃什作為人的化身令我失望。一點都不;我欽佩他,我熱愛他,和他一起度過的每一刻都是令人陶醉的。他是一個親切的朋友;他為我在美國出版的第一部詩集《震驚》撰寫了一篇最為慷慨的序言;他對我的生活和工作顯示出興趣;后來,在克拉科夫,我們幾乎成為鄰居,我經(jīng)??匆娝5抑?,對于他,我仍是一個年輕的朋友,而不是某個可以傾訴的人,我想,那要是他那一代人中的某一個,有著共同享受或忍受過的經(jīng)歷。
1983年6月,我在巴黎第一次見到他,在萊昂諾爾·菲尼和康斯坦蒂·杰倫斯基寬敞的公寓,靠近勝利廣場。當時,我才離開波蘭,不知道會在巴黎生活多久。與米沃什一樣,康斯坦蒂·杰倫斯基也是一個流亡者,是米沃什詩歌杰出的評論家和偉大的崇拜者。我當時遇到的米沃什,是一個年長的政治家——上了年紀,但奇怪地年輕而英俊,安詳,機智,發(fā)散著能量,這使他總是成為每個社會活動的中心;既狂熱又柔順,剛剛被斯德哥爾摩授予的聲譽,將他從身在伯克利的孤獨的煎熬中解救出來。
1986年1月在紐約舉行國際筆會的會議,期間我和他以及其他一些著名詩人在庫珀聯(lián)盟館一起朗誦,現(xiàn)場有一個熱情而龐大的觀眾群,他們似乎主要由一些非常年輕的詩人組成——那是一群多么可愛的讀者!從那以后,我不時都會看到他,在巴黎,在加利福尼亞,在紐約,在印第安納波利斯……在休斯敦,我在此教授創(chuàng)造性寫作,我請他為學(xué)生們讀詩。
后來,在克拉科夫,我多次去博古斯拉夫斯基街他的寓所拜訪他,他與卡羅爾終于在那里定居下來。我看見他漫步——越來越慢——在克拉科夫的舊城區(qū),幾乎誰都能認出他,敬畏地看著他。因為他步行緩慢,人們有足夠的時間充分表達心底的敬畏。他就像歌德在魏瑪,雖然他的公寓遠比歌德在弗勞恩普朗的故居簡樸——但是,他在克拉科夫和波蘭這小小世界里的中心地位,從來沒有人質(zhì)疑。對于一個缺席了幾十年、終于返回其祖國的流亡者,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成就。他智識上的權(quán)威性是不容置疑的。在餐廳,他說話聲音很大,因為他聽力不好,他的嗓音那么大,這使他的朋友略微有點難為情——談話的隱私性少了。但是,他也從來沒有被他的老齡削弱。他的記憶力不可戰(zhàn)勝,他的笑聲不可抗拒,他的頭腦一直警醒。
在2002年和2003年,我與愛德華?赫什在克拉科夫組織夏季詩會,期間米沃什受到美國詩人們的熱烈歡迎,他們有的非常年輕,有的也非常有名;米沃什拒絕了參加評委會,因為他無法聽清別人說什么,但他同意會見休斯頓來訪的學(xué)生。他回答他們的提問,許許多多的問題,在聽眾面前做長長的、令人難忘的自言自語(必須有人靠近他聽力更好的那只耳朵,重復(fù)問題以使他聽清)。他也和其他詩人一起讀詩:我會永遠記得,在精心修復(fù)過的克拉科夫猶太教堂,一只圓頂小帽戴在他莊嚴的頭上——仿佛年老的大衛(wèi),在面向他的國家講話,虛弱,但仍然那么有力,莊重,但也明顯帶有一點禮節(jié)性的、心滿意足的微笑,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持續(xù)著。
他站起身來面對最后歲月的挑戰(zhàn),在這樣的舉止里面,有種卓越而迷人的東西。他從來沒有退回一種當之無愧的退休生活的安逸里。與那些他喜愛或喜歡的人在一起,他是溫柔、大度、迷人的;他接待許多朋友和許多陌生人,年輕或年老的慕名者,詩人和評論家,但在公共場合發(fā)言時,他保持著一名憤怒的先知的聲調(diào)。他一直在抨擊同胞的褊狹瑣碎;他一直在為夢想的家園辯護,他維護著多元化和寬容,同時也在抨擊現(xiàn)存社會的惡習(xí):他憎恨反猶太主義、心胸狹隘、民族主義、愚昧落后。他有一個宗教的頭腦,但也相信自由、民主的原則,并試圖教會他的同時代人接受這復(fù)雜信條的影響。
我親眼目睹了卡羅爾去世后他內(nèi)心深深的悲哀;那時他已知道他將面對生命的終點,在一個空落的公寓里,每一個角落都留下了卡羅爾溫柔之手和想象力的痕跡。即使那時,他最后一次旅行去加利福尼亞在那里他永別了她——回來之后,他即能寫出美麗的挽歌,“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在他身上,將生命的痛苦轉(zhuǎn)化為詩歌的天賦,未受損傷。但是他累了,而且在我看來,他甚至為此感到有點羞愧,羞愧于自己總是能夠成功地成為一個魔術(shù)師,不顧一切,不顧所有的災(zāi)難、所有的死亡寫出詩篇?!霸姼枋鞘裁矗咳绻荒苷?國家或人民?”他在四十年代中期就曾如此發(fā)問。使用魔法又有什么用,如果它不能寬慰絕望的心?他總是存有宗教的希望、信仰、有時給他帶來了神之存在信號的夢想,但是——我們是從他的詩里知道的——絕望,也是他的???。他的笑聲還是戰(zhàn)勝了生物學(xué)的鄙陋,但是他最后的歲月使他的身體虛弱不堪。
這偉大的生命有它的秘密:米沃什多少次在他的詩告訴我們他是一個“邪惡的人”?他的朋友們從來不會相信它,而我認為,他也許要我們不要當真,但是至少要嚴肅地考慮。朋友往往太過善良,太有禮貌,太有教養(yǎng)。他們總是對你說:“你會很好的”,“你言過其實了”,他們希望你振作,這是他們的目的。這也許是一個掙扎在生命最后時刻的人想要聽到的話。很早很早就認定,詩歌是為了與人交流溝通,而非為了高深的煉金術(shù)與語言游戲的詩人,在他倍感孤獨的、日日夜夜的沉默中走向死亡。在他痛苦的最后幾小時,與他交談的最后之人,是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女人,她照看他家里的一切,她是一個有著偉大心靈的好人。我愿意這樣認為:在他幾近一百年的戲劇性存在的復(fù)調(diào)音樂里,他最終聽到的聲音是一個未受學(xué)校教育的美好的嗓音。也許在這舒緩的嗓音里,他發(fā)現(xiàn)了某個拱門似的東西,它存在于他最后的時刻與他立陶宛鄉(xiāng)村的田園詩般的童年之間;而在這二者之間,是現(xiàn)代歷史的暴怒,是他長期流亡的孤獨,是他斗爭、思想、想象、反叛的力量。
我不能寫下關(guān)于米沃什的回憶錄:太多太多,隱藏于他的生命里。此外,他是一個狂喜的詩人和狂喜的人。我們永遠不會真正懂得這樣的人。他們往往藏起他們歡欣的偉大時刻,他們從未與他人分享他們突然之間有所發(fā)現(xiàn)的短暫歡樂,以及幻象消逝時的悲傷時刻。他們在孤獨中壯大。和朋友在一起時,他們通常舉止恰當,為人慎重,像別的人一樣。他們就像我們有時在平靜的港灣里看到的大船:斑斑銹跡覆蓋了巨大的、固定的鋼板,幾個水兵在甲板上懶懶地曬著太陽,藍色襯衫晾在一條繩子上。沒有人會想到,這艘大船,曾經(jīng)與颶風搏斗,勉強幸存于大風浪的沖擊,唱著剛強的歌……不,我并不十分懂他。我必須重回他的詩、他的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