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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納利德卡

2015-04-09 05:37山來東
清明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救生筏莉婭志遠

山來東

作者聲明:本小說故事虛構(gòu),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01

一身白色連體工作服,外套藍色軍用棉衣的二副楊志遠登上船頭。甲板上積雪滿布,幾根粗大的纜繩,像粗壯的手指牢牢抓住碼頭。楊志遠熟練地用腳踩了一下橫在甲板上的纜繩,硬邦邦的,太緊了。由于正在卸貨,又加上漲潮,纜車上的纜繩被勒得緊緊的。他掏出棉衣中的手套,抖了一下,戴上,打開一個剎車,剛一放松,纜繩就橡皮筋似的向外彈去,他急忙剎緊,瞬間纜繩又由曲變直,彈出一陣雪霧。

楊志遠把船頭的纜繩調(diào)了一遍,甲板上留下了他深淺不一的腳印。自從上月底來到A國的納利德卡港,雪就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下。

明天就是元宵節(jié)了,這航次從泰國來,一路頂風而行,本來半個月的航程跑了近一個月。他原打算這邊卸完貨,下航次到韓國裝貨回國內(nèi)休假,趕回家過年,現(xiàn)在元宵節(jié)也趕不上了。

港池里海水幽藍深澈,微波蕩漾,水面上不時有一片片浮冰,隨波漂蕩。一條拖輪悠閑地劃破水面向港內(nèi)駛進。港內(nèi)碼頭雖然很多,卻只零星靠了幾條小船,“東方”輪這樣五千噸載重的船,在這里已算大船了。自從海威爾軍港重新開放后,這里繁忙的景象就成為歷史。如今爆發(fā)的全球經(jīng)濟危機,更是雪上加霜。

兩個高大的岸吊輪番向下卸袋裝大米,楊志遠向回走時,攀向艙口圍,順便看了看艙底。還剩下幾百噸貨了,按正常的卸貨速度,最快晚上就能完貨開航。

回到梯口,楊志遠見值班水手滿臉憂郁,呆呆地站在那里,就對他說:“老何,下班后不下地打電話了?”

“再去打個……”老何呆滯的目光從遠處收了回來,急忙回答說。老何滿臉溝壑,絡腮胡須,一看就是老江湖了。他實際年齡還不到五十歲,但在船上十個中國船員中年齡也是最大的,所以大家叫他老何,名副其實。

“要打趕快打吧,估計半夜就要開航了。” 楊志遠很年輕,從他俊秀光潤的臉色可以看出。

“終于離開這個鬼地方了,太冷了!從泰國過來,一路先是夏裝,后是春秋裝,再是冬裝,一個月四季都過完了,這鬼地方真冷呀?!闭f著,老何把值班的黃大衣裹得更緊了。

“再不開,下航次的貨就要甩了,已經(jīng)拖這么久了,聽說韓國租家這幾天鬧得很厲害,要索賠?!?/p>

“聽說吃的東西不多了,喝的也快沒了,今晚開航的話,還能堅持到國內(nèi)?!?/p>

兩人正在談話中,岸吊突然停了下來。兩人疑惑地對視一下,工人從前面走來,要下船了。楊志遠急忙攔住工頭用英語問:“工頭,怎么停了?”

“上面讓停的,我們不知道什么原因?!惫ゎ^邊下懸梯邊回答。

“什么時候復工?”楊志遠焦急地追問。

工頭聳了聳肩,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下去了。楊志遠急忙報告船長,船長正在為下航次裝船期拖延而發(fā)愁呢,聽到這消息二話不說,馬上從樓上跑了下來。

船長是印尼人,剛好六十歲,膚色黝黑,頭發(fā)稍稍卷曲。他已從事海運三十五年了,航行經(jīng)驗應該是比較豐富的,但是英語不太好,最會說也最常說的就是“OK”。

正在大家一頭霧水時,代理上船來了,三十歲左右,黑羽絨服,黑牛仔褲,黑皮靴。頭發(fā)剪得很短,眼里透出一股精明,對船員很不友好,大家都懷疑他是個“光頭黨”。

這個“光頭黨”告訴船長,收貨人前幾天抽樣發(fā)現(xiàn)有霉變,經(jīng)過化驗是由海水造成的,昨天把船東告上法院,申請扣船,船東須交上三十三萬美元賠償款才能開航。而船東卻遲遲沒答復,所以收貨人要求停卸。

“代理,整個航行中,所有的艙都封閉完好,不可能是海水的原因。表層貨物的霉變是由汗水造成的?!贝L用不太流利的英語解釋說。

“海水!收貨人已經(jīng)化驗過了,貨損是由于承運人的疏忽造成的,所以必須要賠償收貨人的損失?!?代理打斷船長的話說。現(xiàn)在市場不好,船東為了攬貨,用租家指定的代理,拿著船東的錢,卻不為船東辦事。

“從赤道附近炎熱的泰國到嚴寒的A國,溫差太大,汗水在所難免。造成貨物表面的水濕是很正常的?!睏钪具h分辯說。

“收貨人讓停卸就停卸!”代理粗魯?shù)卣f。

“那要什么時候復工?”船長小心翼翼地問,這些日子他吃夠這個“光頭黨”的苦頭。

“我不知道,你問船東吧,什么時候付錢?”代理沒好氣地說。

船長好似做錯了什么事似的,搓著手不再說什么。楊志遠接著說:“代理,我們下航次的船期很緊,能不能幫忙協(xié)調(diào)一下?”

“錢,錢,錢……否則你們只能在這里等?!?/p>

“淡水,如果等得時間長的話,我們希望補充些淡水?!贝L用不流利的英語說。

“這個要告訴你們船東,還是錢,錢!到現(xiàn)在港使費還沒安排夠,讓船東抓緊匯錢再說?!贝響B(tài)度很強硬,對船長沒有絲毫尊重,就像獄警對待囚犯一樣。

“錢,錢,就知道錢,你是我們的代理,就應該為船方著想,幫船方做事?!睏钪具h也有些惱火。

“等著吧!”代理沒想到楊志遠敢沖他發(fā)火,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背著文件包灰溜溜地走了。

“我說船上有喪門星吧?”大廚不知怎么聽到了消息,一手拿著一個剛削好的土豆,一手持一把鋒利的菜刀從廚房走出來。

“不是我的事……”老何臉一下紅了,別看他年紀大,在大廚面前一直敢怒不敢言,“喪門星”的綽號就是大廚給他起的。

“老何,你就是個喪門星!今天下午我還在納悶,這次卸貨怎么會這么順呢,這下總算放下心了?!贝髲N目若無人地挖苦老何。他是船東的親戚,兼職管事,就是管理現(xiàn)金、發(fā)放工資之類的工作。他個頭比較高,臉也比較黑,四十歲的年紀看上去比老何還老成。

“老大,別開玩笑了,不是我的事?!崩虾斡樞φf,船員都稱大廚為老大。

“你就行行好抓緊讓船開吧,再不走,就沒吃的了?!贝髲N點畫著菜刀繼續(xù)挖苦說,切土豆絲是他的拿手絕活,能把一個土豆轉(zhuǎn)瞬切成一堆細如發(fā)絲的土豆絲。

“天天就是土豆,現(xiàn)在放屁也有股土豆味……”老何看到大廚手里拿的土豆,嘴里嘟囔著。

“你這個喪門星,別在這里作法了,再等幾天土豆也吃不上了,喝風去吧!”大廚沒好氣地說,轉(zhuǎn)身又回廚房忙乎去了。

“上午洋蔥炒土豆,晚上土豆炒洋蔥!”大廚走了,老何才敢放聲說話。

船長聽不明白大廚他們在說什么,看著代理遠去的背影,無奈地回駕駛臺向公司匯報去了。

“老何,晚上我請你下去撮一頓吧,改善下伙食?!苯?jīng)過這么長時間的航行,在泰國供的新鮮蔬菜早就吃完了,大廚又安排回國內(nèi)上伙食,聽說早就私下聯(lián)系好了。

晚飯后,船員們都陸續(xù)下地了。楊志遠與老何下班較晚,泊位離港口大門較遠,他倆打車出去。找到了一間中餐館,服務員大部分是A國的,但在遙遠的異鄉(xiāng)能吃上中餐,就有種歸家的感覺。

飯館不大,生意卻很紅火,除了一兩桌看上去有中國人,大部分是A國人。兩人好不容易找了個桌子坐下,要了幾盤青菜,對船員來說這比什么大魚大肉都可口,船上蔬菜短缺,許多船員患上口腔潰瘍,不得不服用維生素C。

四人一組的簡易餐桌很潔凈,等著上菜的空閑,楊志遠欣賞著從身邊飄來飛去的A國美女,盡管發(fā)色不同,皮膚各異,卻各有千秋,風情萬種。

有兩個一塊的少女更是出眾。一個穿白色的羽絨服,臉如剛剝殼的鵝蛋,潔白潤滑,略帶黃色的黑發(fā)整齊地披在肩上,一雙略帶羞澀含笑的眼睛,著實迷人。另一個穿黑色羽絨服,方形臉,亞麻色的頭發(fā)微微卷曲,略顯得大方。

正在楊志遠看得出神時,兩人卻徑直走過來,方形臉的女孩用英語問:“對不起,這里有人坐嗎?”

“沒人,隨便坐?!睏钪具h急忙友好地站起來,示意她們坐下。

“你們是中國人?”黑發(fā)女孩用英語問道。她鼻梁高挺,標準的彎月眉,深陷的褐色眼睛,如一汪看不見底的海水,五官組合得很完美,活脫脫一個洋娃娃。

“我們是中國人。你叫什么名字?” 楊志遠情不自禁地用英語問,或許在國內(nèi)他不會這么唐突,但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就少了很多顧慮。

“你好,歡迎來A國,我叫達莉婭,她是我的同學薇拉?!焙诎l(fā)女孩竟用不熟練的漢語說。

“很高興認識你們,你會說中國話?”楊志遠好奇地用漢語問。

“一點點。我姐姐嫁到中國去了,我去過幾次中國,中國發(fā)展真快,中國人真好,中國菜真好吃?!边_莉婭笑著用漢語解釋說。

“中國菜好吃?那今天我請客!”楊志遠大方地說。

“那怎么好意思,今天周日,我請薇拉吃拉面?!边_莉婭繼續(xù)笑著說。

薇拉不懂他們說話的意思,就用A國語問達莉婭,知道楊志遠要請客,很高興。楊志遠問她們喜歡吃什么,又加了兩個菜,聽說A國女孩大部分能喝酒,就又要了一瓶白酒。

“你們?yōu)槭裁磥鞟國?是做生意的嗎?”薇拉用英語問。

“我們是海員,你們知道海員嗎?”

“我知道,你們的船叫什么名?在碼頭上嗎?”薇拉饒有興趣地繼續(xù)問道。

“東方輪,估計明天就開航了。”

“這么快?”達莉婭有些遺憾地說。

“已經(jīng)在這里卸貨幾天了,本來今晚就能開航的,現(xiàn)在停卸了。你們住在附近嗎?”

“我們是工商學院的學生,離這里不遠,經(jīng)常到這里吃中餐,本來今天我請客的,謝謝你了?!边_莉婭微笑著說。

“在中國,男女在一起吃飯,都是男的請客的?!睏钪具h邊遞給她們餐具邊說。

“中國男的真好!我姐夫就很好,不抽煙,不喝酒,不打老婆,不像這邊的男的都是酒鬼,脾氣也不好。”達莉婭看著楊志遠笑著說。

酒菜上來了,楊志遠打開酒,先給她們倒,她們只說謝謝,卻沒拒絕,于是四人各倒了一杯,然后共同舉杯:“Cheers!”

老何只顧吃,對眼前的美女視若無睹,絲毫沒有興趣。喝了兩杯,老何對楊志遠說:“你們吃著,我出去找電話廳打個電話?!?/p>

“如果時間長了,我就先回去了?!睏钪具h說,他早就知道老何每次下地,不吃,不喝,不玩女人,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也很少買東西,打電話卻很頻繁,一打就按小時計算。

老何走了,楊志遠更無拘無束,發(fā)揮得也更好了。受到薇拉的帶動,達莉婭也慢慢地開始大方地說笑起來。

薇拉與達莉婭耳語幾句,達莉婭的臉色馬上紅了。楊志遠知道是談與他有關(guān)的事,就好奇地用英語問她們說什么。

薇拉用英語開玩笑說:“達莉婭說你長得很帥,想嫁給你,跟你去中國?!?/p>

“她胡說!”達莉婭分辯說,故作生氣地用小拳頭打薇拉,但仍然嬌羞地用眼角掃了一下楊志遠。

“歡迎來中國!”楊志遠知道達莉婭沒有真生氣,就急忙用英語說。達莉婭除了皮膚白點,鼻子高點,頭發(fā)黃點,胸脯挺點,其實與中國人差別不大,而所有這些差別也正是中國人向往的優(yōu)點。能娶這樣美麗的外國女孩,不僅他不反對,就是他全家人也不會反對的。

有兩個美女陪著吃飯,讓這頓飯增色不少。三個人漢語、英語、A國語全用上了,談得很投機。聊了很久,也沒見老何回來,薇拉就建議出去逛街。

楊志遠搶著付完賬,向外走才發(fā)現(xiàn)這兩個美女都身材高挑,比他矮不了多少。達莉婭穿著緊身的打底褲,黑色長筒皮靴,走起路來,長發(fā)飄飄,皮靴擊打著路面“咔咔”直響。薇拉穿了條短裙,棕色長筒皮靴,膝部是裸露的,這么冷的天,不知她怎么能受得了。

路過一座白色的九層大樓,達莉婭說:“這邊做生意的中國人很多。這是中國人投資建的三星級賓館,是當?shù)貥酥拘缘慕ㄖ??!?/p>

他們來到一個中國市場,路邊結(jié)著各種花燈,元宵節(jié)還沒到,這異域的節(jié)日氣氛卻很濃。一個水果店的年輕店主,楊志遠聽他口音很熟悉,一問竟然是老鄉(xiāng),姓張,是大學畢業(yè)來這邊創(chuàng)業(yè)的。

楊志遠給她們買了些水果,把她們送回學校。她倆共租一個公寓,楊志遠與她們聊到很晚才依依不舍地告辭。

薇拉象征性地吻了楊志遠一下,就去收拾床鋪準備睡了。達莉婭一直把楊志遠送到樓下,拉住他的手。他停下來,轉(zhuǎn)過身,達莉婭用手輕輕勾過他的脖子,深深地吻他的唇。他緊緊地擁住她,與她熱吻起來,她的櫻桃小嘴很性感,涼涼的,她的羽絨服蓬松,領(lǐng)口的絨毛柔軟,從脖頸處透出暖暖的體香,讓他有些眩暈……

月華如水,達莉婭又陪楊志遠走了一段。臨上車時,他緊握她的手說:“達莉婭,如果明天還不開航,下班后我還會過來找你的。”

達莉婭吻了他一下,遞給他一張紙條,上面是她的聯(lián)系方式。

回船的路上,楊志遠正好遇到打電話回來的老何,老何本來憂郁的臉更加沉重了,絡腮胡好似也比原先長了許多,顯得有些疲倦。

“老何怎么回事,家里瘟雞了?” 楊志遠開玩笑說。老何每次打電話時間都很長,楊志遠總?cè)⌒λ?,問他是不是家里養(yǎng)了很多雞,每只雞都起了名字,要不怎么那么多話說呢。

老何苦笑著搖了搖頭,沒說什么。楊志遠一直覺得老何這人有些怪,干船員在外面不吃不喝,賺錢為了啥呢?如果不是他請客,老何才舍不得下地吃飯呢。再說普通船員工資本來就低,沒有他們高級船員出手大方。

02

元宵節(jié)這天一直在等船東保賠協(xié)會的保函,有了協(xié)會的擔保,就可以先卸完船開航,然后再與收貨人打官司。因為與歐洲時差的原因,直到晚飯時還沒有消息,整個白天都沒卸貨。

為慶祝元宵節(jié),晚餐每桌湊了六菜一湯,但都是土豆、洋蔥、白菜、花生、雞蛋之類的,沒有青菜的影子。

“東方”輪上共有中國船員十人,除楊志遠外都是普通船員。就餐時分兩桌,甲板部一桌,輪機部加大廚一桌。

幾個年輕船員因為上火長了口瘡,水手小趙與機工小郭的火氣最大。他倆都是海運院校的實習生,去年剛畢業(yè),趕上航運市場不好,許多船都拋錨了,只剩幾個看船的。老船員都難上船,別說他們實習生了。為了能上船實習,他們在船上干著水手的活,但只發(fā)點勞務費,不但沒有工資,還每月要向船員公司交一千元錢的學習費。小趙急著回家相親,小郭急著回家結(jié)婚。他們把不能及時回家的抱怨都撒在伙食上,抱怨不在本港補充伙食。

水頭與機工長安撫他們說是馬上就開航了,到國內(nèi)便宜。大家不好再說什么,畢竟水頭和機工長是他們的上司,還是“伙委會”成員,與大廚的關(guān)系很好,自然替大廚說話。

沒卸貨,也沒有人員上下,梯口暫時不用值班,老何把懸梯收上來了,也到餐廳吃飯,息事寧人地說:“吃吧,少說話,實在受不了,自己下去買水果。”

正在大家討論伙食時,印尼船長走進來,他在另一個餐廳吃飯,那是干部餐廳,高級船員都在那吃。本來楊志遠也應在那吃的,可是他不習慣印尼的食物,也不喜歡喝咖喱湯,就主動要求與普通船員在一起吃飯。

船長首先祝中國船員節(jié)日快樂,順便告訴了大家一個好消息,船東剛收到保賠協(xié)會的保函,并且發(fā)給了代理和收貨人,也交給了法院,順利的話很快就能繼續(xù)卸貨。

知道馬上就要開航的消息,大家不再發(fā)牢騷了,心情也好了很多,大吃大喝起來。唯獨楊志遠心里有些失落,剛剝開一個雞蛋,感覺不對勁,聞了一下,有異味,就順口說:“臭了!”

另一桌上的大廚警覺地向這邊看了一眼,沒說什么。飯后,沒下地的船員在餐廳看電視。只有靠近岸邊時電視機才有信號,大洋航行期間船員們只能看錄像。

雖然不懂A國語,大家大體上都明白電視上播放的新聞內(nèi)容: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將在近期訪華。

金融危機以來,中國購買了大量美國國債,對改善雙邊關(guān)系有很大幫助。去年奧巴馬又當選為美國總統(tǒng),元月二十日走馬上任,中國人對這位非裔總統(tǒng)改善中美關(guān)系寄予很大希望?,F(xiàn)在希拉里又來訪華,讓船員們感到中美關(guān)系的暖春就要到來了。

正當大家閑聊著時下的新聞,大廚炫耀地說:“你們看看,那么多人都抓不到這只鴿子,最后讓我抓到了。抓鴿子要有耐心,下手要狠、準!站在雪里半個多小時一動不動,你們能做得到嗎?”

楊志遠記得這只鴿子,在臺灣海峽時就在船上,他曾用望遠鏡看過,有腿箍,是信鴿。船員們紛紛去捉它的時候,他曾用汽笛嚇唬過它,希望它能飛走,免得成為船員們的盤中餐。這只鴿子幾次飛走了,但每次飛了一大圈又飛了回來,好似受了傷。這只鴿子機靈得很,不管白天晚上,一旦有人靠近,就飛得遠遠的。前段日子鴿子一直沒出沒,大家都以為它飛走了,沒想到還在船上,最終還是難逃一劫。

“這是一只信鴿,腿箍上面還有字母,很值錢的?!贝髲N繼續(xù)吹噓道,“誰給我十美元,我就讓他到我房間看鴿子?!?/p>

楊志遠吃完飯剛要走,卻被等在那里的大廚叫到一邊,示意他在游戲桌旁坐下,一臉嚴肅地問他:“你說雞蛋臭了?”

“嗯,有些變味了?!睏钪具h如實道。

“這都是我選出來的!”大廚加重語氣說,“我知道你是二副,SECOND OFFICER!年輕人,可別忘了你是怎么干上二副的!”

楊志遠滿臉茫然,他弄不明白,雞蛋臭了與他怎么干上二副有什么關(guān)系。是的,這條船他是第一次做二副,上條船三副剛干滿期就換出二副證書,接著就上這船接了二副。雖是拿著三副的工資,但在別的船公司,他還要干很長時間三副才能晉升二副。這都是因為船東為了省錢。

前幾年航運市場好,許多船東瘋狂地買船造船,船廠的訂單接不過來?!皷|方”輪就是那時造的,最初跑國內(nèi)航線,結(jié)果經(jīng)營不善。為了經(jīng)營方便,節(jié)省費用,換上方便旗,改了船級社,由香港華興公司接管。雖說是香港公司,其實也是在國內(nèi)辦公。為了避稅,許多大陸船東采用這種在國外注冊公司、國內(nèi)經(jīng)營的辦法。

現(xiàn)在航運市場不好,船東想方設(shè)法降低成本,船員工資就是船東一筆很大的開銷。這條船除了高級船員楊志遠是中國人外,其他的都是印尼人。普通船員,除了水頭與機工長是老船員外,大部分是實習生,第一次上船。為了能上船,有的船員還得交給船員管理公司“好處費”。只有老何是老手,他九死一生的傳奇經(jīng)歷,在航運界很出名。他上哪條船哪條船就出事,還都不是小事。有人說他命大,有人說他是“喪門星”,大公司為了圖吉利,都不想用他。這個船東因為船員大部分是新手,所以必須有這么個老手。

“我只是說雞蛋臭了,沒有別的意思?!睏钪具h弄明白大廚是什么意思了,懷疑自己故意在船員面前揭他的短。最近船員們都怪伙食不好,大廚想拿他開刀,殺雞給猴看呢。

“年輕人,我在公司說句好話不管用,但說句壞話還是管用的?!贝髲N的這句話意味深長。

“我真是沒有別的意思。”楊志遠有些急了,還急著下地約會呢。沒想到大廚對他無意中說的話會上綱上線。

“最好是沒有別的意思?!贝髲N站起來,又沖大家說,“誰給我十美元,我就讓他到我房間看鴿子。”

大廚走出餐廳,回房間弄他的鴿子去了。楊志遠被莫名其妙地說了一通,覺得不是回事,就幫大廚做廣告說:“誰給大廚十美元,就可以到他房間看他的鳥!”

正在看電視的船員,聽了楊志遠的廣告,都笑了,幾個年輕的船員馬上嚷嚷著,去大廚房間看他的鳥了。

楊志遠與老何交完班后,一起下地。老何今天帶了只小凳子,這是他下地的主要設(shè)備。他是老寒腿,站著打電話時間長了受不了,站著打累了就坐著,坐著累了再站著。今天老何帶著凳子,肯定要給他家“那群雞”挨個訓話了。

楊志遠很納悶,到底有什么事好說,自己到哪里,只打電話給父母報個平安,三言兩語就搞定。看來結(jié)婚與沒結(jié)婚,差別真是大呀。對有家庭的海員來說,與家人相互牽掛,真是辛苦。

空中紛紛揚揚地飄著雪,市區(qū)不時有焰火升上空中。歷史上,這里華人曾幾度興衰過。現(xiàn)在當?shù)厝A人又很多了,他們在慶祝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

在船邊等出租車時,老何突然說:“那個什么婭的女孩對你有意思。”

“你怎么看出來的?”楊志遠吃驚地看著老何,在他印象中,他們與達莉婭在一起時,老何除了吃,根本就沒在意別的。

“反正有意思,我能看出來?!崩虾文樕想y得地綻出笑容。

“也許吧?!睏钪具h不自覺地按了按口袋,擔心老何會發(fā)現(xiàn)里面的秘密。

進了市區(qū),各處彌漫著煙火味。老何看到一個電話亭,就打電話去了,楊志遠讓出租一直送他到達莉婭的學校。

楊志遠找到達莉婭的宿舍,輕輕地敲了下門。開門的是達莉婭,穿著灰色的毛衣,看到楊志遠,驚喜地撲上去吻了一下說:“我以為你們今天開航了呢!”

“糾紛還沒處理好,估計明天就好了。”楊志遠解釋說,“不過現(xiàn)在我舍不得開航了呢,薇拉呢?”

“與男朋友約會去了?!?/p>

“那你呢?”

“我當然沒有男朋友了,不過現(xiàn)在可能有了?!边_莉婭露出迷人的微笑

楊志遠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遞給達莉婭說:“這是我上航次買的,送給我未來妻子的,不過我感覺你戴上會很漂亮?!?/p>

“送給我?”達莉婭接過來,急忙打開,是一條精致的項鏈,“太漂亮了!”

達莉婭把脖子上的十字項鏈解下來,系在他的脖子上。他也把項鏈系在她美麗光潔的頸上。她轉(zhuǎn)過身,四目相對,兩人吻在了一起。

房間的取暖設(shè)備太好了,暖烘烘的,讓楊志遠有些燥熱不安。他早聽說A國女孩比較開放,不像中國女孩那么含蓄,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兩人緊緊相擁,他能感覺到達莉婭的胸部,很柔軟,富有彈性。

她的腰纖細,卻有肉感,手摸上去很舒服。達莉婭也熱烈地迎合著,她外表雖似中國人,但性格還是比較開放的,好似有種欲望在心底驅(qū)使著她。

兩人終于倒在床上滾在一起……楊志遠擁著她睡在床上,碰巧薇拉回來,看到床上的楊志遠并沒有吃驚,洗漱完就獨自睡了,這讓他很尷尬。

楊志遠臨走時,達莉婭有些依依不舍,或許這是最后一次見面了。達莉婭深情地吻他,又拿起他脖子上的十字架,吻了下說:“愿主保佑你平安!”

楊志遠回船,正趕上接班。老何早就回來了,表情有些好轉(zhuǎn)??磥硭摇澳侨弘u”經(jīng)過他一只只訓話后,已沒什么大事了。

“老何,沒什么事,把梯子收起來到外舷去釣魚吧?!睏钪具h與達莉婭幽會回來,心情特別好。與老何一個班,吃了不少他釣的魚,他做魚的手藝也很好。

“那好,有事叫我?!崩虾伟驯緛砭蜕饋淼膽姨萦窒蛏辖g了絞,然后就釣魚去了。

楊志遠在駕駛臺修改了一會海圖,有些餓了,就到甲板上看老何的戰(zhàn)果如何。老何從魚身上割下一片魚肉當釣餌,熟練地掛在魚鉤上,把魚線甩了出去。他釣得正歡,連楊志遠走到身后都絲毫沒有察覺。

在船上釣魚根本就用不著魚竿,把魚線直接下到底,鐵墜子在最下面,魚鉤在鐵墜上面,把線拉緊,只要魚一上鉤,線就會抖動,然后像拔河一樣,一氣把魚拉上來,欄桿上的油漆往往會被魚線拉出一道淺溝。

楊志遠見甲板上有幾條大小不一的魚,知道晚上夠吃的了。見老何還在目視星空釣魚,就悄悄地走到他后面,彎下腰,猛地一拽他的魚線。老何急忙向上提線,再向上拉才知上了當,逗得楊志遠大笑起來,說:“老何,先煮上吧,有點餓了?!?/p>

老何把魚線綁在欄桿上,收起魚走進餐廳。餐廳在船尾的左側(cè),右側(cè)是廚房,經(jīng)一個道門直通船尾,現(xiàn)在廚房的門已經(jīng)鎖了。餐廳最后面有洗刷用的兩個水池,臺子上有個電磁爐,是專門為零點到四點值班人員用來做面條的,臺子上面的墻上有一個熱水爐。水池前面有三排長長的桌子,每排桌子兩邊都有兩排座椅,都是牢牢地固定在地面上,這樣就算有風浪也不會亂動??坎蛷d前面是一張方桌,還有沙發(fā),是船員飯后用來休息的。

老何熟練地用刀背把魚鱗打掉,然后破肚清理,再用刀把魚斜切成一片片,剛好切到魚刺,然后再翻轉(zhuǎn)過來切另一面……沒多長時間一鍋魚就煮上了。

煮好魚,老何先給楊志遠盛上,然后又做面條。航行時二副值零點到四點的班,靠泊時值零點到六點的班。中國船員習慣值這個班點,可以吃頓面條,每人一個雞蛋,這樣下班時就可以直接睡覺,不用吃早餐了。

“這雞蛋怎么這么小?”楊志遠無意中看到桌子上的兩個雞蛋,比鴿子蛋大不了多少。

老何本想遮住雞蛋,但還是晚了,只好說:“老大給的?!?/p>

“從哪里找到這么小的雞蛋?”楊志遠知道是白天的話無意中得罪了大廚,才給他穿小鞋的,為了這么點事,有必要這么計較嗎?

“最近大家都嚷嚷著在這邊上伙食,大廚以為你是故意給他難堪呢?!?/p>

“雞蛋確實臭了!又不是他自己下的,他怎么知道哪個臭沒臭?本來就該在這邊上伙食的,都拖這么多天了,為什么一定要等到國內(nèi)上?”

“大廚早就聯(lián)系好他國內(nèi)一個親戚了,肯定有回扣的。在這邊上伙食,他就發(fā)不了財了。”

“伙委會的人為什么不提意見?讓大廚為所欲為?!?/p>

“伙委會幾個人,大副、老軌是印尼的,說了也不算。水頭與機工長天天和大廚混在一起吃喝,早被收買了。”

“如果今天再不開航,必須要上伙食,我找大廚理論去?!睏钪具h憤憤不平地說。

03

中午楊志遠起來洗漱,水龍頭沒水了,打電話問值班三副,才知道到十二點才能來水。船上為了節(jié)水,前幾天就把沖廁所用的水換成海水了?,F(xiàn)在日常用水也開始控制了。

楊志遠只好拿盆子到廚房接水。走到餐廳,見黑板上果然寫著節(jié)水的通知,每天集中放水三次,每次半小時。

大廚以為楊志遠提前吃飯,就沒正眼看他,還滿臉不屑,這讓楊志遠一下想起昨晚那兩個小雞蛋。楊志遠沒理他,開始向臉盆放水。

“這是飲用水!”大廚突然大聲說。在船上日用柜和飲水柜是分開的,其實都是一樣的水。

“昨天沒通知,接點水洗洗臉?!睏钪具h解釋說。

這時老何也進來打飯,零點到四點的班中午要早吃飯接班。大廚問道:“喪門星,昨天吃的雞蛋臭沒臭?”

“沒臭,老大親自選的蛋怎么會臭?!崩虾尾痪o不慢地說。

楊志遠知道大廚故意氣他,就針鋒相對地說:“雞下蛋的量都減半了,看來是該供伙食了?!?/p>

“供不供伙食,伙委會討論決定!”大廚不耐煩地說。

“我也是伙委會成員,每次除了簽字,怎么就沒讓我討論過?”楊志遠反問道。

大廚沒想到楊志遠敢頂撞他,有些沒回過神。楊志遠走出餐廳,大廚才氣急敗壞地說:“你小子,走著瞧!”

楊志遠接班時,仍然沒卸貨。收貨人對保賠協(xié)會的保函不認可,必須讓船東提供現(xiàn)金擔保。船東通過各種途徑積極協(xié)調(diào),一直沒什么結(jié)果。保賠協(xié)會委托取樣的商檢公司也一直沒來,他們從海參崴過來,按說是很快的,不知為什么卻遲遲不來。

楊志遠在駕駛臺修改海圖。按要求,每航次所用的海圖,都要根據(jù)航海通告修正到最新,所以二副在船上大部分時間用來改海圖。下個航次,跑韓國到中國的航線。早就有新版海圖了,他也申請了,卻沒上新的,只好修改舊海圖繼續(xù)用,這樣雖能省錢,但工作量會增加不少。現(xiàn)在航運不好,船東處處省錢,許多申請的物料都被刪了。

楊志遠滿腦子都是達莉婭。他甚至慶幸發(fā)生了這次貨損事件,讓船一拖再拖,可以和達莉婭多相處些日子。達莉婭是個美麗的女孩,他決心說服家人娶她。想到達莉婭的許多好處,他甜蜜地笑了。他拿著胸前的十字架吻了下。上帝,今晚又能見面了。

控制面板上的電話響了,沉浸在對達莉婭思念中的楊志遠收回思緒。電話是水頭打的,讓他到餐廳開伙委會。他是職務最高的中國船員,也是伙委會成員,但從來沒參加過這樣的會議。最近伙食的事,水手和機工們都怨聲載道,希望補充些新鮮的蔬菜,大廚他們卻一直拖著,要到國內(nèi)上,這正好是提意見的機會。

楊志遠到了餐廳,見大廚、水頭、機工長、大副、老軌早就坐在那里。大副、老軌是印尼人,縮在角落里沒有說話。他們職位都比楊志遠高,但楊志遠拿三副的工資,仍然比他們高很多。這似乎讓他們在人格上也矮了一截,在伙委會上也就沒了發(fā)言權(quán)。大廚和水頭、機工長穿一條褲子。所謂的伙委會,其實是大廚一個人的意見。

楊志遠到了餐廳,大家都沉默了,或者是早有定論了,只是讓他過來走走過場。楊志遠開口就問:“要不要在這邊補充伙食?”

“大家的意見是馬上就可能開航了,到國內(nèi)再上?!彼^看了眼大廚回答楊志遠說。

“伙委會應該多聽取下面的聲音。再不開航,必須在本港補充一部分伙食!”

“伙食堅持到國內(nèi)沒問題,在這邊上伙食費用高,國內(nèi)省錢?!贝髲N沒好氣地說。

“這不是錢不錢的事,大家出門在外,吃不好,營養(yǎng)不良,掙再多的錢有什么意思?”楊志遠掃視了大家一遍說,“實在不行就只上一部分蔬菜?!?/p>

大廚鐵青著臉,一句話也沒說,本來到國內(nèi)上伙食已經(jīng)達成一致意見了,楊志遠這么一攪和,大廚覺得很沒面子,他憤然站起來,一聲不響地走進廚房。沒多久又從里面出來,手放在背后,一直走到楊志遠面前說:“媽的,你是不是成心與我作對?”

大廚從身后亮出把鋒利的菜刀,突然向楊志遠砍去。楊志遠急忙躲閃,坐在大廚身邊的機工長一把拉住大廚,水頭也站起來,抱住大廚。大廚更惱怒了,猛地掙扎,硬向前沖,水頭一下沒抱住,掙脫開的大廚頓時一陣亂砍。

菜刀一下砍在機工長的腿上,牛仔褲頓時裂開一道口子,露出黑色的毛褲,幸虧穿的衣服厚,沒傷到皮肉。大廚像瘋了一般亂跳亂罵:“媽的,你小子,我非殺你不可!”

“誰不知道,你想到國內(nèi)上伙食,吃回扣?” 楊志遠不肯示弱地說,知道大廚不敢真砍,只是想嚇唬他。他比大廚長得高大,又天天鍛煉身體,很壯實。大廚也掂量不是他的對手,才到廚房拿菜刀壯膽的。

大副與機工長急忙把楊志遠向外拉。楊志遠被拉到大副的房間,先躲了起來。大廚找不到楊志遠,在走廊里拿著菜刀,來回走著大罵。船長在房間聽到餐廳吵鬧,就想下來看看發(fā)生了什么事。從樓梯上還沒下來,見大廚手持菜刀站在走廊里,馬上縮回去了。大廚看到他,接著跟到他房間,拿著菜刀,站在門口,像個看門神,什么也沒說。

僵持了大約十多分鐘,船長見沒動靜,以為大廚走了,抬頭瞄了眼,見大廚如金剛怒目圓睜,緊忙又把頭縮回來,本來裝作寫字的筆,掉在桌子上,又跌落地上,他匆忙撿起來,很狼狽。大廚差一點沒忍住笑,知道船長是怕了,就回到樓下繼續(xù)大罵起來。

楊志遠找到船長說:“船長,您告訴公司,必須馬上安排我休假。在船上我人身安全沒有保障。”

“隨時有可能開航,換班來不及了,你回去,船就不適航了?!贝L想了想說。

“要不就讓大廚走,要么就讓我走,我倆必須走一個?!睏钪具h堅決地說。

大廚平時在船上驕橫慣了,現(xiàn)在又在船上耍菜刀,更讓船員不平。平時大家敢怒不敢言,現(xiàn)在楊志遠站出來替大家說話,大家當然感激。為了聲援楊志遠,幾個水手與機工晚飯都沒吃。

在船上打架斗毆是公司明令禁止的,更何況動菜刀。大廚太放肆了,不炒他魷魚不能平民憤。船長向公司發(fā)報,乘機把大廚的惡行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番。公司為了節(jié)省費用,不影響航行,再三考慮,決定讓大廚回國。

別看大廚平時在船上神氣,在船員面前耀武揚威,真通知他回家了,一下慌了。打電話給公司領(lǐng)導,挨了頓臭罵。但總算還有絲希望,得到答復說只要船上同意,他還可以留下來。大廚急忙帶著老軌、水頭、機工長找船長求情。

“船長,我錯了,都怪我喝了酒。您與公司說說,別讓我回家了?!贝髲N英語不太好,水頭又重復了一遍。

船長平時就受過大廚不少氣。別的事還好說,最令他氣憤的是,大廚為了省力,竟用豬骨做湯,以為印尼船員嘗不出來,船長說過幾次,大廚依仗自己是船東代表,愛搭不理的……船長忍氣吞聲慣了,這次總算要把這個瘟神送走了,怎能留他?就安慰他說:“在船上干太辛苦,像你這樣的頭腦,回家干點什么生意都行?!?/p>

“我回家就失業(yè)了?!贝髲N知道在陸上不好混,就是因為不好混才到船上混的。

“公司已經(jīng)決定了,你抓緊收拾回家吧。廚房的業(yè)務先交給水頭與老何?!币幌蚝芎谜f話的船長,語氣突然變得很堅決。

大廚一看要沒戲,“撲通”一聲給船長跪下了,滿臉鼻涕眼淚地說:“船長,您就饒了我吧,我當時喝醉了,不該動菜刀,以后再不敢了。”

船長還是沒松口。老軌、水頭、機工長都替他求情。船長沒辦法,就對幾個人說:“就算我答應大廚留下,二副也不會答應。你們?nèi)柖?,他同意再說?!?/p>

“我馬上去給二副賠罪道歉?!贝髲N見船長這關(guān)過了,急忙抹干眼淚,站起來說。

楊志遠早下地了,手機也關(guān)了。大廚急忙發(fā)動水頭他們下地找。他們平時得到大廚的不少好處,現(xiàn)在大廚有難,不好袖手旁觀,都陪他一起下地找人。

空中飄著雪花,地上一片潔白,冷風刺骨。開始幾個人分頭找,后來陪大廚一塊找。大廚的熱情一直很高,一個個叫賓館的門……眼看著希望越來越小了,大廚無望地拍一所賓館門時,沒有叫開。回頭看水頭他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他。這么冷的天,他們早想回船了。

大廚知道他們都累了,承諾回船請他們喝酒。一直找到半夜,所有的賓館、酒店都找遍了,也沒找到楊志遠,只好回船。

楊志遠此時正在達莉婭那里,晚上薇拉約會沒回來,也可能是故意給達莉婭提供方便吧。達莉婭對楊志遠的處境很擔心。楊志遠雙手交叉著放在腦后,倚在床頭,一臉凝重。達莉婭用手輕撫著他的胸脯,空前的溫柔。達莉婭請求楊志遠晚上住在她那里,等大廚休假再回船。

楊志遠知道就算晚上開始卸貨,一晚也卸不完,最快明天上午才能開航。不卸貨時值班也沒什么事,就答應留下來。

“你的指甲長了?!边_莉婭溫柔地握著楊志遠的手說,急忙起來去找指甲刀。

“還不是很長?!睏钪具h順從地把手伸給達莉婭。突然想起小時候,母親給他剪指甲的情景,他總是躲避著不讓剪,現(xiàn)在他一點也不想躲避。

燈光下,達莉婭好美呀。母親見了她一定會喜歡。沒想到A國男人那么粗魯,女人卻這般溫柔。

達莉婭耐心地給楊志遠剪完指甲,又一個個地打磨光滑。楊志遠拉過達莉婭的手,她慢慢地展開,讓他沒想到的是她也有清晰的手紋,更讓他難以置信的是,她的手紋走勢竟和他的一樣,正好是兩個相似形,他把兩手貼在一起,紋路基本吻合。

他們彼此看著笑了,他說:“這是緣分!”

“緣分!緣分!”達莉婭興奮地重復說。

大廚回到船上,招呼水頭他們到房間喝酒。大廚的房間跟其他船員布局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桌子上有一只新做的金屬鳥籠,很精致,籠子里裝著剛捉的信鴿。

酒菜也豐盛,冷庫里有很多東西,普通船員吃不上的,這幾個也要吃上。幾個人都喝得很兇,喝到最后就有種生離死別的味道。水頭幾個也惺惺相惜,畢竟大廚走了,他們的伙食就得不到優(yōu)待了,當然也會有些傷感。

“媽的,這個王八蛋藏哪個老鼠洞去了?”大廚氣急敗壞地大罵起來,又開始遷怒楊志遠了。

“老大,不是我說你,沒事你動什么菜刀?這下叫人抓住把柄了吧?!彼^挖苦他說。

“當時真想殺了他,哪想那么多?”大廚說,“明天大家還得辛苦一下,再下去幫著找找,只要找到他就好說了,我給他下跪也行?!?/p>

“是不是船員公司說了不算呀?”水頭問道。

“其實船員公司、船東還有租船人都是一家的,都是我表哥的公司。狡兔三窟嘛,船員出事了,就用船員公司來解決,航運出事了,就用租家來處理。其實是一套班子?!贝髲N解釋說。

喝完酒,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了,水頭他們回去睡了。大廚睡不著,獨自走到梯口。

船一直沒卸貨,商檢取樣的也一直沒來。據(jù)說,取樣的人不會來了,收貨人威脅說,如果商檢敢去取樣的話,人身安全他們不負責。只能按他們提供的化驗指標,就是這個指標含鹽量也只有百分之零點零幾,不能算是海水。

老何在梯口值班,大廚走上前問:“老何,老二回來沒有?”

“還沒回來?!?老何急忙坐直回答。大廚第一次不叫自己喪門星,讓他有些不習慣。

“大哥,如果老二回來,麻煩你通知我聲?!?/p>

“好的,老大。”老何有些起雞皮疙瘩了。

大廚一晚沒睡覺。先收拾行李,然后做早餐。沒找到楊志遠,只能做兩手準備。一大早他就到船長房間匯報,船長無奈地攤開手說:“找不到二副,那沒辦法,你還是抓緊收拾一下準備回家吧?!?/p>

公司也在著手辦理大廚的休假手續(xù),并讓大廚把現(xiàn)金賬目交給機工長保管,當然也是船東的親戚。

吃完早飯,大廚又叫人下地找楊志遠。大家都不積極了,幾個鐵哥們昨晚睡得較晚,別人都盼著他早點回家。再說公司早就決定了,徒勞無益。

大廚找不到人,只好敲老何的門,邊敲邊說:“大哥,別睡了,幫我下地找找老二吧?!?/p>

老何睡眼蒙眬地打開門,昨晚他值零點到四點的班,睡得正香。見大廚可憐兮兮地站在門口,頓時有了惻隱之心,就答應幫他找。

印尼三副在梯口值班,滿腹牢騷。二副的班沒人值,一些事都要他處理。大廚與老何剛要下地,卻見工人們上船了,工頭說接著卸貨。

還剩幾百噸貨了,按正常卸貨速度,下午或晚上就能完貨。也就是說留給大廚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必須馬上找到楊志遠才行,否則他只能回家。

雪停了,風很大,地上白雪皚皚。大廚一想到馬上就要回家,離開這條船,或許從此永遠告別航海生涯了,頓時有種悲涼,后悔過去在船上的驕橫跋扈。

大廚與老何分頭找人。老何估計楊志遠是去找達莉婭了,這是他倆的秘密。但是他不知道達莉婭具體住在哪里,再說他也沒真心要幫大廚,只是下地應付一下。他先找了個電話廳打了半小時的電話,然后到小張的水果店買了些水果。大廚這么一鬧,伙食沒上成,馬上開航了,個人必須補充點水果才行。到了店里,恰巧楊志遠與達莉婭也在買水果。

“老二,你還在這里,大廚到處找你,找不到都急得哭了?!崩虾我姷綏钪具h急忙奔上去說。

“他太過分,太囂張了,這次不是炒他魷魚就是我回家。”楊志遠憤憤地說。

“我下船時,就開始卸貨了,估計下午就卸完了,開航前你得回去啊?!崩虾侮P(guān)心地說。

“所以大廚再找不到我,馬上就回家了,等到他走了,你再來找我吧?!睏钪具h邊說著,邊問小張要了紙筆,給老何留了地址。

“到時你來找我就行,我?guī)闳フ遥抑浪齻儗W校?!毙垷崆榈卣f。

找了一上午也沒見楊志遠的蹤影,大廚知道他肯定是藏起來了,只好悻悻地回船,準備回家了。

代理收的遣返手續(xù)費很高,簡直是宰人。再加上辦簽證也需要一些時間,現(xiàn)在好容易開始卸貨了,公司擔心節(jié)外生枝,決定不安排大廚休假了。

下午楊志遠的手機能打通了,公司領(lǐng)導親自給他打電話,說大廚一時沖動,現(xiàn)在知道錯了,讓楊志遠大人不記小人過,顧全大局,先回船開航。并向他保證,一到國內(nèi),就把大廚開除。

楊志遠知道大廚確實怕了,也不想太過分,就告別達莉婭回船了。

04

晚上十點鐘卸完貨。代理上船來辦理出口手續(xù),還是那個“光頭黨”,態(tài)度非常友好,把海員證和登陸證裝進文件包時,竟然對船長微微地笑了。船長對這笑不太適應,也訕訕地笑了。

通常辦理離港手續(xù)只需要兩小時,為了節(jié)約時間,船長早就備好車等著開航。但是一直等到凌晨兩點代理還沒回來。這也難怪,A國這些官方老爺架子本來就大,辦事效率也不敢恭維,現(xiàn)在又是夜間,少不了四五小時。

一直備車等到三點多,代理還沒回來,引水也沒上船。船長實在耐不住性子,讓楊志遠給代理打電話。響了好久,代理才接通電話。楊志遠問:“代理,出口手續(xù)什么時候能辦好?”

代理顯然早睡了,不耐煩地說:“出口手續(xù)?今晚辦不了出口手續(xù),也不能開航。貨損的事還沒解決,明天再等進一步消息?!?/p>

船長這才明白代理來拿海員證根本不是為了辦手續(xù),而是擔心他們偷跑了。代理也真是太小心了,國際航行船舶,不辦出口手續(xù)誰敢私自逃跑?以后還做不做船了?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船長只好通知機艙停車,并讓楊志遠發(fā)報告通知公司。

老何一直在梯口等代理回船,等來等去,等來楊志遠的電話,才知道代理不回來了,讓他把懸梯升高,去做面條。

老何掂著兩個沉甸甸的雞蛋,忍不住笑了,今天大廚給的雞蛋特別大,看來是精心挑選的。沒想到大廚向來這么橫,也有怕事的時候。

船長下去睡了,楊志遠獨自在駕駛臺,又想起了達莉婭。她的音容笑貌,她的舉手投足,那么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駕駛臺的電話突然響了,深更半夜的鈴聲很驚人,沒有急事這會兒一般不打電話。楊志遠急忙接起來,卻是忙音,以為是電話出了故障。剛放下沒多久,鈴聲又響了,他又急忙接起來,對方卻許久沒有說話,他只好掛了,剛掛斷,鈴聲又響起來,楊志遠接起來,沒有說話,仔細聽了好久,隱約有鴿子的咕咕叫聲。

楊志遠急忙掛上電話,打給大廚,果然是忙音。知道他是在故意騷擾自己,他還在為差點被炒魷魚的事耿耿于懷。

早飯時,許多船員滿臉倦意,罵聲不絕。大廚罵得最厲害,船長雖沒罵,接的電話卻最多,本來就因為不能開航而苦惱,現(xiàn)在又多了這神秘的電話,反復折騰幾次,一晚上沒睡好。

直到中午,也沒見代理的影子。引水卻上船來了,讓船長備車。船長說:“現(xiàn)在不能開航,代理辦手續(xù)還沒回來,海員證都在他那里?!?/p>

引水詭秘地說:“船長,代理不回來了,不是開航,是移錨地。”

船長以為公司都協(xié)調(diào)好了,原來被扣船了。船長只好通知機艙備車,移至錨地。

淡水一直沒加上,伙食也沒補充,滿打滿算淡水支撐到韓國沒問題,伙食也能堅持到國內(nèi)?,F(xiàn)在就很難說了,也不知要扣留多少天。伙食還好說,雖然沒有新鮮蔬菜,吃飽倒沒問題??墒堑荒軋猿謳滋炝?,別說生活用水,就是喝水也很成問題。

預報夜間有暴雪,船長就讓船員清掃甲板,收集雪水。清掃甲板也是個大工程,除了值班人員,全部上陣了。船員們邊清掃甲板邊發(fā)牢騷,怪船東不及時付港使費,以便讓代理安排加水。

機工小郭牢騷最厲害,他急著回家結(jié)婚,不知拖到什么時候,實在不能再拖了。他去年七月上船,現(xiàn)在快七個月了。眼看他女朋友的肚子越來越大了,不能讓她帶著孩子過門。都怪自己臨走那天不小心,讓女朋友懷孕了,否則也不用這么著急上火,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自己倒無所謂,女孩子的臉往哪擱呀。

老何昨晚沒能下地打電話,好似憋屈得很厲害,一句話也不說,只顧埋頭猛地清掃積雪。

清洗完甲板,又把甲板上的下水孔都用木楔塞住。這些木楔本來是用于防止溢油的,正好派上用場。

船舶每停留一天,都會產(chǎn)生各種額外費用,最重要的是下航次的合同,如果違約,賠償?shù)臄?shù)額是巨大的。

下午船公司給船長多次打電話。接完電話,船長表情有些沉重。

晚飯時,船長突然向大家宣布,半夜前后開航,不去韓國裝貨了,直接回國。一個令人激動的消息!這些天缺吃少喝,零下十多度,大家早就受夠了。

小趙與小郭聽說馬上可以回國,相親的馬上就能相親,結(jié)婚的馬上就能結(jié)婚,情不自禁地擊手相慶。老何一直陰沉的臉,竟然展露出難得的笑容,叼著煙卷自言自語地說:“嘿嘿,總算是開了?!?/p>

晚上十一點半,起錨開航。楊志遠接班時,船長還在駕駛臺,一個勁打電話要求機艙加速。楊志遠感到奇怪,正常航行都用經(jīng)濟速度,沒必要加速。這樣不但費油,還損壞船體設(shè)備。

加速,再加速……轉(zhuǎn)速表指數(shù)慢慢地增加,主機在轟鳴,船體在劇烈地震動,螺旋槳不斷攪起白色泡沫,向后拋去,形成一條潔白的絲帶?!皷|方”輪像一條巨鯊劈開海水向大洋奔去。

楊志遠看著船舷向后馳去的波浪,達莉婭的一顰一笑又浮現(xiàn)在眼前。離她越來越遠了,不知何時才能相見?

船長一直在駕駛臺,神色凝重。兩點半左右,船長用GPS在海圖定了個位,用分規(guī)量了量離岸距離,長舒了一口氣,又叮囑楊志遠不要減速,交班下去一直這樣跑,才下去休息。

船長下去,楊志遠也到海圖室量了量船位,離A國海岸線只有十多海里,按領(lǐng)海十二海里計算,現(xiàn)在剛出A國領(lǐng)海。楊志遠有些納悶,為什么要一直加速?難道是偷跑的嗎?沒見代理上船,沒有離港證、海員證,到國內(nèi)怎么辦手續(xù)?

現(xiàn)在大洋航行,換上自動舵,老何沒事一直盯著轉(zhuǎn)速表,大家急著回國,沒有人比他更急。

大洋航行,值班人員很輕松,就是瞭望。說是瞭望,其實就是在駕駛臺來回漫步,偶爾抬頭看看前方。在大洋上很少有幸遇上條過路船,有時一個班都看不到一條船。

楊志遠邊踱著步邊說:“老何,你每次下地打那么長時間電話到底聊什么?”

“就是問問家中的情況?!崩虾伟涯抗鈴霓D(zhuǎn)速表上收回來說,“老二,這次回國把那個什么婭娶回家吧?”

“達莉婭今年才畢業(yè)呢,不過你覺得她怎么樣?”楊志遠試探地問。

“長得漂亮,也很溫順,娶回家保證人見人夸?!?/p>

楊志遠轉(zhuǎn)個話題:“老何,聽說你工作過的好幾條船都出過事,是真的嗎?”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呀!不是我的事……正好讓我趕上罷了?!?/p>

“沒事講講聽吧,以后給你寫個傳奇故事?!睏钪具h開玩笑說。

“也沒什么傳奇,都是死里逃生,反正什么倒霉的事都遇上了,觸礁的,停機的,失火的,沉船的……唉,都過去了,不想再提了,想起來就后怕。我是個水手,又不能左右什么,出事了,活下來就是勝利唄。”

“都是什么船?”楊志遠窮追不舍。

“我跑的船多了,有國內(nèi)的,有外派的,船名都不太好記。第一條船是外派歐洲的,船長是個白頭發(fā)白胡子的希臘老頭。那次船底被礁石劃破進水了,眼看就要沉沒,船長下了棄船令,大家都登上了救生艇,船長卻一直站在高高翹起的船頭,不肯下來。這個老頭也太較真了,船在人在,其實完全可以到救生艇上等,如果船沉不了再回去就行。兩條救生艇在船頭等著,船長一直不下來,就這樣等……突然船尾‘咔嚓一聲巨響,估計船要沉了,船長撲通一聲跳進水里,大家急忙把他救上來。正值隆冬,冷水刺骨,船長凍得直打哆嗦。大家趕忙給他換上衣服,結(jié)果那船還沒沉。船長又執(zhí)意讓大家送他回船,他身體笨重,努力地爬上船頭,威嚴地堅守在那里。直到第二天救援船到了,大家才得救,這船除了船長有輕微凍傷外,沒有人員傷亡?!?/p>

楊志遠聽得津津有味,老何一下打開話匣子:“第二條船在東南亞遇上臺風,主機突然停了,船被風浪推到一個島上,船觸到礁石上,馬上就要翻了,大家紛紛棄船爬到島上,清點了一下,多數(shù)人都在。那島上荒無人煙,沒吃沒喝的,在島上堅持了一整天才得救。還有一條機艙失火的,雖然用大型二氧化碳滅了火,船卻沒動力了,漂在海上兩天,才被拖輪拖回?!?/p>

楊志遠沒想到老何身上竟然有這么多傳奇,不用任何加工就可以寫一部驚險小說。為了鼓勵他繼續(xù)講,主動向他杯子里加了點水。

老何握著水杯接著說:“還有次拉鎳礦,跑到臺灣海峽,快過年了,趕上西北風,跑不動。大晚上,船底突然掉了?!?/p>

“船底怎么會掉?”楊志遠不解地問。

“可能是裂了個大口子吧,大家都這么說,反正船很快就沉了。當時大副讓我與木匠到前面量水,還沒到船頭,海浪就沒到甲板,眼看著船一個猛子扎進海里。情急之下我抱緊一塊木板,也不知被漩渦拉下去多深,總算是浮上來了。當時只有一個信念,一定要活下去,為家人活下去,我死死地抱住木板,胳膊上的肉都磨爛了,我一直沒松手。這樣漂了半天,才被救上來。幸虧在南方,海水不很冷,要是這里的海水,早就凍成冰棍了。救上來時,我昏迷了……那條船上的人只活了五個?!?/p>

“你說的這條船我知道,原來你也在上面呀,原先只覺得是新聞報道,離自己很遙遠,現(xiàn)在卻遇到了真實的幸存者。”

“每次都是死里逃生,總算保住了性命。每次事故,我都發(fā)誓再也不跑船了?!崩虾胃锌卣f。

“為什么現(xiàn)在還要跑船?”楊志遠有些好奇。

“沒辦法呀,地都沒了,也沒什么手藝,陸上掙錢也不容易。在船上收入總算高些。我兒子得了尿毒癥,每個星期都要透析兩次,花費很高。透析也不是長久辦法,時好時壞的,說不定哪天就不行了。醫(yī)生說只有換腎。換腎不但手術(shù)費高,還要有合適的腎源?,F(xiàn)在去哪找合適的腎呀?好在經(jīng)過配型,我的腎正合適……這航次回去,手術(shù)費就夠了,我再也不用干海員了。”老何傷感地說。

“你兒子現(xiàn)在病情怎么樣?”楊志遠關(guān)心地問。他一下對老何肅然起敬,沒想到這么平凡的水手,為了孩子,卻有如此崇高的想法。難怪他每次都打幾個小時的電話,原來是惦念他有病的兒子呀。

“前些日子有些惡化,這幾天好點了。每聽到兒子的聲音,我的心就像針扎一樣……”老何說,“我必須馬上趕回去,再這樣拖下去我就瘋了?!?/p>

“好在不去韓國裝貨了,直接回國,馬上就回國了?!睏钪具h安慰他說。

整個班都加速跑,交班時楊志遠讓大副繼續(xù)加速。

老何剛躺下沒多久,就聽大廚氣急敗壞地敲門說:“你這個喪門星,睡得像個豬似的,A國軍艦追上來了?!?/p>

“軍艦追上來干嗎?”老何很納悶。

“干嗎?起來看看就知道了。就知道睡,死都不知怎么死的。”大廚沒好氣地說。

老何急忙穿好衣服,走出生活區(qū)看情況。天稍微放亮,海上霧茫茫一片,一條淺灰色的軍艦像幽靈一樣尾隨著東方輪,并且不停地向這邊喊話,聽不清喊什么。

軍艦像獅子一樣死死盯住獵物,一會兒在后方,一會兒趕到船中,但不敢超前,畢竟軍艦的噸位太小,擔心被撞翻。

軍艦一直跟著“東方”輪,直到吃早飯時也沒停下。船員們都站在甲板上指手畫腳,很多船員還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到軍艦。

看得久了,就沒什么意思了,吃過早飯,便各忙各的去了。大約九點鐘,又有一艘大的軍艦趕上來。

A國軍艦一直在喊話,要船停下來,船長卻充耳不聞。有條軍艦發(fā)過來信號彈,在船艙上面炸開,發(fā)出刺眼的強光。

船長根本沒有停下的意思,繼續(xù)向前航行。大廚站在船長身邊,猶如一尊門神,顯然是得到了船東某種指示,督促船長執(zhí)行。船長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這次大廚沒能在A國提前回國,真是后患無窮。

船長讓機艙再加速,好似與兩艘軍艦賽跑,現(xiàn)在雖然已出了A國領(lǐng)海,但還在兩百海里專屬經(jīng)濟區(qū)內(nèi)。

05

海上濃霧漫漫,兩艘軍艦死死地咬住“東方”輪不放,不斷地用16頻道喊話:“東方輪,東方輪,馬上停下接受檢查……”

16頻道是國際通用頻道。船舶航行時都會收聽這個頻道。盡管軍艦不斷重復呼喊,東方輪卻一直沒有應答。

印尼船長緊握衛(wèi)通電話,像個犯錯的孩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聽公司領(lǐng)導訓話。高頻的噪音太大,大廚走過去把音量調(diào)低些,并堅定地判斷:“他們不敢開火,這是中國船。”

可能軍艦以為這邊沒人收聽,就用話筒向這邊喊。船長放下衛(wèi)通電話,從三副手里奪過望遠鏡,快步走到駕駛臺邊翼。兩艘軍艦相距僅有幾百米,不用望遠鏡也能看清上面的人,甚至能聽到他們的說笑與咒罵聲。兩艘軍艦一左一右緊緊跟隨,有時與駕駛臺持平。

船長走進駕駛室,神色有些慌張,大廚安慰他說:“他們不敢開火,這是中國船!這里是公海?!?/p>

船長又在海圖上定了個位,用分規(guī)量了下,確保航行在公海。給機艙集控室打電話,再次要求加速。轉(zhuǎn)速早就達到極限報警了,再加速會給主機造成很大傷害。機艙人員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很配合。剛放下電話,駕駛室前的轉(zhuǎn)速指示表馬上加了幾轉(zhuǎn),船體也隨之劇烈震動起來。

“東方輪船長請注意,請停下,請停下,否則我們將開火!”好似察覺到東方輪在加速,高頻中的喊話突然加重語氣。

大廚再次把聲音調(diào)小,安慰大家說:“這是威脅!每年都有很多船跑路,還從沒聽說有軍艦開炮的?!?/p>

船長用望遠鏡看了看那艘大一點的軍艦,炮管雖然在不斷轉(zhuǎn)動,確實沒有開炮的意思。

軍艦也加速了,離“東方”輪越來越近,并且逐漸靠上來,要強行登輪。船長急忙讓小劉換手操舵,右轉(zhuǎn)向,船尾接著向左甩去,把軍艦一下甩去好遠。軍艦又調(diào)整航向,繼續(xù)向這邊逼近,眼看就要貼上了,船長又左轉(zhuǎn)向,船尾直壓向軍艦,軍艦急忙躲避,總算勉強錯過,最近相差十米……

盡管商船速度慢,操縱也沒有軍艦靈活,但印尼船長三十多年的航海經(jīng)驗是他們無法相比的,幾個回合下來,軍艦再不敢強行登輪了。

“再不停我們就開火了!”軍艦好似被激怒了。緊接著傳來一陣機槍聲,船上沒絲毫損壞,顯然是在示警,還是在威脅。

這是和平年代,又是在公海。雖然船上掛著塞拉利昂旗,但是代理與收貨人都知道真正的船東是中國人。他們不可能不通知軍艦的。

大家料想軍艦不會真開火。果然鳴完槍后,還是遠遠地跟著。眼看這場賽跑會一直無結(jié)果地持續(xù)下去,大廚安心地下去做飯了。

因為直接回國,船員們都歸心似箭。各部門都沒安排干活,就算安排了,人心惶惶的,也沒心思干。大家聚在餐廳,有的打撲克,有的看電視,有說有笑等著吃午飯。

離岸比較近,還能收到電視信號,盡管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總比看錄相有趣。水頭在開小郭的玩笑:“小郭,你每天著魔似的念叨回國,托你的福,總算靈驗了,可以趕到孩子出生前結(jié)婚了。”

小郭不好意思地搔搔頭說:“這兩艘軍艦總是跟著我們干什么?都好幾個小時了,難道懷疑我們船上有走私或偷渡的?”

“誰曉得,可能是送行吧?!庇写瑔T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

“總算是開航了,再不開航,我真擔心老婆會走錯門,去了別人家,那就麻煩了。”一直急著回家相親的小趙說。

大家正說笑著,突然一陣呼嘯聲,掩蓋了所有的聲音。這聲音好似電視發(fā)出的,只有戰(zhàn)爭片才有。緊接著船體劇烈顫動,就像卸貨時,岸吊重重地碰在艙壁上,但這種碰撞更密集,伴隨著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機槍也在掃射,子彈啪啪地打在船殼上。

坐在餐廳的船員們都怔住了,本能地往餐桌下面躲,一個個嚇得臉色蒼白。大聲咒罵:“A國人真開火了!軍艦怎么可以打商船?還是在公海,真是無法無天了?!?/p>

“這么多炮彈,要打沉我們嗎?我們犯了什么法呀?”

“抓緊回去穿救生衣!”不知誰提醒了一句。

大家紛紛向房間跑。小郭卻坐在那里動彈不得,腿嚇軟了。

楊志遠正在洗漱,準備提前吃午飯接班。房間突然劇烈晃動起來,透過舷窗,船頭硝煙彌漫,好似軍事演習,炮彈如陣天雷似的一個個炸響。

楊志遠急忙躲進衛(wèi)生間,他更確信了自己的猜想,離港手續(xù)肯定沒辦好。難怪沒見代理上船,難怪要直接回國內(nèi),沒有海員證怎么靠韓國港口?

現(xiàn)在大多數(shù)船員都蒙在鼓里,都以為是辦好手續(xù),正常開航的??赡苤挥写L與大廚知情。這簡直是胡鬧,是挑釁A國。作為一船之長,不應該只是盲目服從船東的命令,而置別國的法律于不顧。如果真出問題,船長要負直接責任,難道船長不明白這些?他可是個老船長。

炮彈的呼嘯聲和爆炸聲,讓楊志遠頭皮一陣陣發(fā)麻。危急關(guān)頭,楊志遠竟然想到了達莉婭,他捧起胸前的十字架,虔誠地祈禱起來。他本無信仰,此刻,他突然信了。他相信達莉婭一直在牽掛著他,默默為他祈禱。

炮彈持續(xù)不斷地打在船體上,不知打了多少發(fā),不知熬過了多久。大家都斷定A國軍艦要擊沉這條船,否則沒必要這么“闊綽”地打這么多炮彈。大家都穿好救生衣,等著船沉。

大廚正在廚房做飯,聽到爆炸聲,慌作一團,咒罵著跑回房間。信鴿在籠子里驚慌失措地來回跳動,急于突破牢籠,飛出去。大廚哪顧上管它,穿上救生衣,打開保險柜,把里面的幾摞美元都裝在口袋里。

炮擊總算停止了。楊志遠急忙跑到駕駛臺找船長,船長不在,三副和水手小劉瑟縮在衛(wèi)生間里,見楊志遠上來,才知道炮擊結(jié)束了。小劉想從衛(wèi)生間出來,卻怎么也邁不動步,褲子洇濕了一大片……

楊志遠來到船長房間,敲門進去,見船長帶著幾個印尼船員正匍匐在地祈禱。楊志遠耐心地等他們忙完,就問船長:“是不是出口手續(xù)沒辦?”

“沒辦,船東命令開航的?!?/p>

“這是違法的!船長您是要負責任的?!?/p>

“我知道是違法的,我有船東代表大廚的保證書?!贝L邊說著邊從抽屜里找出一張紙,遞給楊志遠看。

楊志遠接過來看了看,苦笑著說:“確實是大廚寫的保證書,但后面落款是‘船長你呀?!?/p>

船長的臉色一下變得鐵青,他不認識漢字,竟把這保證書奉若至寶了。船長剛想拿著保證書去找大廚,見大廚從駕駛臺跑下來,手里拿著國旗。船長想拉住他,大廚卻不耐煩地一把甩開他,跑下去了。

大廚以為A國人不知道這是中國船,從駕駛臺國旗柜中找出國旗,跑到船尾。從國旗箱里拉出綠白藍三色旗,胡亂地解下來,換上五星紅旗,升了起來。他知道中國與A國友好,國旗就是護身符,看到國旗,他們肯定不會開火了。

大廚掛上國旗,擔心軍艦上的人看不見,又向他們不斷打手勢,直到軍艦上有人用望遠鏡向這邊看,他才回到駕駛臺。

船長與楊志遠走上駕駛臺,三副與小劉已從衛(wèi)生間出來。船還一直航行,高頻中傳來嘰里呱啦的叫喊聲。好在炮彈全部打在船頭,人員沒有傷亡。

船長與公司通話,要求停船接受檢查,船東說回去不但要受到收貨人的勒索,現(xiàn)在又私自離境,還要面臨罰款,船長肯定也要受到處分。

一想到私自離境,船長猶豫了。如果返航,他肯定要受到調(diào)查,說不定證書會被吊銷,從此航海生涯就結(jié)束了。

楊志遠接過電話,公司那頭是個女的,原先公司的資深船長離職了,現(xiàn)在公司只剩下幾個沒有航海經(jīng)驗的女學生。這么大的事,讓她們決策能行嗎?

楊志遠說:“軍艦一直跟著,恐怕不返航,他們不會罷休的?!?/p>

“A國在公海公然開炮是違犯國際法的,只打船頭說明他們有顧慮。要不惜一切代價跑回國內(nèi),如果停船接受檢查,會有很大麻煩。你是二副,在船上要服從船長與大廚的。大廚在吧?讓他接電話?!?/p>

大廚升完國旗上來,楊志遠不情愿地把話筒遞給他。大廚邊接電話,邊用冷酷的眼光掃視了一遍駕駛臺上的幾個人,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船長身上,狠狠地回答說:“是!是!保證完成任務!”

大廚臨危受命,腰桿一下硬起來,這不是船長炒他魷魚的時候了。關(guān)鍵時候還是親戚管用呀。

大廚剛放下電話,就用蹩腳的英語命令船長:“不要停下,不要返航,加速!”

“OK,OK……”船長連忙應諾,他知道這是船東的意思,作為雇員,他一直很服從船東的命令。印尼船員服從意識強,又便宜,所以船東才喜歡用他們。

A國人還在用高頻叫罵,但是船長一直用沉默來回答。海上的霧更濃了,這有利于東方輪逃跑。

楊志遠用望遠鏡看了下右舷平行航行的軍艦。他是個軍事迷,當初報考軍校,高考時沒發(fā)揮好,結(jié)果去了海運學院。他在中學與大學都參加過軍訓,頗有些軍人氣質(zhì)。楊志遠知道這是條武裝拖船,上面有兩門速射炮,能發(fā)射三十毫米的破甲彈,單炮每分鐘能發(fā)射兩千發(fā),兩門同時發(fā)射就能達到四千發(fā),幾秒鐘就會發(fā)射上百發(fā),好在船上下浮動,霧又很大,打得不很準,否則剛才那一陣炮轟,“東方”輪早吃不消了。

大家稍微有些平靜,又一陣呼嘯聲傳來,炮彈又打在船頭,顯然國旗沒起什么作用。A國人辦事真是讓人難以捉摸,不計后果,如果把船打沉了,他們怎么向中國交代,怎么向世界交代?

這一次炮擊大家沒有第一次那么害怕了,但是出人意料,機槍掃射到生活區(qū),子彈啪啪地打在船板上。子彈不長眼,打著誰都不是好玩的。大廚一看危險,率先跑了下去。船長見大廚跑了,和其他人隨后撤下駕駛臺。

下午一點多,海上霧更大了,可能因為能見度不好,A國軍艦的炮火停下來,逐漸遠去,船員們終于長出一口氣,慶幸脫離了險境。

楊志遠值班期間,發(fā)現(xiàn)兩艘軍艦一直遠遠地跟著,危險根本沒解除,隨時會有新一輪炮擊。船長再次打電話與船公司聯(lián)系,公司人員還是讓加速航行。

這簡直是草菅人命,挑戰(zhàn)A國,船長也猶豫起來。大廚跑了上來,手里拿著菜刀,不知是干什么用的。船長本來就對兇神惡煞的大廚懼怕三分,加上這把菜刀,更覺得他窮兇極惡了。他有些后悔了,當初不管船東花多少錢,都該讓他從A國回家。

船繼續(xù)航行,A國軍艦沒再開炮,一直尾隨著,看樣子不護送出專屬經(jīng)濟區(qū)不罷休。

大廚拿著菜刀更加耀武揚威,以為A國沒再開炮是國旗的作用,暗自為他的創(chuàng)意洋洋自得。

“老何,你果然是個喪門星,你看看什么事都讓我們攤上了。你下去與水頭準備晚飯。我在這邊盯著。” 大廚對交完班要下去的老何說。

“老大,不是我的事……”老何訕訕地說。

楊志遠剛回房間,炮擊又開始了,這次炮彈好似就在身邊爆炸,舷窗厚厚的玻璃竟然震碎了。每一枚炮彈爆炸時,耳朵就嗡嗡地轟響。這次炮彈顯然沒打在船頭,而是打在生活區(qū)。

楊志遠本能地想找個地方躲藏起來,可是哪里安全呢?整個房間都在爆炸聲中顫抖。他又跑進衛(wèi)生間,那地方相對狹小,應該更安全些。每一聲爆炸都讓他膽戰(zhàn)心驚,每一聲爆炸都可能奪去他的生命,他仿佛置身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炮彈不斷在他周圍爆炸,他不知哪里更安全。尤其是兩顆炮彈爆炸的間隙,周圍死一般寂靜,他的心臟幾乎就跳出胸膛。他掩住耳朵,仿佛小時候點燃一個奇大無比的爆竹,等待它的爆炸。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分分秒秒都那么煎熬。炮彈很緊密,簡直不給人喘息的時間,A國人真舍得炮彈呀,他們是想徹底打爛這條船嗎?

炮擊終于停止了,楊志遠看了看表,正好是五點半。他跑上駕駛臺,船長、大廚、大副、小劉都抱頭躲在狹窄的衛(wèi)生間里,一個個臉色蒼白,驚魂未定。

楊志遠厲聲說:“船長,趕快停下吧,否則我們會被擊沉的?!?/p>

船長支吾地看了看大廚,大廚拿著菜刀挺直胸膛說:“不能停!聽我指揮,一切由我負責?!?/p>

A國軍艦又在高頻中喊話,船長調(diào)高聲音:“東方輪船長,馬上停下來,馬上停下來,否則擊沉你輪!”

船長知道是在叫他,他是船上最關(guān)鍵的人物,船上的一切都由他決定,結(jié)果也將由他負責,他害怕了,猶豫起來……

又一陣炮彈的呼嘯聲傳來,一顆炮彈在駕駛臺頂上炸響,震耳欲聾。另一顆炸在駕駛臺邊翼上,炸碎幾頁鋼化玻璃。站在那邊的大副應聲倒下,大廚扔下電話,跑進衛(wèi)生間。楊志遠見大副倒了,不顧安危跑過去,扶起他,一股鮮血從大副前額冒了出來……

楊志遠猛搖著他的身體:“大副!大副!”

大副慢慢地蘇醒過來,晃了晃腦袋,然后摸摸前額,顯然剛才是被震暈了,額頭讓玻璃碎片劃破了。

這次只打了幾炮就停了。衛(wèi)通電話又響了,船長縮在角落里,猶豫著沒接。大廚從衛(wèi)生間跑過去接起來,剛說幾句,就讓船長接電話,船長沒理會他。

船長拿起機艙的電話,讓機艙減速,并讓小趙換手操舵,果斷地說:“PORT TEN(右舵10)!”

大廚見船開始掉頭,急了,持著菜刀走到船長身邊,威脅說:“船長,不能掉頭,否則解雇你!”

船長不屑地看了看他說:“我要對船員的生命負責,這樣堅持下去,我輪肯定被擊沉?!?/p>

楊志遠扶起大副,快步走到大廚身邊,怒目圓睜,大廚倒退了一步,故作鎮(zhèn)定地說:“誰不服從命令,就解雇誰!”

楊志遠不屑于這種為虎作倀的小人,想起他的一貫做法,現(xiàn)在還這么猖狂,忍無可忍,一個巴掌打在他的臉上,罵道:“媽的,你想讓大家跟你一塊送死嗎?”

菜刀“當啷”掉在地上,大廚摸著臉,畏畏縮縮地說:“這是船東的命令!”

“去你媽的船東命令,簡直是草菅人命!”楊志遠接著罵道。

船長沒再理會大廚,繼續(xù)掉頭。大廚呆呆地看著船長與楊志遠,被他們的氣勢鎮(zhèn)住了。

“反了?你們等著瞧……”大廚摸起地上的菜刀,捂著紅腫的腮幫,灰溜溜地跑了下去。

06

“東方”輪像一頭受傷的鯨魚,被驅(qū)趕著向納利德卡港返航,頂風頂浪,航行艱難。兩條軍艦不緊不慢地跟著,好像擔心它會隨時逃掉。

炮擊徹底停止了,船員們從驚慌失措中回過神來,走出各自藏身之處,哭笑著互相拍打,慶幸彼此還活著。

各部門分頭檢查損失。甲板上滿目狼藉。潔白的欄桿被煙灰熏成黑色,許多地方斷了,有的扭曲變形。生活區(qū)的白色墻壁上布滿烏黑的彈孔,救生艇上許多大大小小的窟窿,支架變了形。船殼上有許多彈孔,有的有籃球大小,水線以下也有,弄不清具體有多少。

機舷被炮彈炸得遍體鱗傷,船板有的地方撕裂了,裂開一條條口子。地板上到處布滿被炮彈摧毀的碎片。主機也被炸壞了,不停地報警。

“東方”輪在風浪中痛苦地航行,風力六七級,海面上許多白浪,船首不時濺起浪花,落在甲板上,很快結(jié)成冰。

今天是西方的情人節(jié),凌晨楊志遠值班時,就在心中默默地思念著達莉婭。雖然現(xiàn)在海上沒信號,他還是給她發(fā)了條短信,祝福她。他知道這短信她早晚會收到的。

楊志遠下班時,發(fā)現(xiàn)船稍微有些傾斜,立刻報告了船長,船長讓楊志遠與老何到船頭查看。

甲板燈都打開了,甲板被照亮了,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這光亮似乎有些陰森,讓人毛骨悚然。夜風很冷,不時有浪花濺上甲板。楊志遠與老何拿著防暴手電,帶著對講機,一前一后走向船頭。

船首遭炮擊厲害,估計進水了。走到一艙時,艙內(nèi)果然有嘩嘩的水聲。兩人打開下水井,下去看個究竟。艙內(nèi)進水三四十公分深,隨著船體的晃動,舷底的水來回流動擊打著艙壁。

楊志遠急忙向駕駛臺報告,船長通知機舷排水??晌鬯w是關(guān)閉的,根本排不出去,要想排水,必須要打開污水井蓋,而井蓋早就沒在冰冷的海水中了。

楊志遠爭著下水。老何拉住他說:“老二,水太涼了,我下去吧?!?/p>

“老何,還是我下吧,你有關(guān)節(jié)炎呀!”楊志遠還是爭著下。

老何找了把鏟刀,邊下梯邊說:“我這雙老腿已經(jīng)這樣了,再壞能壞到哪里去?你還沒結(jié)婚,凍壞了,就不打種了?!?/p>

楊志遠急忙用手電筒照明,眼睛突然有些濕潤了。老何雖然平時不說不笑,可對他們年輕船員一直很關(guān)心照顧。

老何的腳伸進冰冷的水中,哆嗦了一下,停了會,又慢慢地觸到艙底,海水來回流動,浸濕了他的褲子。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污水井處,慢慢彎下腰,找到污水井蓋,吃力地用鏟刀撬開,然后把井蓋掀到一邊,又向另一舷走去……

兩個污水井蓋都打開了,可以正常排水了,水線很快下去了一截。按這樣的排水速度,用不多久就能排空艙內(nèi)的水。

上午七點鐘,一艙進水突然加快,水位不但沒降,反而上升了不少。船長一直要求機艙加速,卻總是加不上去,風很大,螺旋槳好似也被打壞了。到下午楊志遠當班時,水線還在不斷上漲,差不多有一人多高了,海水隨著船的搖晃來回流動,形成自由液面,這樣很危險。一艙不是壓載水艙,艙壁強度不行,隨著壓力加大很可能會壓破與二艙間的艙壁,沖入二艙,這樣船就有沉沒的危險。

排水,抓緊排水!船員們都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齊心協(xié)力地組織排水,但大部分船員是新手,不知道該做什么。大廚在現(xiàn)場督促做這做那,催促機艙排水。污水井好似堵了,排水更加困難。大家從機艙調(diào)水泵排水,艙蓋的拉鏈被炮彈炸斷了,開不了,只好把水泵從下水井抬下去……

排水能力仍然不足,眼看著水位慢慢上漲,卻毫無辦法。船傾斜得越來越厲害,右傾十五六度。這時風浪更大了,加快了貨艙進水的速度。

船艙的水位越來越高,就像吹氣球,氣球在無限膨脹,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破裂,一旦破裂,船將面臨沉沒的危險。

船長讓機艙降速,向A國軍艦請求救援。軍艦回復說“東方”輪航行正常,讓加速繼續(xù)航行。

船員們恰如置身于一個隨時爆炸的炮彈上,想盡各種辦法堵漏排水。15日凌晨,主機突然失靈,排水徹底不行了。船舶沒了動力,不能頂風頂浪,船晃得很厲害。大艙進水越來越深,船右傾二十多度。船長用高頻呼叫A國軍艦救援,軍艦還是置之不理。

離納利德卡港還有五十海里。船長急忙聯(lián)系船東,讓代理安排拖輪,救助“東方”輪返港。八點鐘,船長再次呼叫A國軍艦未果,船傾斜得更厲害,隨著船的搖晃,甲板不時沒入海水中。

大廚早早收拾好東西,把現(xiàn)金扎在腰中,這么多現(xiàn)金,又是非常時期,說不定哪個船員會有歹心,他想了想,到廚房拿了把菜刀,抄在手里。

平時船長就管不了大廚,現(xiàn)在他更不聽船長的了,逃命要緊。他叫上水頭、機工長,跑到救生甲板上去了。

船長還沒下棄船令,大廚就在指揮放救生艇,支架被打壞了,無法放下。大廚又去找水手老何和小趙幫忙,還是放不下。兩舷的救生艇都放不下,就是放下也可能漏水。

幸虧左右兩舷還各有一個救生筏,船右傾很厲害,左舷的救生筏從救生甲板放下去,只能落到下層甲板上,根本落不到水中。大廚就指揮著放右舷的。救生筏比救生艇容易操作,水頭一拉出下面的銷子,救生筏就在重力的作用下落入海水中。水頭邊拉充氣拉索,邊指揮老何與小趙去放引水梯。

在船上每月都搞一次救生演習,棄船時每個人的職責都很明白,每個人的艇位也都分配好的。按照應變部署表,大廚與水頭應該在左舷的救生筏??赡莾H僅是演習,現(xiàn)在是實戰(zhàn)呀。外國軍隊講究演習就是實戰(zhàn),實戰(zhàn)就是演習。可在大廚看來演習就是演習,實戰(zhàn)還是實戰(zhàn),是絕然不同的。

救生筏很快打開了,引水梯也放好了,大家爭相下去,誰也不讓誰。

“媽的,都別搶!給老子閃開!”大廚舉起菜刀大聲吆喝道。

大家都被震住了,大廚走到引水梯邊,倒過頭,扶著把手,用腳踩著踏板試了試,很結(jié)實,率先下去了,剛上筏子,就用菜刀指點著水頭和機工長先上。

水頭、機工長是部門小頭目,又是大廚點名讓他們先上,沒人敢與他們爭,兩個人先下去了。

老軌從機艙出來,見大廚他們上了救生筏,以為棄船了,不顧一切地跑到引水梯邊,搶先下去。他是機艙最高領(lǐng)導,大家都讓著他。

正在駕駛臺當班的水手小劉,見大家都逃跑了,早就沉不住氣,與楊志遠打了個招呼, 不管船長的反應,到房間匆匆收拾了一下,也跑到甲板上。

“我先上吧……我還要急著回家結(jié)婚?!毙」t著臉與甲板上的幾個人說。兩個機工先后下去了。在船上有什么事,都是甲板部讓著輪機部,這好似一種慣例,甲板部的恰似男人,輪機部的是女人,男人讓著女人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老何見大家都下去了,正要下去,小劉捷足先登,搶先下去了。救生筏額定乘員八人,在場的卻是九人。

老何與小趙負責放引水梯,也感到理所當然地走在后面。只剩下他倆了,兩人互相看了眼。老何說:“小趙,對不起了,我必須回去,我兒子還在家里等著我換腎呢?!?/p>

另一個救生筏放不下去,留在船上意味著什么,小趙很清楚。想起老何對他一直的關(guān)心,剛上船時,他暈船,吐得厲害,老何什么話也沒說,給他房間送蘋果。在船上,特別是長航線航行,水果是一種珍貴資源。老何還時常提醒他工作中的危險,怎樣與船員們相處。想著想著,小趙的眼淚就下來了,說:“老何,你多保重!”

老何剛上引水梯,大廚就在下面急了,揮舞著菜刀說:“你這個喪門星,別下來!”

老何還是繼續(xù)向下走,大廚說:“老何,你要下來,我就砍你,信不信?”

“不是我的事……”老何哀求說,“我兒子得了尿毒癥,等著我回去換腎,老大您就行行好吧?!?

大廚竟然心軟了,把菜刀放下。老何上了筏子,坐下來,嘆了口氣說:“我真是個喪門星!”

小趙也從引水梯上下來,一只腳剛觸到筏子,大廚就嚷嚷說:“人滿了,上那個筏子吧!”

大家都知道,那個筏子能不能放下還是個未知數(shù)。小趙見大廚兇神惡煞般地拿著刀,急忙把腳縮了回去。

老何拉住大廚說:“老大,讓小趙上來吧,不差這么一個人?!?/p>

“不行!要不你就上去!”大廚邊說著,邊用菜刀把與大船相連的繩索砍斷。

“別砍!”老何急忙阻止他說,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救生筏沒了繩索的約束,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被風吹向遠方。

一個大浪打來,手持菜刀的大廚一個趔趄,差一點掉入水中,情急之下他急忙抓救生筏頂篷,鋒利的菜刀在充氣頂篷割了個口子,頂篷像泄了氣的氣球,一下塌了下來。

好在救生筏上下是兩部分的。但沒有頂篷的保護,船員們都暴露在救生筏上,一個巨浪打來,冰冷的海水濺進筏子里,差一點把人打進大海中。

眼看著小趙趴在引水梯上的影子越來越小,老何大呼:“小趙!小趙……”

沒逃跑的大部分是高級船員,都聚在駕駛臺上,等待船長進一步命令。船長看了下傾斜儀,右傾三十多度,最厲害時到了四十度。

一艙進水速度更快了,船隨時會沉沒。如果不及時撤離,船沉沒時,會產(chǎn)生巨大的漩渦,把人都帶進水底。

兩艘軍艦還是不緊不慢地跟著,盡管這邊喊破嗓子,他們也不靠上來施救。船長可能受到大廚他們逃跑的刺激,也慌了,只好下令棄船,讓幾個駕駛員發(fā)送各種救生信號……

小趙爬回甲板,看著救生筏向遠方漂去,一條軍艦迎了上去,相距只有十多米,軍艦只要放下一根繩索就能把他們救上去。又一個巨浪打來,把筏子整個蓋住了,浪花過后,筏子仍出沒在海浪中。零下十幾度的海水,筏上的人很快就會凍僵的。小趙想到這里,心里打了個寒戰(zhàn)。

船上響起警鈴聲,七短一長,平時演習時,這信號很熟悉,此時小趙感到非常刺耳。這是棄船信號,伴隨著棄船廣播聲。小趙感到頭皮發(fā)麻,不敢再猶豫,急忙向左舷救生甲板跑去。

楊志遠回到房間套上兩件毛衣,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最大的考驗,就是寒冷。他本想穿防水服,但想到登筏不方便,就只穿救生衣,把防水服抓在手里。

船體傾斜厲害,行走困難,楊志遠走到大廚房間,見門開著,里面保險柜的門也開著,房間空蕩蕩的。鳥籠子里的鴿子還在上下跳著,好似也預知到面臨的危險。

楊志遠打開鳥籠,跑到救生甲板,把鴿子放飛了。鴿子一脫離楊志遠的手,在空中盤旋了一陣,直向遠方飛去。他又想起了達莉婭,如果這鴿子能給她送封信該多好呀?她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否則不知會多么著急。

楊志遠又回到走廊,挨個房間又叫了一遍。船員們都走了,生死關(guān)頭,誰還在房間等死呢?

走到機工小胡的房間,里面?zhèn)鱽砗皻⒙?。推開門,小胡頭戴耳機,游戲打得正熱鬧。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面發(fā)生什么事,根本就不知道。楊志遠一下把耳機摔在桌上,說:“棄船了,快穿救生衣!什么時候了,還玩,以后別上船了,在家好好玩吧!”

小胡懶洋洋地站起來,以為又搞演習,滿臉不情愿的樣子。楊志遠厲聲說:“這次是真的,不是演習!”

小胡這才發(fā)現(xiàn)船傾斜得厲害,知道玩真的了,才害怕起來,急忙穿救生衣,收拾東西,慌作一團。

左舷是上風,風高浪急,甲板上站不住腳。留在船上的除了楊志遠小趙小胡三個中國人外,其余都是印尼高級船員,他們相對來說服從意識較強,團結(jié)在船長身邊,等他調(diào)遣。

大家分頭協(xié)作,幾個船員把救生筏從架上卸下,從救生甲板小心翼翼地抬到主甲板,然后拋進水里,打開,幾個船員抬過引水梯,放好。

船員們陸續(xù)下到救生筏,楊志遠帶著防水服,下船很不方便,就把防水服先扔了下去,本想到筏子上用,卻被風刮出老遠。

橘紅色的防水服在水中漂蕩,船用防水服是連體的,防水防寒效果都很好,在這種嚴寒的天氣很適用。就是穿上行動不便,別說還要下引水梯,就是走路也很困難。

楊志遠爬上搖搖晃晃的引水梯,盡管帶著手套,冰冷的麻繩直冷到心。大船在搖晃,救生筏貼著船舷上下起伏,在海水中漂漂蕩蕩,楊志遠瞅準時機,一下跳到救生筏上。突然有種孤苦無依的感覺。

船長最后一個登筏,清點了人數(shù),準備撤離。救生筏被風吹著緊緊地貼在大船上,怎么也脫離不開。此時大船傾斜得更厲害,隨時會沉沒。救生筏一直脫離不開,很危險,大船沉沒會把他們拉入水底。

大家齊心協(xié)力用手推大船,救生筏一點點向船尾滑去。船殼冷冰冰的,海水不時濺濕手套,沒多久就結(jié)了冰。

救生筏終于移到船尾,強烈的海風一下把救生筏吹到另一舷。船殼上有幾個藍球大小的彈孔,螺旋槳露在水面上,也被炮彈炸壞了。

救生筏像浮萍一樣在海面上漂蕩,風浪很大,海水冰冷,衣服不時被海水濺濕,很快就結(jié)成冰,楊志遠慶幸自己穿得多,并沒感覺受不了,但他的心是冷的,感到人生無常、前途迷茫。

這樣在海上能堅持多久,誰來救自己?A國人見死不救,似乎想滅口,不知能不能逃過這一劫。

他想到了自己年邁的父母,如果他這么沒了,他們會多么難過。他還想到達莉婭,或許再也見不到她了,多么美麗的A國女孩,她的同胞為什么這么兇殘?

救生筏在海上漂了大約半個小時,這是楊志遠一生中最漫長、最無助的半小時。救生筏漂到軍艦旁邊,船員們大聲向軍艦呼救。

軍艦拋下一根繩子,這樣救生筏就不會被風刮走了,又等了十多分鐘,救生筏被軍艦吊到甲板上。

獲救船員被帶到餐廳,大家安全了,才想起另一條救生筏的去向。A國方面船長與大廚的英語都不太好,但是配合著手勢,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了。另一艘救生艇的人全死了,有三個人跳下海,想游向軍艦,凍死了。另外五個人救上來也凍死了。

大家都不相信,小趙更不相信,因為他眼看著有艘軍艦上去救他們了,要求看救上來的尸體。船長又改口說,三個人被海浪打入海水中,失蹤了,另外五個人在起吊過程中,發(fā)生傾斜,全部掉入水中失蹤了……

A國船長的描述前后矛盾,讓船員們更加懷疑。就是船員掉入海中,都穿著救生衣,不會沉沒的。如果A國真正救助了,尸體呢?怎么沒見一具尸體?船員們懷疑,自己同胞被滅了口。

在餐廳沒多久,船長就被單獨帶走了。其余船員集中在會議室,手機都被沒收了。幾個荷槍實彈的大兵,如臨大敵,嚴密地監(jiān)視他們,嚴禁大家交流。

楊志遠擔心起來,A國人會不會對他們這些船員也滅口。大家與外界根本聯(lián)系不上,死活沒有人能知道,完全可以憑他們喜好來處理。

下午四點,船長才回到會議室,告訴大家另一條救生筏上的八名船員全部遇難。聽到這個消息,小胡突然“哇”的率先哭了,緊接著大家全都哭了,是悲憤、恐懼、無助……

生死原來這么接近。想起朝夕相處的同伴,突然就這么沒有了。尤其是老何,平時沉默寡言,對大家都很照顧,一直惦記他有病的兒子,還要回家換腎呢,怎么說死就死了?還有小郭,他未婚先孕的女朋友一直等他回家,馬上臨產(chǎn),聽到這個噩耗怎么辦?

小趙哭得最傷心,他把機會讓給老何,眼看著他們就能獲救了,怎么說死就死了?自己也差一點進了鬼門關(guān),想想真是后怕。

船員們哭得很傷心,雖然他們現(xiàn)在還活著,但大家都不知道將面臨怎樣的命運,能不能安全回家?

回家,回家,回家……此時大家只有一個想法。人在無助時,或許總會想到家,想到自己的親人。

晚上大家擠在沙發(fā)上,和衣而眠。楊志遠沒有睡,那個A國大兵一直警惕地盯著他,他只好閉上眼睛裝睡,那個大兵關(guān)了燈,鎖上門走了。

達莉婭,如果她知道他們的船失事,她將多么擔心。怎樣才能盡快告訴她他還活著,別讓她擔心?

一個不眠之夜……

07

2月15日,A國海上協(xié)調(diào)救助中心發(fā)表聲明:A邊防巡邏艦當天救助了一艘在日本海因天氣原因遇險的塞拉利昂籍貨輪“東方”輪,并成功救出八名外籍船員。其余的八名船員失蹤,至今下落不明。

香港華興海運公司隨即公布事實真相,說A國邊防巡邏艦正是此次事故的肇事元兇,并發(fā)表嚴正聲明。一石激起千層浪,全國人民對A國的粗暴行徑同仇敵愾。

15日深夜,獲救船員返回納利德卡錨地,卻遲遲沒上岸。這種拖延讓大家擔心,不知A國人對他們怎么處理。他們被嚴密監(jiān)視著,與外界完全隔絕,真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

次日,獲救船員終于上岸了。中國領(lǐng)事館的工作人員不知怎么得到消息,早就等在那里,見到使館的人,大家總算放心了。使館工作人員給他們每人發(fā)了一套羽絨服,他們倍感溫暖。在異國他鄉(xiāng),任人宰割,多么無助,能見到中國使館派來的人,他們感動得熱淚盈眶。只要祖國知道他們還活著,肯定會營救他們。

他們被帶到一座九層白色大樓。楊志遠與達莉婭曾從這里走過,知道這是遠東大廈,是中國人開的賓館。達莉婭學校離這里不遠。

船員們被安排在七樓的五個房間,船長與楊志遠單住一個房間,小趙與小胡一個房間。電話線早就被拔掉了。幾個身著深綠色軍裝的士兵在過道里來回走動。

賓館服務員在士兵的嚴密監(jiān)視下,每天送兩餐,第一餐下午兩點,第二餐下午五點。每餐只有兩小片面包,還有一點米飯,一塊雞腿或魚肉,偶爾還會有杯飲料,根本就吃不飽,楊志遠不明白A國人就是這種生活習慣,還是對他們另眼看待。船員們都要求加餐,最后面包加到三片,但還是吃不飽。

使館人員得知消息后,給他們送來牛奶、果汁、面包、香腸、方便面等食物和其他生活必需品。

大家被一個個單獨問話。問楊志遠的是兩個軍官和一個翻譯。首先問他叫什么名字。翻譯水平太差了,又問他出生在哪年?然后翻譯又問他看到了什么?這更讓楊志遠懷疑他們別有用心,就回答了他親眼目睹的東西。

“你知不知道離港是違法的?”翻譯又問。

“不知道,我以為是正常開航。后來軍艦追上來,才懷疑手續(xù)沒辦好。但是不管辦沒辦好,只要船長讓開航,大家都要服從,船長也沒必要告知每個船員手續(xù)的事?!?/p>

“在船上誰最大?是船長下命令還是誰下命令?” 那翻譯用差勁的漢語問。

“應該是船長?!睏钪具h想起了大廚,人都沒了,還與他計較什么。再說不服從船長命令,本來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也是件丟人的事。

問話持續(xù)約兩小時,問得很詳細,一個軍官一直用電腦做記錄。船員們挨個問了一遍。

這次問話以后,估計有船員透露出不利信息,走廊的大兵又增加了幾個,每半小時清點一下人數(shù),送飯也完全由大兵代替了。大家被監(jiān)視得更嚴了,領(lǐng)事館的人也見不到了,讓大家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A國方面一直對外宣稱獲救船員都不同程度凍傷,正在醫(yī)院接受治療。其實船員們一直被監(jiān)控在賓館中,健康狀況都很好。唯一出過一次賓館,是到交通法院問話。

2月18日中國外交部網(wǎng)站公布消息,一艘中國貨船14日在A國海域遇險,船上十名中國船員中有三人獲救,其余七人失蹤。中國駐A國總領(lǐng)館辦公室有關(guān)官員已前往事發(fā)地探望中國獲救船員,并協(xié)助有關(guān)公司處理善后事宜。

同日,A方官員表示,事發(fā)時“東方”輪位于A國海域內(nèi),A方在其不聽從停船警告并接到聯(lián)邦安全局命令之后才開火的。

獲救船員被嚴密地監(jiān)視著,除了小胡戴著耳機,打開電腦,馬上進入他自己的世界外,其他獲救的船員都很沉默,大家最大的希望就是讓親人知道自己的消息,知道自己還活著。

楊志遠不但想到家中的父母盼兒歸的焦急,還不時想起達莉婭,這里離她不遠,她會不會得到他的消息,會不會著急?

他感到房間內(nèi)空氣有些壓抑,讓他崩潰,想打開窗子透透氣。許多人站在樓下的廣場上,手里舉著標語,大部分是中國人,其中還有A國人,他認出來了,達莉婭和薇拉也在其中。他高興地向她們揮手。

A國大兵從門口闖進來,把楊志遠強行拉回房間,趴在窗子上向外看了看,關(guān)上了窗子。大兵站在房間里,更加嚴密地監(jiān)視著他。

19日,外交部副部長緊急約見A國駐華大使,就A軍艦炮擊掛塞拉利昂旗的“東方”號貨輪,致使該船沉沒、七名中國籍船員失蹤之事進行交涉,表明中國政府對這一事件的關(guān)切立場,強烈要求A方盡快全面徹底查清事實,給中方一個負責任的交代。

19日晚,A國外交部發(fā)表聲明,承認了向“東方”輪開炮的事實,但同時強調(diào)A國邊防軍是被迫向中國貨船“東方”輪開火的,貨輪沉沒并致多名中國船員遇難的責任全應由其船長承擔。

“東方”輪遇險后,中方強烈要求A方對失蹤船員全力搜救。A方派搜救船到達失事海域,搜救未果,于19日19時25分做出決定,停止搜尋活動,A方搜救船返回基地途中。“在整個搜尋過程中,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船員和船艇的蹤跡。”

20日,中國外交部歐亞司司長對A駐華使館公使提出交涉,表示中方對A外交部發(fā)言人就“東方”號事件的表態(tài)“無法理解、不能接受”,并再次強調(diào)中方的各項有關(guān)要求。

24日A方調(diào)查結(jié)束。檢方認為,包括被救三名船員在內(nèi)的“東方”號人員沒有觸犯A國海上運輸法律,正式結(jié)案后,可以返鄉(xiāng)。船長并非罪魁禍首,擅自離港,是接到香港船務公司的命令,并受到船東代表的脅迫才開航的。A國對中方船運公司漠視國際法感到吃驚,印尼籍船長將以組織非法越境罪被起訴。

A國大兵撤走了,達莉婭與薇拉手捧鮮花沖進楊志遠的房間,還有水果攤的小張與幾個中國商人,也提著水果過來看望他。達莉婭一頭撲到楊志遠的懷里,哇哇大哭起來。此時楊志遠卻好似麻木一樣,機械地拍了拍達莉婭的肩安慰她。

達莉婭哭了會兒,對楊志遠說:“我已經(jīng)和家人說過了,他們答應我們的事了,今年畢業(yè)后我就到中國找你。”

“這是我連日來聽到的最好的消息。”楊志遠吻了一下達莉婭說。

“老二,抓緊給家里報個平安吧?!毙≮w遞給楊志遠一個手機說。

撥通家中電話,父親那熟悉的聲音傳來:“喂,小遠,小遠,真是你嗎?為什么不向家中打電話?自從你們船出事后,你媽幾晚都沒合眼,一直盯著電視看你的消息。這幾天我天天到村頭,等你回來。我們真擔心你回不來了,要是真回不來了,我和你媽可怎么活呀……”

電話那邊嗚咽了,楊志遠第一次聽父親哭,急忙安慰他說:“爸,你放心吧,我馬上就回家了。這次不但你兒子回來了,還給你帶回個A國兒媳婦?!?/p>

達莉婭的臉頓時紅了。小趙與小胡催促楊志遠趕快去辦簽證,爭取下班前辦出來。在各方面的督促和努力下,三個中國人終于在A國有關(guān)部門下班前五分鐘拿到了簽證。

晚上,楊志遠請達莉婭與薇拉到中餐館吃飯。想到前些日子與老何一起吃飯的情景,楊志遠不免難過起來,他敬重地用筷子夾起飯菜,輕輕地放在桌面上說:“老何,您一路走好,我一定找到您的家人……”

晚上,達莉婭一直陪著楊志遠,又一個不眠之夜。凌晨,總領(lǐng)館人員親自駕車送楊志遠他們到機場。2點45分,三名獲救船員登上歸國的飛機;上午9時左右,順利抵達北京。

很多記者早就等在機場采訪他們。小趙情緒激動地說:“我們?nèi)齻€大難不死,當然高興??墒窍肫鹈鼏十悋耐?,我心里很難過……”

楊志遠對記者說:“只有遠離祖國,才真正理解祖國的含義。這次能得到駐外領(lǐng)事館工作人員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內(nèi)心非常溫暖,第一次感到祖國母親離自己這么近。作為一名中國人,我們感到自豪和驕傲!”

“請問您現(xiàn)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回家!馬上回家……”

責任編輯 苗秀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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