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坤（順德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廣東 佛山 528333）

文·史·哲研究

孟浩然《詩經(jīng)》情結(jié)原論

李金坤
（順德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廣東 佛山 528333）

孟浩然詩歌具有很深的《詩歌》情結(jié)，詩人對《詩經(jīng)》精神的接受主要體現(xiàn)在“詞匯多用”、“典故活用”、“比興巧用”等三個(gè)方面，故而形成了其詩歌清淡中蘊(yùn)古樸、自然中涵雅致的審美風(fēng)格與藝術(shù)境界。孟浩然鐘情于《詩經(jīng)》精神，一則由于其家庭素有“重儒風(fēng)”、崇《詩》《禮》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一則由于其時(shí)代重視《詩經(jīng)》教育的因素。詩人如此鐘情《詩經(jīng)》，古為今用，故而造就出自己山水田園詩別具精神與風(fēng)貌的審美特征。

孟浩然；《詩經(jīng)》情結(jié)；詞匯多用；典故活用；比興巧用

孟浩然是歷來公認(rèn)的盛唐著名山水田園詩派的主要作者之一，對于他的生平事跡、山水田園詩尤其是山水詩的精神世界與藝術(shù)價(jià)值及其文學(xué)史之地位、詩人之交游、作品考辨與箋注等，研究成果已頗為豐碩。至于孟浩然對前代詩歌的接受問題，尤其是對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的接受問題，學(xué)界關(guān)注甚少。作為與王維并稱的著名山水田園詩人，孟浩然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經(jīng)》的關(guān)系，是值得認(rèn)真探討的。

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簽》引《吟譜》云：“孟浩然詩祖建安，宗淵明，沖淡中有壯逸之氣”［1］47。賀貽孫《詩筏》所指則更為明確，他認(rèn)為：“儲、王、孟、劉、柳、韋五言古詩淡雋處皆從《十九首》中出”［2］138。今人王達(dá)津亦嘗指出，孟浩然對前代詩歌有繼承有創(chuàng)造，“率性任真處有的學(xué)陶，豪放曠逸有左思之風(fēng)，同時(shí)對嵇康、鮑照、大小謝、陳子昂都有所繼承，并在此基礎(chǔ)上已形成了自己的豪逸風(fēng)格，可以說已啟典型的盛唐詩風(fēng)。他也有得力于民歌的地方，如《問舟子》……《大堤行》……《鸚鵡洲送王九之江左》，這幾首詩寫得敞朗活潑，都很接近于民歌情韻”［3］363。以上所引數(shù)例，皆認(rèn)同孟浩然詩歌中蘊(yùn)涵前代詩歌的精神風(fēng)貌，然只字未提及對《詩經(jīng)》精神的接受問題，這是不符合孟浩然詩歌實(shí)際的。稍有可幸者，唐人殷璠《河岳英靈集》論及孟浩然接受《詩經(jīng)》方面則透露了些許信息。其云：“浩然詩文彩蘴茸，經(jīng)緯綿密，半遵雅調(diào)，全削凡體”。所謂“雅調(diào)”，即指《詩經(jīng)》的“風(fēng)雅”格調(diào)與精神。此處之“雅調(diào)”，與李白《古風(fēng)五十九首》其一“大雅久不作”之“大雅”所指是相同的?！把拧奔粗浮对娊?jīng)》中的“大雅”與“小雅”，殷璠與李白詩所說的“雅調(diào)”、“大雅”，則代指《詩經(jīng)》。然而，殷璠僅僅透露了點(diǎn)孟浩然詩歌與《詩經(jīng)》關(guān)系的一絲信息，未能具體論述。而王士源《孟浩然集序》對孟浩然詩歌與《詩經(jīng)》精神與特質(zhì)元素的關(guān)系，則頗有明確的認(rèn)同，其云：“山南采訪使本郡昌黎韓朝宗，謂浩然間代清律，置諸周行，必詠穆如之頌”。這是說孟浩然的詩具有清雅的韻致與旋律，倘若他生在周代，必定會吟頌像《詩經(jīng)》中《雅》、《頌》那樣的“穆如”清風(fēng)的詩歌?！澳氯纭币辉~，出自《詩經(jīng)·大雅·烝民》。詩云：“吉甫作誦，穆如清風(fēng)?！笨梢姡虾迫辉姼柚惺穷H含《詩經(jīng)》“穆如清風(fēng)”之韻味的。就孟浩然善于學(xué)習(xí)承繼《詩經(jīng)》精神之事實(shí)而言，其本人早有鮮明而積極的體認(rèn)。其《書懷遺京邑故人》：“惟先自鄒魯，家世重儒風(fēng)?！对姟贰抖Y》襲遺訓(xùn)，趨庭紹末躬。晝夜常自強(qiáng)，辭賦頗亦工……執(zhí)鞭慕夫子，捧檄懷毛公”。首二句表明孟子是詩人的祖先，世代重儒，家風(fēng)綿遠(yuǎn)?！啊对姟贰抖Y》襲遺訓(xùn)”二句，直言自己承傳《詩》、《禮》精神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所謂“趨庭”，即指《論語·季氏》中孔子教育兒子孔鯉學(xué)《詩》、《禮》的故實(shí)。一次，孔鯉在庭院中小步快走至孔子面前，孔子問他學(xué)習(xí)《詩》、《禮》的情況，并告訴他說“不學(xué)詩，無以言”，“不學(xué)詩，無以立”。后來人們稱子承父教為“趨庭”（或稱“鯉庭”、“鯉趨”）?！皶円钩Ｗ詮?qiáng)”二句，表明詩人學(xué)習(xí)《詩》、《禮》等極為刻苦勤奮，因此寫作辭賦就甚為工整而氣象不凡?！皥?zhí)鞭慕夫子”二句，表達(dá)自己向往孔子編訂《詩經(jīng)》的崇高事業(yè)以及對《詩經(jīng)》傳播者大毛公毛亨與小毛公毛萇的敬仰之情。有學(xué)者將此句中之“毛公”釋為“東漢廬江毛義”，并認(rèn)為其“家貧，以孝行著稱。官府征召他去做官，毛義捧著檄文，喜形于色。母死，便辭官守服。后來官府又征召他，他再也不出來作官了。詩人用此典故說明自己是為侍養(yǎng)老母而求官”［4］13。就本詩所流露的詩人對《詩經(jīng)》的情感及其詩人的現(xiàn)實(shí)處境等因素觀之，“毛公”當(dāng)指傳播《詩經(jīng)》的大小毛公無疑，以此體現(xiàn)出詩人深厚的《詩經(jīng)》情結(jié)。在其他好多詩歌中，孟浩然常常提及《詩》、《禮》及與之相關(guān)的“六義”等概念。如：“念爾習(xí)《詩》《禮》”（《送莫氏外生兼諸昆季從馬入西軍》），“《詩》《書》孔氏門”（《夜登孔伯昭南樓時(shí)沈太清朱升在座》），“談天光六義，發(fā)論明三倒”（《襄陽公宅飲》），等等，孟浩然詩歌受《詩經(jīng)》影響之深是毋庸置疑的。

鑒于前人對孟浩然詩中《詩經(jīng)》情結(jié)論述零散而簡略之況，本文擬就此問題進(jìn)行一次全方位、多角度地探索與考論，以期窺見孟浩然詩歌與《詩經(jīng)》情結(jié)之一斑。以下即從“詞匯樂用”、“典故活用”、“比興巧用”等三個(gè)方面論析之。

1　詞匯樂用——古色古香氣象新

檢閱孟浩然傳世的200余首詩歌，其中每每可見詩人喜歡引用《詩經(jīng)》詞匯之處，為其詩歌平添了一分古色古香的色彩與氣象。如：《送張子容赴舉》云：“茂林余偃息，喬木爾翻飛。無使《谷風(fēng)》誚，須令友道存”；《歸至郢中》：“日夕見喬木，鄉(xiāng)關(guān)在伐柯”?！皢棠尽薄ⅰ啊豆蕊L(fēng)》”，出自《小雅·谷風(fēng)》的詩題與《小雅·伐木》“出自幽谷，遷于喬木”；“伐柯”‘出自《豳風(fēng)·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何？匪媒不得”?！肚G門上張丞相》云：“共理分荊國，招賢愧楚材。召南風(fēng)更闡，丞相閣還開。覯止欣眉睫，沉淪拔草萊”；《荊門上張丞相》：“覯止欣眉睫，沉淪拔草萊”。“召南”、“覯止”，分別出自《國風(fēng)·召南》之總題與《召南·草蟲》“亦既覯止，我心則降”。《襄陽公宅飲》：“窈窕夕陽佳”?！榜厚弧保鲎浴吨苣稀りP(guān)雎》“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端迾I(yè)師山房，期丁大不至》：“之子期宿來，孤琴候蘿徑”；《送元公之鄂渚，尋觀主張驂鸞》：“桃花春水漲，之子忽乘流”?！爸印?，出自《周南·桃夭》“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邶風(fēng)·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野”等?！缎兄寥陦灱谋R征君》：“行之憩予駕，依然見汝墳”。“汝墳”，出自《周南·汝墳》“遵彼汝墳，伐其條枚”等?！端晚n使君除洪州都曹》：“峴首晨風(fēng)送，江陵夜火迎”；《臨渙裴明府席遇張十一房六》：“晨風(fēng)理歸棹，吳楚各依然”；“晨風(fēng)”出自《秦風(fēng)·晨風(fēng)》“鴥彼晨風(fēng)，郁彼北林”?！俺匡L(fēng)”，即一種鷹類猛禽?！抖枷滤驼麓笾酢罚骸耙蚓枢l(xiāng)去，遙寄式微吟”?！笆轿ⅰ?，出自《邶風(fēng)·式微》“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送王五昆季省覲》：“平生急難意，遙仰鹡鸰飛”；《送表十嶺南尋弟》：“早聞牛渚詠，今見鹡鸰心”；《洗然弟竹亭》：“俱懷鴻鵠志，共有鹡鸰心”；《送莫氏甥兼諸昆弟從韓司馬入西軍》：“壯志吞鴻鵠，遙心伴鹡鸰”。上列諸多“鹡鸰”一詞，皆出自《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凹沽睢?，即“鹡鸰”，一種水鳥?！额}長安主人壁》：“授衣當(dāng)九月，無褐竟誰憐”；《九日得新字》：“落帽恣歡飲，授衣同試新”?！笆谝隆?，出自《豳風(fēng)·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瓱o衣無褐，何以卒歲？”《游精思觀迴王白云在后》：“樵子暗相失，草蟲寒不聞。衡門猶未掩，佇立待夫君”?！安菹x”、“衡門”，分別出自《召南·草蟲》“喓喓草蟲，趯趯阜螽”與《陳風(fēng)·衡門》“衡門之下，可以棲遲”?！度f山潭作》：“游女昔解佩，傳聞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詩中的“游女”、“求之不可得”分別出自《周南·漢廣》“漢有游女，不可求思”與《周南·關(guān)雎》“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等等。

以上所列舉的孟浩然詩歌中的部分詞匯，都是原封不動地直接引用于《詩經(jīng)》，不妨權(quán)稱之“直引型”。此外，孟浩然詩歌中還有部分詞匯是采自于《詩經(jīng)》而稍加改造者，這些詞匯形貌稍異而精神意脈則仍與《詩經(jīng)》保持一致，此類引用可名之曰“稍化型”。如《陪張丞相祠紫蓋山，途經(jīng)玉泉寺》：“青衿列胄子，從事有參卿”?！扒囫啤保鲎杂凇多嶏L(fēng)·子矜》“青青子矜，悠悠我心”，將“青青子矜”簡化為“青衿”。《登望楚山最高頂》：“晴明試登陟，目極無端倪”。“登陟”，則由《魏風(fēng)·陟岵》“陟彼岵兮，瞻望父兮”變化而來。《初年樂城館中臥疾懷歸作》：“蟄蟲驚戶穴，巢鵲眄庭柯”。“巢鵲”，變化于《陳風(fēng)·防有鵲巢》“防有鵲巢，邛有旨苕”?！顿浭捝俑罚骸傍櫇u升儀羽，牛刀列下班”?！傍櫇u升儀羽”，簡化于《小雅·鴻雁》“鴻雁于飛，肅肅其羽”?！稓w至郢中作》：“遠(yuǎn)游經(jīng)海嶠，返棹歸山阿”?！吧桨ⅰ保兓凇缎l(wèi)風(fēng)·考槃》“考槃在阿”?！吧桨ⅰ迸c“在阿”，皆指士君子之隱居之所?！赌线€舟中寄袁太?！贰昂雎勥w谷鶯，來報(bào)武陵春”?！斑w谷”出自《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于喬木”，將“出自幽谷，遷于喬木”二句壓縮為“遷谷”二字，極其精要而又頗具青藍(lán)寒寒水之妙，孟浩然“雖取熔經(jīng)意，亦自鑄偉辭”（劉勰《文心雕龍·辨騷》）的承繼與創(chuàng)新之功于此可見一斑。

還有孟浩然在一首詩中連續(xù)簡化《詩經(jīng)》詞匯者，可稱之為“連化型”。如，《送桓子之郢成禮》云：“摽梅詩有贈，羔雁禮將行。今夜神仙女，應(yīng)來感夢情”。其中的“摽梅”，則簡化于《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實(shí)七兮”；“羔雁”合并于《召南·羔羊》“羔羊之皮，素絲五紽”與《小雅·鴻雁》“鴻雁于飛，肅肅其羽”；“神仙女”（有時(shí)稱“神女”，如《陪獨(dú)孤使君同與蕭員外證登萬山亭》：“神女鳴環(huán)佩，仙郎接獻(xiàn)酬”；《登安陽城樓》：“向夕波搖明月動，更疑神女弄珠游”等）此“神女”則變化于《周南·漢廣》“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游女”，即傳說中的漢水女神，即孟浩然所稱之“神女”。又《游精思觀迴王白云在后》云：“出谷未停午，至家巳夕曛。回瞻山下路，但見牛羊群?！?。詩中的“出谷”、“夕曛”、“牛羊群”則分別簡化于《小雅·伐木》“出自幽谷，遷于喬木”與《王風(fēng)·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牛羊下來”。《送韓使君除洪州都曹》：“勿翦棠猶在，波澄水更清?！俑付噙z愛，羊公有令名。”其“勿翦棠猶在……召父多遺愛”，則化自于《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罢俨奔础罢俑浮?。

由上考察可知，孟浩然詩歌中自覺、自然而自由引用《詩經(jīng)》詞匯的頻率是較高的，其應(yīng)用方式既有“直引型”、“簡化型”，也有“連化型”，因詩而定，因情而設(shè)，自由靈活，恰到好處。不難想見，孟浩然對《詩經(jīng)》詞匯引用竟然如此嫻熟與自如，委實(shí)已成為他吟詩作歌的一種思維習(xí)慣與生活常態(tài)了。學(xué)習(xí)《詩經(jīng)》如此見效，可謂深入骨髓矣。

2　典故活用——殆同己出蘊(yùn)涵深

李白曾十分醉心于他那獨(dú)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隱逸生活，如《山中問答》云：“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耽樂山隱，無以言表。他不僅得意于自己的隱逸生活，而且還特別欣賞友人的隱士風(fēng)神。其《贈孟浩然》云：“吾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百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欽慕之情，溢于紙背。由大詩人李白對隱士孟浩然的高度稱頌可知，孟浩然之隱的確是大名鼎鼎矣?！杜f唐書·文苑傳》云：“隱鹿門山，以詩自適。年四十，來游京師，應(yīng)進(jìn)士不第，還襄陽。張九齡鎮(zhèn)荊州，署為從事，與之唱和。不達(dá)而卒”。詩人的仕宦生涯甚為短暫，大半生是在襄陽隱居度過的。正如他三十歲時(shí)所吟《田園作》說的那樣：“蔽廬隔塵喧，惟先養(yǎng)怡素。卜鄰近三徑，植果盈千樹”。正是基于詩人這樣一個(gè)長期嘯傲山林、遺世獨(dú)立的隱士身份，孟浩然似乎便格外青睞于《詩經(jīng)》中的隱逸典故，并將它們自然而然地運(yùn)用于描寫隱逸情懷的山水田園詩中，成為表情達(dá)意的重要意象與元素。

《詩經(jīng)》中常常以特定的事物、現(xiàn)象、地點(diǎn)與處所來指代賢人隱逸的精神家園，如：草蟲、夕曛、式微、樵子、考槃在澗、考槃在阿、魚潛于淵、魚在于沼、衡門、九皋、空谷、幽谷、丘中等，無不成為賢人隱逸的特定符號。這里僅就“衡門”、“式微”、“考槃在阿”三個(gè)隱逸典故在孟浩然隱逸詩中的成功運(yùn)用情況，試作粗淺之論析。

首先看“衡門”運(yùn)用之情況。孟浩然《游精思觀回王白云在后》云：

出谷未停午，至家巳夕曛。

回瞻山下路，但見牛羊群。

樵子暗相失，草蟲寒不聞。

衡門猶未掩，佇立待夫君”。

這是一首敘述詩人出游歸來等待友人相聚而未至的詩。前六句描寫夕陽余暉、牛羊下山、樵夫歸家、蟲寒未鳴的所見所感，襯托出詩人隱居之所的清冷與寂寞之境，以景寫情，含蓄蘊(yùn)藉，耐人尋味。末二句直抒詩人久盼友人來訪的一腔深情，由衷而發(fā)，誠摯感人。

孟浩然《游精思觀回王白云在后》中“衡門”一詞，最早出于《陳風(fēng)·衡門》。此詩乃隱者抒發(fā)安于貧賤、知足常樂、隨遇而安之詩。如朱熹《詩集傳》云：“此隱居自樂而無求者之詞。言衡門雖淺陋，然亦可以游息；泌水雖不可飽，然亦可以玩樂而忘饑也。”［5］82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亦云：“此賢者隱居甘貧而無求于外之詩。一章甘貧也，二、三章無求也。唯能甘貧，故無求。唯能無求，故甘貧?！保?］82詩首二句是全詩之總綱，突出作者安于貧賤的知足心態(tài)，以下則是從生活與家庭的各個(gè)層面來進(jìn)一步彰顯知足心態(tài)而已。尤其是四個(gè)反問句的連續(xù)引用，更凸顯出作者知足常樂隱逸心態(tài)之美好，堪稱中國隱逸詩之祖也。從此，“衡門”一詞便成為后代詩人們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樂用不疲的隱逸符號。應(yīng)該說，孟浩然是唐代詩人中運(yùn)用此符號的佼佼者之一。

其次看“式微”運(yùn)用之情況?！笆轿ⅰ?，出自《邶風(fēng)·式微》，亦是《詩經(jīng)》中最早表示士人歸隱的一個(gè)極其鮮明的典故。對于此詩主旨，可謂眾說紛紜?！睹娦颉氛J(rèn)為是黎侯為狄所逐，流亡于衛(wèi)，臣下歌吟此詩勸其歸國。劉向《列女傳·貞順篇》則以為是衛(wèi)侯之女嫁黎國莊公，卻不為其所納，故有人勸其歸國，她則“終執(zhí)貞一，不違婦道，以俟君命”，因此賦詩以明志。二說均有牽強(qiáng)附會之處，然同言“勸其歸國”之意，倒是合乎詩歌作者之題旨的。余冠英《詩經(jīng)選》指出：“這是苦于勞役的人所發(fā)的怨聲”［7］146。此說是大致切合詩旨的。

“式微”：“式”，發(fā)語詞，無實(shí)義；“微”，幽暗，指天黑。全詩意思是說，天黑了天黑了，為什么還不趕緊回家？如果不是為了君主的事情，不是為了養(yǎng)活君主的貴體，何必要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地在露水和泥漿中奔波勞苦呢？短短兩章數(shù)十字，則將受奴役者自身無休止的苦難生活及其對統(tǒng)治者無比怨恨之情緒淋漓盡致地宣泄了出來，頗具藝術(shù)感染力。

由《毛詩序》釋解《邶風(fēng)·式微》“勸歸”之意的推演，后來“式微”一詞便逐漸衍變?yōu)橹袊诺湓姼柚械摹皻w隱”意象。如唐王維“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渭川田家》）；貫休“東風(fēng)來兮歌式微，深云道人召來歸”（《別杜將軍》）等，可見影響之深遠(yuǎn)。

而孟浩然《都下送辛大之鄂》則承襲《邶風(fēng)·式微》中“式微”之“勸歸”意緒，融入時(shí)代思潮、人生經(jīng)歷與情感因素，借助送友人返歸故鄉(xiāng)、有志難伸而無奈隱逸田園之機(jī)，抒發(fā)惺惺相惜、同病相憐之深情厚誼。詩云：

南國辛居士，言歸舊竹林。

未逢調(diào)鼎用，徒有濟(jì)川心。

予亦忘機(jī)者，田園在漢陰。

因君故鄉(xiāng)去，遙寄式微吟。

此詩前四句即題言說，表達(dá)對友人懷才不遇、歸隱竹林的憐惜之情；后四句由友及己，自勉勉人，體現(xiàn)出詩人古道熱腸的誠摯友情，讀之令人動容。尤其末了“遙寄式微吟”一句，真切表達(dá)了兩位友人同隱山林、各適其情的曠達(dá)胸襟，品讀再三，其味愈出。從《詩經(jīng)》之“式微”到孟浩然之“式微”，可謂蕭條異代處、詩脈千載連、古今同為隱、獨(dú)善志清蓮。

再次看“考槃在阿”的運(yùn)用情況?！翱紭勗诎ⅰ背鲎浴缎l(wèi)風(fēng)·考槃》。這是一首描寫隱者獨(dú)善其身、自得其樂的隱士之歌。全詩三章，章四句。首章敘述盤桓山澗、獨(dú)眠自語之樂；二章描寫盤桓山凹、獨(dú)眠自歌之歡；三章抒發(fā)盤桓山臺、獨(dú)眠自臥之娛。詩人直將隱居山林、逍遙自在、任性隨意、悠哉悠哉之隨心所欲之快樂之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與《陳風(fēng)·衡門》之隱逸情趣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衛(wèi)風(fēng)·考槃》中的“考槃在阿”典故，直接影響了孟浩然的《歸至郢中作》，其詩云：

遠(yuǎn)游經(jīng)海嶠，返棹歸山阿。

日夕見喬木，鄉(xiāng)園在伐柯。

愁隨江路盡，喜入郢門多。

左右看桑土，依然即匪佗。

此詩表達(dá)詩人周游列國而隱逸家鄉(xiāng)、與本鄉(xiāng)人親如兄弟的喜悅之情?！吧桨ⅰ?，指隱居之所。阿，山角?！度龂尽の褐尽こＡ謧鳌吩疲骸傲帜吮艿厣宵h，耕種山阿。”“喬木”，《孟子·梁惠王下》：“孟子見齊宣王日：‘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贝嘶闷湟猓浴皢棠尽敝腹枢l(xiāng)之物?！胺タ隆?，《豳風(fēng)·伐柯》云：“伐柯伐柯，其則不遠(yuǎn)?！迸嗽馈逗雨柨h作》云：“引領(lǐng)望京室，南路在伐柯。”此處只取“不遠(yuǎn)”之意?！吧Ｍ痢?，《孟子·梁惠王上》云：“五畝之宅，樹之以桑?！贝酥腹释??！胺速ⅰ?，即“匪他”?！缎⊙拧ろ熪汀吩疲骸柏M伊異人，兄弟匪他?！敝^都是兄弟而非他人，后用為兄弟的代稱。曹植《求通親親表》云：“遠(yuǎn)慕《鹿鳴》君臣之宴，中詠《棠棣》匪他之誡，下思《伐木》友生之義，終懷《蓼莪》罔極之哀?！北R諶《贈劉琨》云：“義由恩深，分隨昵加，綢繆委心，自同匪他?！倍鸥Α逗兴途词咕m廣陵》云：“幾年一會面，今日復(fù)悲歌。少壯樂難得，歲寒心匪他。”此詩除了“喬木”、“伐柯”、“桑土”、“匪佗”等詞直接引用于《詩經(jīng)》外，其實(shí)“山阿”一詞也是取自于《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考槃》云：“考槃在阿”?？住妒琛氛J(rèn)為山“阿有曲者，于隱遁為宜”。孟浩然于《歸至郢中作》中將“考槃在阿”之“阿”借用過來并加一“山”字而成“山阿”，從而使得詩人“返棹歸山阿”之隱逸之旨較之于“考槃在阿”則更為鮮明磊落矣。此正可見出詩人引用《詩經(jīng)》典故的嫻熟、巧妙與精到之處。

由上“衡門”、“式微”、“考槃在阿”三個(gè)隱逸典故考察可知，孟浩然對《詩經(jīng)》精神的領(lǐng)悟與接受是甚為成功的，庶幾達(dá)到了殆同己出、爐火純青的思想境界。

3　比興巧用——別具境界情意真

孟浩然《襄陽公宅飲》嘗云：“談天光六義，發(fā)論明三倒”。詩人與友人暢飲闊論《詩經(jīng)》“六義”，不時(shí)碰撞出思想火花，每每驚嘆友人之高見而為之絕倒?！叭埂钡涔室娭凇妒勒f新語·賞譽(yù)下》：“（王平子）每聞衛(wèi)玠言，輒嘆息絕倒”。劉孝標(biāo)注引《衛(wèi)玠別傳》云：“玠少有名理，善通莊老?，樞巴跗阶?，高氣不群，邁世獨(dú)傲；每聞玠之語議，至于理會之間，要妙之際，輒絕倒于坐，前后三聞為之三倒。時(shí)人遂曰：‘衛(wèi)君談道，平子三倒。’”后因以“三倒”典故形容發(fā)論一再令人傾服。由孟浩然與友人高談“六義”興致如此濃烈之事觀之，詩人精通詩學(xué)“六義”之概念，自是不言而喻的?！傲x”說，出自《毛詩序》：“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fēng)，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六義”亦稱“六詩”，《周禮·春官·大師》云：“教六詩，曰風(fēng)，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以六德為之本，以六律為之音?！焙髞?，唐代大儒孔穎達(dá)《毛詩正義》又將“六義”歸納為“三體三用”說，即：“風(fēng)”、“雅”、“頌”為《詩經(jīng)》之體，“賦”、“比”、“興”為《詩經(jīng)》之用?！百x”、“比”、“興”，是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所創(chuàng)造的具有鮮明民族特色的詩歌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沾溉后世文學(xué)影響極其深遠(yuǎn)。孟浩然詩歌十分善于運(yùn)用比興象征藝術(shù)手法，正是其善用《詩經(jīng)》比興藝術(shù)手法的鮮明體現(xiàn)。

男女君臣之喻，是《毛詩》解讀《詩經(jīng)》的一種重要闡釋策略，如《〈關(guān)雎〉序》云：“是以《關(guān)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jìn)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男女之逑闡釋為一種“哀窈窕，思賢才”的男女君臣之喻的詩學(xué)理論。盡管《關(guān)雎》作者的本意原非如此，但后世讀者便可以從中解讀出另外的意旨來，此乃讀者的權(quán)利，無可厚非。正如清人譚獻(xiàn)所云：“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故《毛詩》能從本是男女愛情之作的《關(guān)雎》中解讀出具有君臣之喻的政治意味來，這是《毛詩》解讀的一家之言，后人自可認(rèn)同附和，亦可反對批駁，仁、智互見，各取所需。學(xué)術(shù)爭鳴，貴在包容。孟浩然詩中多有“游女”、“神女”、“神仙女”意象，她們幾乎皆具有“君王”及“賢才”（具有引薦權(quán)重的賢才）的比興象征意義。此僅以《萬山潭作》為代表試加論析。詩云：

垂釣坐磐石，水清心亦閑。

魚行潭樹下，猿掛島藤間。

游女昔解佩，傳聞于此山。

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

這是詩人早年隱居家鄉(xiāng)時(shí)的一首，表面上看似描寫詩人心境淡泊、超然物外的隱居生活，而骨子里卻是抒發(fā)自己君臣不合、懷才不遇而不得不隱居山林的怨憤之情與無奈之舉。對此，王達(dá)津的評價(jià)則甚切孟浩然生平與思想之情理。他說：“從生平經(jīng)歷和思想品格來看，孟浩然的一生還是光明磊落的。他自始至終抱著濟(jì)時(shí)用世的思想，愈到老年愈濟(jì)蒼生的念頭就愈明顯。在政治上，他也始終站在張九齡一邊，向往政治清平。反對權(quán)貴專權(quán)。遭到打擊便翻然引退，遨游江海山林，以示不屈。他在生活中則以自然為宗，通脫放曠，自有清高孤潔的情操。但最可貴的還是不論在什么情況下，他都沒有放棄施展政治抱負(fù)的愿望”［3］354。由此我們再回頭來解讀《萬山潭作》這首寓意深婉的詩作，其主旨精神便迎刃而解、豁然開朗了。

此詩前四句描寫詩人垂釣磐石、水清心賢、魚游潭樹、猿掛島藤的天人諧和之安樂景象，詩人看似十分自在、極其逍遙，然而其內(nèi)心之深處則“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后四句筆鋒一轉(zhuǎn)，則將詩人的情感推進(jìn)了另一個(gè)讓人無比失落、孤寂無依的世界。由前面四句詩中詩人所見所感的現(xiàn)實(shí)情景，突轉(zhuǎn)為后四句詩中詩人所聞所嘆的神話傳奇，由實(shí)而虛，意緒轉(zhuǎn)向，比興象征，意味深長。四句詩，涉及《詩經(jīng)》元典的兩個(gè)重要精神元素。一是“游女”，出自《周南·漢廣》；二是“求之不可得”，出自《周南·關(guān)雎》。“游女”與“求之不可得”二詞，同在《周南》中，《漢廣》與《關(guān)雎》都是著名的愛情詩?！稘h廣》詩寫一位青年男子熱戀一個(gè)美似仙女的姑娘，渴望與她完婚，但最終不能如愿以償而苦惱失望?！蛾P(guān)雎》寫青年男子思慕一個(gè)采摘荇菜的美麗女子，朝思暮想，夢想著與她結(jié)婚。孟浩然自覺將《漢廣》、《關(guān)雎》二詩中的“游女”意象與“求之不得”的詞匯融入自己的詩作之中，很顯然，它們已不是原先詩中男主人尋覓戀人以求成婚的意旨了，而是注入了自己懷才不遇、仕途乖蹇的比興象征意義。詩人40歲時(shí)應(yīng)進(jìn)士不第還襄陽后嘗作《歲暮歸南山》云：“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發(fā)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詩中滿篇是懷才不遇的失落與憤慨，句句是光陰荏苒、事業(yè)無成的焦慮與無奈。如果說此詩是以寫實(shí)手法直抒君臣不遇、壯志難酬的悲懷愁緒的話，那么《萬山潭作》則是借助于神話傳說故事中“游女”“求之不可得”的比興象征手法，委婉表達(dá)了詩人君臣乖違、理想破滅的不幸遭遇，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孟浩然還寫過一些美人不遇的抒情詩，如《秋宵月下有懷》詩中秋月盼人不至的怨曠佳人，《長樂宮》中思君不至而苦夜難熬的寂寞美女，《賦得盈盈樓上女》中空望夫歸的青樓思婦，等等，如許美女子們不幸命運(yùn)的抒寫，倘若說是詩人為命運(yùn)可悲的婦女在歌唱，倒不如說自己是一位“粵余任推遷，三十猶未遇”、“三十既成立，嗟吁命不通”、“士有不得志，悽悽吳楚間”的詩人，善用男女君臣之巧喻的比興象征藝術(shù)，像偉大愛國主義詩人屈原那樣行吟澤畔、俯仰天地，強(qiáng)烈抒發(fā)自己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悲慨情懷。這些正是孟浩然詩善用男女君臣之喻比興象征手法的思想價(jià)值與藝術(shù)魅力之所在。

由上觀之，孟浩然詩歌對《詩經(jīng)》精神的接受主要體現(xiàn)在“詞匯樂用”、“典故活用”、“比興巧用”等三個(gè)方面，如此接受可謂是多角度、立體化、全面性的了，客觀證明了詩人具有濃厚的《詩經(jīng)》情結(jié)，故而形成了其詩歌清淡中蘊(yùn)古樸、自然中涵雅致的審美風(fēng)格與藝術(shù)境界。至于孟浩然何以如此鐘情于《詩經(jīng)》精神，一則由于其家庭原因，所謂“惟先自鄒魯，家世重儒風(fēng)?！对姟贰抖Y》襲遺訓(xùn)，趨庭紹末躬”是也。一則由于其時(shí)代原因，唐代大儒孔穎達(dá)奉詔編撰的《毛詩正義》，朝廷直接頒

布全國作為科舉士子們的必讀教材，并且將《詩經(jīng)》直接列入科舉考試的內(nèi)容之一。所以，孟浩然鐘情《詩經(jīng)》，汲取營養(yǎng)，古為今用，豐富詩蘊(yùn)，亦就自在情理、不言而喻了。

［1］胡震亨.唐音癸簽［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47.

［2］郭紹虞.清詩話續(xù)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38.

［3］王達(dá)津.王維孟浩然選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363.

［4］鄧生安，孫佩君.孟浩然詩選譯［M］.成都：巴蜀書社，1990：13.

［5］朱熹.詩集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82.

［6］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M］.北京：中華書局，1958：14.

［7］余冠英.詩經(jīng)選［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146.

［責(zé)任編輯：鐘艷華］

On Meng Haoran'sBook of OdesComplex

LI Jinkun
（Shunde Polytechnic，F(xiàn)oshan Guangdong 528333，China）

The poetry by Meng Haoran，with a mixed taste of purity and antiqueness，naturalness and elegance in its aesthetic style and artistic state，are deeply influenced by Book of Odes，which is mainly manifested in the multi-use of lexical words，the flexible use of classical allusions and the clever use of Bixin rhetorical techniques.Two reasons could account for Meng Haoran's keenness on Book of Odes：one is his good family traditional in classical learning，and the other is the emphasis in Book of Odes education of his times.This paper holds that the love of Book of Odes contributes greatly to the uniqueness of Meng Haoran's pastoral poems.

Meng Haoran；Book of Odes complex；the multi-use of lexical words；the flexible use of classical allusions；the clever use of Bixin rhetorical techniques

I206

A

1672-6138（2015）03-0058-07

10.3969/j.issn.1672-6138.2015.03.013

2015-01-06

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xiàng)目（13PZW010）。

李金坤（1953—），江蘇金壇市人，江蘇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順德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學(xué)與文化及美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