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林
(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100029)
宋仁宗趙禎 (1010—1063)在位期間并無彪炳史冊的文治武功,只能算個平庸的守成之君,而且屢遭臣僚批評。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標準衡量,他絕不是勵精圖治的有為之君。但他身后卻頗受臣僚稱頌,在士大夫的議論中,是一個選任賢能、虛心納諫、勤儉仁恤的仁圣之君,成為朝野贊頌的“祖宗”典范。而促使其形象提升變化的主要原因就是熙豐變法。
趙宋王朝實行崇文抑武政策,經(jīng)過宋初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六十余年的涵養(yǎng),到宋仁宗趙禎在位期間,一大批集政治、學術(shù)、文學多方面才干于一身的士大夫登上了政治舞臺。他們勇于任事,以針砭時弊、勸諫君主為己任,仁宗在位時間長達42年,其行事也多有可指摘之處,故仁宗在位期間,屢遭臣僚批評,當朝士大夫?qū)λ脑u價并不高。臣僚對仁宗的批評集中在幾個方面:一是施政無方,如寶元元年 (1038)正月,蘇舜欽上書曰:“今又府庫匱竭,民鮮蓋藏,誅斂科率,殆無虛日。三司計度經(jīng)費二十倍于祖宗時,此用度不足明矣。政事不親而用度不足,斯大可憂也?!雹偬K舜欽:《蘇舜欽集》卷一一《詣匭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28-130頁。二是用人不當,如至和二年 (1055),御史梁適彈劾宰相陳執(zhí)中,不成功,反遭貶謫。翰林學士歐陽修對此十分不滿,上章批評仁宗道:“陛下拒忠言,庇愚相”。②歐陽修:《上仁宗論人主不宜好疑自用與下爭勝》,趙汝愚:《宋朝諸臣奏議》卷一三《君道門·用人 (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20頁。三是生活享樂,如嘉祐六年(1061)八月,知諫院司馬光批評仁宗道:“近日宮中燕飲微為過差,賞赍之費動以萬計。耗散府庫,調(diào)斂細民?!雹鬯抉R光:《司馬光奏議》卷七《論燕飲狀》,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83頁。這三方面的議論,幾乎歷朝歷代皆有,并不能據(jù)此論斷仁宗昏聵,然而,卻能說明仁宗時代,士大夫議政熱情空前高漲,不少當朝士大夫?qū)θ首诩爱敵尾⒉粷M意。
而宋代政治的重要特點就是尊崇“祖宗之法”,當時不少士大夫都批評仁宗的作為違背了“祖宗之法”,這集中體現(xiàn)仁宗處理后妃、外戚、宦官等問題上。仁宗甚至為此與臣僚發(fā)生過兩次激烈沖突。第一次是在劉太后去世不久,仁宗將劉太后為其選立的郭皇后廢黜。此舉遭到以臺諫官員為主的臣僚的強烈反對,孔道輔、范仲淹、段少連等十余人甚至集體詣垂拱殿門伏奏力諫。就在孔、范二人因此被貶后,段少連依然以“祖宗以來未嘗有廢后之事”為理由上書勸諫。①段少連:《上仁宗論廢后有大不可者》,趙汝愚:《宋朝諸臣奏議》卷二八《帝系門·皇后 (下)》,第270頁。富弼也認為:“自太祖、太宗、真宗撫國凡七十年,未嘗有此。陛下為人子孫,不能遵祖考之訓,而遂有廢后之事”。②富弼:《上仁宗論廢嫡后逐諫臣》,趙汝愚:《宋朝諸臣奏議》卷二八《帝系門·皇后 (下)》,第271-272頁。第二次是仁宗為任命寵妃張貴妃伯父張堯佐出任要職與官僚集團激烈爭執(zhí)。③參見楊仲良:《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卷三四《貴妃張氏寵幸》、卷三九《唐介劾張堯佐》,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影印《宛委別藏》本,2003年版,第1054-1078,1235-1242頁。張貴妃去世后,仁宗不僅追封她為溫成皇后,還在禮制上提高張妃身后地位,這也遭到了臣僚的抨擊。至和元年 (1054)正月,直集賢院劉敞上奏反對為張妃立忌曰:“太祖以來,后廟四室,皆陛下之妣也,猶不立忌……愿陛下毋變先帝之舊典”。④劉敞:《公是集》卷三二《上仁宗論溫成立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版,第1095冊第681頁。雖然劉敞搬出了“先帝舊典”,但仁宗并不買賬。最終在御史中丞孫抃等人的勸說下,才改變了主意。仁宗雖然沒有為溫成立忌,但還是“違制”為她立廟。嘉祐四年 (1059),同知諫院韓維對此表示反對,他指出:“國家為溫成皇后立廟……尋本朝故事,皆所未有”,還列舉了太祖孝惠皇后和真宗生母元德皇后的例子,強調(diào)“今陛下一旦奉嬪御之主廟……甚非太祖、真宗謹重典禮之深旨也?!雹蓓n維:《上仁宗乞議溫成廟裁損其制》,趙汝愚:《宋朝諸臣奏議》卷九四《禮樂門·喪禮 (下)》,第1021頁。仁宗并沒有聽從其意見。直到嘉祐七年 (1062),因為河決和東南大水,才將溫成廟改為祠殿。
宋代士大夫口中的“祖宗之法”與祖宗所行之法契合與否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祖宗之法”可以作為臣僚勸諫君主,約束、規(guī)范君主行為的有力根據(jù)。他們以此批評仁宗,主要是因其作為與“祖宗之法”有較大差距。
仁宗去世后,英宗即位。仁宗形象在英宗朝無甚改善,而朝中對仁宗朝進行反思、批評的言論卻有不少。如治平元年 (1064)三司使蔡襄提出:“仁宗時,(選人)但無過咎,無不轉(zhuǎn)官,官冗如此?!雹薏滔?《蔡襄集》卷二二《國論要目》,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375-376頁。當年底,司馬光連上數(shù)奏反對宰相韓琦提出的“刺陜西義勇”政策,完全否定了仁宗的御夏之策,不留情面地批評道:“康定、慶歷御戎之策,國家當永以為戒。”⑦司馬光:《司馬光奏議》卷一七《義勇第四札子》,第183頁。他還將冗兵之弊也歸咎于仁宗的失策,認為:“慶歷中,趙元昊叛,西邊用兵,朝廷廣加召募……以此之故,天下冗兵愈眾?!雹嗬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四,治平二年正月壬午條,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4942頁。當然,像司馬光這樣直接抨擊仁宗的畢竟還是少數(shù),此時仁宗地位不高也是不爭的事實。
英宗朝也并非沒有稱頌仁宗的輿論,不過這類輿論僅出現(xiàn)在“兩宮不和”及“濮議”這些特殊事件中。仁宗無嗣,英宗趙曙本是宗室之子,他即位后不久,便“憂疑得疾”而不能理政,只能由曹太后垂簾聽政,而且英宗還“語言乖錯”觸及太后。曹太后便有廢立之意,⑨江天健對此事論之甚詳,可參看江天健:《北宋英宗濮議之剖析》,《中興大學文史學報》第19期,1989年3月。后收入(臺灣)宋史座談會編:《宋史研究集》第28輯,“國立”編譯館1998年版,第36-115頁。幸賴韓琦、富弼、歐陽修等大臣極力維護,英宗皇位方才穩(wěn)固。但英宗與太后的關(guān)系仍然非常緊張。朝中大臣一意彌合兩宮矛盾,屢次上書希望英宗能主動改善與太后的關(guān)系。在這些論奏之中,呂誨的說法頗為典型,他說:“先帝在位四十余年,天下晏然,非有他術(shù),仁孝而已矣。一旦舉萬乘之業(yè)屬于陛下繼承,安得不以仁孝為先?”①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一,治平元年五月戊申條,第4867頁。
呂誨稱頌仁宗“仁孝”,無非是想讓英宗效法仁宗,調(diào)和與太后的矛盾,但兩宮關(guān)系并無緩和的跡象。就在臣僚為兩宮不和焦頭爛額之際,“濮議”又興。②英宗非仁宗所生,他究竟應如何尊崇其生父濮王趙允讓,引發(fā)了朝中激烈的爭論。以知諫院司馬光為首的臺諫官員和翰林學士王珪、范鎮(zhèn)等人主張濮王于仁宗為兄,因此英宗應“稱皇伯而不名”。宰相韓琦、參知政事歐陽修等卻主張稱濮王為“皇考”。英宗本人傾向宰執(zhí)集團的意見,但司馬光等人一再堅持,雙方爭論不已。最后英宗只得妥協(xié),對其生父稱“皇親”。在爭論過程中,司馬光等人的論據(jù)除了相關(guān)禮制之外,也一再強調(diào):“仁宗恩澤在人,淪于骨髓,海內(nèi)之心,所以歸附陛下者,為親受仁宗之命為之子也?!雹鬯抉R光:《司馬光奏議》卷二○《論安懿皇札子》,第217頁。這些臣僚強調(diào)仁宗“在位歲久,德澤在人”,無非是借仁宗闡述自己的看法,并非真的在稱頌仁宗,因為在其他場合,他們依舊對仁宗持批評態(tài)度,甚至神宗即位之初也是如此。如治平四年 (1067)八月,司馬光在辭謝任英宗山陵儀仗使所得金銀時說:
仁宗皇帝天性寬仁,承宗廟余烈,府庫充實,身雖節(jié)儉而好施于人。群臣左右貪求恩惠,賜予之例,因茲寖廣,府庫之積日益減耗。④司馬光:《司馬光奏議》卷二二《辭賜金第二札子》,第247頁。
可見,司馬光對仁宗的理財之術(shù)頗有微詞。這年九月,司馬光上書反對接納西夏降將時再次對仁宗朝的御夏之策提出抨擊,稱如果納降將,天下將“愁困如康定、慶歷之時!”,⑤司馬光:《司馬光奏議》卷二三《橫山疏》,第253頁。再次對仁宗的御夏政策進行了批評。
雖然這些批評都是司馬光個人的看法,但這種論調(diào)在英宗朝頗具代表性。從現(xiàn)存史料看,熙豐變法之前并無對仁宗大加贊頌的輿論出現(xiàn)。
宋神宗即位后,一意發(fā)憤圖強,任用王安石為相,開始熙豐變法,極大地影響了宋代歷史的發(fā)展。變法正是由于對現(xiàn)狀不滿,主導這次變法的神宗與王安石對仁宗并無好感,其他變法派大臣亦如此。王安石早在仁宗嘉祐四年 (1059)所上的萬言書中,就對當時政治提出了批評,認為:“顧內(nèi)則不能無以社稷為憂,外則不能無懼于夷狄,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衰壞?!雹尥醢彩?《王安石全集》卷一《上皇帝萬言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頁。而后,在《上時政書》中,他更是抨擊道:“方今朝廷之位,未可謂能得賢才;政事所施,未可謂能合法度;官亂于上,民貧于下;風俗日以薄,財力日以困窮。而陛下高居深拱,未嘗有詢考講求之意。”⑦王安石:《王安石全集》卷一《上時政書》,第14頁。
變法前夕的熙寧元年 (1068)四月,神宗曾問王安石:“祖宗守天下,能百年無大變,粗致平,以何道也?”王安石以札子的形式作了回答,即著名的《上神宗論本朝百年無事札子》。在這道札子中,他對仁宗朝有一番描繪,看似褒揚仁宗,其實不然。札子中對當時弊病的批評,多指向仁宗朝。如王安石所稱當時的積弊之一是“君子非不見貴,然小人亦得廁其間,正論非不見容,然邪說亦有時而用”,而他認為仁宗朝“貪邪橫猾,雖間或見用,未嘗得久。……自縣令京官以至監(jiān)司臺閣,升擢之任,雖不皆得人,然一時之所謂才士,亦罕蔽塞而不見收舉者”,兩者意思基本相同。他認為當時軍政的積弊是“兵士雜于疲老而未嘗申敕訓練,又不為之擇將而久其疆場之權(quán)。宿衛(wèi)則聚卒伍無賴之人,而未有以變五代姑息羈縻之俗”,他以為仁宗時期“募天下驍雄橫猾以為兵,幾至百萬,非有良將以御之”,狀況如出一轍。王安石認為宋朝財政問題是“理財大抵無法,故雖儉約而民不富,雖憂勤而國不強”,而他稱仁宗“寬仁恭儉出于自然,未嘗妄興一役;聚天下財物雖有文籍,委之府史,非有能吏以鉤考”,①王安石:《論本朝百年無事札子》,《宋朝諸臣奏議》卷一○九《財賦門·新法 (一)》,第1178頁。二者也極為相似。所以,王安石的用意并非褒獎仁宗,而是對仁宗之政提出批評。與此形成對比的是,王安石對其他四位“祖宗”卻無半句批評。從這道札子看,王安石認為宋朝的弊政是因“累世因循末俗之弊”造成,既然太祖、太宗、真宗、英宗都無過失,就等于將當時一切“末俗之弊”都歸過于仁宗。
變法開始后,神宗與王安石更是在各種場合公開表示對仁宗的不滿。熙寧二年 (1069)閏十一月條,神宗與宰執(zhí)討論裁兵以減冗費時說道:“如仁宗朝,何嘗橫有費用?止緣眾人妄耗物力,府庫遂空。”韓絳進一步將神宗的話引申為:“朝廷須修法度,愛惜財帛,乃能休息生靈。一人獨儉,未足成化?!雹跅钪倭?《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本末》卷六六《議減兵數(shù)雜類》,熙寧二年閏十一月條,第2145頁。
熙寧三年九月,當朝廷就招納西夏降將展開爭論時,文彥博曰:“慶歷中亦只如此”。王安石強硬地反駁道:“若如慶歷中故事,則其效不過如彼時而已?!雹劾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一五,熙寧三年九月條,第5240-5241頁。王安石對仁宗在位期間,對夏作戰(zhàn)屢次失利,以及每年增“納”二十萬歲幣予遼深感恥辱,稱:“夏國陵侮仁宗最……使夏國推屈,乃所以刷仁宗之恥也”,④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熙寧五年正月癸亥條,第5596頁?!皯c歷中……中國所以不強而契丹敢侮也?!雹堇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七,熙寧五年八月壬午條,第5762頁。他希望通過變法增強國力,戰(zhàn)勝遼、夏。文彥博主張循守仁宗慶歷時期做法,當然不能說服王安石。熙寧四年二月,神宗與馮京、王安石議論遼是否會卷入宋夏戰(zhàn)爭時,馮京曰:“恐其如慶歷時事”,安石曰:“慶歷自是朝廷失節(jié),以致嫚侮。”⑥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二○,熙寧四年二月庚午條,第5350-5351頁。
其實,神宗與王安石一樣,都有戰(zhàn)勝遼、夏的雄心壯志,對仁宗也心存不滿。熙寧四年四月,神宗封賞熙河開邊有功將領(lǐng)進行封賞之后,話鋒一轉(zhuǎn),言道:“慶歷中,西方用兵,劉平、葛懷敏失律,士卒死傷數(shù)萬?!孔溆妹恢貍诺缅X二千,何其薄也!……今熙河之賞,可謂優(yōu)厚,然激勵士氣,人人惟恐不得當敵,正用此耳?!雹呃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五四,熙寧七年六月乙亥條,第6208頁。神宗用自己厚賞熙河戰(zhàn)功與仁宗薄恤傷卒進行對比,毫不掩飾其對仁宗的不滿。不光是王安石,其他新黨中人也對仁宗御敵之策多有微詞。⑧如熙寧七年 (1074)二月,因與契丹劃定河東界,權(quán)御史中丞鄧綰就對仁宗頗有微詞。事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五○,熙寧七年二月癸未條,第6095-6097頁。在神宗、王安石和新黨中人看來,仁宗之政不僅沒有什么值得稱道之處,反而眾弊叢生,正是改革的對象。而仁宗在處理與夏、遼關(guān)系時的“失策”也加劇了他們對仁宗的不滿。
神宗與王安石強力推行新法,遭到不少官僚士大夫的反對,掀起了一波波要求恪守祖宗法度的聲浪。他們極力鼓吹“祖宗之法”,主張“祖宗之法不可變”,⑨蘇軾:《蘇軾文集》卷一六《司馬溫公行狀》,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85頁?!白孀诜ㄎ幢亟圆豢尚校衅慌e之弊爾”等。[10]《宋史》卷三一三《文彥博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0261頁。同樣,神宗、王安石與其他新黨中人對仁宗的貶低反而促使反變法派有意美化仁宗形象,將仁宗“理想化”。
熙寧二年 (1069)八月,范純?nèi)蕦ι褡隍?qū)逐反對變法的臺官劉琦等人表示了強烈的不滿,他言道:“人君以納諫為美,是以仁宗開言路,優(yōu)容諫臣,執(zhí)政不敢任情,小人不能害政,以致太平日久,億兆歸心。”[11]楊仲良:《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卷五八《呂誨劾王安石》,熙寧二年八月丙午條,第1893頁。范純?nèi)蔬@番議論正好可以與嘉祐六年 (1061)歐陽修的一道札子進行對比,當時歐陽修說:
景祐中范仲淹言宰相呂夷簡,貶知饒州?;实v中,唐介言宰相文彥博,貶春州別駕。至和初,吳中復、呂景初、馬遵言宰相梁適,并罷職出外。其后趙抃、范師道言宰相劉沆,亦罷職出外。前年韓絳言富弼,貶知蔡州。今又唐介等五人言陳旭得罪……斥逐諫臣非朝廷美事,阻塞言路不為國家之利。①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卷一○七《論臺諫官唐介等宜早牽復札子》,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713頁。
這兩道奏議僅相差八年,仁宗形象已有天壤之別。八年前,歐陽修還批評仁宗驅(qū)逐言官;八年后,范純?nèi)室褜⑷首跇淞⒊伞皟?yōu)容諫臣”的楷模。從此以后,反變法派不斷稱頌仁宗,在他們的口中、筆下,仁宗形象與此前相比已經(jīng)完全不同。以歐陽修為例,仁宗在位期間,他動輒對仁宗提出批評勸諫。因反對新法被貶逐之后,也開始懷念起仁宗“圣德”,他曾回憶道:“仁宗圣性恭儉。至和二年春,不豫。兩府大臣日至寢閣問圣體,見上器服簡質(zhì),用素漆唾壺盂子,素瓷盞進藥,御榻上衾褥皆黃絁,色已故暗,宮人遽取新衾覆其上,亦黃絁也?!雹跉W陽修:《歸田錄》卷一,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45頁。雖然神宗對仁宗的“節(jié)儉”并不以為然,但歐陽修對此仍念念不忘。
不僅如此,大量“虛構(gòu)”的仁宗事跡也在熙豐時期出現(xiàn),如僧人文瑩在《湘山野錄》中云:
天圣七年,曹侍中利用因侄汭聚無賴不軌,獄既具,有司欲盡劾交結(jié)利用者。時憸人幸其便,陰以文武四十余人諷之俾深治。仁宗察之,急出手詔:“其文武臣僚,內(nèi)有先曾與曹利用交結(jié)往還,曾被薦舉及嘗親昵之人,并不得節(jié)外根問。其中雖有涉汭之事者,恐或詿誤,亦不得深行鍛煉。”其仁恤至此。是年,圣算方二十。③釋文瑩:《湘山野錄》卷上,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2頁。
文瑩雖是僧人,但“交游蓋館殿名士”,此事既已被他記載,也應在士大夫間流傳。然而此事不可信,天圣年間 (1023—1032),掌握實權(quán)的是垂簾聽政的劉太后。曹利用之獄完全由劉太后一手操控,仁宗未插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〇七載之甚詳。熙豐時期,類似關(guān)于仁宗的“嘉言懿行”還有很多,基本上都見于反變法派的著述中,他們有意美化仁宗,以提升其形象。此舉也是反變法士大夫表達對朝政不滿的一種手段,借拔高仁宗含沙射影地批評神宗?!端纬聦嶎愒贰分杏幸粭l《歸田錄》佚文,云:“仁宗時,宦官雖有蒙寵信甚者,臺諫言其罪,輒斥之不吝也,由是不能弄權(quán)?!雹芙儆?《宋朝事實類苑》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6頁?!稓w田錄》佚文很多,這些佚文并不都是在傳抄刊刻過程中不慎佚失,有些是作者歐陽修有意為之。熙寧四五年間,神宗要求貶居潁川的歐陽修將其所作的《歸田錄》繕寫進入。但歐陽修因反對新法被貶,他深恐又因此書被罪,所以他將書中很多“未欲廣”的內(nèi)容刪削后才將此書進入。傳世的《歸田錄》就是這個刪削本。但原本中的一些內(nèi)容卻被他人輾轉(zhuǎn)傳抄引用而保存了下來。如果這條佚文也是歐陽修親自刪削的,則表明這也是歐陽修不欲流傳的內(nèi)容。⑤關(guān)于《歸田錄》佚文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參看李偉國:《歸田錄佚文初探》,歐陽修:《歸田錄》附錄二,第59-68頁。但他為何將稱頌仁宗不佞宦官的內(nèi)容刪掉呢?可能是此條乃影射神宗不顧大臣的反對,信用宦官,使得宦官權(quán)勢增大。⑥對此宋人已有議論,羅從彥在《遵堯錄》中言道:“唐制宦官之法最善,至明皇時,不知謹守,因高力士而輕變之。其源一啟,末流不可復塞。自英廟以至神宗之初,光每與呂誨同論祖宗之制,蓋懲于此矣。王安石用事又復啟之,蔡京恃以為奸,其權(quán)大盛,天下之士爭出其門,根株蟠結(jié),牢不可破,遂為腹心痼疾,可勝言哉!”參見羅從彥:《遵堯錄》卷七,第191-192頁。
與歐陽修的謹小慎微比起來,張方平與蘇軾就大膽得多。熙寧十年 (1078)十二月,蘇軾代張方平上書,反對神宗用兵西北,直接將仁宗朝與神宗朝進行對比,稱:“仁宗皇帝覆育天下,無意于兵,將士惰偷,兵革朽鈍。元昊乘間竊發(fā)西鄙,延安、麟府、涇原之間,敗者三四,所喪動以萬計,而海內(nèi)宴然,兵休事已,而民無怨言,國無遺患。何者?天下臣庶知其無好兵之心,天地鬼神諒其有不得已之實故也?!雹呃?:《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八六,熙寧十年十二月條,第7005頁。
張、蘇所論的仁宗時期對夏的戰(zhàn)爭情況,不僅與王安石所論截然相反,就是與司馬光的說法也大相徑庭。十幾年前,在司馬光曾描述過宋夏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的情況是“閭里愁怨,不可勝言”,“骨肉流離,田園蕩盡”,“民力困極,財物殫盡”,①司馬光:《義勇第四札子》,《司馬光奏議》卷一七,第183頁。真是一派慘狀。可在蘇軾“妙筆”下,卻成了“海內(nèi)宴然”,而且“民無怨言,國無遺患”。②李 :《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八六,熙寧十年十二月條,第7006頁。二人之論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梢哉f,張方平、蘇軾筆下的仁宗朝已經(jīng)不是他們親身經(jīng)歷過的仁宗朝,而是被他們“理想化”了的仁宗朝。
反變法臣僚在“理想化”仁宗時,著重闡發(fā)與解說仁宗之“仁”。熙寧十年三月,知彭州呂陶上書言蜀中茶法時指出:“自仁祖臨御以來,深知東南數(shù)路茶法之害,制詔有司一切弛放,任令通商。貨法流行,德澤深厚。圣時盛事,高出前世?!雹蹍翁?《上神宗論蜀中置場買茶不便》,趙汝愚:《宋朝諸臣奏議》卷一○八《財賦門·茶法》,第1164-1165頁。文瑩在《玉壺清話》還記載道:“仁宗讀《五代史》至‘周高祖幸南莊,臨水亭,見雙鳧戲于池,出沒可愛,帝引弓射之,一發(fā)疊貫,從臣稱賀’,仁宗掩卷謂左右曰:‘呈藝傷生,非朕所喜也?!瘍?nèi)臣鄭昭信掌內(nèi)饔十五年,嘗面戒曰:‘活動之物,不可擅烹。’”④釋文瑩:《玉壺清話》卷五,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26頁。因反對變法被迫致仕的范鎮(zhèn)也曾記載道:“仁宗時,書詔未嘗改易。慶歷七年春旱,楊隱甫草詔。既進,上以罪己之詞未至,改云:‘冀高穹之降監(jiān),憫下民之無辜,與其降疾于人,不若移災于朕?!雹莘舵?zhèn):《東齋記事》卷一,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02頁。
再以張堯佐一事為例,仁宗生前曾為封賞張貴妃伯父張堯佐與官僚集團產(chǎn)生激烈矛盾,但仁宗去世后,此事反而被描繪為仁宗的嘉言懿行。 《宋朝事實類苑》載有《東齋記事》的一條佚文:“(王安簡)公為御史中丞,嘗留百官班,以廷爭張堯佐事。仁皇急遣使為止之,罷堯佐宣徽、景靈二使?!雹藿儆?《宋朝事實類苑》卷一七,第204頁?!稏|齋記事》是神宗時期范鎮(zhèn)所作,他因反對新法被貶居。王安簡公指王舉正。這條記載的主旨雖然是稱頌王舉正能為遏制外戚出任要職據(jù)理廷爭,但在范氏筆下,仁宗形象已不再是罔顧臣僚勸諫,執(zhí)意榮寵外戚的庸君,而是欣然納諫,從善如流的明主。
歷史人物的形象在后世發(fā)生變化本不出奇,這是由歷史記載自身的特點決定的。歷史記載不可能做到真正客觀,呈現(xiàn)在后人面前的歷史文本不是客觀的歷史真實,而是摻雜著撰寫者主觀意識的歷史記憶。對歷史人物的回憶與評價亦是如此,撰寫者會自覺不自覺地重塑人物形象。政治人物在這方面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其形象往往因后世政治的需要或觀念的變化而被重新塑造。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應屬曹操,因正統(tǒng)觀演變等原因,其形象從“唐朝以前的超世之杰演變?yōu)槟纤我院蟮钠凼兰樾邸?。⑦李憑:《曹操形象的變化》,《安徽史學》,2011年第2期。與這一歷經(jīng)千年之久的形象演變的過程相比,宋仁宗的形象在其身后百余年就發(fā)生了徹底的轉(zhuǎn)變,其中的原因就只能從宋代歷史,特別是政治史發(fā)展的過程中去尋找。
對于宋朝歷代皇帝,即所謂“祖宗”的形象變化,曾有學者深刻地指出宋人,“對于‘祖宗’形象的再描繪與再定位也表露得日益明顯。也就是說…… ‘祖宗’形象實際上處于不斷被重新解釋與再度塑造的過程之中。在這種重新詮釋背后起主導作用的,是當時群體性的政治取向?!雹噜囆∧?《關(guān)于“道理最大”——兼談宋人對于“祖宗”形象的塑造》,《暨南學報》,2003年第2期。即這種皇帝形象的變化,絕不是某個人的思想意識,而是一種群體性思潮,參與這種“重新詮釋”的群體,正是宋代的官僚士大夫,是他們重塑了包括仁宗在內(nèi)的“祖宗”形象。
宋代官僚士大夫的參政熱性,確實是其他朝代不能比擬的。他們不僅能對皇帝的行為進行勸諫,甚至還提出了“皇帝與士大夫治天下”的說法。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依靠科舉功名入仕并根據(jù)皇帝意愿進退的官僚能并不完全依附于皇權(quán),而是具有相對獨立的政治地位呢?從不同角度出發(fā),會對此有不同的解釋。如宋代統(tǒng)治政策相對寬明,長期的儒學教育也造就了士大夫階層的政治使命感,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釋這種現(xiàn)象,但這還不夠?!肮仓翁煜隆碑吘怪皇且环N理想化的狀態(tài),在實際政治運作中,皇帝和官僚士大夫集團不可避免地會產(chǎn)生矛盾、分歧。士大夫為了維護自身的權(quán)益,糾正君主的某些行為,實現(xiàn)政治理念,就必須掌控某種能與皇權(quán)抗衡的資源?!白孀谥ā鼻∈鞘看蠓蛘莆盏哪軌蚩购饣蕶?quán)的政治資源。而這種政治資源又有其自身的特點,正“所謂‘祖宗之法’由歷代的舉措決策積淀而成,但這當然并不意味著列祖列宗的所有舉措都被不加甄別地包容在內(nèi),而是根據(jù)現(xiàn)實需要,擇取‘祖宗故事可行者’予以認定”。①鄧小南:《關(guān)于“道理最大”——兼談宋人對于“祖宗”形象的塑造》,《暨南學報》,2003年第2期??梢哉f,是宋代的士大夫根據(jù)自身的需要,重塑了“祖宗”形象,這樣做的目的是為約束、規(guī)范皇帝行為“制造”足夠的根據(jù)和理由,并寄托士大夫?qū)φ蔚睦硐搿?/p>
具體到本文所述的仁宗形象在熙豐變化前后的變化,也可以明顯地看出這一特點。神宗是一位強勢的皇帝,他采取了與仁宗因循舊制完全不同的統(tǒng)治方式,銳意改革,積極進取。對于這種做法,士大夫大體分為兩派,或贊成或反對。與之相對應,無論是變法派貶低仁宗還是反變法派刻意拔高仁宗,都是士大夫借仁宗闡發(fā)政治主張,反映不同派別官僚士大夫的政治訴求。②其實不光是皇帝的形象,就是對臣僚的評價,也因熙豐變法中的政治斗爭而發(fā)生變化。參見王瑞來:《配享功臣:蓋棺未必論定——略說宋朝官方的歷史人物評價操作》,《史學集刊》,2011年第5期。
熙豐變法結(jié)束后,仁宗形象的提升并未結(jié)束,而是一直延續(xù)到南宋末年。經(jīng)過熙豐變法,士大夫們意識到只有相對平庸的仁宗才能維護士大夫的政治權(quán)利,仁宗也由“庸”而“仁”,成為臣僚士大夫塑造出的祖宗典范。