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宗英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杭州 310028)
?
歐陽修的藏書歷程
孫宗英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杭州 310028)
歐陽修除了作為北宋歷史上著名的股肱之臣、文壇宗師、金石學家,還是著名的藏書家。其一生藏書歷程分為具有明顯差異性的三個階段:早年家貧藏書稀少,但卻收獲一部影響深遠的韓愈文集;中年聚書最快,這主要得益于長期任職館閣的經(jīng)歷和文壇盟主的地位;晚年藏書增長緩慢,精力轉(zhuǎn)入營建藏書室六一堂以及編撰自己和友人的著作。
歐陽修 藏書歷程 階段性
如同每個愛書的讀書人一樣,書籍及藏書活動在歐陽修的日常生活中占據(jù)著重要的位置。他一生喜歡讀書,認為“至哉天下樂,終日在幾案”,而且在他看來,讀書的樂趣和功用還是豐富多層面的:“乃知讀書勤,其樂固無限。少而干祿利,老用忘憂患?!盵1]。其子歐陽發(fā)在《先公事跡》中說他“藏書一萬卷,雖至晚年,暇日惟讀書,未嘗釋卷?!盵2]正如他自己所云,“物常聚于所好”[3],對書籍的熱愛是其藏書活動堅實的基石和動力。
雖然歐陽修一萬卷的藏書數(shù)量在宋代藏書家中并不占前列,宋代有事跡可考,藏書達到萬卷及萬卷以上的藏書家人數(shù)有近四百人[4],但考慮到歐陽修藏書活動的零起點,這個數(shù)量亦足以說明其聚書的熱情和收藏活動的勤且久。此外,雖然看起來相同的藏書活動,但在不同的行為主體身上會呈現(xiàn)出判然有別的模式與特點。具體到歐陽修,這一行為歷來被掩蓋在其集古活動的巨大首創(chuàng)性光芒之下而鮮有關(guān)注。作為“六一”之一,藏書在歐陽修內(nèi)心及日常生活中的地位自然毋庸置疑??疾鞖W陽修個體的藏書活動歷程,可以從一個特殊的幕后視角來還原歐陽修作為文士的日常生活之一角,從而加深對這一重要歷史人物的內(nèi)在解讀。
歐陽修一生的藏書活動按年齡可分為三個階段,每個階段之間呈現(xiàn)出的差異頗為顯著。由早年環(huán)堵蕭然的單薄基礎到晚年“插架一萬軸”的富足,細流濫觴而最終百川入海,藏書活動是政事之外的日常生活中最為持久的主題之一。
第一階段為早期,從讀書識字開始到二十五歲進士及第任西京留守推官前后。這一階段的特點為藏書數(shù)量稀少,但卻收獲了一部至關(guān)重要影響深遠的韓愈文集。歐陽修幼年失怙,父親去世后,家里無“一瓦之覆、一垅之植”[5]。歐陽修母子的物質(zhì)生活極度貧困,家無藏書。幸運的是,歐陽修的母親鄭氏出身江南名族,頗具文化素養(yǎng),能承擔起對歐陽修的啟蒙教育,曾教其背誦鄭谷詩。此時家里想來亦有數(shù)本藏書,但不會太多。與宋綬接收畢士元、楊徽之二家藏書的好運相比[6],歐陽修的藏書起點可謂是從零開始。他少年時的閱讀積累基本以借書、抄書為主。歐陽發(fā)《先公事跡》云:“先公四歲而孤,家貧無資,太夫人以荻畫地,教以書字,多誦古人篇章,使學為詩。及其稍長,而家無書讀,就閭里士人家借而讀之,或因而抄錄,抄錄未畢,而已能誦其書。以至晝夜忘寢食,惟讀書是務?!睔W陽修自己在《記舊本韓文后》亦云:“予少家漢東,漢東僻陋無學者,吾家又貧無藏書?!钡貢南∩俨]有成為歐陽修學習的阻礙,頂著養(yǎng)家侍親的壓力,憑借背水一戰(zhàn)式的勤奮,在借書、抄書的情形下,歐陽修仍然出色完成了對基本典籍的學習。天圣元年(1023),十七歲的歐陽修在隨州取解,雖因落官韻而遭黜落,但應解試本身已說明其知識儲備的豐足。到天圣六年(1028),二十二歲的歐陽修拜謁知漢陽軍胥偃,所投《上胥學士啟》文采華贍,典故綿密,遍涉四部,如《周易》《禮記》《論語》《孟子》《詩經(jīng)》《左傳》《尚書》《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南史》《北史》《莊子》《世說新語》《楚辭》《文選》等,且用典精妙,切合事體,充分體現(xiàn)出其勤奮苦讀的豐富積累、寬廣的涉獵范圍。
這一階段的藏書數(shù)量不可確考。歐陽修的閱讀范圍雖然寬廣,但由于精力所限,不可能把每次借來的書都抄錄副本。當時雖有專業(yè)抄書的傭書人,以歐陽家缺紙少筆的困窘情形也負擔不起。所以在這一階段的末尾,歐陽修二十六歲任西京留守推官居洛陽時,其非非堂中藏書數(shù)量才數(shù)百卷。[7]
此階段藏書數(shù)量雖乏善可陳,在所藏之書上卻有重大收獲,這便是對歐陽修一生的文學理念和創(chuàng)作道路甚至整個人生道路都產(chǎn)生了根本性影響的韓愈文集。此集為歐陽修在十歲左右得于隨州城南大姓李氏[8],六卷,蜀刻本,文字刻畫頗精。在《記舊本韓文后》中,歐陽修詳細記載了得是集之本末,并云:“予于此本,特以其舊物而尤惜之?!薄坝杓也貢f卷,獨《昌黎先生集》為舊物也?!边@種飽含深情的舊物之愛亦屢見于其他篇章。如在治平元年(1064)四十八歲時,歐陽修在一則金石跋尾中寫道:“余家所藏書萬卷,惟《昌黎集》是余為進士時所有,最為舊物。”[9]這種看似簡單真實的記述背后其實頗有值得推敲之處。作為一個愛書之人,歐陽修一生雖然宦游四方,奔波千里,但在此時,其少年苦讀所抄錄之書,即非非堂中數(shù)百卷書籍未必全部流散不存。不過在歐陽修眼里,它們在萬卷藏書中并無特別意義,甚至可以忽略不計,而只有此部韓集才能堪稱“舊物”。要明白歐陽修有意無意的忽略之原因,以下這段話或許可以給出一些個中消息:
予之始得于韓也,當其沉沒棄廢之時,予固知其不足以追時好而取勢利,于是就而學之,則予之所為者,豈所以急名譽而干勢利之用哉?亦志乎久而已矣。故予之仕,于進不為喜、退不為懼者,蓋其志先定而所學者宜然也。[10]
由此,我們明白,韓集身上所承擔的意義不再止于一本書籍,而收藏、閱讀韓集的行為也遠遠超出日常普通閱讀行為,在頗為自豪的敘述筆調(diào)中,歐陽修把它升華為一種不急功近利的價值觀取向,一種從容沉潛、堅守原則的人生態(tài)度?!斑M不為喜,退不為懼”的精神旨歸亦不限于為仕之路,而是其學術(shù)、仕宦乃至全部人生所追求的一種超然境界。在歐陽修關(guān)于其藏書的記述中,沒有哪一本書能再獲此殊榮,哪怕是御賜書籍或罕見秘本,歐陽修對它們除了表達感激、珍惜之情,在書籍本身的價值之外并無太多闡發(fā)。韓集不可替代的特殊地位由來尚矣。
第二階段是中期,具體指歐陽修從二十五、六歲明道初西京留守推官任上到五十六、七歲嘉祐末參知政事任之間的三十年。這是歐陽修的壯年和中年,也是最主要的聚書時期。其藏書數(shù)量有了巨大的飛躍,從數(shù)百卷迅速發(fā)展積累至萬卷。這一階段的特點有以下兩個方面最為顯著:一是館閣任職的經(jīng)歷為藏書的迅速發(fā)展提供了良好的條件;二是自慶歷初歐陽修主盟文壇后,遠近慕名投謁的士子紛至沓來,同時在亡友身后代為整理編集的機會亦增多,所以在歐陽修的藏書中,數(shù)量眾多的同時代人著作是一大特色。
“館閣”指三館、秘閣,為宋代國家藏書機構(gòu)別稱。具體包括昭文館、史館、集賢院,后又增置秘閣,以藏三館書籍真本及書畫。歐陽修任職館閣凡三次,前后共計十一馀年。第一次是景祐元年(1034)三月,歐陽修西京留守推官任滿,經(jīng)王曙舉薦得召試學士院,閏六月任館閣???,七月預修《崇文總目》,至景祐三年(1036)五月貶夷陵為止,時間為兩年。第二次為康定元年(1040)六月,自滑州召還復充館閣???,仍修《崇文總目》,十二月,《總目》修成,改集賢校理,管勾三館秘閣,至慶歷二年(1042)九月通判滑州為止,時間亦為兩年。第三次為至和元年(1054)五月母喪服除回朝后,八月詔修《唐書》,兼史館修撰,二年曾改集賢殿修撰,旋復史館修撰。嘉祐二年(1057)九月,兼判秘閣秘書省,十一月,權(quán)判史館,至嘉祐五年(1060)十一月拜樞密副使為止,任館職首尾凡七年。后又于嘉祐七年(1062)三月提舉三館秘閣寫校書籍。北宋前期的三館、秘閣不僅為蓄書之所,更為儲才之地。對于館閣任職的意義,歐陽修有著明確清醒的認識:“擇聰明俊乂之臣以游其間,因其校讎,得以考閱,使知天地事物,古今治亂,九州四海幽荒隱怪之說,無所不通,名曰學士。一日天子闕左右之人,思宏博之彥,出贊明命,入承顧問,遂登宰輔,以厘百工,一有取焉,多從此出?!盵11]后者所蘊含的仕途、政治深意,宋人對此無不了然,所以得一館職向來是令人欣羨之事。不過即使“登宰輔”的心愿落空,卻并不妨礙館臣們浸潤成為“無所不通”的“學士”。從滋養(yǎng)、造就士大夫階層這個意義上說,前者的影響無疑更為深遠。
景祐至嘉祐年間,三館、秘閣歷經(jīng)數(shù)次較大規(guī)模的訪書,藏品極為宏富。館閣任職的經(jīng)歷首先使得歐陽修得以遍閱天下珍藏書籍,擴展了眼界,增長了學識。比如他曾見到《孫子》的多種注本[12]、民間所獻的《春秋繁露》(其中多有館閣藏本中所闕之篇目)[13];其次還培養(yǎng)了較為敏銳的版本意識,比如對鄭玄《詩譜》的搜求:“世言鄭氏《詩譜》最詳,求之久矣不可得,雖《崇文總目》秘書所藏亦無之。慶歷四年(1044),奉使河東,至于絳州偶得焉?!盵14]第三,任職館閣并預修《崇文總目》的經(jīng)歷也影響到了其私藏書目的編纂?!锻ㄖ尽に囄穆运摹份d“歐陽參政書目一卷”。[15]最后,也是最為重要的一個方面是,任職館閣的職務之便可以使歐陽修的藏書數(shù)量迅速增長。主要有以下兩個途徑:其一為皇帝賜書。如太宗淳化二年(991),“詔翰林學士蘇易簡以上三體書石本遺……三館學士……明年,以新印《儒行篇》賜中書、樞密院、兩制、三館”[16];宋綬“大中祥符元年,復試學士院為集賢校理,與父皋同在館閣,每賜書輒得二本,世以為榮?!盵17]以上材料說明館閣大臣經(jīng)常能得到皇帝賜書。雖然現(xiàn)存歐集中并無此類記載,但他曾長期任館職,亦應有不少機會得到賜書。其二為借館閣藏書抄錄副本。根據(jù)零散史料記載,館閣藏書當時是可以公開出借的。真宗咸平二年(999)三月,“點檢三館秘閣書籍、司封郎中、知制誥朱昂等言:‘四部書散失頗多,今點勘為朝臣所借者凡四百六十卷。’詔許諸王宮給本抄寫外,馀并督還?!盵18]這則材料從側(cè)面反映出當時的藏書可以公開出借。[19]與歐陽修同樣曾長期任職館閣的王洙就抄錄過副本?!吨饼S書錄解題》卷十三著錄《金匱要略》三卷,云“此書王洙于館閣蠹簡中得之,曰《金匱玉函要略方》……乃錄而傳之?!盵20]蘇頌的藏書中有不少傳錄自秘閣。其孫蘇象先在《譚訓》卷四中回憶道:“祖父在館閣九年,家貧俸薄,不暇募傭書傳寫秘閣書籍,每日記二千言,歸即書于方冊。家中藏書數(shù)萬卷,秘閣所傳者居多。”[21]同蘇頌一樣,歐陽修早期任館閣時俸祿亦微薄[22],但自至和初回朝后,其官階一路攀升,俸祿亦頗優(yōu)厚,家中已能負擔起傭書人。在嘉祐三年(1058)與僚友吳奎的信中,歐陽修即云:“孫明復《春秋》文字,知在彼傳錄,欲告借一兩冊,或彼中已寫了者,若或未寫,到者皆得。此中一、二筆吏閑坐,必不久滯?!盵23]現(xiàn)存資料中并無直接記載歐陽修抄錄館閣書籍之事,但以王、蘇之例及家中筆吏推之,作為同樣供職館閣又愛好讀書、藏書的士人,歐陽修應少不了抄錄館閣書籍以自藏,甚至這些抄錄自館閣的書籍占其藏書的主體部分也是極有可能的。在寫作《記舊本韓文后》的嘉祐六年(1061)[24],歐陽修的藏書已具萬卷規(guī)模。[25]
在歐陽修的藏書中,大量的同時代人著作是一大特色。這主要緣于歐陽修主盟文壇的特殊地位。歐陽修年少成名,24歲時高中省元,其程試之文曾以兩文錢在書肆中熱銷,一時名聲大噪。在入仕之初,便有士子、秀才慕名前來拜謁,并投贄文章請他指正[26]。歐陽修曾經(jīng)謙虛的解釋道:“仆少從進士舉于有司,學為詩賦,以備程試,凡三舉而得第。與士君子相識者多,故往往能道仆名字,而又以游從相愛之私,或過稱其文字,故使足下聞仆虛名?!盵27]即使在這樣低調(diào)的敘述中,我們還是可以窺見歐陽修早年的人氣頗旺,隱然已初具文壇領袖的氣象。而后景祐年間的夷陵之貶及《四賢一不肖》詩的廣為傳誦,歐陽修的名氣漸趨顯赫。至慶歷初,已居主盟天下之地位。[28]慶歷二年(1042),曾鞏在上歐陽修的信中云:“執(zhí)事每曰:‘過吾門者百千人,獨于得生為喜。’”[29]嘉祐初年,歐陽修在《與陳之方書》中云:“某憂患早衰之人也,廢學不講久矣。而幸士子不見棄,日有來吾門者,至于粹然仁義之言,韙然閎博之辯,蔚然組麗之文,閱于吾目多矣。”[30]元祐初,毛滂《上蘇內(nèi)翰書》云:“本朝以文章聳動搢紳之伍者,天下最知有歐陽文忠公……為兒童者記誦先生之言,能論撰者盜竊先生之意,視先生以為規(guī)矩繩墨,未有以方圓曲直逃者也。”[31]以上材料皆從不同的角度和側(cè)面反映出在歐陽修主盟文壇后士子慕名拜謁投獻文章之盛況。在所投獻文章中,有單篇亦有結(jié)集成書者。由于閱文既多,品鑒亦精,加上領袖之號召力影響力,同時代之友人別集的編纂亦多經(jīng)其手,歐陽修或主動請纓編纂體例、刪削篇目,如蘇舜欽文集、梅堯臣詩集等;或受家人親屬拜請撰寫序文,如謝希孟詩集、廖偁文集、杜衍文集等。編集作為文壇領袖的“常規(guī)工作”,歷時彌久,成果豐碩,這些編著成果也順理成章的成為歐陽修藏書的重要部分。
第三個階段為歐陽修的晚年,具體時間指從嘉祐末年到熙寧五年(1072)的十年間。這個階段歐陽修的藏書數(shù)量并沒有太多增長。嘉祐六年(1061)時已記載有藏書萬卷,九年后至熙寧三年(1070)仍是“藏書一萬卷”。雖然此處有可能是取其整數(shù),但仍可見并沒有太大規(guī)模的增長。這個時期歐陽修因身體衰弱和政治風波的雙重打擊,心灰意冷,決意致仕歸隱,收藏活動也因此受其影響,節(jié)奏變得緩慢。這個階段的主要工作由之前的密集收藏轉(zhuǎn)向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在謀劃歸身之所的同時,也在為其萬卷藏書修建棲息之處。潁州私第之六一堂即為其藏書室。治平四年(1067),受彭思永、蔣之奇誣其“帷薄不修”之事的打擊,歐陽修連上《乞外郡》三札子,三月出知亳州,過潁留月馀,即著手修葺故居,以備歸隱之計。在與門生曾鞏的信中他寫道:“某昨假道于潁者,本以歸休之計初未有涯,故須躬往。及至,則敝廬地勢,喧靜得中,仍不至狹隘,但易故而新,稍增廣之,可以自足矣。以是功可速就?!盵32]則此次修葺潁州私第是在原來皇祐間知潁州時所建故居為基礎,簡單翻新擴建即可。雖然如此,歐陽修的準備工作還是頗細致周密。他準備了施工的“宅圖”,儲存了??睢胺垮X”,并且打算“買得材料”,便“躬親蓋造”,以達到“精潔”[33]的效果。不過次年熙寧元年(1068)歐陽修致仕之愿落空,八月改知青州,加上現(xiàn)存家書中不見熙寧元年(1068)至三年之信,修房之事進展不得而知,估計臨時被迫中止了。至熙寧四年(1071)二月,歐陽修在與長子歐陽發(fā)的家書中仍在囑咐營建之事,可知之前因推遲致仕并未完工。據(jù)家書可知,此時房錢并不太寬裕,修建規(guī)模并不宏大,歐陽修還刪減了長子歐陽發(fā)的幾項計劃:“汝書言待蓋草堂并庵,此不急之務,不是汝去時議定且只修房,錢緊急,因何又卻及此?吾此書到,切更勿議蓋也?!盵34]雖然刪減營建規(guī)模,六一堂仍是修葺的重點。清代光緒年間所修《安徽通志》仍有記載:“六一堂在府城內(nèi),歐陽修致政歸潁時所構(gòu)?!盵35]藏書萬卷及金石拓本千卷的六一堂,自建成之日起就成為文人士子心系向往之處。實際上歐陽修個人使用的時間才一年左右,但這個建筑卻和它的主人凝結(jié)一起化為文化史上一個具有久遠魅力的符號。歐陽修過世十九年后,時任潁州教授的陳師道懷著崇仰之情參觀了六一堂圖書:“集古一千卷,明明并群雄?!寮芤蝗f軸,遺子以固窮?!盵36]此時,歐陽修的三子歐陽棐、四子歐陽辯丁母憂居潁,六一堂內(nèi)擺設秩序井然,完好如初。后人在列舉北宋藏書大家及藏書室時,六一堂便名列其中,如陸游云:“予聞故時藏書,如韓魏公萬籍堂、歐陽兗公六一堂、司馬溫公讀書堂,皆實萬卷?!盵37]楊萬里云:“皇朝愛碑首歐陽,集古萬卷六一堂”[38],即點出六一堂的代表性和歷史意義。此外,六一堂在后世的意義還超越了藏書堂的原始作用,建六一堂成為緬懷紀念歐公的一種方式。歐陽修過世后,在其曾經(jīng)留下足跡的綿州、夷陵、吉州等處皆建有六一堂[39],這是其他藏書堂所不曾擁有的殊榮,體現(xiàn)了歐陽修作為文壇宗師令后世神往的個人魅力。不過令人惋惜的是,北宋藏書家的藏書大都毀于靖康之難,六一堂之藏品亦未能幸免。南宋周必大在《前漢五器銘》中記載道:“靖康間,公諸孫避難南行,不能盡載,乃取遺澤而棄舊刻。”[40]歐陽修所鐘愛的金石拓本尚且遭遇如此,則萬卷書籍同樣湮沒于戰(zhàn)火。
二是臨近晚年,身邊過世之好友增多,這一時期代友編集撰寫序文較為頻繁。
《跋杜祁公書》(嘉祐八年1063):“予既泣而論次公之功德而銘之,又集在南都時唱和詩為一卷,以傳二家之子孫。又發(fā)篋,得公手書簡尺、歌詩,類為十卷而藏之?!?/p>
《仲氏文集序》(熙寧元年1068):“君之既歿,富春孫莘老狀其行以告于史,臨川王介甫銘之石以藏諸幽,而余又序其集以行于世?!?/p>
《江鄰幾文集序》(熙寧四年1071):“陳留江君鄰幾……余既志而銘之,后十有五年,來守淮西,又于其家得其文集而序之。”
《薛簡肅公文集序》(熙寧四年1071):“其平生所為文至八百余篇,何其盛哉……其于文章,氣質(zhì)純深而勁正,蓋發(fā)于其志,故如其為人。……公之文既多,而往往流散于人間,公期能力收拾。蓋自公薨后三十年,始克類次而集之為四十卷,公期可謂能世其家者也?!?/p>
三是致仕后精心編纂自己的文集及其他著作。歐陽修著述宏富,由于積累多年代友人編集的經(jīng)驗,加上持有使之傳世久遠的信念,他對自己的別集去取甚嚴。同時,預感到自己生命之輪駛向終結(jié),他也在緊鑼密鼓的整理結(jié)集各種其他著述。據(jù)嚴杰《歐陽修年譜》,歐陽修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間編纂整理的著作如下:
治平四年(1067)九月,《歸田錄》初成,作《歸田錄序》。
熙寧元年(1068),于亳州撰進《濮議》四卷。
熙寧二年(1069)二月,囑咐歐陽棐編《集古錄目》十卷?!伞稓W陽氏譜圖》。
熙寧三年(1070),《詩本義》成書。
熙寧四年(1071),編《詩話》成。
熙寧五年(1072),與子發(fā)編定《居士集》五十卷。
綜上所述,歐陽修一生的藏書活動與其治學、從政的經(jīng)歷相始終,階段性明顯,且?guī)в袕娏业膫€人色彩。豐富的藏書是滋養(yǎng)歐陽修自身學養(yǎng)的堅實基礎,也是其教育子孫的殷實后盾。其藏書活動和歷程構(gòu)成北宋藏書史上重要的組成部分。
注 釋
〔1〕 《讀書》,《歐陽修全集》卷九,中華書局,2001年,第139頁
〔2〕 (宋)歐陽發(fā)《先公事跡》,《歐陽修全集》附錄卷二,第2641頁
〔3〕 《集古錄目序》,《歐陽修全集》卷四十二,第599頁
〔4〕 傅璇琮、謝灼華主編《中國藏書通史》,寧波出版社,2001年,第350頁
〔5〕 《瀧岡阡表》,《歐陽修全集》卷二十五,第393頁
〔6〕 (宋)晁說之《劉氏藏書記》:“惟是宋宣獻家四世以名德相繼,而兼有畢丞相、楊文莊二家之書。”《嵩山文集》卷十六,《四部叢刊續(xù)編》本,第16頁
〔7〕 《非非堂記》(明道元年):“予居洛之明年,既新廳事……設一幾一榻,架書數(shù)百卷,朝夕居其中。”《歐陽修全集》卷六十四,第930頁
〔8〕 (宋)朱熹《昌黎先生集考異》卷十附《記舊本韓文后》注引泉州本,云得舊本韓文在“年十五六時”。胡《譜》系此事于十歲時,姑從之。見嚴杰《歐陽修年譜》,南京出版社,1993年,第16頁
〔9〕 《唐田弘正家廟碑》,《歐陽修全集》卷一百四十一,第2270頁
〔10〕 《記舊本韓文后》,《歐陽修全集》卷七十三,第1057頁
〔11〕 《上執(zhí)政謝館職啟》,《歐陽修全集》卷九十五,第1446頁
〔12〕 《孫子后序》,《歐陽修全集》卷四十二,第606頁
〔13〕 《書春秋繁露后》,《歐陽修全集》卷七十二,第1051頁
〔14〕 《詩譜補亡后序》,《歐陽修全集》卷四十二,第603頁
〔15〕 (宋)鄭樵《通志》卷六十六《藝文四》,中華書局,1987年,志七八五頁
〔16〕 (宋)程俱《麟臺故事》卷五,中華書局,第185頁
〔17〕 (宋)程俱《麟臺故事》卷三,中華書局,第121頁
〔18〕 (宋)程俱《麟臺故事》卷二中,中華書局,第259頁
〔19〕 關(guān)于崇文院(即三館、秘閣)的藏書利用情況,詳見潘天禎《北宋崇文院的建院目的和藏書利用》,《潘天禎文集》,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3-20頁
〔20〕 (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84頁
〔21〕 (宋)蘇象先《丞相魏公譚訓》卷三,《四部叢刊》三編子部,第八頁
〔22〕 《與梅圣俞》其六(景祐二年1035):“京師侍親,窘衣食,欲飲酒,錢不可得。”《歐陽修全集》卷一百四十九,第2446頁。按:原注明道二年(1033),誤,據(jù)“京師侍親”可知作于景祐二年(1035)任館閣??睍r
〔23〕 《與吳正肅公長文》其四,《歐陽修全集》卷一百四十五,第2373頁
〔24〕 《記舊本韓文后》并無明確作年,《四部叢刊》本歐集題下注云“嘉祐□年”。洪本健《歐陽修詩文集校箋》考訂作于“嘉祐六年(1061)或稍后”,今從之。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928-1929頁
〔25〕 《記舊本韓文后》:“余家藏書萬卷”,這是其萬卷藏書數(shù)量的最早記錄。其馀兩次分別為治平元年(1064)(《唐田弘正家廟碑》)和熙寧三年(1070)(《六一居士傳》)
〔26〕 歐陽修《送白秀才西歸》:“白子來自西,投我文與書。”洪本健箋:“原未系年,置明道二年(1033)詩間,疑即彼時作?!钡?278頁
〔27〕 《與荊南樂秀才書》,《歐陽修全集》卷四十七,第660頁
〔28〕 詳見洪本健《歐陽修入主文壇在慶歷而非嘉祐》,《華東師范大學學報》,1999年第5期,第117-120頁
〔29〕 《上歐陽學士第二書》,《曾鞏集》卷十五,中華書局,1984年,第233頁
〔30〕 《與陳之方書》,《歐陽修全集》卷七十,第1013頁
〔31〕 (宋)毛滂《上蘇內(nèi)翰書》,《東堂集》卷六,《四庫全書》本,第1123冊,第763頁
〔32〕 《與曾舍人》其二(治平四年1067),《歐陽修全集》卷一百五十,第2469頁
〔33〕 《與大寺丞發(fā)》其三(治平四年1067),《歐陽修全集》卷一百五十三,第2531頁
〔34〕 《與大寺丞發(fā)》其七(熙寧四年1071),《歐陽修全集》卷一百五十三,第2535頁
〔35〕 (清)何紹基《光緒重修安徽通志》卷五十一古跡,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6年,第七五頁
〔36〕 (宋)陳師道《觀兗文忠公家六一堂圖書》,《后山詩注補箋》第三卷,中華書局,1995年,第98-99頁
〔37〕 (宋)陸游《渭南文集》卷二十一《萬卷樓記》,《四部叢刊》本,第十七頁
〔38〕 (宋)楊萬里《跋王順伯所藏歐公集古錄序真跡》,辛更儒《楊萬里集箋?!肪矶模腥A書局,2007年,第1215頁
〔39〕 (宋)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十九《六一堂》詩小序:“綿州司戶廨舍,舊為推官斫,歐陽文忠公生于此。近歲陵井譚望勉翁為參軍,葺一室于斫事之東偏,號曰六一堂?!薄端牟繀部帯繁?,第六頁;《輿地紀勝》卷七十三“荊湖北路峽州”之“景物”篇載:“六一堂在夷陵縣。”中華書局,1992年,第2433頁;楊萬里《吉州新建六一堂記》,辛更儒《楊萬里集箋?!肪砥呤?,中華書局,2007年,第3071頁
〔40〕 (宋)周必大《文忠集》卷十五《前漢五器銘》,《四庫全書》本,第1147冊,第138頁
The Book Collecting Process of Ouyang Xiu
Sun Zongying
Apart from being a senior minister, a literary master and a specialist of epigraphy in the Song Dynasty, Ouyang Xiu was a famous bibliophile. His life’s book collecting process was divided into three periods. In his early years he had a few books because of poverty, but fortunately got a profound works of Han Yu; In middle age, he had built up a large collection of books, which was mainly due to his long time professionac experience in Guange(State Library) and the status in the literary circle; in his later years, his book collecting process became slowly, and he shifted his focus on constructing his private library(the Liuyi Hall) and compiling his own work and friends’.
Ouyang Xiu;Book collecting process;Periodicity
G258.83
A
孫宗英,浙江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